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自向石越推荐金云儿后,便想尽一切办法与金云儿套起近乎。
此金云儿就是荆公那次去鄞县寻找的金学究的独生女儿。金学究去世时,金云儿方五岁,由姨爹姨娘抚养,七岁那年,姨爹为谋差事,带着她和姨娘到了东京汴梁,不想在京城失散,被人拐卖到碧云轩。老鸨儿见小金云儿脸蛋儿生得俊俏疼人,知她是位美人坯儿,长大后定是棵挣大钱的摇钱树,于是便在小金云儿身上狠下一番功夫,请专人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文章。
金云儿本就是书香人家的子女,自小冰雪聪明,又有十分的才情,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点便通,一教即会,到了十二三岁,便活脱脱成了一朵出水芙蓉,天生丽质,娇艳无暇。老鸨儿喜得几乎要疯癫起来,整天咧着那张菊花瓣脸,摇着一只绣着大红牡丹的花帕巾,早三趟晚三趟地向三楼最高档的客房跑着,劝那即将成为她手中一棵摇钱树的金云儿早点儿接客。
知书答礼的金云儿,哪肯作那种为他人寻欢作乐的工具,任凭老鸨儿如何劝解、引诱,她至死不从,只是整日在阁子里看书抚琴。
张安知道这金云儿非是一般的女子,连老鸨儿那么好的嘴功,软硬兼施都滴水不进,他一个做下人的如何能说得动她?
张安终究不是一般的“下人”,他凭借自己的独特职业,先是每天早中晚三遍,提着那只已被他磨得锃光发亮的陶磁茶壶,泡着最上等的茶水,送到金云儿房前。这天上午,他又泡好了茶水,来到金云儿门前,叫道:“姐姐,口渴了吧?老奴送茶来了,这是最上等的‘龙团白雪’,已泡好一会儿了,茶汁正浓哩,喝了好让读书的嗓子凉润凉润。”
尽管张安自称“老奴”,但金云儿从没把他看成是一个老奴,想到张安与自己那去世的爹爹的年纪相仿,每次见面总称他为“安叔”。现听“安叔”又在叫门,她当即放下手中书卷,开了门,将张安引进室内,施礼道:“有劳安叔了。”
张安那腰身弯得更是厉害,说道:“能为姐姐效劳,也不知老奴是哪世修来的福份,如何能说有劳呢?”就给书桌上那只釉色青黑的兔毫盏悠悠斟上半盏,叮嘱道,“姐姐,趁这茶温着喝,要不就凉了,凉茶喝了会伤胃的。”
金云儿十分感激,道:“谢谢安叔关心。”说着,施上一礼,浅浅抿了一口。
张安也躬身还礼,再将兔毫盏斟满,这才退出阁间,顺手将门轻轻掩上。
金云儿本是个心地善良之人,见张安天天如此殷勤,她这个早已失去父母的孤儿怎能不受感动。
张安见时机已到,一天借送茶水机会,大胆向金云儿提出石越想来见见她的愿望。说的时候,更是把石越吹捧得神乎其神,说石越年经轻轻就已满腹经纶,不仅擅长诗词歌赋,更是胸有大志,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之材等等等等一齐说了。
这年已二十六岁的金云儿所以整日闭门读书,不愿做那男人寻欢作乐的工具,但并不等于她就不想去见见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愿去接触那些潇洒倜傥的翩翩少年。每次听张安对石越的一番吹捧,金云儿何能不心动不企盼,只是一个初笄的小女子如何能开得这样的绣口?每当张安说到此处时,金云儿的两瓣嫩腮上顿时浮过浅浅的桃花红,声音细得如蜜蜂鸣叫般地问道:“石公子果真如安叔说的那样有志向吗?”
张安已从话音中明白了八九分,连忙说道:“老奴哪敢欺骗姐姐你呀?不信,哪天让石公子与姐姐见上一面,不就清楚了?”
金云儿脸上更是红得厉害,顺手拿起桌上书本,紧紧掩在胸口,又是声细如蜂鸣般地说道:“奴家听任安叔的安排。”说过,已转身装着去书桌那边看书去了。
张安见金云儿已是答应,立即找到老鸨儿,说道:“老妈妈,好事!好事!”就把金云儿答应接客的事说了。
老鸨儿震惊地问道:“这就奇了,老身五次三番磨破了嘴皮跑细了老腿都没成功,你一个下人如何就说服了她?”
张安编着话说:“妈妈,谁个女子不怀春,只是未到成熟时。你去劝说,那金云儿才多大岁数呀?现在她已完全长大成人了,能不思念男女间那些卿卿我我之事吗?”
这话说得老鸨儿眉开眼笑,就夸着张安:“平时见你软皮塌塌的,没想到还真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呢?”当即就问到金云儿要见的官人是谁。张安又编话把石越吹捧了一番,老鸨儿这才说道:“那还不快请石官人过来?”
