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正、石越、石子三人化作商人,乘马车一路向亳州进发。
这天到了亳州的虞椒县境内,晏正打开随身携带的有关亳州各县的磨勘簿册,见虞椒县县令姓翁,名博岛,任期两届六年,六年磨勘成绩均在中中及以上等级。
晏正将簿册递于石越,说道:“虞椒县这些年的磨勘成绩如此优秀,我们不妨就从此县开始查验?”
石越接过,随手翻看几页,按照约定说道:“悉听老板安排。”
晏正、石越虽是首次同道出访,但二人都是足智多谋之人,途中除了聊些查验磨勘之事外,各自另有一番盘算。
那日在崇政殿献出“顺水推舟”之策,已赢得宋皇帝与王参政的赞许,这次王参政又主动提出让他跟随中书主簿一道下乡察访,心中自是高兴,觉得此正是表现自己才干、能力及谋略的又一绝佳机会。他坚信,只要这次表演得好,就会进一步得到宋皇帝及那位暂为参政不久将来定会成为宰相的王参政的信任;只要得到二位的信任,就不愁打入大宋上层的那一天不早早到来。
晏正早已得知朝廷有重用石越之意,但他平时也曾听说石越有抄袭、身世之嫌,这次下乡,按照荆公的叮嘱,他自是多留了个心眼儿。
四月本是播撒耕耘的大忙季节,可进入虞椒县后,目光所及,无不是萧条、荒凉一片:路旁山丘荒草萋萋,即便有树,也是些枝秃叶黄,很难看到繁茂的树木;刚刈去麦子的山地还没翻耕,留下一片片枯萎变褐的麦茬;按照时令,此时的农田应是犁耕耖整,水田如镜,秧苗青青,到处充满一派农人干活的欢声笑语,而这里,农田虽已翻耕,但那一块块大如磨盘的泥垡,因无水浸泡,竟被烈日晒得坚硬而折射出一片白煞煞的亮光……
车道难行。
那些不知哪年铺设的石板驿路,已是断的断裂,损的损缺,马车的铁皮轮子在高低不平的驿道上行驶得“啌啌隆隆”,将车上三人颠簸得前伏后仰左右摇晃。
晏正紧紧抓住马车的栏杆,一边用心向车外搜索。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终于看到路旁不远处有人在车水泡田。
晏正心机一动,叫停马车,招呼石越、石子,下车走了过去。
车铺旁,插着一杆用旧被单撑起的遮阳篷。遮阳篷下,一老一少两位赤膊男人正甩动臂膀吃力而无可退让地来回拉动那部几近垂挂的龙骨水车的车臂,车臂带动车槽一节节叶斗中未曾过半的水儿 “唿噜唿噜”地从车头冒出,再顺着窄窄而长满野草的水沟迟缓地流向干涸已久的泥垡田中……
晏正见状心疼,上前问道:“老丈,塘里就剩塘底一点儿水了,这点儿水车上来能泡田插秧吗?”
老者说道:“天不下雨,有什么办法呢?”
晏正见长满荒草的塘埂又低又窄,再问:“朝廷不是施行《农田水利法》,号召兴修水利吗?这山塘为何没有兴修?”
“兴修?哪来的钱兴修?”年青人瞪眼问道。
“朝廷不是下拨了财费吗?”
“拨了财费?再多的财费也轮不到我们种田人。”
“为何?”
“雁把拔毛,都给官府层层截留了呗。”
“哦。”
晏正不再多问,复与石越、石子回到马车处。
石越不解,问道:“大人,不是说好的,要查清磨勘中做假,先得在乡下多了解些地方官员的作为。你怎么刚问个开头就走了?”
晏正手指道路两旁,回道:“这干涸的农田,水塘失修,还有国家的下拨财费被挪用,这些还不足以说明官员平时的作为吗?”
石越问:“仅问一处怎能说明问题?”
晏正道:“当然还要多访几处。”
石越一震,就知对方已想到自己前面了,于是暗下决心,下一步一定得有个上佳的表现,否则如何能让这位姓晏的回去向他的上司禀告我石越的才干呢?
又察访了几个村庄,所见所闻大同小异,晏正一一记下。
这天到了虞椒县一个叫灵芝的小镇。
刚进街头,晏正已发现,这是一条长不过千步,宽不足两丈的直筒子街,街上除几家楼房槽门上方挂有诸如“陈氏药铺”、“丹砂药铺”、“三不欺药铺”等古朴扁额的药铺外,其余大多是沿街道二面就地摊着竹席芦垫,将那大堆小堆的灵芝、枸杞、山参等药材摆放上面。摊主坐在一旁等候买者到来。
晏正觉得奇怪,来到一个灵芝摊位前,向中年摊主问道:“老板,此地也非全卖灵芝,为何叫灵芝镇?”
摊主见晏正一身“商人”打扮,以为是采买草药人,遂热情回道:“客官真是好眼力。此镇原叫百药镇,以卖各种药草为主,只是这些年有钱人和当官人的命值钱了,听说灵芝泡水喝了能长生不老,所以买灵芝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都保正头脑灵活,见这是生财之道,于是出了主意,将百药镇改成灵芝镇,让平时卖枸杞、山参等药材的都转过来卖灵芝。谁知这一改,嗨,不仅灵芝的生意做火了,就连我们这小镇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了。”
正说着,过来一对年青男女,年纪都在二十八九岁。男子头戴软脚幞头,一身灰布长衫。女子梳着飞仙髻,上穿窄袖粉红短衣,下穿鸭绿长裙。
“老板,有好灵芝吗?”男青年说着,已蹲到灵芝摊前,拿起一柄灵芝反复瞅看。
摊主急忙转身过去,回道:“有有有,我这儿六芝齐全,什么样的灵芝都有,不知客官需要哪种?”
