一个月后的一天。
荆公正与冯京、王珪两位参政在政事堂商议人才教育改革及免役法实施方案,门吏来报,说薛向与晏正从南方归来,正在门外候见。
荆公好不高兴,立马说道:“快请。”
薛向、晏正风尘仆仆进来。
不待落坐,荆公便问道:“广州那边情况如何?”
薛向回道:“丞相,南方几个市舶司、市舶务,除查出少量官员贪墨懈堕外,大多办事都较认真。舶商、蕃商来往频繁,取得成果显著,广州这年海贸已收六十余万缗,明州近四十万缗,泉州已达三十万缗。”
荆公又问:“回来是否去过杭州?”
晏正道:“去过。丞相,杭州自杨琼任市舶司使以来,按照《海贸新规》,不仅调动了大批本地商人去海外做生意,由朝廷除任负责海外勾招蕃商的纲首江饶与承信郎费萨尔,去南洋一番宣传,便招徕更多原来不知晓或是不敢来杭州做生意的蕃商。”
薛向接话道:“丞相,这一个月,杭州市舶司仅出口茶绢瓷品已达二百余船,进来的舶品抽解更是近万缗,进展速度之快,完全出乎我等所料。”
“还是事在人为呀。”荆公高兴地说道。
正说着,门吏又报,说杭州市舶司使杨琼与纲首江饶、承信郎费藏尔求见。
荆公更是高兴,忙说:“快请。”
三人进来,相互见过。
“不知三位千里迢迢赶来,有何要事?”落坐后,荆公问道。
杨琼看了三位宰执一眼,回道:“几位大人,前些日,江绕与费萨尔到南洋诸国考察商贸,发现一个忒好的消息。”
听说有忒好消息,三位宰执几乎同时惊问道:“忒好消息?快快请讲。”
纲首江饶回道:“几位大人,但此事也是件棘手之事。”
荆公好生奇怪,问道:“既是好消息,为何又是棘手之事?”
杨琼回道:“此次江饶与费萨尔去三佛齐、占城那些国家招商,发现我朝的钱币在那里仍是极受青睐……”
参政冯京已是兴趣大减,说道:“自唐以来,我国的钱币何时不为外国人青睐?”
另位参政王珪也说道:“是呀,我国的钱币何时不受外国人青睐?”
承信郎费萨尔急忙说道:“几位大人,此次经过我们在海外仔细察视、思考,此青睐对大宋朝来说,那可是个绝好的商机呀。”
听说是绝好商机,荆公迫不及待地问道:“是何绝好商机?”
杨琼回道:“听江纲首和费萨尔承信郎说,如果我朝能把握此商机,让大批钱币走出国门,不仅可让舶商赚回大钱,更可扩大我朝在海外的影响,吸纳更多的蕃商蕃货前来我国。”
荆公催问道:“详细说来听听。”
杨琼道:“丞相,此次江饶与费萨尔去三佛齐、占城,阇婆等国家,见那些无论是商人,还是市民,最喜欢的就是我大宋的钱币,说大宋的钱币不仅造型精美,更是币值稳定,在交换货物时,他们已到了非我大宋钱币不售的地步;更有甚者,我们的一贯钱在他们那里已抵得上我们国内的十贯钱使用。比方在我国内买一釜米粟得一千钱,而在海外仅用一百钱即可买得。丞相历来推崇 ‘以天下之力而生天下之财’,此等商机,我大宋怎能不好好利用?”
此言一出,向来思想活跃的荆公眼前顿时浮现一幅幅令他无比神往的图景:
繁华的海外市场,蕃商争相以珍珠香药犀象等高档宝货换取大宋的钱币……
一批批蕃商踊跃以铜钱交换中国商人运去的茶叶绸绢磁器……
中国的各大海贸港口,满载舶货、蕃货的舶船、蕃船往来穿梭,上货、卸货、验货的牙脚、官员一片繁忙……
南洋的官员、商人纷纷夸赞大宋钱币为推动各国货物交流作出的贡献……
…… ……
想到此,荆公竟激动得以手连连捋动三绺胡须,对两位参政说道:“是啊,既然钱币走向海外可为国人创造更多利益,使我朝在海外市场占得主导地位,又为推动海外贸易作出贡献,如此好事,岂可不做?”
参政王珪连忙提醒道:“丞相,自唐朝以来,我国钱币出海,那都是严格控制的呀!”
