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公一家自济阳上船,经淮河,进汴河,半月后到了汴梁汴河角门子。
东京汴梁原来有内外两道城墙,宋太宗时又新筑一外城,现共有三道城墙。最内为宫城,是皇帝与群臣商议朝政及皇族生活的区域。二道称里城,里城的南面是朝廷的主要办事机构及潘楼、浚仪、梁门、汴河、曲院几条商业大街;东面不仅是商业区,更是酒楼、妓院、各种杂耍的场所。最外一道称为外城,共有十二道陆门,七道水门,汴河角子门就在外城东南角处。《东京梦华录》作者孟老元在追述东京汴梁当年的繁华胜景时记道:“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秀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荆公前后在京城任官近十年,对京城环境自是熟悉。到了角子门,荆公见时间尚早,正准备带领全家到老地方上土桥去落实住处,迎面走来两位衙吏,问道:“你是王学士吧?”
荆公回道:“正是。”
衙吏递过一张传票,说道:“我家大人请你到御史台走一趟。”
众人大惊。知那御史台是朝廷的纠察机关,专门负责对朝中官员的纠察、肃正纲纪乃至弹劾的场所,此时要荆公去那里,怎能有好事?荆公一家立即想到高登谷回京告御状一事,顿时慌作一团,纷纷上前向官差打听。
官差人模狗样,一个个板着面孔,根本不予理睬。
全家人更是焦急。
荆公此时异常冷静,对夫人说道:“你带旁儿他们先去上土桥,那地方你熟悉,先把住房僦赁好。我到御史台去去就回。”
王旁不放心,说道:“爹爹,旁儿陪你一道。”
盈儿也说:“要去,我们全家都去!”
荆公重重“嗯”了一声,黑呼着脸说道:“御史台那地方也是你们去得的?还不跟娘快去把住处安顿好!”
王旁、盈儿这才不敢多言。
荆公见夫人、儿子、女儿及两个侍女眼泪流出,作了一番安慰,又叮嘱石子、王水将全家带到上土桥去安排住处。见一切交待清楚,这才跟随衙吏去了。
王雱早已得到爹爹进京的消息,匆匆从旌德赶到京城,来到往日住过的上土桥僦舍,见全家人都到了,唯独不见爹爹,急问道:“爹爹呢?为何不见爹爹?”
盈儿道:“大哥,爹爹被御史台叫去了。”
王雱一听,情知不妙,立马要去御史台。吴氏不让,把荆公的话说了一遍,叫王雱与大伙边收捡僦舍,边耐心等候。
过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荆公回来,大伙沉不住气了,纷纷要王夫人拿出主张。吴氏想了想,对石子说道:“石头,老爷到现在还不回来,你先去御史台看看,把情况打听清楚,立即回来禀告。”
王雱急忙说道:“娘,还是我和石头哥一道去吧。”
盈儿也说:“对,让大哥和石头哥一道去,遇事也好有个商量。”
吴氏道:“不行,那是朝廷的官衙,你哥脾气不好,去了假如遇上不顺心的事,与台里的官员争执起来,岂不坏了大事”说着,叫王雱回到房里,只让石子一人去了御史台。
王雱在房间呆了一会,老是想到爹爹在御史台会受到那些狐假虎威官员的威胁的事,更是放心不下,无奈母亲为不让他出门,借着收捡家什,始终在堂前转来转去,使他无法脱身。
这时,盈儿送茶水过来,王雱心机一动,主意上来,对盈儿说道:“小妹,哥这闲着无聊,想找本书看看。”
盈儿道:“这刚到京城,带来的东西都是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到哪儿去找书?”
王雱道:“那书就在我书箱里,是娘收捡的,叫她去拿,保准能拿到。”
盈儿知道大哥是个书虫,见他在这里闲得无聊,只得答应。
王雱暗地一喜,乘着妹妹和娘去房间找书的当儿,也顾不得换上官服,出门租了马车,上了汴河大堤。大堤上岸柳成行,娇莺啘啭,更有杂花相间,望之若绣。王雱这位才子,此时哪有心思观花赏景,催促车夫快马加鞭,过相国寺桥,过州桥,再向北一拐,就见一道长长的高墙内耸立着一座座气势宏伟的府衙。王雱知道御史台到了,正要下车进去,迎面遇着石子。
王雱急问道:“可见到我爹爹了?”
石子愁眉道:“御史台不让进去。我得回去告诉老夫人。”
石子连忙挥手道:“那好,我去御史台。”
石子说:“他们不让进去,你去了又有何用?”
王雱道:“我是朝中命官,他们敢不让我进去?你快回去吧。”说着,让石子乘了他的马车回去,自己飞跑着到了院门前,拿出名剌,门吏见了,只得放他进去。
到了御史衙门前,王雱匆匆看了一眼,就见衙门上方高高悬挂一块紫红大木匾,上书“御史第”三个朱红行楷大字。王雱抹了一下头上汗水,一手撩起袍褊,跨步登级就要进府衙。
两个侍卫见王雱一身便服,上前阻拦道:“你是何人?来此何干?”
