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相韩琦六十六岁还判相州,不久致仕,正应了“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那句古话。
回到老家相州后,韩琦仍不满足已有方圆二千余丈、院落大小十余座的韩府以及韩府后面的林圃、池塘沟溪、水中的楼台亭榭,又在康乐园东面池塘中央建起一座醉白堂。所谓“醉白”,取自白居易《池上》的诗意,其诗曰:“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韩琦极其羡慕诗中那悠然自得童小无欺的情趣,因而取其意为堂名。此堂建成后,韩琦每日便到此处赏玩休憩,饮酒赋诗,小日子过得悠哉游哉,十分惬意。
这天,韩琦在堂中看满园景致,看着看着,诗兴大发,遂挥毫写道:
尽室林塘涤暑烦,
旷然如不在尘寰。
谁人敢议清风价,
无乐能过百日闲。
写到此,再看看满院的亭台楼榭,想着自己那上万顷的良田沃土以及吃不完用不尽的家产,又想到那些只会当官而不善置家业的官员,不觉踌躇满志,洋洋自得,稍一寻思,一首小诗又自心中涌出:
水鸟得鱼长自足,
岭云含雨只空还。
酒阑何物醒魂梦,
万柄莲香一枕山。
正吟得得意,管家韩川匆匆进来禀报:“相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韩琦急忙放下羊毫,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管家道:“各地来报,官府正在清丈我们家的农田了。”
“啊?有这等事?”韩琦虽然早知朝廷为推行《方田均税法》在清丈土地,但绝没想到竟清丈到他这位三朝老臣的头上。这还了得!
韩川提醒道:“相爷,凭您的面子,将那些清丈土地的官员请一请,让他们网开一面,睁一眼闭一眼,就不用清丈我们家的土地了。”
韩琦摇头道:“你不见《青苗法》《均输法》那几回,凡是查出执法犯法的官员,一律受到严惩,现在还有几个官员敢接受吃请?”
韩川闪动眼睛,抱怨道:“朝廷做事也是太绝情了!”又焦急地问,“相爷,这次一旦把土地清丈出来,造册上报,府上不仅要增缴大量赋税,只怕更有损相爷你的清名呀!相爷,你真得想想办法才是。”
韩琦虽然不清楚自己府上遍及各地的良田究竟有多少,但他明白,这些良田中,除了皇上恩赐的之外,大都是自己巧取豪夺得来,现在一旦清丈出来,按照《方田均税法》的规定,每年要补缴税赋不说,更要使他这位在朝中有着极高声望的三朝老臣的颜面往哪儿搁放?咋办?去找皇上?不行,这青苗法、方田均税法,哪一个不是皇上亲自御批的?现在去找乎上行吗?咋办?去找太皇太后、皇太后求情?行吗?皇上说过,此次实施方田均税法中,凡有人出面说情、干扰、反对,都要严惩不贷。皇上说过的话,二位太后敢置之不理吗?既便两位皇后敢不理,但那宰相王倔驴会放过吗?
想着想着,韩琦就想到他义女的官人、白水潭书院山长、被赐有金鱼袋可以随时面君的石越石子明。“对,子明能掐会算,谋事深远,唯有找他去皇上面前……”
想到此,韩琦心中亮堂起来,高声对韩川喊道:“备车,老夫要立马进京!”
韩琦进了京城,直接来到石府。
义女桑梓儿自是高兴,问道:“干爹何时来的?”
韩琦道:“刚到。”又问,“子明呢?子明不在家?”
桑梓儿忙着端凳沏茶,回道:“子明出去了。干爹放心,他知道干爹您今天要来,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听义女如此说,韩琦高兴地说道:“老夫就知道我的子明聪明。”
桑梓儿递过茶,调皮地回道:“干爹就会夸奖你的女婿子明。”
那天在朝堂上听参政王珪说要彻查战马失控一事,石越当时确实震惊不小,但很快就暗自笑了,想:一个成功的阴谋,只有傻子才会接连使用哩!再说,那批重甲战马已死伤殆尽,还有二次利用的价值吗?
