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不见庞藉回茶楼,几位老友已知庞藉是白跑了一趟。
司马光更是后悔不迭,连连埋怨吕公著和韩维:“这次去,怕是不仅劝说不了王倔驴,更会让庞公受到一肚子窝囊气。你俩今天的举动实在是过份了。”
韩维也觉得这次做得有些欠妥,说道:“庞公是位好胜之人,我们确实不该用激将法去刺激他。”
吕公著并不在乎,说道:“算了,算了,今天的吃茶就到此为止吧。”
苏轼也站起,谢了诸位热情招待。
司马光见苏轼情绪已有好转,又劝慰了几句,这才与几位老友分手,直接去了庞府。
庞藉在王府碰了钉子,实指望王雱能为他转个弯儿,帮助劝说王倔驴在变法上有个退让——这样,他就可在君实晦叔几位老朋友面前有了说话的资本,甚至还可以当着他们的面吹嘘一番。岂料到,儿子与老子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货,王雱不仅没有支持他去劝说其父,反而指责他的不是。庞藉正不知如何出这口气,又见女儿泪水涟涟上楼进闺房呜咽不止,心中更是懊躁。
这时逛街的夫人与儿子儿媳回来,得知此事,又对庞藉一阵劈头盖脑地指责,直弄得庞府如沸油锅里滴进了生水,顿时噼里啪啦炸得无休无止。吵过闹过之后,夫人本想上楼去劝劝哭着不休的女儿,可女儿偏偏不开门,老夫人只得在房门外拭泪叨絮。
老相公庞藉已气得如木雕般坐在前厅桌旁发愣。
“老爷,司马大人来了。”家人进来,见主人脸色难看,只敢小声禀告。
听说君实来了,庞藉立马振作精神,摆动一下袍袖,说声:“请。”
司马光进来,见恩师脸色阴沉沉地坐在桌旁,已明白原因,急忙施礼,再极其谨慎地说道:“学生今天考虑不周,让恩师受委屈了。”
庞藉觉得此话养耳,心情顿时好了大半,急忙让坐,又叫侍女沏茶,一边捋须说道:“老夫这次才真正领略到那个王介甫不愧是头倔驴,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驴!老夫好言歹语正话反话不知说了多少,可那倔驴就是听不进去。”庞藉想着办法为自己这次没能说服荆公而找着下台的理由,“眼看那倔驴就要被老夫说服了,可在关键时刻又变了卦,他说为了变法的成功,他不会屈服他人的指责与辱骂!君实,你看这倔驴已倔到何等地步了?世上哪有这等做官的人呢?”
司马光为让恩师开心,也顺着竿儿往上爬,微笑着说道:“要不是那倔驴的倔强,我和持国、晦叔他们哪会让恩师这么大年纪去劝解他呢。能把王倔驴劝到这份上,也算是恩师您的面子够大了。要是换了他人,王倔驴是绝不会退让半步的。”
庞藉这才乐呵呵地说道:“那是,那是。君实啊,你知道吗?老夫刚去的时候,那倔驴是何等的客气,单是侍女都喊上来好几个,不仅沏茶,更是轮番为老夫掸扇,捶背,只是后来……”
司马光知道人老了,欢喜自我吹嘘也属正常,正想说点什么,就听楼上传出呜咽之声,心中纳闷,问道:“恩师,府上谁在哭泣?”
庞藉收起笑容,微带几分尴尬地说道:“没事,没事,是我那没出息的小女,见老夫赶跑了王倔驴的儿子,她觉得丢了庞家的颜面,竟暗自伤心地哭了。”最后骂一句,“没出息。”
司马光一怔,想到王府那次为盈儿办订亲酒,王雱与庞荻是何等的亲密,现听了庞公的解释,心中已明白一二,于是有意试探道:“恩师惯来以容人为上,这次如何就赶走了王府的人呢?”
庞藉就把王雱也要坚持变法的事说了,最后又搬出那话:“有什么样的种,就出什么样的苗。那王元泽和倔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货,老夫能不把他赶走吗?”
司马光“哦”了一声,顿然生出一个馊主意,想:“要是能让庞、王两家结成亲家,再让庞女在王雱耳边多吹些‘枕头风’,就一定会将王雱拉扯过来,只要将王雱拉扯过来,岂不为阻止变法多了份力量?”司马光觉得此主意绝好,于是说道:“恩公,学生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庞藉问道:“君实与老夫相处这么多年,情同父子,还有何话不当讲?”
司马光便压低声音,微笑着说道:“那日在王府的订婚筵上,君实见恩公的小女与那王雱咏诗唱答,越看越是喜爱。恩公,要是学生没看错的话,您的小女与那王公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要是……”
庞藉一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说道:“这是万万行不得的!我家小女,岂会嫁与那王倔驴的儿子?不行,不行!”
司马光已料到恩师会说出这种话,脑海稍一转动,又道:“恩师,王介甫虽有倔犟一面,但也有他亲情的一面。恩师还记得介甫那《示长安君》和《忆昨示诸外弟》那些诗句吗?那里面可是处处渗透着他对兄弟姐妹妻子儿女的一片致深之情啊。”
庞藉的两眼瞪大,问道:“这就奇怪了,朝廷内外谁不知君实与那王倔驴在变法上形同水火,如何你此时反倒替他说话了?”
司马光“呵呵”一笑,道:“恩师有所不知,如说君实与王倔驴是形同水火,那只是对变法这件事上说的。我与王倔驴私下的关系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挚友啊。要不,我和他,还有持国、晦叔,能被外界称作‘嘉佑四友’吗?”
