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三年二月,京城的天气远比往日暖得早。
但在潘楼街那爿临街坐北朝南的唐家钱铺里,似乎很难找到暖春提前到来的迹象。往日繁忙的账房先生此时正袖着双手、缩着脖颈极其清冷地坐在桌前发愣,偶尔想起什么,便匆匆拉过桌上那把算盘拨拉几下,稍一沉思,又僵坐在桌前发愣。唯一留下的小伙计此时也是袖着双手倚在钱铺外晒着一线斜斜射过来的阳光。只有铺门前伸向街心上空那面书着“唐家钱铺”四个大字的布幌被风吹摆得不时发出一两下“噗噗”的响声,算是给这钱铺带来一丝活力。
总管唐万两这些天仍是急得在钱铺进进出出。
江宁钱铺被抢烧后,接着是唐广入狱,唐万两受唐广委托回到京城,帮着经营潘楼街这爿生意本来极其火红的钱铺。
这天,钱铺正愁着无人借贷,店铺前匆匆走来两人,小伙计一见,连忙站起,向店内喊道:“二东家,二东家,贷钱的来了。”
唐万两惊喜地迎出,见是阿云夫妇,满脸堆笑道:“老板真是生意越做越大啊,贷钱才半年,这又来了。好好好,这次要贷多少?好说,好说。”见阿云只顾闪眼,又说,“阿云娘子,去年你开店时要贷十贯,那时钱铺确实没钱,所以只答应你五贯,事后,我也觉得怪对不住你的。这样,今年你要贷多少我都满足你,二十贯,三十贯都行。阿三,快给蒋大夫和蒋娘子沏茶。”
阿云急忙道:“二东家,别忙。我们不是来贷钱,而是来还钱的,连本金利息一并还清。”说着,对男人蒋竹山说道,“钱呢?拿来。”
蒋竹山拎过钱袋。
阿云将五串整钱与零散的利息铜板倒在桌上,说道:“唐老板,去年借你五贯,六分的息,本息共是——”
唐万两一怔,正要问话,宛慕容也赶来,进门就说:“二东家,慕容给你还钱来了。”
唐万两更是傻眼,问道:“这、这、这是怎、怎么回事?”
宛慕容道:“我们已有钱周转了。”说着,也将钱袋拎到桌面上。
唐万两头脑一阵嗡响,就知道这两位主顾一定是去官府拿了青苗钱来还他的高利贷,直气得两眼泛白,口喷白沫,连话也说不周全。
看着宛慕容和阿云夫妇还了借贷,消了账,雄赳赳地离去,正觉无奈,又进来一人。
此人三十岁上下年纪,头戴交脚幞头,身穿青色官服。他姓曹名旦,是当朝济阳郡王曹佾的侄子,神宗登基时被恩荫“试衔”不久,就调到京畿路提举常平仓。
济阳郡王曹佾凭借自己的权势,与京畿路常平仓官员早有勾结,每年将仓内籴本拿到唐家钱铺放高利贷,从中牟取暴利,到侄子曹旦任了京畿常平仓提举,叔侄二人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干得得心应手肆无忌惮。这年京城推行青苗法,京畿路要了解常平仓账册与库房具体的钱谷数与实物,以备百姓借贷。这下曹旦急了,只得与伯父济阳郡王曹佾商量,将投放在钱铺的籴本取回暂还常平仓,以补齐账上窟窿。
唐家钱铺正为无人借贷焦虑,现见曹提举要收回投放的籴本钱,自是巴求不得,当即打开账册,如数付了飞钱,并诉苦道:“大人,青苗钱一散放,纯是将我们生意人往死路上逼呀!”
曹旦想到自己每年数万贯的额外收入从此消失,更是无可奈何地说道:“遇到那个王倔驴,又有什么办法呢?”接着煽动道,“唐掌柜别急,历来的变法有几个能撑到最后?我看王倔驴这变法,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的。我们暂且忍耐一时,等这阵风头过去,生意自会重新红火起来。”说过,拿着飞钱向伯父报告去了。
济阳郡王曹佾听了侄子的回报,想到自己此后每年的损失,对竭力主张推行青苗法的荆公更是恨得咬牙,思来想去,决定去找他的姊姊太皇太后另想办法。
这天乘轿刚到右掖门,就见门前停了一辆马车,两位侍从从马车上扶下一人,曹佾已认出那是两年前遭弹劾的宰相韩琦,连忙上前问道:“这不是韩大人吗?好久不见,几时来京城的?”
