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朝后,荆公正要退去,高坐御案后的神宗帝喊道:“王卿留步。”
荆公一怔,以为皇上要追究那天迩英阁讲学不欢而散之事,只得回到丹墀下,躬身谢罪道:“陛下,经筵那天是臣考虑欠周。”
神宗帝连忙站起,绕出御案,走下丹墀,对荆公说道:“那事朕早有预料,王卿不必自责。”
荆公感激,谢过。
神宗帝转身问邵天九:“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邵天九欠身回道:“陛下,那边早安排好了。”
神宗帝对荆公说道:“朕曾说过,找机会带王卿去看个地方,今天就去。”
荆公见皇上不是追究经筵讲学之事,心中轻松下来,问道:“不知陛下带臣去看何处?”
神宗道:“去看景福殿。”
荆公心头一震。
他知道,景福殿是皇家的私帑,大小三十二库,总称内藏库,与宣德门南的左藏库遥遥相对,一个主宫中享用,一个管全国税赋收支。
内藏库为皇家私帑。据说皇家私帑自西周就有之。西周除将国家财资分九贡、九赋、九职三部分储藏外,剩余部分均留作天子的私有财产,另设私库管之。到了汉代,朝廷的财赋分属两大机构管理,一个叫“大司农”,专门负责供给军队和国家钱粮财物,一个叫“少府”,专供皇帝开支享用。到了唐朝,国家富足,皇帝私家仓库的名称更是繁多,什么琼林库、大盈库、丰德库、备边库、封装库等等,都是管理皇帝私产的机构。直到宋太宗时才把皇家私库改称为“内藏库”,命令将户部财赋中的贵重物品诸如金、银、奢侈丝织品等转移到内藏库,并专以内臣掌管,国家主管财赋的三司都无权介入,至于内藏库的财资究竟有多少,外界更无人知晓。
这天皇上竟要带去看内藏库,荆公能不震惊?
这天在太府寺卿及内藏库使的引领下,神宗帝与荆公出文德殿,向东至紫宸殿,过需云殿,经崇政殿拐弯向东,便到了大禁内东北角的景福殿。
景福殿除殿前有株高大的柏树外,四周既无亭阁,也无花树,全是一群灰扑扑的平房,乍看并无特别之处,而早年此处却是金帛堆积如山,传说那时的夜间这里更是金光灿灿光亮如同白昼,而今却成了一座座空库。
君臣二人在内藏库使的引领下,首先来到第一库—— 奉宸库。此库本是库藏金玉、珠宝及其它珍贵物品之处,但此时架上珠宝已寥寥落落,所剩无几。
神宗叹惜一声,带荆公来到第二库。
第二库是祗候库。这里主要掌控收纳的钱币、器皿、衣物,全是备皇帝殿廷赏赐及诏令颁赐之物。而此时除了少有的几只架上有些器皿衣物,大多架橱都是空荡荡地闲置着。
神宗看着心寒,又与荆公来到第三库。第三库为布库。布库掌管各路交纳的各种绫罗绸绢及布匹,原本是分门别类架在架上,以待给用,但此时除了尚有些留作赏赐官员的绸绢,其余所剩极少。
第四库为茶库。也许是宋地产茶地多的原因,此库存茶尚多,有龙凤茶、京铤、石乳、的乳、白乳、龙团胜雪、白茶、贡新銙、试新銙、北苑先春等贡茶。其中高级到奢侈地步的有建州的小团茶,剑州的腊茶,那都是皇上独自享用,或是皇上在重大节日赏赐亲王大臣的。绝品茶有云川顾清的紫笋,毗陵的阳羡,绍兴的日铸,婺源的谢源,隆兴的黄龙、双井等著名的40余种贡茶。这些茶叶茶饼是给翰林诸司及赏赉、出鬻之用。
看到这些,神宗不无调侃地对荆公说道:“茶者,清心寡欲也。难怪我大宋的臣子大多是些清心寡欲、胸无大志、甘受清平闲静之辈乎。”
荆公知道皇上心地凄凉,为给皇上增添信心,回道:“陛下,这清新寡欲,至少说明这些大臣的心里是清明的,只要陛下调教得好,他们定会拿出虎虎生气,干出一番大事业。”
神宗听了稍感宽慰,说道:“朕此次请王卿来,就是想好好调教调教这班大臣,为振兴我大宋干出一番大事业啊。”
君臣二人说着,又一一看了杂物库,交引库,香药库……
二人正看得揪心,三司使韩绛匆匆赶来。
韩绛,字子华,河北真定人,这年五十六岁,是韩维、韩缜的兄长,宋仁宗庆历二年荆公与韩绛、王珪、杨寘、曾巩同时参加科考,荆公、王珪、韩绛分获前三名,亦即进士及第。英宗时,韩绛任三司使至今。
到了面前,韩绛施礼如仪,禀报道:“陛下,日本、辽朝使臣求见。”
神宗皱了皱眉头,问道:“此来何事?”