石越凭借自己敏锐的观察,已深深觉察到自与吐蕃开战以来,宋皇帝对他石越更是信任有加,再想到上次宋皇帝欲言又止的神态,更是隐约感到,宋皇帝很快就会重用于他。想到此,他本是跃跃欲试,高兴不已,但他终究不是一个盲从之人。冷静后,他又想:“即使能得到宋皇帝的重用,可有那双眼能识别忠奸的宰相在,我石子明即使得到重用,又能在宋朝廷站得稳吗?”想着,心狠手辣的石越不得不对荆公施以毒手。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石越已不满足上次借用大宋十万精兵不知去向一事挑起两府大臣攻击丞相,此次更要借用正在宋境全面推行的《方田均税法》大做文章,以期达到彻底整垮那位已回朝视事的王丞相。这些天,石越再无心整日缩在书院,而是早饭吃过,便骑上自己的黄鬃马,装着散心到城外去察访乡间对《方田均税法》的反映。殊未想到,果真访得一家家田主对《方田均税法》的百般攻击。石越听了,自是高兴。
这天,石越刚出朱雀门,正要去乡下,眼皮跳动厉害,就想起那句“早跳喜, 晚跳财,中跳祸事就要来”的俗语,心想:这快中午了,我石越能有何祸事?反复一想,就想到桑梓儿的干爹。“对,听说梓儿干爹府上的土地多得数不清,这次清丈,她干爹能不着急?这祸事莫不就是……对,她干爹此次一定会为此事着急!”接着又想,“既然着急,为何不来京城找人?”想到此,石越大喜,已不再去乡下,而是来到曲院街顶有名的遇仙楼,买了最下酒的卤货,兴颠颠骑马回到石府,正要进门,就远远看见梓儿义父韩使相已稳当当坐在厅前桌旁,心中一喜,连忙施礼道,“干爹到了?子明给干爹请安。”
韩琦见石越回来,急忙放下茶盏,一边示意免礼,一边欣喜地问道:“子明果真算到老夫今日要来?”
石越站起,嘿嘿一笑,道:“这还用算吗?爹爹长久不来,能不想念梓儿?”说着,将手中熟菜递给桑梓儿,自己提起茶壶为韩琦加茶。
桑梓儿接过熟菜,见是:炒兔、鹿脯、煎鹌子、生炒肺、羊脚子、莲花鸭、炒蛤蜊、两熟紫苏鱼,抱怨道:“尽买荤的,也不买几个素菜?”
石越笑道:“这是给老泰山下酒的,要素菜干吗?”
韩琦道:“荤菜素菜不重要。干爹今日来,是有要事找子明商议。”
石越忙说:“干爹的事,子明已知一二。”
韩琦一惊,问道:“子明果真知道?”
石越道:“不就是朝廷推行的《方田均烧法》惹起的那事吗?”
韩琦更是佩服石越的能掐会算,接着愤愤说道,“那王安石自从进了中书,整天就是搞这法那法,近日又四处清丈土地,硬是将一个好端端的大宋弄得怨声载道,鸡飞狗跳,上下不安。老夫是三朝的元老,怎能眼睁睁看着那王倔驴将这个大宋王朝弄得如此混乱而不管吗?这次来,就是想问问子明,这事能不能直接去找皇上评评理,讨个说法。”
石越暗自高兴,但表面却假装惊讶,说道:“干爹,你这时千万别去找皇上提那清丈土地之事。”
韩琦问:“为何?”
石越道:“皇上前不久在经筵上说得十分清楚,施行方田均税法,是关系富民强国之大事,你这时找皇上指责方田均税法的不是,弄得好,皇上好言宽慰你几句,弄得不好,皇上会说你们这班老臣只顾自己,而将大宋朝的前途命运置于一旁。干爹想想,这时候能去找皇上吗?”
韩琦愣了良久,问道:“那、那该咋办?莫非就眼睁睁看着王倔驴将老夫那上万顷良田就这么轻而易举给清丈上册不成?”
石越装作思考一番,说道:“干爹莫急,此时你去找一个人,她定会为你解决。”
韩琦一阵惊喜,问道:“何人?”
石越不慌不忙回道:“当今的太后。”
韩琦一震,想到自己的担心,问道:“此事太后敢找皇上?”
石越笑道:“你直接说清丈土地当然不行,只能——”
“咋说?”
“就说那王安石此次不该执意与吐蕃开战。”
此次与吐蕃开战之事,韩琦当然清楚,见石越提起,他已明白过来,当即竖起拇指夸奖道:“还是老夫的乘龙快婿头脑灵活,一下就说到点子上了!老夫马上就去,马上就去。”说着,就要出门。
桑梓儿连忙喊道:“干爹还没吃饭哩。吃过饭再去不迟。”
韩琦道:“吃饭不急,干爹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