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快马加鞭,七日后到达京城汴梁。
下车后,荆公径直来到三司条例司,进门便问:“望之是何日失踪的?”
见主人回来,条例司一班年青官员早已过来忙着端凳沏茶上前招呼。
待荆公坐下,吕惠卿回道:“是半月前的一个休假日。”
“休假日望之在干何事?”
吕惠卿、苏辙、章惇就将那日吕嘉问与他们一道在条例司整理公文,被吕氏家族叫去的事说了。
“你们没去吕府打听?”
“打听过了,说望之是他们吕家的败类,正在接受拷问。”
荆公一震,问道:“望之是败类?是何败类,竟受拷问?”
“大人,吕家上上下下都这么说,具体原因他们谁也不说。”苏辙、章惇等回道。
荆公觉得此中有蹊跷,决定去找好友吕公著问个明白。
正要起身,门吏来报,说使相韩琦求见。
荆公一震,听说这位老上司在一月前为京城巨富桑玉楚侵盗纲船货物一案来找过他,只因那天他去了边陲而错过。“这次又来,莫非还是为桑玉楚说情?”想到这里,荆公眉头蹙动一下,说道:“请。”
韩琦那日从福宁殿出来,本想当即回相州,无奈义女非缠着要将她爹爹一事落实好。韩琦无奈,只得留下等候。这日打听到荆公归来,他便匆匆赶到中书。
荆公连忙为使相让座泡茶,说着好久不见的客气话。
韩琦见荆公对他如此敬重,心中欢喜,直接说了来意:“我亲家那事做的确实不该,但他现在已知错了,很是后悔。介甫能否看在老夫的份上,只要不让他坐牢,罚多少银两都行。”
荆公早有思想准备,说道:“使相大人,大宋目下正处于困危之际,而皇上又是一心求治,若此等大案不能依法处治,就无法整肃大宋纲纪,纲纪不整,大宋就永无振兴之日。还请使相大人海涵。”
韩琦再三请求。
荆公不变初衷。
韩琦见不给脸面,只得站起说道:“既然如此,老夫去找圣上讨个手谕,你再放了桑玉楚,此也减轻了王大人的压力。如何?”
荆公一听,知道这是在给他施压,也说道:“圣上一心励精图治,桑府侵盗朝廷货物,这是无视我大宋律法,圣上如何会给恩公手谕?再者,使相即便拿了皇上手谕,为了大宋江山社稷,介甫又何能放弃大宋律法不顾而放了玉楚?”
韩琦见荆公话说得坚决,想到自己现在虽不在朝廷为官,但毕竟还是使相,既然答应为义女办妥此事,怎能到这参政面前就不了了之呢?于是口气变得愈加强硬:“介甫啊,当初你刚出道为官,老夫是怎样关爱你的?日后又是怎样与永叔一班老臣向皇上举荐你的?难道你真是个吃果子忘树之人?”
荆公见老上司红了脸,立即提壶为韩琦茶盏加水,双手递过,说道:“即便使相大人终身痛恨介甫,对于此事,介甫还是那句话,为着大宋的振兴,介甫只得秉公行事,无法宽宥。”
听了此话,韩琦哪会接茶,一拂袖,早将那伸过来的茶盏拂到地面,摔成八瓣,自己竟愤然而去。
条例司人刚将地面茶盏碎片捡起,不等送出扔掉,韩琦重新回来,远远嚷道:“参政大人,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为了大宋的振兴,不得不秉公行事吗?你真是事事秉公行事吗?”
荆公不知所以,问道:“使相何出此言?”
韩琦怒吼道:“王大人,你装得真像啊!桑玉楚侵吞了朝廷货物就以大宋律法行事,可那与桑玉楚同样侵吞朝廷货物的发运判官为何不抓进大牢,只是将他挪个官位?你这岂不是狗眼看人,还谈什么大宋律法?”冷冷一笑,继续说道,“早年老夫还说你王介甫是个办事一根筋的倔驴,原来也是个欺软怕硬、欺上压下的势利小人!”
荆公震惊,问道:“那发运判官不是同样收监了吗?莫非使相大人信了谣传?”
韩琦又是一阵冷笑,道:“谣传?王大人若是不信,可去问问皇上,此话是不是皇上亲口说的?”
荆公更为震惊,想:此事事前已与皇上说好,为杀一儆百,这次造成沉船事件的两个首犯定要严惩不贷,所以这次没让刑部与大理寺介入,而是直接放到开封府鞫审,何有高步诚仅挪个官位一说?于是对韩琦说道:“使相息怒,下官马上去见皇上,定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说罢,撩袍出门。
听说荆公回朝,神宗帝高兴不已,立即召见。
荆公一一禀告了边塞之事。
神宗点头赞许道:“作为一个泱泱大国,办事本该如此。何能被他人几句强硬之言,就弄得神魂不安,举棋不定呢?”