韩绛回道:“还是为年初朝贡赏赐之事。”
神宗心中“格噔”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熙宁元月,神宗帝刚登大位,各蕃属国纷纷带着国王的贺表、贡品,前来朝贺,一时间,整个汴梁的大街上百音车马喧闹,万国衣冠流动,呈现一派少见的繁盛壮景。
按照历朝历代的惯例,凡来中国朝贡者,朝廷不论贡品多少,都是见物有偿,有贡必赏,且每次回赐的礼品均要远远超过朝贡礼品应有的价值。如三国时倭主向魏国送了7名女奴,魏明帝就回赐黄金八十两,绛地龙锦五十匹、蒨绛五十匹,绀地句文绵三匹、五尺刀十口、铜镜千枚、真珠七十斤。如此多的回赐,就连倭主卑弥呼都惊叹不已。宋初,高丽国在臣服辽、金的情况下,每到朝贡时节,也派出众多官员携带大量贡品前来朝贺大宋,意图十分明显,就是借朝贡之名,行获取丰厚回赐之实。此更有种冠冕堂皇的说法,叫作“朝贡贸易”。
宋时,日本和辽朝已不是蕃属国,但为了得到大宋丰厚的朝贡回赐,每年同样带上国王的贺表、贡品前来朝贺。日本这年不仅带来三百多人的使团,更是派了三艘大船装满“贡品”。辽朝也不甘落后,带上能歌善舞的美女乐伎五十、印欧人种的高挑美女五十、山羊三千、契丹牛一千……试想,如此庞大的“贡品”,按照超值回赐的标准,在这个“百年所积,唯余空簿”的大宋,一时何能回赐得了?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刚登大位的神宗帝只得让三司开了白条,答应过些时日一并回赐。
神宗正想着,日本和辽朝两位使节急匆匆赶了过来,先是施礼,接着同时问道:“陛下,按照贵朝的规矩,这回赐该给了吧?”
神宗想到藏库已空,又见来使催逼紧迫,心中烦恼,说道:“朕已自顾不暇了,此时哪来钱帛回赐?”
日本使瞪眼说道:“贵朝自顾不暇与我大日本国有何干系?回赐是你们宋朝的承诺,到时不给,如何能行?”
辽使更是说道:“回赐是你们南朝订下的规矩,我辽朝好心好意带着辽主的贺表、贺礼前事道贺,上次你们说我辽朝的贺礼过多,一时无那么多银绢回赐,等过些时日再给,我们答应了。皇上是金口玉言,这次你怎能出尔反尔,不按规矩行事呢?辽主说了,这次如不付清回赐,就是你们南朝不守规矩,一切后果都由你南朝负责!”
荆公见辽使如此嚣张,顿时火起,手指辽使斥责道:“大胆的辽使,竟敢如此与我大宋皇帝说话?就凭你这嚣张的气焰,甭说我大宋目下无钱回赐,就是有,你也得先给我大宋皇帝伏地请罪,否则你们就别想要到回赐!”
辽使一时未认出荆公,冷笑着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指责外臣?”
荆公挺身说道:“我是谁?我是大宋的翰林学士王安石!”
听说是王安石,辽使顿时如雷贯耳,想到清宁十年(嘉佑五年),时任度支判官的荆公受仁宗帝派遣出使辽国为辽主作寿。为迎接这位大宋使臣的到来,辽朝设宴款待,可在安排席位时,辽朝礼仪官有意侮辱宋使,将辽臣坐正南向,涿州官员坐正西向,唯将荆公安排坐于东向。荆公已知这是辽朝有意污辱大宋,自己也不言语,直到敬酒前,他仍是背朝宴席,辽主几次叫荆公转身,荆公置若罔闻。辽主无奈,只得站起敬酒,荆公这时还是背对桌面高高举起酒杯,冲着前面空旷处喊道:“谢辽主!”——做出一幅率领君臣共饮的架式。辽主看出其中玄妙,急忙让礼仪官重新调整位置,请荆公坐上主宾席,更让觱篥起歌,舞女春风,唯恐再惹动荆公生气……
想到此,辽使知道荆公是位强硬且具睿智之人,不敢再多言语,但想到此次回赐尚未到手,只得伏地叩头道:“陛下,王大人,我辽朝这次所献贺礼,纯是我主对大宋的一片诚意,还请陛下与王大人将这一年的回赐如数给外臣带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