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东明县乡民大闹王府的同时,都市易司接到揭发楚州市易务违背新法而让商人自纳息钱,并不许当地商人到外地经商的词状。都市易司提举吕嘉问要亲往察勘,监官魏继忠劝道:“千里之外一小案,遣一小吏去处置便可,提举何必亲往?”吕嘉问回道:“非躬非亲,庶民非信。丞相尚能事必躬亲,望之何敢不往?”事情竟如此不巧,吕提举刚到楚州,就接到魏监官的手札,说京城罢市,请提举速回。
“出发前还是一个平安无事、熙攘繁华的京都,为何突然就罢市了?”作为勾管全国市易的提举吕嘉问无不震惊。
他当机立断,留下随同人员继续处理楚州案件,自己匆匆赶回。
这天到了京城州桥,下船上了岸,叫了马车,来到御街,张眼一看,顿时傻逼:无论是自南薰门至宣德门十里的御街,还是纵横交错的坊间小巷,往日均是地摊店铺罗列,骑驼赶牛推车掮囊挑箩以及或拎或提或端或捧的自产或是贩来的诸如玉串犀角鸡鸭鹅鱼果子猴儿凳簸箕花朵坎肩之类的中外大小行商,无不尖着嗓门在行人车马的喧嚣拥挤间叫卖,而这天除了步履匆匆的行人及车马的碾轧声外,全是铺面关闭地摊无踪影以及压根就听不到行商小贩的叫卖声。
“罢市?为何要罢市?”
吕嘉问正看得揪心,马车被一人拦住,喊道:“大人,你可回来了,都把我们急死了。”
吕嘉问见是司里的管勾公事贺灵隆,问道:“贺公事怎在这里?”
贺灵隆道:“魏监官说你这一两日就该回京了,特意派我来接你。”
吕嘉问心中焦急,一面叫贺灵隆上车,一面问道:“我走时还是好好的,这事过几天,怎么就罢市了?”
贺灵隆道:“甘蔗不甜,节里有病。自从京城成立都市易司以来,那些富商大贾,还有富商大贾的后台老板,无不痛恨朝廷砸了他们垄断市场的金饭碗,恨不能喝口凉水把都市易司这班人给生吞下去。这次汴河大街茂盛米行老板见市面大米紧缺,他突然猛涨米价,被司里的巡察人员发现,将米行老板带回审问,那老板不仅不服,还掼坏了司里的座椅。一气之下,魏监官将米行老板送进开封府。事隔一天,潘楼街又出现众多京商联合砸了三佛齐、吉兰丹等国的蕃货店铺,并打了蕃人,抢了他们的货。都市易司与开封府便将参与打砸抢的商户拘禁起来,谁知此事传开,三天不到,整个京城的大小店铺地摊全都停业罢市,那些蕃商和乡下的小贩都不敢进城做买卖了。”
吕嘉问当然不知此事背后的阴谋,遂问道:“就是因为我们拘禁了那些打砸店铺的人?”