原来那次救桑玉楚未成,韩琦只得回到相州,每日仍在园林中赏景赋诗,过得怡然自乐。这日正在狎鸥亭赏景,义女桑梓儿再次找来,说王安石推行新法,已遭到朝廷众多官员的反对,这时只要干爹出面,定能拿下王安石,只要拿下王安石,她爹爹出狱一事就有了希望。
想到上次荆公不给情面,现听义女如此一说,韩琦果真有了借机推波助澜的想法,于是先到本州一番打听,再到他任过职的大名府走访了一趟,确实搜集到不少有关王安石变法造成种种“逆迹”的材料,回到韩府后,老牙一咬,写了奏章,乘着马车,带着扈从,赶了三天的路程来到京城,正准备去通进银台司呈递奏章,不想在宫门前遇上济阳郡王曹佾。
韩琦急忙下车施礼,问候道:“王爷安好。”
曹佾回了礼,问道:“韩大人此来何干?”
韩琦愤然说道:“还不是那逆政害得地方民不聊生,下官不得不来奏明圣上。”
曹佾一听,想到自己被青苗法害得失去拿常平钱谷放高利贷的美事,立马添油加醋说道:“那些逆政何止是害得民不聊生,只怕如此下去,好端端的大宋朝真的要被那王倔驴给搅乱喽!这种专横跋扈的佞臣,一日不除,我大宋就一日不得安宁!韩大人,现在皇上与那王倔驴几乎是一个鼻孔出气,你奏明圣上有何作用?”
韩琦一怔,问道:“王爷,那该咋办?”
曹佾道:“要想铲除大宋的后患,唯有的办法,就是罢去王倔驴的参政!”
听了曹佾的话,想到上次王安石对他的不敬及变法给大宋造成的种种“劣政”,便对曹佾说道:“王爷,当今圣上为励精图治,正重用着王倔驴。要想扳倒他,就得全仗王爷您了。”
“不行,不行。”
“王爷都不行,那、那还有谁行?”
曹佾冷冷一笑道:“当今皇上虽是一心励精图治,但他最能听得进一人之言。”
“你是说——”
“只要太皇太后出面,那王倔驴参政的交椅定是坐不成了。”
熙宁二年,以孝顺著称的神宗帝为“二后”新建了保慈、庆寿二宫。这日曹佾与韩琦一拍即合,径直去了太皇太后所住的庆寿宫。
御史台弹劾荆公、散青苗钱等引起的杂音,自然早早传到太皇太后耳里。这日,为了了解情况,太皇太后把她最器重的两位大臣——一位是连上十七道奏章劝她与英宗帝和好的司马学士,一位是被仁宗帝称为“朕今日为子孙得到两宰相”之一的苏轼——请到庆寿宫,同时也把她的姨侄女高太后叫了过来。
“老身近闻朝堂内外都在议论皇上变法与用人不当之事,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待侍女罗芷送过茶水后,太皇太后试探着问道。
司马光有些吃惊。往日太皇太后也曾单独召他进宫问话,但那都是谈些古今历史及书法、养蚕的趣闻,却很少问及朝中的政事,今日劈头就问到朝廷大事,不知其用意何在?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启禀太皇太后,当今圣上天资聪颖,虑事谨慎,面对大宋的‘两积三冗’局面,虽是图治心切,但还算是……”
坐在一旁的苏轼见太皇太后问到朝廷之事,脑海里顿时闪现出那日皇上在崇政殿对他的斥责,现见司马光说得拐弯抹角,早已按捺不住,起身施礼道:“启禀太皇太后、皇太后,圣上求治心切,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尚能理解。只是在用人方面,圣上确有不当之处,尤其是对待那个王安石,此人性格倔强固执,不仅得理不饶人,更是无理也要搅出理三分。现在圣上已被那能说会道的王安石所蒙蔽,一心想用他来治理国家。如此下去,只怕我大宋从此永无安宁之日了!臣乞太皇太后、皇太后,为着大宋江山社稷的安宁,千万得劝劝圣上。”
正说着,内臣来报,说济阳郡王与韩使相求见。
曹太后好不惊喜,说道:“老身好久没见着韩大人了,快请,快请。”
济阳郡王曹佾与韩琦进来,见过太皇太后和高太后,又与司马、苏轼见过,也不回避,直接说了此次的来意。
高太后更是赞成,说道:“太皇太后,本宫也听说了,王安石主张散放青苗钱谷,纯是祸国殃民之举,你我确实应该劝圣上早早制止此法的推行。”
韩琦、司马光、苏轼几乎同声乞求道:“太皇太后,要想让大宋江山社稷永远安宁,您不能不出面说话呀。”
曹太后见众口一词,沉思良久,不慌不忙地说道:“诸位大人莫急,老身此次一定要好好劝劝皇上。”稍停,又说道,“不过,你们也得为老身多拿些说话的证据呀。”
高太后立马说道:“是呀,你们这些王爷大臣,不拿出更多的证据,叫太皇太后如何出面说话呢?”
韩琦、司马、苏轼连忙施礼道:“启禀太皇太后、皇太后,臣等定会竭尽全力,拿出王安石施政的逆行。”
最后商定,大伙分头行动,多管齐下,从遏止青苗法着手,全面阻止朝廷实施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