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藉讨了个没趣,自然无老脸回茶楼向几位好友报告他劝说荆公的悲摧之事,只能带着满腹恼火匆匆回府。
天刮着迎面的风,吹得他那修长的苍白胡须不停地碰戳着他的脸颊、眼角,挠得那些地方阵阵发痒疼痛,惹得他不得不边走边以手去捉那飘洒的银须,心中更是充满着没能劝阻老友变法的愤懑。
不近人情的风丝毫未减。
“这是老夫从没受过的耻辱,从没受过的耻辱!”
使相庞藉手抓飘洒的胡须,一路想着气咻咻地往府上赶去。
这时,王雱已从后面赶来,远远看见奔走在前面的庞公,紧赶慢赶追上,喊道:“庞伯,元泽给您送胡夹来了。”
庞藉这才想起自己的胡夹丢了,因而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那个正匆匆追来的年轻人。
“庞伯,这是你的胡夹。”王雱追上,伸出那只玉质胡夹。
庞藉认出王雱,见他为送胡夹已跑得满头大汗,连忙说道:“有劳元泽了。有劳元泽了。”接过胡夹就慌乱地去夹飘洒的胡须。
王雱见那银须被风吹得如蛛网般凌乱地布得老人满脸都是,想笑又不敢,只得心机一动,觉得此正是为未来泰山贡献殷勤的极佳时机,于是说道:“这不通情理的怪风,硬是将庞伯这等美髯吹得如此凌乱。庞伯,还是让小生来为您老将美髯理理。”说着,伸出两手,一手捋住胡须,一手伸出两个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庞藉脸上凌乱的胡须一根根理顺捋直,一边念道:“这不懂情理的怪风,硬是把伯伯的银髯吹成这样。要是有只木梳就好了,要是有只木梳就好了。”
庞藉被拈得满脸痒酥酥的,甚是痛快,也把刚才在王府受到的窝囊气忘得干净,见王雱理好胡须,又要帮着上胡夹,连忙说道:“元泽呀,这夹胡须的事就让老夫自己来吧。”
王雱想到那次酒宴上,庞荻对他的那种情愫,哪里肯让,执意道:“庞伯,如此大风,你老又跑累了,这夹胡须的事,还是让元泽来吧。”说着,左手轻捋庞藉的胡须,右手拿着胡夹,再以手心轻轻托住庞藉下颌,让庞藉将下颌微微翘起,这才小心翼翼地用胡夹将那飘然的银须整齐地夹住,再用手轻轻捋抚一番,后退几步看了看,说道:“庞伯配上这飘洒的银髯,显得好精神哟!”
庞藉用手托了托夹好的胡须,感激地对王雱说道:“多谢元泽为老夫送来胡夹。现在该回去了。”
王雱先是做了个转身的动作,但没走两步,又回转身,说道:“不行,这么大的风,这么远的路,庞伯一人回家,叫元泽如何放心得下?好人做到底,送人送到家,还是送庞伯到府上吧。”说着,双手搀着庞藉的左臂亦步亦趋地并列前行。
庞藉不再说话,只是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到了家,急忙喊道:“荻儿,你看谁来了,快快沏茶。”
宋朝虽是封建王朝,但人的思想很是前卫,连庞藉这样的老夫子,也无过多“男女有别”的忌讳,见女儿迟迟不出来,又喊了一声:“荻儿,你看谁来了?”
这休假日,庞公的儿子带着夫人与母亲到国相寺狂市场去了。哥哥本也要带妹妹去的,但妹妹庞荻生性温柔,爱静不好动,听说母亲哥嫂要去国相寺看热闹,觉得自己正好在家看书、作诗,或是想点儿小心思,岂不美妙?于是待哥嫂走后,她独自来到后院,坐上池旁那石鼓上,手托香腮,微带几分慵散地看着池旁那棵长得繁茂的梨树,想着这梨树阳春时节的白蝶翻飞,香气四溢,何等地惬意醉人。
眼前虽只剩一树葱茏的绿叶,不见了往日醉人的花影儿,心中难免不生出几分伤感。黛眉微蹙片刻,一首小诗出来:“青叶掩梨枝,不见白蝶着。更待何时节,芬芳佳处落?”
