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宋的规定,凡遭提名弹劾的官员,必须暂停入朝视事,待在家中专候圣上的最后裁决。
那些日,荆公整日待在家中,检讨自任参政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觉得自己性格确实过于刚强,办事缺少弹性。“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看来自己确实不是当宰相的材料。可话说回来,要将一个多年累积成“两积三冗”沉疴的大宋医治好,不下重药行吗?不实行变法行吗?要实行变法,没有壮士断腕与破釜沉舟的果决而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行吗?再说,历朝历代的变法,哪一次少了阻力、少了反对?如果见了阻力与反对就退缩,或是跟着人云亦云,筑室道谋,这变法还能进行下去吗?还有成功的那一天吗?”荆公独坐书房反复极度苦恼地思考着。
“可话说回来,现在要弹劾介甫这个参知政事的已不只是御史台和那‘三院’的人,从明里暗里的交谈接触中,大臣中确实为数不少的人都在反对变法,别的不说,就连好友持国、晦叔、君实,不都在逐渐疏远我王介甫吗?这‘一村不喜老王,老王不喜一村’的事实,能说明我王介甫真就没有错吗?”
七天之后,荆公向神宗帝递了辞呈,奏道:“陛下,臣再三考虑,还是辞去参政为好,要不,凭臣这等性格,怕是在此位久了,不仅对朝廷无益,更担心玷污了陛下的圣名。”
已启动变法的神宗帝怎会在关键时刻放走荆公,遂问道:“王卿何出此言?‘农田水利法’刚刚启动,听说济州濮州就修复了大堰大泊,排除了长年的积水,增良田数万顷;刚刚宣传青苗法,就得到多地百姓的欢迎,踊跃到政府借贷青苗钱……这些成绩都是变法所带来,这些都是王卿与朕同为大宋江山社稷带来的好处,何有‘玷污’一说?”神宗帝看罢辞呈,又原封不动地退回,说道:“朕是一心奋发图治,好不容易请到了王卿,如王卿此时离去,朕的一片求治之心岂不成南柯一梦付之东流了?”
神宗帝说得动容,见荆公已不再说话,又说道:“王卿是个做大事之人,做大事哪有不受他人议论说三道四的?朕已将御史台那小题大作的吕诲贬到邓州去了,三院那几位夸大其词的官员,不,还有谏院的范纯仁,朕很快就会将他们贬出京城。这些都是朕在全力支持王卿的变法,为王卿清除变法道路上的阻碍,王卿怎可在此时提出辞去参政之事呢?”
荆公虽是感动,但仍是担心,说道:“陛下圣明,但只怕如此一来,那些反对变法的声浪就会更大了。”
神宗站起,将辞呈递到荆公手上,说道:“只要我你君臣一心,别说是声浪,就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狂澜,又岂能撼动你我君臣变法的决心与意志?王卿,此可是朕的一片肺腑之言啊。”
荆公并非草木,对圣上一片赤诚支持,怎能不倍加感动?于是施过一礼,收回辞呈。
神宗帝见已是知天命之年的荆公竟能如此以国事为重,更是发自肺腑的敬重,接着问道,“王卿,御史台的吕诲已罢去邓州了,你看御史中丞一职由谁来担任为好?”