“不。前些天满城都散布谣言,说朝廷不该制订新钱法,让大量钱币外流。说钱币外流,不仅造成大量蕃人来大宋做生意,国内更是是人是鬼都跑出来经商,老商户急了,说是挤了他们的生意,这才不得不以罢市来抗议。”
说着,车到浚仪街,吕提举与贺灵隆下了车,在街上边走边看,就见这条曾是繁盛浩闹的大街所有店铺无不是店门紧闭,有的店门上要么挂起“今日修业”,要么索性挂着“罢市”二字……同样不见往日那些店铺地摊及行走叫卖的蕃商小贩,唯见一阵阵上街购货而找不着店面的顾客满街乱蹿,要么愤怒地捶打那些紧闭的店门,大声叫嚷要买自己所需的货物;要么叫喊一阵,见店门不开,便疯狂般跑到别的店门前,同样是敲门,叫嚷,叫骂,而后再跑向他处……
“大人,魏监官还在司里等着你回去商议罢市的事哩。”
提举吕嘉问看着街上的景况,两眼闪动,细想一番,说道:“贺公事,你先去告诉魏监官,就说我去了中书,叫他在司里等我。”
吩咐完,吕嘉问重新上了马车,直奔中书。
自将各地行会的权力收归市易司后,荆公就意识到此举定会遭到豪商巨贾的抵制,甚至造成反抗。殊未想到,这次反抗的行动竟来得如此迅猛。作为市易法的倡导者制订者乃至统领者,得到罢市的消息,在震惊之余,已深深意识到这次行动的根源所在,目的所在。这天,他正在值房深思应对之策,门吏来报,说都市易司提举吕嘉问求见。
“丞相,这次罢市,是吕嘉问对收回行会权力会出现相违之事预料不足,尤其在处理商家闹事时不该有过份行为,望之甘愿接受责罚。”吕嘉问进了中书,双手垂挂,毕恭毕敬站在荆公面前。
荆公知道嘉问是位极有魄力而且肯办事能办事的官员,见他主动承担责任,更加敬佩,以手指着案前交椅说道:“敢办事,难免出差错。出了差错,接受教训便是,为何要责罚?”
吕嘉问知道丞相的用人之道,甚是感动,坐下,说道:“丞相,此次从表面上看,是因为我们允许钱币外出、蕃商蕃货进来,以及为市场稳定抓了商界人士而惹起罢市,但望之以为,这罢市的背后定有更大的阴谋。”
“说来听听。”
“他们是借罢市以制造社会动乱,以达到他们攻击新法,捣毁市易司,重新垄断市场的目的;更有甚者……”说到此,吕嘉问停住,两眼瞅望荆公。
“借机毁掉新法,打倒我王安石可是?”荆公也以犀利的目光紧紧盯住对方。
“丞相,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所在呀。”吕嘉问提醒道。
荆公少有地一笑,道:“打倒我王安石关系不大,只是这些新法,万不可被他们践蹋、整垮。望之说说,面对当下的罢市,你有何想法?”
吕嘉问回道:“望之以为,当务之急就是设法让那些罢市者尽快复市。”
荆公问:“如何让他们尽快复市?以都市易司名义再下文告?”
吕嘉问道:“丞相,望之想过,这些罢市的幕后策划者决非是一般官员,仅凭都市易司的文告让商家复市,已无济于事。现在唯有的办法,一是请皇上下诏,令商家复市。二是都市易司还得如往常样,尽快遣人去外地组织货源,一旦货源进来,商家若不复市,市易司将直接出面售货;再者,凡有商家说无钱购货者,均可到市易司贷钱,或者先将货物拉回,售后再还钱。唯有这样,那些罢市的商家才无话可说,才没有理由不得不复市。”
荆公深思一番,说道:“此法甚好,你可立即回司里组织人员去外地组织货源。”
吕嘉问皱了皱眉头,说道:“丞相,组织货物不难,难的是司里目下无有那么多进货的钱币。”
荆公道:“这个不难,我立马叫薛使过来,让三司拿钱给你们周转便是。”
时间不大,三司使薛向进来。
荆公说了情况。
薛向道:“不知吕提举需要多少钱币?”
吕嘉问见三司使说得干脆,回道:“薛大人,京城百万人口,三百余家商行,大小店铺数千家,这组织货源的费用,岂是个小数目?”
薛向一笑,道:“先给一百万贯行否?若不行,再加五十万?”
吕嘉问一乐,说道:“薛使如此鼎力相助,望之感激不尽。”
荆公也笑道:“薛使目下已是财大气粗,百万财币岂在话下?”接着问道:“薛大人,此次商家罢市有条重要理由,说是因为我朝允许钱币外流,造成大量蕃商蕃货进来,冲击了他们的生意,此事如何解决?”
