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康复的太皇太后,这天在宫女的搀扶下,来到亲蚕宫。
九月,蚕儿们的身体已由墨绿渐渐转变成叶绿色,腹部也变得浑圆透亮,口中更是不断地吐着细细的黏丝,架笾下铺满鲜嫩的桑叶已很少有蚕儿噬咬,它们一只只高昂着头,不时将头迟钝而缓慢地左右上下不停地摆动、探视……
蚕儿要上簇了。
宫女们早将用麦秸扎成的草笼一串串地吊挂在蚕架上,让那些成熟的蚕儿在铺着厚厚的桑叶上慢慢地爬行,用伸张的头部探索着去寻找,一旦触碰到草笼的边缘,它们便义无反顾缓慢地向上爬去,感觉已爬到最舒适的地方,便停下,来回摆动着头,借以调动身体的伸缩,抽压出体内那晶莹而均匀的丝的液体,去完成它们生命中最为优雅也是最后的一场精彩。
“宝贝,慢慢地爬,莫急噢,莫急。”太皇太后不顾一旁站着侄女高太后与使相韩琦,久久站在蚕簇下,看着那一只只昂头左右摆动在完成最后一场精彩的蚕宝宝们的可怜。看到此,她便伸出两根纤长的尖指,将那些尚未吐丝而在艰难向草笼上攀爬的蚕宝宝轻轻拈起,再放到她感觉是最舒服最适合的草笼上……
高太后见太皇太后忘了她与韩使相的到来,很不高兴地上前提醒道:“老祖宗,蚕儿会自己爬上去的,哪要您扶持呢?”
自从得知东明县围攻王府失败,嘉王组织的罢市又遭皇上下诏复市,韩琦担心自己数千顷土地难能自保,这天听说太皇太后身体已康复,不得不再次攀着高太后一道前来求援,现见太皇太后只一心看着蚕儿上架,更是着急,但不好明说,只得改话道:“太皇太后真是菩萨心肠,对蚕儿如此怜爱。”
太皇太后这才说道:“这不是怜爱。老身这样做,也是为让这些蚕宝宝都能找到一个最舒适的位子,让它们更好地吐丝结茧呀。”
“太皇太后,您这样做,对蚕可以,但如拿这想法去对待某些官员,那就适得其反了。”韩琦借题发挥道。
曹太后又扶着一条身体微显瘦小而笨拙的蚕儿慢慢上草笼,说道:“韩大人指的是那个拗相公吧?”韩琦虽在神宗登大位时使了点傲慢,遭到御史台的弹劾,但想着他与仁宗帝的那层关系,曹太后还是一直十分器重这位前任宰相的。
韩琦抱手施了一礼,回道:“太皇太后英明。”
“听说你上次已来过一次,不知有何大事找老身?”曹太后仍是不慌不忙边扶着蚕儿上簇边问道。
韩琦便把石越在府上告诉他的有关荆公坚持与吐蕃开战而造成全军覆没以及搞得大宋目下人心恐惶、国家危急的情况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安石所做的事,确实过份了,听说前些日有人去围了王府,近日整个汴梁又罢市了,他这宰相是怎么当的?”
高太后正要接话,内侍来报,说使相富大人求见。
富弼为了保住洛阳的土地房产,实指望借千人围王府能让朝廷震惊,不再推行方田均税法,没想到不仅没吓住朝廷,反倒是乡民将东明县在施行《方田均税法》时的种种违法乱纪之事写成文状呈报到中书。这还了得,朝廷要是追究起来,不仅他富弼在洛阳的土地难保,怕与千人围王府一事也脱不了干系!咋办?难道就如此坐以待毙不成?思考再三,富弼决意破罐子破摔,再次进京向“二后”求援。
曹太后听说富弼到了,略一寻思,说道:“那就回宫见吧。”
侍女犹豫道:“太皇太后,您这一走,这些上簇的蚕宝宝……”
韩琦连忙说道:“太皇太后,富大人都是老臣了,何必非得回宫接见,就这儿好,边看着蚕宝宝上簇作茧,边说着话,既轻松又有趣,岂不更好?”
