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神宗帝与荆公早早来到崇政殿西偏殿。
见石越尚未到来,神宗帝瞟了坐在自己左侧的荆公一眼,心想:如果石越才能一般倒也罢了;若果能胜过安石——哪怕才识、胆略、变法的决心意志能与安石持平,比个不相上下,朕也会毫不犹豫地让石越接替安石的参政之位,兑现自己的承诺,以息众怒。
这时都知蓝天震领着石越进殿。
石越正要行大礼,一眼看见神宗帝身边还坐了一位,就见那人微黑长方脸庞,两道隆起的眉弓下,深藏一双看似平和,实则如两把利剑直向自己刺来的眼神!石越一震,已断定此人就是李敦敏、柴贵友他们所说的有双能辩别善恶忠奸眼睛的当今变法的主导者宋皇帝的得力股肱中书参知政事王安石!想到王安石,他顿时一阵颤栗,不得不又觑了一下,这一觑,就觑见荆公安坐如山,不怒而威,由是暗自嘀咕道:“果真是位不同凡响的人物!”想着,再次偷瞟一眼,这一瞟,反而轻松下来,就见荆公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是威严,但并没有向他投来照妖镜般的白光。经过特殊训练的石越这才叮嘱自己:“沉着应对,万不可有丝毫的闪失。”想罢,双膝跪地,对神宗帝喊道:“草民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石卿平身。”
“谢陛下。”石越从容而镇定地站起,挺直身体,目不斜视,做出一幅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模样。
为考验这位“奇才”,神宗帝也不绕弯,直接问道:“大宋目下积贫积弱,国势衰微,外夷多有觊觎之心。朕有心变法,整肃朝纲,重振我大宋辉煌,可反对之声却如浪潮般翻涌。此是何道理,石卿能否具告于朕?”
“果真问到此事。”石越想到临行前,司马光与苏轼对他的叮嘱,不能不佩服二人的料事如神。但石越此时只是放内心冷冷一笑,想:“在你司马学士与苏判院面前,我石子明可以顺着你俩的杆儿往上爬,但眼下面对的是汲汲求治的大宋皇帝和决意变法的王参政,要是再听从你俩的话,我石子明还能取得宋皇帝与王参政的信任吗?得不到宋皇帝与王参政的信任,我石子明还有打入大宋上层的那一天吗?此次若进不了大宋上层,我石子明又不知要等到何年马月了?”
石越一切按照自己备好的功课进行,见神宗帝问话,急忙施礼回道:“刚才陛下说朝中反对之声如潮,此事实属正常。”
“实属正常?”神宗帝甚感震惊。
石越闪了荆公一眼,见荆公并无异样反映,便不慌不忙地回道:“陛下,韩非说得好:当代那些愚蠢的学者,都不懂得治与乱的实情,只会谍谍不休地以古书上那些陈词滥调,来扰乱当朝的国家治理;他们的智谋不足以避开陷阱,却又胡乱攻击坚持法术之人。陛下,听信他们的言论就危险,采用他们的计谋就混乱,他们既是愚蠢至极的人,又是危害最大的人。他们看似与坚持法术的人一样都有善于言谈的名声,其实却相差甚远。更有那些迂腐之臣,每逢新事物出现,他们就认定这是违背先人的法则,是大逆不道,就扮演勇敢的卫道士跳出来吵吵嚷嚷,皇上如果不是遇到一个甚至一群坚定的为政者,一定会被那些卫道士的吵嚷弄得无所适从,不知所以。”
石越非常满意刚才引用韩非的这段话,这段话既回答了宋皇帝提出的问题,同时又赞扬了王参政的作为,一石二鸟,岂不妙哉?
“说得好。说得好。”神宗帝双手一击,脱口大赞,接着又问,“石卿既能指出反对变法的根源所在,能否有解决的良策?”
静坐在一旁的荆公这天是奉诏陪皇上一同考究这位“奇才”“奇”在何处,“才”有多高?见石越出口就点到事物的要害,心中同样是一震,想:“这小子果然非是一般人物。”想着,也催促道,“石学究,陛下要听的是真话,你把你所知所想的全盘说出,好让陛下圣裁。”
石越见荆公终于开口,且那口气并非如传说的那样威严可怕,虽是刚毅,却很平和,心里又平静了很多,待眼珠儿稍一转动,不紧不慢地回道:“陛下,参政大人,以草民愚见,要想使所有大臣都能跟上变法的脚步,首先要做好两点。”
“两点?哪两点?石卿快说。”神宗帝迫不及待。
石越仍是不慌不忙:“一、调统思想,让大臣们都能明白变法的道理,都明白不变法国家就会遭受万劫不复的灾难;其次要做到如韩非所说,施行法治,以法治的准绳约束所有人的行为。只要做到这两条,变法就一定能畅行无阻。”
神宗想:“此两点,岂不是与安石在迩英阁入对时所建议的如同一辄吗?他的目光,他的胸怀,果真能与安石……”神宗接下问道:“石卿,朝廷目下推行的青苗法,朕已通过经筵、大小朝会、私下召见等多种形式与大臣们交谈、商讨过,可为何施行起来还是困难重重、反对声浪不断?”