庞夫人这时也从楼上下来,说道:“是呀,朋友总归是朋友,如何能让朝廷的事牵扯到朋友之间的感情呢?”
司马光见过庞夫人,更是当面将王雱夸奖一番:“介甫的令郎不仅是聪明过人,六岁辩得同笼的獐鹿,二十岁已著书数万言,现在就连皇上也是特别器重,这次已将他调进京师加以重用,不久定会成为大宋一朝的栋梁之材。师娘,这王雱可是前途无量啊!”
庞夫人见司马光滔滔不绝夸赞王雱,心中狐疑,问道:“司马大人说此话是何用意?”
司马光见庞夫人一脸慈祥,也不隐瞒,说道:“恩师、师娘在上,依君实看,恩师家的荻儿与那王雱公子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对呀。”
庞夫人微微一震,想到女儿刚才的啼哭,想到王公子为救荻儿奋勇扛辕,想到女儿为王公子还帕巾等等之事,不得不犹犹豫豫地问道:“我家老爷已致仕在家,而那王家正是青云直上之时,还不知他王家能否看上我家小女呢?”
司马光立马说道:“那不会,那不会,只要你二老同意,王家那边的事全有君实担了。”
庞藉一听,厉吼起来:“不行!老夫的小女就是嫁猫嫁狗,也决不会嫁给那王倔驴的儿子!”
刚有了点意思的夫人吃惊了,满含泪水地哀求道:“老爷,女儿已……”
“不行就是不行,女儿又能怎样?那个王倔驴!那个王倔驴!”
楼上的呜咽声大了起来。
庞夫人继续哀求道:“老爷,你就不能学学司马大人,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一码归一码,为了女儿的幸福,你就同意这门亲事吧。”
楼上的哭声似断似续。
女儿是心肝宝贝,听着楼上的哭声,正在火气头上的庞藉心软下来,看了看司马光,长叹一声:“唉,那个王倔驴啊。”
绝顶聪明的司马光早已听出那叹息中的意思,急忙“呵呵”一笑,抱拳施礼道:“恩公,师娘,您二老就等我好消息吧。”说着,别过恩师师娘,出了庞府,马不停蹄地去了王府。
王雱本想借送胡夹,到庞府与庞姑娘好好见上一面,所以一直顺着庞公。不料谈到变法,竟引起庞公大动肝火,硬是将他骂得狗血喷头,使他在庞姑娘面前丢尽了颜面,只得一气跑回家,钻进房里不吃不喝,蒙头大睡。
司马光赶来,见王府上下一片沉闷,已猜出内里原因,问道:“介甫啊,是不是元泽在庞府遭到痛骂,惹你们生气了?”
王府上下正不知原因,听这么一说,一个个无不将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进来的司马光。
荆公明白,自从成立三司条例司推行新法以来,几位老友已渐渐疏远于他,这次见君实突然到来,觉得蹊跷,便问道:“君实兄快说,我儿好心好意去为庞府送胡夹,为何落得一肚子气回来,这究竟是为何?”
司马光又是“呵呵”一笑,说了情况,最后说到为王雱提亲一事。
荆公哪能相信,说道:“为变法之事,庞公已亲自前来教训于我,甚至连我儿也给骂了,这两家哪还能结什么亲?”
司马光道:“能结,能结。光已将庞府那边说好了,现在就看介甫你这边了。”
那日喜筵上,王夫人也看出儿子王雱对庞姑娘的好感,这时听说庞家已答应这门亲事,急忙试探道:“司马大人,现在王、庞两家为着朝廷的事,都闹成这样了,这两家还能结亲吗?”
司马光捋了捋颔下三绺疏朗胡须,乐呵呵地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王府答应,庞府那边的事,全有光给包揽下来。”
王雱这时冲出来,大声说道:“那庞老头竭力反对朝廷变法,这门亲事元泽决不接受!”
王夫人见儿子起来,本是高兴,听这么一说,浑身又凉了半截,急忙上前劝道:“泽儿,你司马伯伯是专程为庞姑娘来的,这好心好意地来了,你如何能说这样的话呢?快给伯伯赔个不是。”
王雱道:“给伯伯赔礼可以,但如果庞家还是反对朝廷变法,这礼元泽就免了。”
司马光见王雱这么一说,急忙说道:“贤侄啊,你也是个饱读诗书、深明大义之人,如何能将朝廷的变法与个人的婚姻大事搅和到一起呢?老夫在那次盈儿订婚喜筵上就已看出来了,你和庞姑娘是有情有意、天生一对的佳人,要不然老夫会在这个时候为着你和庞姑娘的事跑来跑去吗?”又劝,“贤侄啊,老夫看在与你爹爹多年老友的份上,才苦口婆心为你们王、庞两家牵线搭桥,就凭这点,你如何也得给老夫些面子吧?”
荆公见老友说到这份上,也想:俗话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就是一家。若王、庞两家果真结了亲,也算是两家人走到一起来了,只要走到一起,日后再多见面,多交谈,多开导,说不准也能将那竭力反对变法的三朝老臣庞公给拉到支持变法这边来哩。果能如此,岂不又为变法增添了一份力量?再说,君实能主动为我儿做媒,说明他还没忘记我俩是老朋友,只要没忘记是朋友,虽暂时在变法上想法不同,但有友情作基础,变法上的分歧迟早会转变、会弥合的。想到这里,荆公回头对儿子说道:“雱儿,你司马伯伯是一片好意,我看庞家这门亲事就由你司马伯伯做主便是了。”
王雱这才紧咬嘴唇,不再说话。
司马光见王府这边答应下来,更是高兴,第二天又去了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