“也行。那就传富大人来这儿吧。”说着,曹太后吩咐侍女去搬来坐椅。
使相富弼蹶着老腿进来,鞠躬行礼问候。
“都是老臣了,常不见,怪想念的。都坐了。”曹太后示意两位使相坐下。
韩琦、富弼见太皇太后仍站着看蚕宝宝上簇,哪里敢坐,只说道:“谢太皇太后。”
曹太后边看蚕儿上簇边问道:“你们今日来,一定有事,就直说吧。”
富弼道:“太皇太后,早年苏判院说王安石是个大奸慝,当时老臣还以为言过其实。现在看来,那王安石不仅是个奸慝,更是个吃里扒外的卖国贼。此贼不除,我大宋就永无安宁之日呀!”
曹太后见富弼说得如此严重,吃惊不小,正要问话,内侍又报,说嘉王及高副使到了。
曹太后知是这天的事情绝非一般,只得说道:“传他们进来吧。”
嘉王赵頵、高登谷进来,施礼。
曹太后见是老臣与自家人,也无过多客气,便问道:“富大人刚才说王丞相是吃里扒外的国贼,能有证据否?”
富弼见老太后仍在扶蚕儿上簇,也不计较,回道:“启禀太皇太后,河熙开战,先是我们的战马不战而溃逃,再就是王韶那十万将士悄然消失。还有,”富弼吸了一口涎水,仍是碎碎地说道,“太皇太后最清楚,自真宗帝与北朝签下《澶渊之盟》以来,又经过仁宗帝的经略怀柔,我大宋已平和四十余年无大的战事。可现在那个王介甫以变法更张、纾解大宋积贫积弱的局面为由,却暗中与辽夏勾结,其目的就是搞乱我大宋,毁我赵宋天下呀!”
高登谷更是投井下石,说道:“太皇太后,富大人说的是千真万确。那王倔驴一到宰相位上,就千方百计排除异己,将朝中一批批大臣免的免,贬的贬,尔后再将他的心腹一个个安排到朝中重要位上,此正是他为推翻我大宋在作准备呀!太皇太后,您不能不出面去劝劝皇上,快快拿下这个吃里扒外的卖国贼王安石王倔驴王宰相吧!”
嘉王赵頵也接话道:“大娘娘,我朝历来严禁钱币外流,可那王安石为吃里扒外,竟蒙蔽圣上,修改钱法让大量钱币流向海外,这样迟早定会造成国内‘钱荒’。还有,他让大量钱币流向海外,勾招大批蕃商蕃货进来,使我国货卖不出去,使大批商人失业。如此这样,必然会造成我大宋内乱。还有,自古以来就是商人自由经商,哪有朝廷介入的道理,可现在呢?那王倔驴竟将天下的生意统统收归市易司勾管,甚至亲自经营,弄得京城的商人纷纷起来罢市。所有造成这些祸乱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有意搞乱我赵宋天下的王倔驴呀!而当今的皇上,不仅不管,还支持王倔驴这么做。大娘娘,这是牵设到我大宋江山社稷存亡的大事,您不能不管呀!”
曹太后边扶着一条蚕宝宝上架,边如叮嘱小孩般说道:“宝宝,走这儿,走这儿,草笼在这边呢。”
高太后见太皇太后如此不把王爷、老臣们的话放在心上,火气早已窜起,上前一把夺过曹太后手中那只蚕宝宝,重重地往草笼上一塞,说道:“娘娘,那王安石制造出如此多祸害我赵宋天下的坏事恶事,已弄得人心惶惶,朝野不安,连店铺都关闭了。娘娘,你还不知道吧?王安石在朝廷横行霸道,不仅是大臣们看不下去,就连老百姓也看不下去了,前些日那成千上万的民众去围王府,为什么?那可是民怨沸腾,恨不能将那王安石生吞活剥了!娘娘,现在如不将那国贼绳之以法,我们这赵宋天下迟早是要毁在那个一意孤行的王安石王倔驴手上呀!”