这分明是圣上要以最现实的信任来作宽慰,荆公哪能不知,一番感动之后,想了想,说道:“蒙陛下信任,若真的让臣举荐,臣看通进银台司使吕公著为人正派,办事沉稳细致,由他去御史台,定能监察百官的言行,也能为陛下减少烦扰。”
荆公另层意思是:老友吕公著与己交情不薄,由他去御史台,定能听到方方面面的声音,如能将那些声音及时告诉于他,那将对日后的变法大有裨益。
神宗帝当即准奏。
这天,荆公正要利用休假日去找吕公著谈话,家人王水来报,说老相公庞藉前来拜访。
荆公想到往日的友情,立马迎到府前,就见白髯飘洒、一身便服的庞公摇摆着微胖的身体,大步走来。
不等荆公招呼,庞藉就远远喊道:“介甫啊,老夫今天特来说你几句,不知高不高兴?”说着上了台阶。
荆公连忙施礼道:“庞公德高望重,教训几句,介甫哪有不欢迎之理?”说着,上前搀扶,邀入客堂坐了。
韩冰早已献上茶水。
庞藉取下胡夹,用手将那飘然的银须捋了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介甫啊,听说你那变法已闹得人心惶惶,私下都在议论,说你独断专行,为人又固执,这如何行呢?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而你现在办事,只凭自己的一厢意愿,而不考虑他人的感受,这样下去,怎能得到众人的理解与支持呢?得不到众人的理解与支持,如何能将事情办好?”
荆公一震,心想:原以为这位致仕多年的庞公只是来串个门儿,见个面,聊些宫廷坊间的轶闻趣事,不曾想竟是前来做说客。于是不得不严肃起来,说道:“庞公,你的金玉之言,介甫领教了。不过庞公还记得孟子借《诗经·鸱鸮》中的故事说:‘趁着天气晴朗筑好房子,这样就不会害怕风雨到来。孟子借用的这个故事才是治国的真理呀!孟子还说:现今国家闲暇,趁这个时候懈怠游玩,这才是招惹最大的祸患!我想庞公定是看得清楚,大宋百年承平日久,上至朝廷官员,下到平民百姓,他们所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太平盛世,想到的是趁此太平盛世极尽享乐之能事,哪能看到或是去细细体察这盛世背后所隐藏的危机呢?有的虽对危机看得清楚,但为保全自己的利益,也是装着视而不见,听之任之;更有甚者,见变法即将会搅乱他们舒适安乐的日子甚至破坏了他们已得的重大利益,此怎能不让他们汹汹然而咆哮攻击变法呢?”
庞藉不服,也提高嗓门说道:“老夫也用《孟子》中一句话来提醒介甫,孟子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而你介甫呢?任参政不足一年,变法还刚刚开始,你数数,你想想,你看看,皇亲国戚,朝廷命官,你已经得罪了多少?清者濯缨,浊者洗足,祸福都是由自己的原因而造成的!介甫啊,老夫是看在你我多年同朝为官的份上,才来向你说了肺腑之言,你不能不好好体察啊!”
荆公确实被庞公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感动,但想到圣上此次召他进京的目的,以及他欣然接受使命的初衷,不得不说道:“庞公的金玉良言,介甫何尝不知。但作为大宋的人臣,国家强盛,就是为臣的荣耀;国家衰微,就是为臣的耻辱。现在我大宋正处于积贫积弱、‘三冗’泛滥、夷狄虎视眈眈的艰危困境,介甫身为大宋的臣子,圣上又将拯救大宋社稷的重任压在介甫的肩上,在此关键时刻,介甫怎能过多考虑个人及家庭荣辱安危而辜负圣上那汲汲求治的一番宏愿呢?”
庞藉见荆公说到这份上,知是很难说服这位倔强的驴子,但作为一个老友,还是不甘心地提醒道:“介甫啊,老夫只是担心你这样执迷不悟,会让你在这场变法中落个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下场呀!”说着站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荆公看着这位老者愤然离去,一阵难以言表的苦衷由心底涌起,只能默默念叨一声:“庞公,为了大宋的未来,介甫只得失礼了。”
这时,荆公的长子、已秩满回京接受新任的王雱进来,见桌上放着一只紫玉胡夹,拿起细看一番,问道:“爹爹,这是谁的胡夹丢在这里了?”
荆公这才想起,忙说道:“快送去,快送去,这是你庞伯丢下的,他还没走多远哩。”
王雱听说是庞伯的胡夹丢了,想到已好久没见到他心仪的庞荻姑娘,便拿起胡夹出门追去。
机灵的盈儿急忙追出,大声喊道:“哥,你这身穿戴去庞府多难看呀?快把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