正咏着诗,盘着一位少女的心思,忽听到呼唤,以为这休假日,又是爹爹的老友前来找爹爹叙叨,虽有点反感,但作为一个极其孝顺的女儿,还是脆生生地应道:“爹爹,来了。”就款款来到前厅,一看,顿时大惊,这来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王公子!想着那次在浚仪桥救她的情形,想着那天在王府吃喜酒的事,庞荻心中便是“突突”地蹦跳厉害,于是暗自叮嘱不得慌乱,款步来到堂前,深深施上一礼,柔声说道:“王公子万福。”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王雱所以要送庞藉,正是借机到庞府来见他同样朝思暮想的温柔善良多才多艺的才女。现见才女就在眼前,他本想细细瞅看心仪已久的人儿一眼,但碍于庞公在场,不敢造次,只是极其规矩地向庞荻还了一礼,柔情万种地道声:“庞姑娘万福。”
庞藉见王雱一路举止言谈彬彬有礼,觉得这王雱与那王倔驴完全不是一种性格,心眼儿一动,也想借王雱回去好好劝说王倔驴,于是说道:“元泽站着干嘛?还不快坐下。”一边让女儿为他掸扇。
王雱当然求之不得,就极其规矩地坐在庞藉的对面,借看庞藉的机会,觑那为父掸扇的庞荻,见庞荻立即将眼睑垂下,知她是将爱意深深收在了心底,更是心动。
“元泽啊,”庞藉见王雱规规矩矩坐着未动,以为 “孺子可教”,也想来个“曲线救国”,说道,“听说你此次回朝就要到太常寺任职了,前途远大呀。可有一事,老夫倒是为你担心。”
听口气,王雱觉得庞公简直就是老子教训儿子的口吻,顿时恭敬起来,回道:“庞伯尽管训教,晚辈听着哩。”
庞荻以为爹爹真是喜欢上元泽了,更是高兴,那丹凤眼趁着爹爹不注意时,也倏忽向王雱瞟闪一下。
“元泽啊,《后汉书》里那句‘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的话,你一定会比老夫明白。恕老夫直言,你爹爹那性格太刚强,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一头倔驴啊!他现在还只是个参政,如果将来当了宰相,若还是那样倔强,能不将事情办坏吗?他现在一味只想着为大宋的振兴而变法,变法,竟得罪了那么多皇亲国戚、权贵富豪,这样下去,实在可怕呀!”
王雱的眉头蹙了一下。
机敏的庞荻早已捕捉到王雱这个瞬间的神情变化,顿时咬起嘴唇,掸扇的手儿也渐渐缓慢下来。
王雱已经觉察,慌忙恢复常态,恭敬地回道:“元泽愿听伯伯教诲。“
庞藉道:“既然是不可为,为何还要强行为之?老夫只是希望元泽回去好好劝劝你爹爹,叫他千万别为变法这事而一味倔强下去,该放弃的就一定得放弃,不然就会招致灭顶之祸啊!”
听到这里,庞荻更是着急,连忙放下绢扇,先提着执壶给爹爹加了茶水,再到王雱面前,稍稍犹豫了一下,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提起执壶慢慢给王雱茶盏加水,只到盏里茶水漫到桌面,她才“呀”地一声醒过神来,急去找来抹布。
王雱要揩抹,庞荻哪里肯让。
看着庞荻那一下一下揩抹桌面茶渍的动作,王雱内心复杂极了。他明白,庞公的话是为他爹爹和他全家的好;但他更清楚,爹爹所做的一切,确实得罪了很多皇亲国戚、豪权巨富,但那是面对‘积贫积弱’的大宋王朝不得不为呀!如果真是按照庞公所说,回去劝说爹爹为了个人和家庭的未来,而对刚刚开始的变法缓而行之,甚至弃而不行,那后果……
庞藉见王雱不语,以为是在考虑该如何去劝说爹爹,遂又说道:“元泽,我看这劝说也容易,只要把老夫刚才说的利害关系说清楚,让全家人来反对,你爹爹一定不会不顾家庭的反对而再倔强地去我行我素。”见王雱还是不语,又催促道,“元泽呀,只要你听老夫的话,绝不会出错的。”说到这,又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希求得到女儿的支持,见女儿不语,便问道,“荻儿,你说爹爹这话对吗?”
此问实在太为难这位柔弱而善良的女子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手拿抹布更加缓慢地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揩抹……
王雱终于不能沉默了。他抬起头,看看为难的庞姑娘,再看着年迈的庞公,说道:“伯伯说的都是为我爹爹好,为我王家好。不过我爹爹说过,历朝历代的变法都是个很艰难的事,甚至是一种杀头灭族的危险事。但如果能以牺牲一个家庭,一个家族,而换来一个强盛的王朝,此又何足惜呢?所以,伯伯刚才的一番劝解,元泽实难从命。”
庞藉实以为一直听话的王雱会赞同他的主张,没想到回答的竟然如此!他顿时气得暴跳起来,指着王雱骂道:“这真是有什么样的种,就出什么样的苗。原来你和那王倔驴是一个葫芦锯出来的!好,好,就算老夫今天说的都是白说了,就算老夫说的话都泼到水里去了,都泼到水里去了!你快给老夫滚,快给老夫滚,从此不得再进我庞府,不得再进我庞府!”
听爹爹这么一骂,庞荻的泪水“刷”地流淌下来,拉住爹爹的手哀求道:“爹爹,爹爹,王公子是客人,如何能这样骂他呢?如何能这样骂他呢?”
庞藉一摆手,甩开女儿的双手,吼得更加厉害:“滚,滚,滚,你这小子马上得给老夫滚得远远的!滚得远远的!”
王雱只得如被打伤的小狗,夹着尾巴跑出了庞府。
庞荻含泪追到府门外,只见庭院中一片寂静,除了两只觅食的鸠,别无活物。她不甘心,又追了一程,更是不见王雱的身影,知他已含愤而去。十七岁的少女,豆蔻年华,好不容易盼着心仪的人儿来了,却弄得含愤而去,少女心中该是何等的难受!
伫立良久,庞荻竟想起王雱的一句诗,遂迎风喃喃咏道:
“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