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庆寿宫,司马光问道:“皇上刚才说的话,子瞻莫非有了办法?”
苏轼道:“子瞻明天就带大人去见一个人。”
司马光一惊,问道:“见谁?”
苏轼这天再次听到皇上说只要找到一位才干与安石不相上下的人,便可立马免去安石官职的话,他便想到:既然我苏子瞻一人不好向皇上举荐那奇才石越,何不多找个人作证?于是当即扯动司马光的袍襟。
现见司马光问起,苏轼回道:“大人明日自会知道。”
苏轼连夜作了一番精心安排。第二天傍晚,眼看散衙时间已到,他匆匆来到翰林院,到了四号厅门前,远远就见司马光独坐案前,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拿着一纸信笺在看。苏轼已知司马还是在为安石那封信生气,于是进门便喊道:“学士大人还坐着干吗?子瞻请你吃茶去。”
司马光放下信笺,问道:“不是说去见一个人吗?如何变得去吃茶了?”
苏轼道:“边吃茶边见人岂不更好?”
司马光明白过来,匆匆收了书信,又将案上文牒一一收捡整齐,这才与苏轼出了翰林院。
出了右掖门,苏轼叫了马车,二人乘上,直接去了长庆楼。
茶博士见老主顾到来,早叫小二送上茶水,再就拿出玉蟾蜍,点了龙涎香,片刻工夫,那龙涎香蔼自玉蟾蜍口中喷出,阁间顿时香雾缭缭。
司马光坐下,无心品茗,只是一口接一口“嗨嗨”地闷头喝茶。
苏轼却是精神抖擞,一手端着茶盏,一手将坐椅移到司马光面前,说道:“大人,皇上不是说过,只要找到学识、能力、才干与那王倔驴不相上下的人才,他就立马免去王倔驴的参知政事吗?”
司马光闷闷地说道:“皇上是说过。”
苏轼道:“这等人才,子瞻现已物色到一位。”
“物色到一位?”司马光一怔,“啌”地放下手中茶盏,伸长臃肥的脖颈,极不相信地问道,“圣上所需要的人才,不是像你我,而是要像王倔驴那样内能革除朝廷‘两积三冗’的痼疾、外可抗御夷敌欺凌的人才。据老夫观察,此等人才我大宋目下尚不曾世出啊!”
苏轼哈哈一笑道:“都说司马大人见多识广,可这事你就说错喽。子瞻身边就有这样一位人才!”
“果真?”司马光甚为吃惊,问道,“此人是谁?他的能力,他的学识,他的魄力,果真能与你我——不,果真敢与那王倔驴比肩吗?”
苏轼此时不仅将自己那高大瘦削的身材坐得笔直,更是带着几分豪迈边摇晃边微笑着说道:“若子瞻没看错的话,此人无论是能力、学识,还是魄力,决不在你我之下,更不会低于那个王倔驴!”说着,满满喝上一口茶,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司马大人,最近誉满京城的那个‘石九变’你听说过吗?”
“‘石九变’?”司马光又是一震,立马回道,“不仅听说过,光还看过他那《论语正义》及《三代之治》两部书哩。怎么,你认识他?”
“岂止是认识。”苏轼就说了石越的身世及那日与石越讨论 “三代之治”的经过,接着说道,“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司马大人,从那年轻人的言谈举止中,我苏子瞻敢断言,此子一出,我等亦当避其锋芒,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到喽。”
司马光顿时愕然。
他知道,苏轼历来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现在竟然对一个二十几岁的年青人如此推崇,能不吃惊?于是不得不问道:“‘石九变’是何许人,竟让子瞻崇拜到如此地步?”
苏轼正要说话,就听隔壁传出几人说话。
一个细嗓门道:“现在朝廷为变法之事,两派已争得你死我活,就连皇帝也少了主张,看来王参政的位子是很难坐稳喽。”
一个高嗓门道:“别看皇帝一时犹豫,其实他是主张变法的,决不会轻易罢去那王参政。子明,你说呢?”
“……”
“子明?子明是谁?”司马光听到隔壁也在议论王安石变法一事,立即绷紧了神经,问道,“子瞻,隔壁是些何人,竟也在议论朝中之事?”
苏轼哈哈一笑,卖着关子道:“司马大人莫急,你仔细听听嘛。”
司马光虽不明苏轼的意思,但不得不将右耳侧向了隔壁那边,可等了很久,仍不见声音。司马光很是扫兴,双手一摊,说道:“那边没声音了?”
苏轼又是哈哈一笑,道:“司马大人,你说的那个人来了。”
接着,就有人敲门,问道:“苏大人在吗?”