薛向道:“丞相,做生意买卖本就是竞逐,唯有竞逐,方可发展。说蕃商蕃货进来冲击了他们的生意,此话如何说得过去?”
吕嘉问也道:“丞相,商家虽有反对蕃商蕃货,但真正反对的人还是那些行会大佬,他们思思念念都在想着垄断市场那条老路。”
荆公点头道:“好,既然情况已弄清楚,就请薛大人尽快将财币划拨到都市易司,望之拿到财币,要立马遣人去外地组织货物。”
吕嘉问道:“丞相,望之考虑,京城百万人口,消费巨大,市易司组织一般货物并不困难,只是大批香药玛瑙犀象之类的贵重品,却无法购得。”
薛向接话道:“此事不难,吕提举可将此类货物数量告之三司,三司可发文给沿海各市舶司,让他们将此类货物如数按时漕运进京,以解燃眉之急。”
荆公觉得此安排甚妥,让吕提举立马照办。
吕嘉问、薛向走后,荆公马不停蹄去了崇政殿,见了神宗帝,将京城罢市一事详细奏过。
神宗帝想到成立市易司之初,枢密使文彦博曾上书道:“市易务每日不仅遣人监督商人买卖,甚至自家也在街上做起生意。一个堂堂大国,竟做起蝇营狗苟追求小利之事,岂不有损国体?”现听说京城商家已罢市,神宗帝不得不问道:
“丞相,听说此次罢市是因为朝廷修改钱法,使大批蕃商蕃货涌进我朝,挤了国人的生意,而市易司又鞫押了那些肇事的商人,这才引起他们的罢市?”
荆公回道:“陛下,那只是巨商大贾们的借口,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借罢市威逼朝廷撤除市易司对市场的监管,而恢复往日由巨商大贾垄断市场,哄抬物价,从中牟取暴利的不法行为;除此,他们更想以罢市来否定我们的新法。望陛下明察。”
“哦,果然如此?”
荆公见皇上尚有怀疑,又道:“陛下,当下那些反对市易司,反对新法者,何止是巨商大贾?臣敢言,京城大小行会以及七十二家正店,谁个没有朝中的权臣重吏做他们的后台?甚至连那些脚店以及各州府的大商大贾,也无一例外。”见皇上眉头骤然蹙起,接着说道,“陛下,若这些巨商大贾与权臣重吏相互勾结,沆瀣一气,只怕到了一定时候,气候形成,尾大不调,朝廷更难以驾控了。”
神宗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问道:“不知丞相掌握了哪些实据?”
荆公本想说出嘉王赵頵支持杭州市舶司侵吞蕃货、以及与京城赵太丞药铺勾结,将高出一般药店十倍价格的所谓补药卖给尚药局,每年获利达二万五千余缗之事,但想到此话说出,会让皇上与嘉王闹成不和,只得忍了,遂改换话题道:“近年樊楼酒店漏税已达万贯,拖欠供菜行户数千银两不给。前不久被市易司查出,文大人之子文及甫竟替樊楼老板拿着五百两纹银来臣家说情。由此可见,商家的后台已嚣张到何等程度。”
赵顼顿时震怒,道:“既有此事,朕连文彦博及其子一并赶出京城!”
荆公连忙说道:“陛下,文大人虽是对市易法及建立市易司有意见,但做樊楼后台只是他儿子文及甫所为,如此时将他父子赶出京城,定会惹起风波,又不知会给陛下增加多少烦扰。臣以为,暂且还是就事论事,催樊楼缴清欠税、还清欠款,待时机成熟,再作理论不迟。”
赵顼沉思良久,点头道:“也罢,如此会平稳些。”
荆公见皇上已息怒,这才请求下诏令商家复市一事。
神宗回道:“丞相立即回中书,遣人拟好御旨,令京城所有商家店铺大小摊位立马复市,违者罚。”
说罢,神宗拟了词头,交于荆公,见荆公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崇政殿,心中愈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