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刘文静与裴寂相约于太原晋阳县衙院内。此处古柏参天,绿荫森森,月色融融。他俩在藤萝架下一方石案前相对而坐,一边品茗,一边谈笑风生,忽见逻葉传烽,裴寂不由感叹道:
“唉,我虽出身世家,不幸家父早亡,家贫如洗,少年不知经历多少苦难,等到年近知命才谋得晋阳副监这一小职,聊以自慰。本想安度时日,哪知恰逢乱世,狼烟四起。如今刘武周已攻下楼烦,直逼太原。倘若太原有失,晋阳宫自是不保,到那时就算我能逃出此地,皇上又岂能饶我性命?”说时脸上笑意尽失,蒙上一层愁云。
“玄真兄所言极是,这乱世难保身家性命哪。”刘文静缓缓捋着长髯说,“我的处境跟你类同,先父早早战殁,只留下个仪同三司的空衔让我承袭。我虽不敢自诩才高八斗,却也自信才力不弱,谁知到如今也只捞得个小小县令。官小,偏又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一旦太原有失,就算贼兵不追究我,城中的那些仇家也照样会取我性命。”
“如此说来,肇仁兄你我倒是同病相怜喽。”裴寂苦笑一声说,“唉,身处乱世,怀才不遇,半生潦倒无为,真是生不逢时啊!”
“是呀,玄真兄。”刘文静感叹了句,接着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常言道否极泰来嘛。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时势大变,这既是我等之不幸,也是我辈之大幸也。”
裴寂一脸迷惑地瞅着刘文静,低声问道:“何出此言?”
刘文静冲裴寂微微一笑,直统统地问:“玄真兄以为倘若天下太平,你我能有多大前程?”
裴寂答道:“你我既非皇亲国戚,又非功勋之后,且年事已高,纵有十分运气,也仅能保住现有官职。”
“终生为一小吏,文静实不甘心。不知玄真安于副监之位否?”刘文静两眼紧盯着裴寂的眼睛问,一边将手中的茶碗放在石案上。
“自是不甘。”裴寂坦白地说,“我虽不才,确也饱读诗书,精通谋略,胸怀大志,望能安邦济民,位极人臣。然年近五旬,方得一卑职,哪能甘心安于现状?可命运如此,我又能怎样?”
说罢,裴寂重重地叹了口气,苦涩的笑容里透出几许悲愤与无奈。
“玄真兄,你过于悲观了。”刘文静对着裴寂哈哈一笑,“依文静看,玄真兄你定有实现胸中壮志之时呀。”
“肇仁兄,你休得笑我。”裴寂摆摆手,苦笑着说,“裴寂生逢乱世,能保住这条性命就算万幸了,何敢再有高望!”
“此乃文静肺腑之言,何言取笑。”刘文静诚然道,“正如我方才所言,天下大乱是我等之大幸。你我将可借此时来运转,改变自己的逆境。玄真兄,我俩的机会真的来了。这是苍天有眼,不负我辈才学和平生抱负。”
裴寂一听此言,心头不由一动,似乎明白了刘文静的心思,却故作惑然不解地低声说:“裴寂生性愚钝,请肇仁兄明言。”
刘文静没有立即解释,只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裴寂那张眉清目秀的面庞笑而不语。他端起茶具啜了口,沉吟着问:“玄真兄,你我二人的出身比萧何、曹参如何?”
裴寂答道:“论出身,萧何、曹参不过一刀笔小吏而已,而你我职位虽卑微,却也是朝廷命官,出身自高一等。”
“玄真兄说的对,你我都是功臣之后,官宦之子,自比萧何、曹参出身高贵。”刘文静应了声,随即又叹口气说,“可你我现今的地位比起萧、曹二人相去甚远。你看萧何、曹参后来都曾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这是何故?”
“萧何、曹参有辅佐汉高祖之丰功伟绩,封侯拜相理所当然。”裴寂脸上满是羡慕之色。
“没错。”刘文静又呷了口清香扑鼻的茶,提高声音说,“萧、曹二人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是因他们辅佐了汉高祖。如若你我也能像他俩那样建辅佐之功,何愁到时不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呢?”
“你……肇仁兄,你岂不是要谋反吗?”裴寂大惊失色,端在手里的茶碗不由微微抖了一抖,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玄真兄,你言重了,这不叫谋反,是争天下。”刘文静镇定自若地答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称王称帝者不知几人。你看刘武周起兵马邑,林士弘起兵豫章,刘元进起兵晋安,皆称皇帝。硃粲起兵南阳,号楚帝;李子通起兵海陵,号楚王;薛举起兵金城,号西秦霸王;窦建德起兵河间,号长乐王,杜伏威起兵淮南,号吴王;李密起兵巩,号魏公,还有梁师都之辈也自号总管大丞相。如今的天下已经不再是隋家天下了,又谈何谋反呢?天赐良机而不取,乃负天意,负大丈夫平生之志。”
“肇仁兄所言,甚是有理。”沉吟半晌,裴寂诡谲一笑道,“天欲予而不取确违天意,只是就算我等有辅佐汉高祖之心,恐难得其人。纵观天下之英雄,谁敢自称汉高祖呢?刘武周,薛举,还是窦建德?”