那条可怜的蚕宝宝被高太后生硬地往麦秸上一塞,只见身体一缩,绵软无力地跌落到地面……
韩琦急忙帮着捡起,捧在手上,想着石越对他说的话,如若这次扳不倒王安石,就再无机会了,虽是觉得前面几位说得言语过重,但为了自己那数千顷土地不被清丈出来,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扳倒王安石!想到此,韩琦边将手中的蚕儿轻放到曹太后手上,边说道:“太皇太后,王介甫决不是这种乖顺的蚕宝宝,据老臣从各方面得到的消息,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切切实实是在搞乱大宋,欲毁掉赵宋天下呀!”
“毁掉我赵宋天下?”太皇太后手一松,那条可怜的蚕儿“叭”地摔到地面,蜷缩成一团,再也不见动弹了。
为了赵家的天下,太皇太后终于出面了,当天下午就与姨侄女高太后把她的孙儿、当朝的皇帝与向后叫到庆寿宫,训道:“顼儿,你如何就这么糊涂呢?王安石要与吐蕃一战,你竟竭力支持,可现在已弄得我大宋十万大军不知去向——十万大军呀!还有,你怂恿那王安石建立什么市易司,闹得京城所有商人都罢市,听说我们后宫想吃点瓠瓜羊肉羹都买不到了……现在,无论是新上来的臣子,还是跟随我大宋几朝的老臣,都在反对那倔强的王安石,而你为何偏要那么执迷不悟地护着他,信任他,重用他,将我赵宋天下搞成这样呢?顼儿,那是变法吗?那是要毁掉我赵宋天下呀!你如何还能如此信任那拗相公呢?”
神宗急忙施礼道:“大娘娘,臣早说过,遍观朝中大臣,能横身为我赵宋天下当事者,唯有安石呀。安石他虽是性情倔犟,但我大宋要振兴,实在无法离开这位敢作敢当的拗相公。据臣长期观察,丞相的脾气确实过于倔强,有时甚至连臣也敢顶撞,在变法中也出现过过错,但他从来没有二心,全是在为我大宋的好,为我大宋的振兴而竭尽全力,怎能说他是在毁我赵宋天下呢?”
曹太后道:“顼儿,往日那么多大臣说安石的不是,老身都很少予以理睬,可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实在给我赵宋天下带了几近灭顶的灾难呀。顼儿,老身早就说过,战争是凶器,万万不可进行,可你还是听信了安石的话,发动什么开边之战。可结果呢?我们的战马没了,元帅没了,连那十万将士也没了;还有这京城的罢市。哪一样不是在乱我赵宋天下呀?顼儿,为了我赵宋天下的安宁、稳固,还是听听老臣们的意见,尽快将那王安石的宰相给免了吧。”
神宗噙泪摇头道:“大娘娘,其它什么都可听从您的,唯独免去安石宰相一职,臣实难做到。”
高太后见皇上如此倔强,厉声斥责道:“官家如此执拗,眼中还有没有大娘娘与我赵宋天下?”
嘉王赵頵趁机刺激道:“大娘娘,娘娘,既然皇上心目中只有那祸国殃民的王安石,而全然不顾我赵宋天下的生死存亡,那我们就统统不管罢了!”
神宗帝浑身一颤,极快地瞟了嘉王赵頵一眼,见他眼内无不透着杀气,本想怒怼,当想到这是在庆寿宫,也只得强行忍住。
太皇太后又说道:“顼儿,为了我赵宋天下,你就狠狠心免去那王安石的宰相吧。算是老身求你了。”说着,提拎裙裾竟要下跪。
神宗帝这下慌了,急忙扶住太皇太后,说道:“大娘娘不可这样!不可这样!待孙儿想想,想想。”
高太后言语更是严厉:“刚才大娘娘说的话,官家不是好好想想,而是一定要照办!”
曹太后又叮嘱向后:“慧儿,这是关系到我赵宋天下的大事,你回去更要好好劝说劝说官家吧。”
向后生性宽厚,听了太皇太后的叮嘱,连忙回道:“臣妾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