男青年笑道:“老板真会说大话,就你这地摊,还六芝齐全?”
摊主不服,边蹲下以手不停地绰动摊位上各色灵芝,边说道:“客官不信?你看,这是泰山的青芝,这是霍山的赤芝,嵩山的黄芝,华山的白芝,常山的黑芝。”
女子听了,也急切切挤过来蹲下,以手绰着灵芝问道:“老板不是说有六种灵芝吗?怎么只有五种?”
摊主一笑,放下灵芝,拍了拍手上灰尘,神秘兮兮地说道:“还有一种,那可是极品,根本就不能将它摆在这地摊上。”
女子问:“什么样的极品?快拿来看看,我要买。”
摊主拍手一笑,道:“那可是老贵呀,你也想买?”
女子似乎被激怒,说道:“这不是废话吗?快拿来看看。”
“好好好,我去拿,我去拿。”摊主说着,转身去了摊位后面的房屋。
晏正用心看了看这对年轻人。从衣着上判断,那男的可能是位地方小吏,于是心想:“一个小吏买如此贵重的灵芝干吗?难道他是想延年益寿?或者是买给爹娘、岳父母喝?不像啊?”
这时摊主出来,手拿一柄菌盖表面泛着褐漆光泽的三连体马蹄形灵芝。
摊主将此灵芝高高托在手上,说道:“此就是我说的那种灵芝,你们看,这光泽多漂亮,紫红悠悠,像涂了一层油漆似的,瞧,瞧,这菌肉多厚, 三四层哩。”又用手掂了掂,道,“此灵芝少也有四五斤重。”
女子问,“多少钱?我要了。”说着,伸手要接过。
摊主不让,紧紧将灵芝搂在怀间,向对方伸出一只手:“这个价。”
女子眼睛一闪:“五两银子?”
摊主一笑:“五两?还加一百倍。”
“啊,五百两?”一对男女同时惊叫起来。
“对,五百两。知道吗?这是终南山上的赤灵芝,那可是专供皇帝老儿吃的贡品呀。要不?不要就送回屋里去了。这灵芝可是经不得太阳的暴晒,晒长了是要失去灵性的。”
女子一听,伸手夺过灵芝,边摩挲边吩咐男人道:“安可,付钱!”
“这……”男子犹豫了。
“犹豫啥?快拿呀!”女子命令道。
男子只得期期艾艾地问:“老板,交、交子行吗?”
摊主一笑,道:“只要是朝廷认可的,啥都行。”
男子这才将手伸进袖袋。
晏正急忙走上前,问道:“小哥,你买这么贵重的灵芝干吗?五百两银子,你不觉得太贵了吗?”
女子挤过来,将晏正推到一旁,吼道:“值不值,用得着你管吗?”
石子、石越早过来劝解,并将晏正拉到一旁。
男子在袖袋中反复摸索。。
女子又吼:“怎么啦?这么磨蹭?”
男子沮丧道:“交、交子没了。”
“啊?
五百两银子的交子顷刻间没了,一对小男女哭得昏天黑地,最终无望,只得一路哭着离开。
不等到街头,晏正三人赶了上来。
“小哥,这五百两银子丢与不丢,依在下看,完全是一回事,更不值得二位如此伤心。”
女子一听,顿时止住啼哭,伸手就要揪晏正的衣领,一边怒斥道:“我这五百两银子的交子没了,你还说这些不值得伤心,你是看我夫妻俩笑话不成?”
石子早将晏正拉到一旁。
石越也劝女子:“小娘子,交子既然丢了,哭也变不回来,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站在一旁的晏正向两位男女招手说道:“二位过来,在下有话说。”
小夫妻俩以为是要告诉交子的下落,只得跟了过去。
到了偏僻处,晏正拿出腰牌给二人看过,说道:“依下官看,你二位买这么贵重的灵芝,决不是自家人吃,也不是送给亲戚,而一定是送给哪位当官的。是不?……只要你俩能说出真心话,下官或许还有办法将那交子弥补给你。”
小两口见了腰牌,知道这三人是朝廷命官,只得如实说了情况。
原来那叫安可的青年是虞椒县衙的一位书吏,这次听说翁县令因磨勘成绩优异而要升迁,作为常任书手的安可想趁老上司升迁之前,能将他提携一把,于是小夫妻俩一合计,决定花重金买最时兴的灵芝去贿赂翁县令,孰料袋中交子却无翼而飞。
晏正听了全过程,重新亮了亮腰牌,说道:“实话告诉你两,我等三人是奉朝廷之命,前来彻查地方官员磨勘业绩的。据我们所知,你们这位县令的磨勘成绩有很多虚假,只要你二人能如实说出磨勘时,你们县是如何与磨勘人勾结作弊的实情,下官说话算数,一定如实补齐你那交子中的银两。”
叫安可的青年见事已至此,只得如实说了虞椒县这些年官员磨勘的情况。
晏正这才对石子说道:“把那交子还给小哥。”
石子果真从袖袋中取出那张交子,丝毫未损地递还给安可。
两位青年一见,自是惊喜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