荆公惦记的仍是韩使相说的话,问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何事?请讲。”
荆公道:“臣听说侵盗纲船货物一案中的幕后指使人高步诚,不仅没按大宋律法送监,而只是给他挪了个官位。可有此事?”
神宗帝顿时有些紧张,想了想,说道:“王卿,此也是出于无奈啊。我朝今后的变法,是需要更多人出面支持,这太皇太后、皇太后一起找来,朕要是不给她们点情面,今后的变法她们若是不支持,我们可就寸步难行了。所以朕……”
荆公无法接受,大声说道:“陛下,如果‘二后’如此干政,朝廷今后的变法还如何施展啊?”
神宗帝叹了口气,说道:“朕知王卿会说此话。不过,王卿放心,朕为了稳住‘二后’的情绪,先是将高步诚的‘收监’改为杂买务的都监,后来觉得不妥,朕又令中书将那‘都监’改为‘货色’。”
荆公越听越糊涂,问道:“陛下,我朝文官武官有三十余阶,可从未听说‘货色’这一官职呀?”
神宗帝苦笑道:“王卿,‘货色’不是官,只是在杂买务专为禁内采办货物的一个小杂役。”
荆公仍是怒气未休,说道:“如此凶残侵吞朝廷赀产的贪官,不砍头便是便宜了他,何能还给他一个杂役?”
神宗见荆公满脸怒色,只得无奈地劝道:“王卿,朕也知道连‘货色’这个差役也不该给,但无奈他是太后嫡亲的侄子,朕实在没办法呀。”
荆公仍是不可接受,奏道:“陛下,高步诚明目张胆侵吞大宋财物,如不依大宋律法行事,日后何以警戒他人?臣再次恳求陛下,为着大宋的振兴,立即收回成命,将高步诚绳之以法!”
神宗帝又是一声长叹,道:“王卿,朕何尝不想这样做,可朕实在有难处啊。”
一语说得荆公心软。他知道,皇上所以如此,也是被太后逼得无奈,思考再三,只得说道:“既如此,臣告退。”
荆公无奈回到中书,见几位宰执正在政事堂一如既往地悠哉游哉,捋的捋须,品的品茶,摇的摇扇,当值宰相富弼更是用一只枯瘦的老拳头有一下无一下地敲打着架在杌凳上那只有疾的老腿。
就在这时,高太后风风火火进来,几位宰执无不“腾”地站起,给高太后施礼请安。
高太后懒得理睬,径直走到富弼面前,问道:“富大人,听说皇上要将本宫侄子高步诚的‘都监’改成‘货色’,可有此事?”
富弼急向案上那份词头觑了一眼,结结巴巴回道:“回禀太后,是、是有此、此事。”
“你已将它改过来了?”高太后逼问道。
“还、还没有。”
“这,这就对了。”高太后说着,见富弼颤颤巍巍,知他腿上有疾,便放缓语气,说道,“富大人请坐。”
富弼哪敢落座,仍是颤颤巍巍地站着。
这时荆公过来,指着案上词头,对富弼说道:“这是圣上亲拟的词头,丞相为何迟迟不为那‘货色’拟票?”
富弼弯腰以手捶了几下老腿,痛苦地说道:“这腿,这腿,怎么老是不好呢?”
高太后此时也走过来,挤开荆公,拿起案上词头,对富弼说道:“富大人,你就按原来的‘都监’拟票吧!”
荆公想到刚才神宗帝那种万般无奈的神情,再见高太后此时的专横跋扈,再也无法按捺胸中的火气,也挤到前面,说道:“丞相,将‘都监’改为‘货色’,这是皇上亲拟的词头,你怎能犹豫不决?”
高太后再次将词头拍到富弼面前,厉声说道:“丞相今日是听本宫的,还是听王参政的?若是听本宫的,就立马按‘都监’拟票!”
试想,一向说话碎碎的富弼此时能不左右为难吗?好歹他大脑好使,想了想,便看着荆公说道:“王大人,本官今日老腿痛得实在厉害,你看,你看,这两手都疼得哆嗦了,哪能提得起笔呀?还是劳驾王大人代本相拟个票吧。”
荆公明知丞相此是推诿,但想到若自己不趁机为“货色”拟票,在高太后的威逼之下,难保富相不果真按高太后的意图办事。想罢,毅然走到案前,接过富弼手中羊毫,“唰唰”几下,一句文字出来:“将高步诚降为榷买务货色。”
高太后一见,顿时咆哮道:“反了反了,你一个小小参政,竟敢篡夺丞相大权,擅为皇上拟票?好,好,好,走着瞧!走着瞧!”说着,转身离去。吓得几位侍女急巅颠跟着小跑过去。
政事堂另两位宰执这才过来说道:“王大人,这诏书上的票拟也是你能签的?此不是越俎代庖僭权越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