石越那双狡黠的目光又极快地向荆公闪了一下,回道:“陛下,承蒙隆恩,草民不能不说实话。草民以为,青苗法之失,在于朝廷过于揽权。”
“此话怎讲?”神宗又是一震。
荆公也是震惊,两眼紧盯石越。
石越道:“散放青苗钱谷之事全由政府包揽,势必牵扯到各级官员的方方面面,而各级官员的能力、素质、心态、处事方法,千差万别,各不相同,因此在青苗法的实施过程中,或急功近利为邀功,或千方百计借机捞私利,或无良策而消极应付;更有那些豪强巨贾,为不使自己的利益失去,定会不择手段地收买拉拢官员,至使散放青苗钱谷处处受阻;因循守旧、死抱成法的官员,更会不顾施行青苗法对稳定国家、富裕百姓的好处,而一再扮演卫道士,千方百计阻挠新法。陛下,参政大人,凡此种种,何能不造成反对新法的声浪如潮水一般涌来,将一部于国于民的良法看成了恶法。既如此,良法何能推行下去?”
神宗点头赞道:“石卿一言点到肯綮之处,说得好。”
荆公也问道:“既然青苗法不能由政府包办,那该如何去推行实施?还请石学究详说。”
石越并不直接回答,话锋一转,说道,“草民听说,转运使李参在陕西散放青苗钱,百姓踊跃借贷,社会秩序井然;王参政在鄞县也曾散放过青苗钱,那更是上下同心,百姓雀跃,收到惠及一方富庶一方稳定一方的佳话。陛下,如果全国每个县都能像鄞县那样,每个州府路都能像陕西那样,这实施青苗法,还需要朝廷如此劳心费神吗?还需要陛下与参政大人如此劳心费神吗?”
神宗点头道:“石卿的意思朕听明白了,良法恶法,不在于法的本身,关键还是出在官员的身上:朝廷的新法到了能力强、一心为国为民办实事的官员手上,就成为深受百姓欢迎的良法;反之,胸怀私利、能力低下的官员,既便再好的良法,到了他们手中,也会变成百姓深恶痛绝的恶法!”
荆公问道:“学究刚才所言,青苗法失之朝廷过于揽权。请问,由官府主持,朝野竟闹得汹汹然一片指责,若官府袖手一旁,此法还能推行下去吗?”
石越胸有成竹,回道:“参政大人,草民有一办法,只要运用得好,保证青苗法完全可以顺利推行下去。”
神宗、荆公同时问道:“尚有此等办法?”
石越回道:“草民此办法叫作‘顺水推舟’。”
“ ‘顺水推舟’?何为‘顺水推舟’?”
“陛下,参政大人,草民的意思是,常平仓可以不动,朝廷也不用花一文钱,而百姓既可以坐收青苗法之利。”
“详细说来。”
“方法极其简单。只需由朝廷颁布诏令,招募商家在各地建立钱庄,农民可以向钱庄用家产抵押借青苗钱,利息仍限于二分。商家有利润可得,亦乐于去做,百姓既不受高利盘剥,又无强征之苦;再将地方官府由原来坐庄放债的债主换为监督者,可以在钱庄和百姓发生纠纷时从中裁断,百姓也不至于上告无门。纵有奸邪之事,百姓亦当归咎于商人,不会归咎于朝廷。此既遏制了高利盘剥,又确保解决百姓手头一时无钱购物的困境,此与实施青苗法的初衷岂不是殊途同归、异曲同工之妙?”
神宗帝想着这些天苦苦不能解脱的窘境,竟被这位青年人给迎刃而解,更是佩服。辗转一想,又觉不妥,问道:“若将借贷放到钱庄,若商人暗地又放起高利贷,那我青苗法还有何用?”
石越道:“韩非说过:法令不偏袒权贵,墨绳不迁就弯曲。法令该制裁的,智者不能逃避,勇者不敢抗争。先王所以能将一个国家治理得那么好,关键就是重法的运用。草民已说过,只要将发放青苗钱交给钱庄,再将各官府由原来放债的债主转换为监督者,一旦发现商家偷放高利贷,以重法惩处,直处得他倾家荡产,谁还敢对抗朝廷的重典?”
听到此,神宗觑了荆公一眼,心想:看来此青年的才干确实不在你王卿之下哟!
荆公也想:此“顺水推舟”, 若果能由商人以二分息向百姓散放,由政府以重法严治,确保劳作者生产有保障,此既消除了朝野对政府“与民争利”的指责,又减轻了各级官员推行新法的难度,岂不是为官举重若轻的明智之举?想到此,荆公甚为激动,久久看着石越,又想到皇上那天说“谁能勇敢地站出来,解决我大宋‘二积三冗’的艰困局面,朕就让安石离开朝廷,离开朕”的话。“是啊,既然已物色到如此人才,我王介甫还有在朝廷的必要吗?”想着,又细细瞅了瞅石越,心中祝愿:“前途无量的年青人,好始努力吧!”
这时,就听神宗帝说道,“石卿回去立即将今天的建议写成札子,三天后再来见朕。”
“草民领旨。”石越已知这天的面试成功,心里虽是偷着乐,但丝毫不敢张扬,谢恩后,垂着两只长臂,极其谨慎地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崇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