石越接到张安的信,自是喜得颠狂。这天瞒着桑梓儿,瞒着桑府所有的人,只说是去外面处理些事情,暗中备足了银两,出了桑府,在内城十字街一带左转右转小跑了一阵,再赶到桃花洞碧云轩,到了老鸨儿处,施过礼,交足了银两。老鸨儿自是高兴,也不喊堂,亲自领着石越上到三楼。
石越紧跟其后,正想着即将要见到的那位女子是甚模样,就见上次遇见的那位衣冠楚楚的男子正在二楼一间房里为一位女子吹着洞箫,那洞箫吹得哀怨婉转,只听得那女子泪水潸然……石越本想多看几眼,但想到这天是来见金云儿,遂不敢留恋,只得紧赶两步,追上老鸨儿,上到三楼。
到了金云儿住处,老鸨儿叫开了门,见那桌上早已备好了果品茶点,更是笑出一脸的菊花纹,道:“云儿,我的好宝贝,这石官人来了,你得好生招待,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金云儿还礼道:“妈妈,云儿知道了。”
不待老鸨儿离去,石越早就两眼怔怔地瞅看金云儿,就见这姑娘豆蔻初开的年纪,头绾云鬓,上身穿一件交领淡青襦,外套一件粉红背心,下穿拖地鹅黄裙,素雅平淡,丝毫不见他所想象的那样裘衣霓裳,高傲矫揉之态。看到这里,石越已是怦然心动,上前深深施上一礼,说道:“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金云儿盈盈还过礼后,柔声说道:“公子请坐。”见石越坐了,金云儿提了陶瓷茶壶,另拿出一只釉色青黑兔毫盏,斟上茶水,递到石越面前,说道:“公子慢用。”
石越谢过,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再将茶盏轻轻放回原处,借机将这间阁子扫视一眼,就见这不大的阁房,收捡得整齐干净:翠帘高卷,绣幕低垂;绣幕前一张书桌,桌上放着一部书,用眼扫过,见封页是《古论语》三字,便心中一震,知道此书为《论语》的绝本,可称得是价值连城,他本想拿过来翻看,但没敢,只是多扫了几眼;阁房中央放一张圆桌,桌旁有两把圆凳;阁房左边有一架古琴;阁房左面有一门,石越猜测,那门内该是金云儿的寝房。
金云儿提起茶壶过来添加茶水,石越急忙站起,说道:“姐姐如此折杀小生了。”接过茶壶,将那浅去的茶盏加满。
金云儿这才低眉敛眼问道:“听安叔说,石公子是初来京城,不知原来家住何处,哪里人氏?”
石越一怔,想了想,施礼道:“小生祖籍兖州奉符人,两年前来到京师。”
金云儿见石越答得顺畅,就闪了一眼,这一闪,顿时一股热流涌上酥胸,就见这位被张安吹捧得神乎其神的石公子,生得魁伟高大,五官俊秀,答话之间,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早就热辣辣地注视过来。金云儿想:安叔说石公子天资聪颖,此次又是专为我金云儿而来,不如先试他一试,于是将几天前就准备好的一首《彩云飞》咏出:“天高处,彩云飞,云来云去何处归……”
石越正想着如何更近一步接近这位令他神魂颠倒的美人儿,忽听美人儿咏起了诗句,凭他的机警,已经听出,那诗是金云儿随口占念的,为不让自己被对方瞧出破绽,想了想,也随着金云儿的原诗,和上一句:“彩云情浓汇成雨,缠缠绵绵永相随。”
金云儿见石越果真出口不凡,信了他确实是位才子,再给石越加了茶水,自己回到琴旁,静下心来,抚琴唱了柳三变的《锦堂春,坠鬙慵梳》:
“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
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
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
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翦云鬟。
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
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
侭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石越已从那词中听出金云儿似有难隐之情,也想借诗来劝慰这位才女,于是咏了柳三变的《秋夜月.相见欢》:
“当初聚散。
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
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
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
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
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
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
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
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金云儿见石越咏得处处是情,心想:“看来这石公子不仅是个多才多艺之人,更是位重情重义的好男子。”于是又抚琴唱了《凤栖梧》:
帘内清歌帘外宴。
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
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桐树花深孤凤怨。
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
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
二人弹唱对咏,情意渐深。这时“大茶壶”张安提着茶壶进来,给两只兔毫盏一一满上,说道:“二位辛苦,小的给二位沏茶了。”
正听得痴迷的石越听张安如此一说,浑身一阵冷颤,立马推开茶盏,站起给金云儿施礼道:“姐姐,实在对不起,小生今日还有要事须回去,这未听完的曲子,小生来日再来欣赏!”说罢,再施一礼,告别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