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荆公的大弟、著作佐郎秘阁校理王安国。
王家与曾家是姻亲。
王安国的夫人是曾巩的同父异母的妹子,是曾布的同胞姐姐。变法之前,安国对曾家尊敬有加,尤其是安国的长女王旖、长子王旊出世后,长期住在曾布家,安国更是对这位襟弟夫妇感激不尽。只是后来大哥安石进京施行变法,而曾布又是竭力支持变法之人,久而久之,一向反对变法的安国不仅对大哥安石有了看法,对曾家也有了反感。
这天从邸报上看到襟弟曾布又为大哥安石的变法挖了一个火坑,这才急匆匆赶来政事堂提醒大哥,不料刚进门就听到他的襟弟曾布正在为他大哥煽风点火,自是气不打一处来,竟不顾政事堂人多,便撩起袍襟,大步冲了进来,直指曾布骂道:“我兄身为执政,天下无不寄予他厚望,不幸竟被你们这班小人所惑,处处挖坑设陷,害我大哥。我大哥对你子宣是何等的关爱,处处提携于你,可你既得到我兄提携,本应全力襄助,何能屡屡误惑我大哥,变更法令,弄得天下汹汹,罪责我大哥。你曾子宣究竟想置我大哥于何地?置我王家于何地?”
被骂得一头雾水的曾布渐渐醒悟过来,见对方说话实在刺耳,也不客气,反问道:“平甫固是丞相之弟,但变法乃朝廷大事,于你兄弟之间何干?况所行之法,乃百世之良法,平甫何以说出此等流俗之言?”
王安国更是恼火,厉声指责道:“丞相乃我兄,丞相之父乃我父,丞相因你们所误,杀身破家,自是累及先人墓茔,如何于我平甫无关?如何又是流俗之言?”
荆公见兄弟说话如此严重,心中不爽,厉声说道:“平甫何出此言?愚兄忝为宰相,行新法非为名位,实欲富民强国所需,此是世人所共知,如何会杀身破家?你身为大宋臣子,食王俸禄,不为大宋朝廷着想,却总是想着王家王家,你的诗书是如何读的?还有何面目在此说三道四?”
安国见兄长也来指责,更加委屈,说道:“如今天下反对新政,皆归罪于大哥你呀!大哥,你再不醒悟,灭门之祸不远矣!”说罢,痛哭而去。
众人见王安国哭着离去,都劝荆公赶快回去劝慰劝慰。
荆公没有理睬,只说道:“本相这就去面见圣上,禀告推行方田均税法的难处,希望得到圣上的全力支持。”又对舍人晏正说道,“希声,你现在就着手起草文告,待我奏禀圣上后,就将施行方田均税法移文各州县,让各州县按照行文施行。中书再组织一批巡察官员下去督办落实。”
晏正点头答应。
听说荆公要回来,全家人都高兴,王夫人吴氏让管家王水早早去菜市买了蔬菜,称了荆公最爱吃的驴肉,自己亲自下厨,二婶曾氏、三婶宋氏过来帮忙;儿媳庞荻不顾身怀六甲,也忙着家庭收捡;盈儿听说爹爹要回来,急忙派人去告诉在国子监视事的蔡卞,要他来泰山家小聚……
就在这时,就听大院内一声号淘,全家震惊,急忙跑到大门前,就见安国哭着跑进来。众人正要上前询问,安国已伏在桌旁哭得浑身抽搐。
嫂嫂吴氏及夫人曾氏、弟媳宋氏、侄媳庞荻、侄女盈儿全都围拢过来,边劝慰,边问情况。
王安国只哭道:“毁我王家矣!毁我王家矣!”
众人更是紧张,慌乱成一团。
直到傍晚,荆公回来,王夫人问道:“究竟出了何事,让二叔哭得如此伤心?”
荆公什么也不说,只在堂前闷坐。
“瞧你这兄弟俩,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对家里人说个清楚明白?”吴氏边为荆公更换朝服,边抱怨道。
这时安礼、王雱和女婿蔡卞进来,问了金台,得知安国在中书大骂曾布一事,安礼走到安国面前,说道:“二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哥刚从外地回来,你如何能去中书责怪曾检正呢?”
王雱也是责怪二叔不该阻挠新法实施,说外人都在反对阿爹的变法,作为家里人,更不该此时去中书闹事,这不是给外人看笑话,让反对变法的人抓住把柄吗?
安国火气重新窜起,瞪着侄子说道:“你这个书呆子懂得什么?这变法触犯了大小官员和那些奸商巨富们的利益,他们这些人的利益也能触碰得的?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青苗、免役诸法,得利者为民农穷夫,非巨室所愿,而能着文记事、书之青史者都是豪族巨富,我平甫所以为大哥担忧,正是大哥本末倒置,四处树敌,此能不是自毁于你爹爹,自毁于我们王家?啊?啊?你懂吗?你懂吗?”
王雱不服,反驳道:“二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孟子还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得到丘民才可为天子。’我爹爹矢志变法,旨在富民强国,重振我大宋的辉煌,而不惜区区薄名,又何为毁我爹爹,毁我王家?二叔你身为校理,不为国家着想,竟想着我王家一门,岂不觉得有愧于朝廷,有愧于我大宋一万万五千万子民?”
王安国更是厉声斥责道:“小小元泽你懂得何事?二叔何时没想到国家,何时没想到一万万五千万子民?只是推行新法,该要得罪多少权贵富豪,你知道吗?历朝历代,得罪了权贵富豪,那都是亡祖灭宗的灾难呀!”
王雱寸步不让,也大声问道:“二叔此话虽有道理,却忘了此事是出在何个年代,发生在何位君王面前。凡遇上偏听偏信正谬不辩是非不分的庸君昏君,说利国利民之话,办利国利民之事的忠耿之臣,自会受到佞臣的诬陷乃至亡祖灭宗之灾;而圣明之朝,圣明之君,耳聪目明,是非明辨,岂会做出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之事?我爹爹推行新法,是为富民强国之大好事,虽是触犯了权贵富豪们的利益,孰是孰非,我大宋明君洞若观火,一清二楚,如何能有我王家亡祖灭宗之说?”
身怀六甲的庞荻见王雱如此指责二叔,急忙上前拉开王雱,半是埋怨道:“你一个做晚辈的,如何能这样对二叔说话呢?还不快给二叔陪个不是。”
王雱哪能接受,推开庞荻,冲安国吼道:“自从我爹爹进京施行变法,二叔你哪次不是出来阻拦?一而再,再而三,实在不可理喻。”
庞荻再次上前劝阻,又被王雱拂开。
盈儿担心有孕在身的嫂嫂有闪失,急忙搀开,一边责怪道:“兄长也是,这嫂嫂也能推搡得?”
王雱正要再次推搡,曾氏、宋氏早已过来,与盈儿一道护着流泪的庞荻回房间去了。
荆公见一家人吵闹哭啼,甚是烦恼,说道:“瞧瞧你们,这成何体统?还不快快停下!”见一个个忙着擦眼泪扭鼻涕或是背身叹息,这才问道,“晚膳安排了?”
吴氏道:“膳房早已安排好了。”
荆公道:“既然安排好了,还不都去用膳?”说着,张开两只长臂,如赶鸭子般反复向前拢合道:“走,都去用膳。都去用膳。”
除了安国仍是倔强地呆坐在桌旁不动,其余都悄无声息地去了膳房。
这夜,荆公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