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使相韩琦与义女桑梓儿火急火燎赶到京城,首先去了开封府,请求从宽处理他的亲家桑玉楚。
已是开封府府尹的韩维得知使相是来说情,顿显几分难色,说道:“这是中书王参政亲自过问的案件,本府哪敢轻易作主?若想轻判,除非有王参政的手谕。”
韩琦又赶到中书,中书说荆公在条例司,赶到条例司,又说荆公去了公生明堂,再赶到那边,又说荆公早被一个朋友请走了。韩琦还要去找,桑梓儿说道:“干爹,时间不早了,您老也累了,还是到家休息一下,明天再找吧。”韩琦只得听从义女的建议。
谁知第二天荆公已到边塞考察去了。
韩琦懵了一阵,就想起梓儿告之此次侵盗纲船的主谋是高太后的娘家侄子高步诚,又有了希望,觉得侄子触犯了刑法,太后定会为侄子的牢狱之灾着急,想了想,拿定主张,直接去了福宁宫。
高太后此时正与兄长高登谷在宫中谈论此事,见使相来了,急忙赐坐上茶,得知他也是为侵盗纲船一事,叹气说道:“此事难办呀。”
韩琦问道:“太后,往日事难办,不都是办了。今日怎么就难办?”
高太后道:“往日能说情,可今日此事落到王安石手上,那可是个软硬不吃的倔驴。再加上当今皇上一心奋发图治,而侵盗纲船的事正撞到大宋的律法上,此事怎能不难办?”
韩琦当然知道安石的个性,听太后如此一说,脑海中顿时一片茫然。
高太后见状,补充道:“不过,要想解决此事,还有一个主意。”
韩琦急忙问道:“太后,还有何主意?”
高太后就如剪韭菜那般干脆,说道:“设法赶走那王倔驴!”
韩琦一震,问道:“赶走安石?”
高登谷接话道:“那王倔驴既要你我两家的亲人坐牢,我们也得叫他在参政的位上坐不成!”接着就说了刚才与太后商量弹劾荆公一事。
韩琦想到安石毕竟是他多年的属下,现在为追查侵盗纲船一事,就去弹劾他,觉得理由尚欠充分,想了想,只得找着理由离开了福宁殿。
韩琦走后,高登谷独自去御史台找到御史中丞吕诲,只字不提朝廷要严处桑玉楚和高步诚一事,单说安石成立置制三司条例司而架空三司及削弱中书职权,以及施行变法就是蓄意搞乱大宋的种种不是,请求御史台出面 ,立即弹劾参政王安石。
荆公那次在御史台的顶撞,吕诲一直怀恨在心,现在听说他竟干了如此多不得人心之事,觉得对这种独断专行的官员着实应该好生教训教训。辗转一想,又觉得理由尚嫌不足,要想弹劾,还得找出更多的罪证。去哪里寻找更多的罪证?思来想去,便有了一个绝好的主意,于是去找他一笔难写的吕家。
在大宋一朝,吕家是何等了得的一个家族。宋真宗时,吕蒙正三次为相,致仕时又举荐其子吕易简。吕易简在仁宗朝同样做了三任宰相。吕易简有三子,长子吕公绰为集贤校理,后升为太子中允,直到仁和二年去世;次子吕公弼时任枢密院副使;三子吕公著现知通进银台司。史称“吕氏更执国政,三世四人,世家之盛,则未之有也。”吕家势力之大,影响之广,号召力之强,可见一斑。
吕公弼这年六十三岁,论资辈,该是京城吕家的长者,吕诲虽与这吕家不同宗,但一笔难写,自称吕公弼为“二叔”。
这天,吕诲进了吕府,落坐后,添油加醋,说了参政王安石的专横擅权,尤其说了国舅高登谷亲自找上御史台,说朝中众多老臣咬牙切齿要扳倒王安石,现在是来听听“二叔”的意见。
吕公弼是个求稳怕乱的老臣,荆公此次进京,大动作不断,尤其听说他为挽救这个“积贫积弱”的大宋,要潜心协助皇上实行变法,他更是恐慌不已,虽然平日在朝堂上与荆公争辩尚少,但私下与好友、还有其弟吕公著以及几个侄辈,少不了对荆公进行评头品足,这日听说御史前来搜集荆公的“罪证”,想到安石做事确实有些过份,捋捋胡须,有了主张,便说道:
“此事关重大,我兄弟与几个侄辈平日对介甫的变法也很有看法,要寻找弹劾介甫的理由,不妨将我几个侄辈叫来,听听他们的意见。”
吕诲自是高兴,连连说道:“那好,那好,只是辛苦二叔您了。”
时间不大,家人很快就将权知通进银台司的吕公著和几个侄辈,另加提举榷货务的侄孙吕苟问、勾管榷场的侄孙吕不问一一叫到场。
作为吕氏家族的长者吕公弼看了看,见他点名的还有一位未到,便问道:“望之怎么没来?”
家人回道:“老爷,望之在条例司忙着,他说等那边忙完了就过来。”
吕公弼眉头一皱,问道:“今日不是休假日吗?还到条例司忙啥?”