作为历经三朝的荆公当然清楚。在长期的海贸交往中,中国的钱币早已流通到周边的辽、夏、金、朝鲜、日本以及南洋甚至更远的国家,不仅成为那些国家最信任的钱币,更由于中国钱币本身造型精美,蕃人在应用的同时,也如国人样,将精美的钱币作为珍品收藏起来;甚至竟将钱币熔毁,铸成精美的铜器,拿到市场出卖,以获取高出数倍的利润。正因如此,常使国内造成“钱荒”。因而自唐朝起便屡屡禁止钱币外流,以至到仁宗朝更是出台 “铜钱阑出二贯者徙一年,五贯以上者弃市”的严酷禁令。试想,有如此严酷的禁令,还有谁敢让大批钱币流向海外?
听了王珪的话,荆公着实有些犯难。
薛向已明白丞相的心思,稍加思考,说道:“丞相,只要我们的钱币走出海外,可以以少量的钱换取更多的物赀,更可以招徕更多的蕃商来我朝经商,同时也会吸引更多的国人出海做生意。如此一来,我朝的海外贸易定会在很短时间内就有一个飞速的发展。”接着,又以一位理财高手的思维说道,“丞相,据统计,目下我朝沿海市舶司、市舶务,每日来往商船已达四百余艘,师正敢肯定,只要果真能放开钱币出海,来往于我朝港口码头的商船定会大大增加。师正刚才盘算过,假如全国每日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增加二百只商船来往于我国,粗细货物每船以二百石计算,单抽解一项,每日就可净增一万贯,一年就能净增三百余万贯。此还不含博买及禁榷货物的价值。丞相,果真到了那时,我朝的海外贸易才真正是做得轰轰烈烈,国家的财赀岂不是更加富足了。”
晏正也说道:“让钱币走向海外,海外贸易有了大发展,更会促使国内出口的行业,如制瓷器业、纺织业、矿业,甚至包括酿酒、盐业,都一定会迅猛发展。丞相,这确实是个宏大的富民强国的良策啊。”
薛向见荆公仍在沉思,又催促道:“丞相,如此好事、大事,我朝若是放弃不做,实在是坐失良机呀!”
荆公仍在沉思。
冯京以为荆公犹豫,便冷笑着对薛向等说道:“诸位大人,自唐以来,少也有三百余年了,其中不乏聪明之士,新锐之臣,若能让钱币走向海外,岂不早就走出去了,还须等到今日?还须等到你我商讨?”
薛向也是心急,见冯参政如此说,脱口说道:“放着对国家有利之事不为,以师正看,那些为臣者充其量不过是些井蛙之臣,何能懂得与时俱新的道理?”
冯京是何等人?“三夺天下魁”的娇子,哪能容得薛向的讥刺,立马反唇相讥道:“薛大人,那些大臣既便是‘井蛙之臣’,但他们谁不是满腹经纶?谁不知天有九重,事该三思呀?他们不让钱币走向海外,自有他们的道理?”
薛向问道:“他们有何道理?不就是担心钱币走出国门,会造成‘钱荒’吗?简直就是鼠目寸光。”
冯京实难接受,便对荆公说道:“丞相,我看薛发运使已是利令智昏,不知天高地厚了!若是钱币能走出国门,自唐以来,朝廷何须有了那么多严厉的禁令?丞相,要是在我们手上,让大量的钱币流向海外,若造成了‘钱荒’,那国家一定会大乱!此决不是小事,丞相决不可听信发运使那些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千万得慎而又慎呀。”
一直在深思的荆公,见冯参政如此喋喋不休,已觉厌烦,说道:“冯大人,开国者置生死于度外,踏险阻而挺进,故能开创一个崭新的天地;享国者视荣禄为命根,绕艰困而踽步,才至使一个个朝代毁灭。我看那些虽是满脑‘天有九重,事该三思’的井蛙之臣,就是一个畏首畏尾、不思进取的的‘享国者’。既是享国者,他们哪会——不,是哪敢——想到为国家之富强而勇于踏着险阻前行呢?”接着笑着说道,“冯大人说得对,天有九重,我们凡人要想上到九重之天,确实是难上加难。但《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呀。屈子说得更是道理:‘路慢慢兮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若我等都能像屈子那样,为着国家的富强,为着国家的未来,不断地去勇敢探索,甚至在前行的道路上不惜牺牲个人生命去探索,世间还有何奇迹不能创造?还有何艰困不能克服?刚才几位大人已将钱币走向海外,能为国人及世人创造那么多的益处,我们做臣子的何能不去想办法,克艰困,让钱币走出海外呢?”
