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公虽已上朝,但身体仍很虚弱。
这天,他坐在值房案前,左手支着额头,右手提笔,虽在为这些天累积下来的奏章文牒一一拟票,但明显已无往日利索。
拟着拟着,又想到失踪的王元帅及那十万精兵:“十万精兵果真覆灭了?要是没覆灭的话,又该去了哪里?派出缉探的人已半个多月了,为何还不见音信?还有那战马失控之事……”荆公边拟边想,“子纯曾亲口对我说过,那买来的五百匹战马,调驯时不仅听话,更是调训有素。既然都是调驯有素的战马,为何听了号声就失控,就狂奔?那些神秘的吹号人是何人?是受何人指使?莫非……”荆公又想到那个从狱中保释出来去西域买马的桑玉楚……
这时,提举吕嘉问进来,禀告自都市易司成立以来,京城那些富商巨贾为要挟都市易司,故意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以造成市面混乱,人心惶惶。
荆公悬笔问道:“你们没采取应对措施?”
吕嘉问回道:“都市易司已筹集到部分钱款,准备从外地采购商品,以平价抛向市场,借以打击那些以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要挟市易司的富商巨贾。”
荆公见年轻的吕嘉问办事如此老到、踏实,甚是欣慰,说道:“如此一来,只怕那些富商大贾又要痛恨你这位提举喽。”
吕嘉问道:“痛恨望之倒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靠兼并、垄断而获取暴利的商人,又不知要出些什么花招邪招?丞相,明箭易躲,暗箭难防啊。”
荆公道:“邪不压正,望之大胆行事便是。不过,世事严峻,你可多多动些头脑。”
吕嘉问回道:“丞相放心,望之决不辜负丞相嘱托。丞相,望之今日来,还有一事相告,有谣传说,近日有人要来京城闹事,丞相须多加小心。”
荆公道:“开封府已有方案,望之不必担忧。”
吕嘉问仍不放心,道:“丞相,当下形势复杂,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荆公微微笑道:“本相知道。”
吕嘉问走后,荆公又想到王元帅兵马失踪及战马失控之事,直到快近中午,还是没能理出头绪,只得继续伏案拟票。
“大人,已到午间散衙时间了。”不知何时,金护卫已来到值房,见面色憔悴的荆公以手支着额头,边拟票边想着什么,心疼地提醒道,“大人,今天是您孙儿弥月的日子,府上都在等着大人回去开弥月酒哩。”
“哦,弥月酒?”荆公这才想起这天是长头孙儿满月的日子。
头天晚上王夫人就再三叮嘱,孙儿这天的满月酒,做翁翁的无论如何也得到场。荆公觉得也是,自己已五十岁了,第一个孙儿的满月酒何能不到场呢?
荆公请了假,来到端礼门,石子早牵着枣红马在那等候。荆公上了马,石子领前,金台断后,一路护着荆公回府。
马蹄“得得”。
此时的街上,坐轿的,骑马的,乘车的,挑担的,提篮端盘做小生意买卖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荆公虽是穿戴着朝衣朝帽,但此时走在多为穿锦着绸的人流之中,也无多少官民之分,更少了几分贵贱之别。荆公此时的心情已不在繁华的闹市,也少了王元帅失踪、战马失控的胡思乱想,满脑瓜闪现的都是自己那白白胖胖的长头孙儿小王槐的身影。
记得孙儿呱呱坠地时,王夫人前来道喜,说生下一个弄璋,荆公喜得连连捋须,立马想到《周礼》中那句“外朝之法,面三槐,三公位焉”之语,略一沉思,急将王雱叫来,征求意见道:“雱儿,孙孙就叫‘槐’吧,因为槐花黄,中怀其美,倍受他人尊敬,故三公上朝时皆得首先立于槐下。”见长子王雱还在沉思,荆公又道,“但愿吾孙儿长大之后,能成人成材,受人尊敬。”
王雱见父亲如此厚爱期待,自是感激,当即答应。
光阴荏苒,一晃孙儿已满月,第一次做翁翁的荆公怎能不激动,怎能不想早一刻回府抱抱自己的长头孙儿小王槐哩!想着,荆公用脚在马肚两旁轻轻踢动几下,坐骑领会,蹄声由原来的单调而变得连贯轻快起来。
进了王府大院,就闻到一阵阵扑鼻而来的菜肴的香味。
荆公下了马,由石子将马牵进马厩,自己来到头进大厅,就见两个弟媳和两个女儿正在大厅忙着分装大盆小盆煮熟准备送给亲朋邻居的红喜蛋,见荆公回来,无不欢喜,纷纷递出红喜蛋,要荆公尝“喜”。
荆公笑道:“莫急莫急,待大伙到了,一齐尝喜。”说着,进到后厅,脱下朝服,换上常装。
这时王夫人和儿媳庞荻抱着白白胖胖的小王槐从房间出来。
“快让翁翁看看我的孙儿。”王夫人将怀中小王槐托到荆公面前。
荆公在家惯常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很少干过家务活儿,这次听说抱抱孙儿,立即伸出双手,试着小心翼翼地一手托住孙儿那胖嘟嘟的小屁股,一手托住孙儿的头部。