家人回道:“望之说,新法就要实施了,条例司的人要利用休假日再将新法实施中有无阙漏细细检点检点。”
众人不屑,说道:“此次变法,简直把那几个年青小子弄得神魂颠倒了!不来也罢,我们说我们的。”
吕嘉问,字望之,是吕公绰的长孙,吕希傑的长子,以祖荫入官,原任户部判官,荆公组建条例司时,见其聪明,精于计算,遂破格招入条例司,协助吕惠卿等掌管文书之事。这天听说叔祖招唤他去府里商量大事,待条例司事办完,立马匆匆出了东华门,穿过御街,进入马行街,向二叔祖所住的内城东厢通利坊走去。
满街坐商行贾、提篮推车小卖叫声不叠,茶楼酒肆更是人出人进,笙歌不断,呈现一片繁荣景象。吕嘉问是个有心之人,在此繁荣富足之中,他仍不免见到贫窭的一面。他知道,那些提篮小卖者,大多为家庭生活无着落,做大生意无本钱,借债利息又过高,万般无奈,只能做些小本生意,挣几个微薄的小钱以维持家人生活。往日每每见到这些,年青的吕嘉问心中就生出阵阵疼痛,这天见了,非但不痛,反倒生出几分得意,想:“这下好了,只要青苗法推行下去,穷人也可贷到低息的钱来做生意,无须再提篮或是推车四处叫卖,家庭的日子定会逐渐好转起来。”
正想着,就见沿街几家店门前拥挤着一班班人,上前打听,原来是买卖双方为物价暴涨而争执不已。
吕嘉问明白,京城市场都被豪商大贾掌控,物价暴涨是常有的事。他本想过去问问情况,当想到这天叔祖叫他去商量大事,哪敢耽误,只对那些争吵不休的买卖人瞥了一眼,便急匆匆向叔祖府上赶去。
到了吕府门前,吕嘉问正要进去,一条白梅花狗蹿了过来。嘉问先是吓了一跳,细看,认出是叔祖父最宠爱的“雪豹”,便连忙向“雪豹”招了招手,唤了一声。 “雪豹”也算乖巧,听到招唤,不再扑叫,直向吕嘉问摇头摆尾示好。
这时家人过来,见是嘉问,正要领着进去,嘉问说道:“不用,我自己进去。”
吕嘉问进了头进大厅,见无人,出后门,过天井,进二进,刚到二进正厅,就见左边书房窗帘紧闭,内里传出一片闹嚷声。
“……这种人就是应该遭弹劾!”
“这种人若不弹劾,将来我们就没有安稳日子过!”
“对,弹劾!弹劾!”
……
吕嘉问一阵纳闷:“弹劾谁呢?谁惹动了我们吕家?”
正疑惑,就听叔祖父公弼说道:“此弹劾能不能成功,全赖吕大人了。”
吕嘉问正不知这“吕大人”是谁,就听吕诲说道:“献可的职责就是掌管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既然诸位叔伯兄弟列出王安石如此多的恶端,这弹劾之事,献可自是当仁不让。不过,还望哪位辛苦一下,将今天诸位所揭发王倔驴的种种罪愆整成文字,送往御史台,这样,献可就可依程序行事了。”
“啊?要弹劾王大人!?”听到这里,吕嘉问几乎吓得惊叫起来,当意识到这是万万不可声张时,急忙以手将嘴死死捂住,屏住呼吸,就听里面又有人说道:“我二翁翁文笔极佳,这拟写文状之事,非我二翁翁莫属。”
嘉问听出这说话的是堂兄吕苟问。
“对,非二翁翁莫属,非二翁翁莫属。”
“……”
众人乱哄哄地叫嚷道。
这时,就听一人重重咳嗽一声,说道:“既然如此,这整理文字的事就由老夫今晚来办,两天后,再将文状送到御史台,请吕大人过目。”
吕嘉问听出这是叔祖父吕公弼的声音,本想进去为荆公辩解一番,冷静一想,觉得此时木已成舟,再进去已无意义,不如尽快将此消息告诉王参政,使他有个思想准备。想好后,转过身,蹑手蹑脚退出二进,闪出天井,穿过头进,仓惶惶来到大院。
这时,“雪豹”追了过来,“汪汪”叫了两声。
吕嘉问再次向“雪豹”招了招手。“雪豹” 又是一番摇头摆尾,纵身跃到面前,立起,伸出两只前爪,搭上吕嘉问双肩,昂起头,伸出长舌,做出要舔吕嘉问脸面的意思。吕嘉问连忙用手抓住“雪豹”的两只长腿,见它比自己身材还高,便摸摸它那毛绒绒的脑袋,将脸侧着伸到“雪豹”的嘴边。
“雪豹”果真舔了舔吕嘉问的脸,再如老朋友样,放下双腿,冲对方“唁唁”轻吟了两声,再摇头摆尾领着吕嘉问到了大院门前。
守门人认出,点头冲吕嘉问笑了笑。
吕嘉问大摇大摆出了吕府,这才想起荆公这些日正在边塞考察,一时无法将消息告诉于他,便要将此消息告诉惠卿、章惇。辗转又想,现在只是听说,有口无凭,纵然告诉了又有何用?
思想再三,想起叔祖父说两天后就将写好的诉状送交御史台的话,便有了主意。“对,唯有拿到他们所拟的‘诉状’,再告诉王大人,或是惠卿他们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