王雱气喘嘘嘘地说道:“我是旌德县尉,姓王,名雱。”再次拿出名剌。
胖子侍卫看了名刺,问道:“既是朝廷命官,为何不穿朝服?”
王雱道:“因来找家父,情急之下,忘了更换。”
另一位侍卫问:“家父是谁?”
王雱道:“家父是翰林学士王安石,刚被御史台传来的。”
胖子侍卫道:“既是被府上传来,一定有要事勘问,你不得进去。”
王雱道:“家父是奉旨进京,你们御史台怎能在此时将家父传来问事?本官一定要见家父!”说着,就要往门里闯去。
胖子侍卫一阵冷笑,道:“你既是朝廷命官,就该知道这御史台是何地方,你擅闯御史台,就不怕丢掉头上乌纱吗?”
王雱道:“这我不管,反正家父是奉诏进京,你们无权在此时传唤于他!”说着,双手推搡二人,仍要往里闯。
两个侍卫抽出腰刀,说道:“甭说你家父是学士,就是皇帝做的不当,这御史台也有权传他来问个不是。快回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王雱稍一冷静,知道侍卫说的也是实话,只得哀求道:“我只是进去打听一下家父现在的情况,一旦打听清楚,立马就出来,还望二位施个方便。”
两个侍卫已是极不耐烦,一手提刀,一手推动王雱道:“快走,快走,这御史台不是说情的地方。要说情,你去别的地方!”说着,将王雱推搡到台阶下。
站在府前的王雱,愣了愣,忽然想起一人,再次撩起袍衫,折身向南进了浚仪桥街,准备去找他爹爹的好友刚上任不久的太常寺卿韩维。
浚仪桥街自然不及御街宽广,加之那些挑担、推车、端簸提篮做生意买卖及插花戴朵出来逛街的男女的拥挤,王雱只得不断左右侧动着身体拚命在街上迅跑。跑着跑着,迎面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端坐一位女子。那女子头上青丝高盘,脑后留着少许披发,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似三月桃花,年龄不过十七八岁,上身穿一件粉色直领对襟褙子,下穿淡青色泼墨襦裙,褙子内衬一件轻薄雪白的圆领衫,圆领衫前围着一袭艳丽的红色抹胸,使得这女子越发显得娇嫩与娴静。
此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致仕宰相庞藉之女庞荻。
宋朝本就是个开放的朝代,女子上街赶集,春游赏景,比比皆是,见怪不怪。庞荻自幼聪敏,擅长诗文,又是庞公的掌上明珠,多少养成些任性。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庞荻这日带着侍女芯蕊,乘着马车,要去汴河柳堤赏景作诗。
说也奇怪,那套车的马匹见王雱迎面奔跑过来,不仅不让,更是马头一沁,臀部连撅三下,拉着马车冲着王雱迎面直奔而去……
车夫慌了,口中连喊道:“吁!吁!吁!”一边双手紧拉缰绳,狠命将马头往一侧拉扯。可能那马被拉扯得恼火,只见它一声嘶鸣,摆动双耳,一个急速拐弯,加之拐弯过急,早将身后马车掀得两轮朝天,更将车上的庞荻与侍女芯蕊一个压在车辕下,一个摔到街心!
“救命呀!快救命呀!”
车夫吓得一面叫喊,一面与爬起的侍女芯蕊拚命去救被压在车辕下的庞姑娘。
正跑的迅猛的王雱听到叫喊,来不及细想,也飞奔过来,见侧翻的车辕下正重重压着一位年少女子,心一急,弯下腰,用手抓住车辕,使劲㨄那车辕。王雱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人,哪能㨄得动那车辕。王雱此时也顾不了地面的肮脏,就地蹲下,以肩膀死死扛住侧翻在地的辕木,边使力边以手拉住压在辕木下的女子,大声叫喊车夫:“使力,使力,再使力!”
这时街上行人也过来帮忙,一道㨄起翻倒的马车,救起压在车辕下的庞姑娘。
王雱见瘫坐在地上的姑娘已是满脸血水,更是急得“哟哟”一阵叫唤,待反映过来,急忙走过去,蹲下,先以袍袖为庞姑娘擦去脸上血渍,又见那额头伤口流血厉害,不敢怠慢,急忙从袖中掏出帕巾,小心翼翼地为庞姑娘包扎……
几个过路人见了,说道:“官人,你家娘子摔得如此厉害,还不快去找郎中看看。”
庞姑娘已清醒过来,用手一摸,正摸着额上那块系扎的血红帕巾,羞涩而无力地看着王雱问道:“这糟了官人的帕巾,该如何是好?”
王雱道:“糟了帕巾事小,只是此地没有郎中,这便如何是好?”听说此女是致仕宰相庞公之女,王雱更是惊讶,急忙与车夫、侍女将庞姑娘搀扶上车,正要送庞姑娘回府,又想到爹爹的事,只得对车夫说道:“快送回庞府,找郎中好生看看。”
见马车已“骨碌碌”开走,王雱这才撩着长袍,飞快向太常寺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