王夫人一见,忙道:“不行不行,得托这儿,得托这儿,托这儿!”就帮着拉扯荆公的双手。
荆公一边“哦、哦”着答应,一边将托孙儿小屁股的手移到腰部,将托头部的手移到颈后,这才低头看着这位长得白白胖胖的长头孙儿,就见孙儿头部四周的胎毛已经剃去,唯留中间一个桃形的胎发;一双大大的眼睛,虽然刚刚满月,但那双乌亮有神的眼睛似乎已认出抱他的是自己的翁翁,小手儿不停地划动,小嘴儿也在不停地“哦哦”叫喊……
荆公越看越是高兴,不由得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孙儿那嫩嫩的小脸蛋,就有一股带着奶气的香甜味儿涌进了他的心头。
儿媳庞荻见公爹如此疼爱小王槐,反倒弄得局促不安,她那微带苍白的脸颊上顿时飞过一片桃红,急忙接过儿子,说道:“槐儿,让娘抱。翁翁太累了,让翁翁歇歇。”
王夫人见儿媳已接过小王槐,招呼大家入席。
王府自不比别的官府人家,每逢喜事大事,就广下请柬,借机大捞钱财;王府无论大小喜事,不是非请不得不请的亲友,是一律不请的。这次为办长孙满月酒,荆公只将庞荻娘家的至亲及他王家的两位弟弟弟媳,二女二婿接来,其他一律不请。
酒筵摆在后进客厅。
按照传统习惯,满月的主人小王槐由其父其母王雱庞荻抱着坐在上席,荆公与夫人吴氏、还有外婆、舅母分别坐在小王槐左右两侧,其他分头落坐。
放过鞭炮,外婆将一对金镯亲手为小王槐套在那肉嘟嘟的脚颈上,荆公夫妇也将一对银镯套到小王槐手颈上,这些都是寓意小王槐从此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接下是舅父舅母、叔翁叔太、姑翁姑太分别给小王槐包了喜钱。
简单的礼仪过后,正式开酒,娘婆二家、佣人侍女、金台石子,满满坐了三桌。
就在大家酒喝得尽兴,满厅笑语欢声其乐融融之时,府外突然传来一阵“嗬嗬”的叫嚷声,那叫嚷声就如同一阵阵席卷而来的狂潮,狂潮中裹挟着愤怒与浑浊不清的叫嚷:
“这就是王府吗?这就是那毒如蛇蝎的王丞相家吗?那狠毒的王丞相在哪里?快出来!快出来!要不出来,我们就冲进来了!”
“断子绝孙的丞相不要躲着,快出来给我们一个明白的交待!”
“王安石,你口口声声叫喊着变法,变法,原来你这变法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收刮我们老百姓的钱财呀?”
“……”
呼喊的狂潮已涌到了王府门前,正在客厅吃酒的亲友丫环佣人早已惊慌得放下酒具,一个个转身向门外看去,就见府门前已涌进上千的民众!
民众边叫嚷边挥动拳头,有的已开始用拳用脚砸踢着王府的墙壁、栓马桩,弄得那匹枣红马发出“咻咻”鸣叫,四蹄踢弹……
事情出现得太突然,王夫人和外婆的第一反映就是保护好刚满月的孙儿,连连对庞荻说道:“快将槐儿抱回房间!快将槐儿抱回房间!”
王雱已是无法冷静,瞪起大眼对荆公说道:“爹爹,我去看看,我王家什么时候惹动了他们,早不来晚不来,偏赶在这时来起哄,这不是明显和我王家过不去吗?”说着,就要往门前冲去。
安国也站起说道:“我去看看,哪有这等闹事的?”
“回来!”荆公坐着没动,但声音却很严厉,见二弟和王雱已立在那里,又对全家人说道,“你们都坐着别动,我去看看。”
不等荆公话完,那潮水般的人群已“嗬嗬”地冲进了大院,冲上了台阶,冲过了头进,冲到了天井……
王府虽是两进的四合院,但面积都不大,一下怎能容得上千人?有无法冲进二进大厅的,就将全部的火气发泄在那些物件上,砸墙,砸门,砸窗棂;更遭殃的是天井处的几盆兰草,不仅花盆儿被掼碎,坭土炸飞,刚才还青枝绿叶的君子兰,已被践踏得皮肉分离,尽剩一丝丝紧沾地面而泛着白色的青筋儿……
已冲进二进大厅的民众,首先围住三张摆满菜肴的八仙桌,冲着那些愣在桌旁的王府人大声责问。
稍有理性或是年长的还算文明,只问:“这里谁是王丞相?我们只找王丞相有话理论,请王丞相出来。”
性情粗暴的,哪顾得这里的主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直接叫嚷: “够种的王安石站出来,说说你为何要千方百计在我们百姓头上收刮钱财?”
“狗日的王安石,你这样搜刮老百姓的民脂民膏,就不怕断子绝孙吗?”
“王安石,你这样提升我们农户土地的等级,不就是要我们百姓不活命吗?”
“既然你不让我们老百姓活命,我们也得叫你这狼心狗肺的宰相活不成!”
“对,就是让你活,也得让你——不,还有你的全家,也得像我们一样,活不如死!”
“王安石,有种的站出来!”
“对,有种的站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