苏轼忙说:“子瞻在此恭候哩。”
石越推门进来,先是向苏轼深深鞠了一躬,这才看着司马光,问道:“苏大人,这位是——”
苏轼急忙站起,以手指着司马光道:“哦哦,我来介绍,我来介绍。这位就是当朝大名鼎鼎的翰林学士司马光司马大人司马学士。”
石越早就想如拜访苏轼样,去拜访这位大名鼎鼎的司马学士,但又恐司马学士名气过大,不肯接见,只得迟迟未敢行动。昨天,石越正为无缘见到司马大人苦恼,苏轼忽然找来,说约个时间领他去见司马大人。石越大喜,约好时间,带着柴贵友等几位好友早早来到约定的长庆楼等候,当听到隔壁苏大人那豪放的笑声时,他便匆忙赶了过来。
见眼前这位身材微胖,温文尔雅慈眉善目的老者就是司马大人,石越顿时“喏”了一声,急忙施了个九十度的大礼,低头说道:“小人拜见司马大人。”
司马光见面前这位三十岁不到的青年,虽是诗词与那《论语正义》、《三代之治》两书写得不错,但凭着一位城府极深的长者的阅历,他还是想考考这位苏子瞻眼中的不世之才。见石越行着大礼不肯直起,便微微做了个手势,说道:“石学究别客气,你我相见,也属缘分,快坐,快坐。”
茶博士添了茶盏,满上茶水。
司马光见石越坐得端正,就将茶盏推到石越面前,问道:“本学士只是想问,前人对《论语》的诠释已足够多了,石学究年纪轻轻,为何竟想起为此书作注?”
石越是何等精敏之人,早从话中听出司马光是要考究他的才学,先是紧张了一阵,但凭自己遇事沉着冷静的天赋,加之苏大人头天晚上的提示,他很快便有了对答的言辞,于是再施一礼,不慌不忙地回道:“学士大人,草民不才,原也是想来京城考个一官半职,为朝廷效力。无奈草民天性愚钝,怕与那进士无缘。草民虽是不才,但终究不甘庸庸碌碌一生,整日总想着如何为国家尽点绵薄之力,于是想到了著书。”
“我朝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古典书籍多如烟海,那么多书学究不去诠释,为何偏要诠释《论语》呢?”司马光继续追问。
苏轼看出司马光是在考问石越,急忙向石越使着眼色,说道:“石学究别紧张,司马大人是个爱惜人才的大师,你就放着胆量说说自己著此书的初衷便是了。”
石越心想:幸亏我石越早已揣摸透二人的心思,做了投其所好的准备,如没有这番准备,敢贸然前来接受考验吗?
石越又揖过一礼,表面仍是装着很艰难地苦思一番,而后回道:“学士大人,凡事都应因时而宜。我朝的古典书籍确实是多如烟海,但自古以来,先人提出的治国主张成千上万,大而言之,形成传统共识的无外乎是王道治国,道家治国,儒家治国,墨家治国几种主流。其中王道治国是经上千年历史延续的成规定制,其最为成功的范例便是西周的礼制,这王道礼治才致使天下康宁,一片兴盛,以至达到天下大治。”
石越所谈的礼制,正合司马光的心意,只见他连连抖起袍袖,推开茶盏,将双臂支到桌边,两眼紧紧盯住石越。
石越见对方听得专注,知道自己说的话已对上了胃口,因此说得更加激昂:“大人想过没有,自三皇五帝以来,凡要振兴一个王朝,有哪朝哪代施行的不是王道?所谓王道者,乃德政化民。何谓德?德者,政之魂魄也。何谓德政化民?既是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于人心,唯有此,方为天下安宁之道也。而《论语》正是此道的最佳阐释。只是历朝历代对《论语》的诠释,都有剑走边锋之缺陷,有的本卑而抗之以高,有的本浅而凿之使深,有的本近而推之以远,有的本明而解之于晦。而大宋一朝,更是疑经惑经之风兴起,大有礼崩乐坏之势,且本朝正濒临‘两积三冗’之颓势,圣上又急于求治,以达振兴之夙愿。所以在下不揣谫陋,本着以原经为本,原典为要,立言垂教,自本至末,斗胆为《论语》重新作注。”
司马光已听得如醉如痴,将本拟捋胡须的手指竟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捋着胸前的袍服。
苏轼见司马大人不停地捋着袍服,想笑却不敢,只得将嘴紧紧抿住。
石越又觑了一眼,见司马光仍在抹袍静听,已知自己这天的谈话大获成功,担心言多必失,于是将话锋一转,说道:“二位大人,在下虽为《论语》作了新的诠释,阐述了王道治国的道理,但此仅是在下的一腔热血所至而已,难免挂一漏万,怡笑大方,万望二位大人不吝赐教!”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司马光才反映过来,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哦,哦,说得好,说得好,说得很好。”遂捧起桌上茶盏,深深喝了一口,心想:“看来这年轻人确实非同凡响,他所阐述的观点,正合老夫之意。若将此等人才举荐于圣上,岂不正是制约那个王倔驴的不二人选?”想到此,司马光无比兴奋地看了苏轼一眼。
苏轼自是理会司马光那眼神的意思,故带几分得意之情问道:“司马大人,我苏子瞻没有说错吧?”
司马光连忙点头,又对石越说道 “石学究好生努力,本官,不,还有苏判院,咱俩一定会竭力向圣上保荐你这不世之才!”
苏轼接话道:“上次子瞻就想向皇上举荐石学究,只是势单力薄,才未敢惊动皇上。此次有司马学士出面,此事定成矣。”
石越再次站起,分别向司马光与苏轼各施一个九十度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