薛向、杨琼等听得激动,更是说道:“丞相说的极是,我们为何不去想想办法,纠正弊端,找出让大宋钱币出海创造更大利益的的最佳途径呢?”
冯京见众人异口同声,只得缄口。
王珪为缓解气氛,问道:“丞相,既然想让钱币走向海外,您有何打算呢?”
荆公又沉思了一会,回道:“依本官看,若让大宋钱币走向海外,首先得解决两大难题:一是让大宋的钱币只可作为商品交流使用,而不可私下收藏;二是不得让世人毁钱铸器。只要解决好此两大难题,让钱币走向海外就不会造成‘钱荒’;不造成‘钱荒’,就不会危害国家的安定。”
王珪追问道:“可朝廷现有严酷的禁钱令呀?那可是几百年来最完备的法令呀。”
荆公似乎早已思考成熟,回道:“只要想办法解决好上述两大难题,至于禁钱令一事,本相自有办法。”说罢,叮嘱薛向、杨琼等人:“如何解决钱币走出国门的两大难题,尚须几位回去好好想想办法。待想好后,再告之中书。之后,好生与等想想办法。”
薛向、杨琼、江饶、费萨尔四人施礼道:“下官定不负丞相希望。”
薛向走后,荆公与两位参政作了一番勾通,再独自去了垂拱殿。
大有为的神宗帝听说钱币走向海外,无论对本朝还是对外邦都具有极大的益处,更是心驰神往,跃跃欲试。但也如荆公一样,很快又想到自唐朝以来屡屡严禁钱币流向海外的举措,思考良久,有了自己的主张,说道:“若丞相能将‘钱荒’之事解决好,朕就立马下诏同意修改《禁钱令》,让我朝钱币尽快走向海外,发挥更大的作用。”见荆公点头,又想起这多年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件奇耻大辱之事,便说道:“若此事果能办成,丞相还得为朕作出一个决断。”
荆公问道:“不知陛下要作何决断?”
神宗道:“丞相还记得那年在内藏库前,辽、日两国使者的狂妄吗?”
荆公一震,自然不会忘记那年他与神宗帝察视内藏库时,前来追要朝贡回赐的辽、日两国使者飞扬跋扈的神情,于是点头回道:“臣何曾忘记!”
神宗帝面露愤然之色,说道:“若此次让我大宋钱币走出国门,果能换得海外贸易有个快速发展,朕决意将我朝往昔的‘朝贡贸易’一律废除,统统改为市舶贸易,决不让那些借‘朝贡’之名,将我大宋君臣视为傻子而行大赚我朝财富之实的做法!”
荆公见年轻的神宗帝作出如此重大决定,倍加感激,遂深施一礼,回道:“陛下,若此次钱币能顺利走出国门,臣立即回中书拟文,告知天下,一律改‘朝贡贸易’为海外贸易。”
不几日,荆公收到薛向、杨琼、江饶、费萨尔的建议,为防止海内外人窖钱及毁钱铸器的弊端,可仿照前人做法,重新铸造钱币,不仅将币值改为“折二钱”,更将钱币含铜的成色适当减少,使新钱本身价值与市场面值持平。如此一来,海内外那些酷爱“窖钱”或毁钱铸器之人,见钱币本身已无利可图,自是不再或是极少再收藏钱币或毁钱铸器。
荆公深思一番,觉得此确实是解决两大难题的不二法宝,于是令三法司根据形势所需,重新修改钱法。一月不到,三法司将钱法修订好。不几日,神宗帝又下诏,将原有的“禁铜钱不得入蕃界及越江海至化外”等钱法修改为“删去旧条,削除钱禁,恣听其出中国”之新条规。
为使新钱币更受海内外欢迎,朝廷又将新币“折二钱”命名为“熙宁重宝”,版面设计更为精美,币文既不由皇上御笔亲题,也非书法大家所撰,而由神宗帝最崇信的花鸟大师郭熙将 “熙宁重宝”四字书为鸟虫篆, 即“熙”为蝴蝶,“宁”为鸣蝉,“重”为天牛,“宝”为飞燕。
钱面设计好,荆公将铸钱司提点及全国五大铸钱监召到中书,限他们在三个月内铸造“熙宁重宝”一百万缗,投放于中外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