“非也,他们皆为鼠辈。”刘文静嗤之以鼻道,“就凭他们的才具岂能扫灭群雄,一统天下,建汉高祖之功业?”
“那谁能与汉高祖相媲美?”裴寂问,“裴寂愚钝,请肇仁兄明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刘文静诡秘一笑,压低嗓音说,“汉高祖并不难寻,就在太原城中。”
“就在太原城中?”裴寂故作惊惑状,“那会是谁呢?”
“玄真兄,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呀?”刘文静大笑道,“当今天下人都知晓,像玄真兄你这么聪明睿智之人能不知晓吗?不会吧,玄真贤弟,恐怕你是在试探愚兄我了吧,哈哈!”
裴寂打着哈哈说:“肇仁兄,你高看我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是俗务缠身,整天关在晋阳宫里,两耳几乎不闻天下之事了。”
“你这人……”刘文静指着裴寂笑道,“好了,玄真兄,你难道没听说过‘李子结实并天下,杨主虚花没根基’;‘日月照龙舟,淮南逆水流,扫尽杨花落,天子季无头’这些妇孺皆知的童谣吗?”
“这裴寂倒是有所耳闻,传言说是姓李的要取代姓杨的当天子。”裴寂啜了口茶,微微一笑道,“我看这只是谣言,姑妄听之,何必当真。再说制造谣言的大将军李金才,早在前年就给皇上满门抄斩了。”
“李将军只是代人受过罢了。”刘文静幸灾乐祸般轻笑了声,接着又凑近裴寂耳边,故作神秘道,“玄真兄,其实要取代杨家的人不是李金才,而是另有其人哪。”
“另有其人,那会是谁呢?”裴寂假装惊惑,转着大而有神的眼睛,寻思着说,“难道是瓦岗魏公李密?嗯,也许是吧。李密乃‘八大柱国’之一李弼的曾孙,袭爵蒲山公,门第高贵,且有雄才大略,威名远扬。现又手握雄兵数十万,猛将数千,颇有气吞天下之势。倘若没猜错的话,童谣所指理应是魏公李密了。”
“李密,此人徒有虚名耳。”刘文静面露不屑,讥笑道,“瓦岗军虽兵多将广,也有秦叔宝、程知节、单雄信、徐功懋等猛将,但终究是一群乌合之众,难成大气。依我看来,用不了多长时间李密的瓦岗贼军就会败在王世充和窦建德两人手上,从而分崩离析。李密此人虽有才略,然胸无大气,也无王者之风,终难成大事。”
“不是魏公,那又会是谁呢?”裴寂仍装着糊涂,把头探过去,低声问道,“肇仁兄,你能否告知我呀?”
“玄真兄,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呀?”沉默片刻,刘文静两眼紧盯住裴寂说,“依你的敏慧,还有跟唐国公的交情,能不觉察一二?”
“难不成你指的是唐国公?”裴寂心中不禁一喜,他没想到刘文静跟自己不谋而合,旋即又像怕走露风声似的,故意摇首否定道,“唐国公要代……这怎么可能呢?唐国公与当今皇上可是表兄弟,是皇亲国戚。且唐国公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岂能心存异志?”
“此言差矣。”刘文静驳道,“唐国公对皇上忠心不贰,那是前事。现如今天下纷争,局势失控,皇上对唐国公也是心有疑虑,深怀猜忌。今唐国公手握重兵镇守太原,皇上却派自己的心腹加以防范。如此,唐国公岂能不惴惴不安,如履薄冰?且唐国公文武双全,雄才大略,胸怀大志,岂会坐以待毙?玄真兄,时势所迫,唐国公必定会有所悟,有所谋。”
“肇仁兄,你这是在妄加揣度。”裴寂神色谨慎地说,“当今皇上身处险境之中,疑心甚重,哪怕有一点点风声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灭门之灾,尤其是唐国公这种手握兵权的大臣,所以这种话也就你我这等好友之间说说而已,千万别传出去。切记,切记!”
“玄真兄,你多虑了。”刘文静郑重其事地说,“我心里清楚,我跟唐国公的交情没你深,可我对唐国公也是十分忠诚。这些时日唐国公常召我谈论天下之事,且彼此相谈甚欢。由此可见,唐国公对我刘文静还是挺信任的。所以说,玄真兄,你就不用再试探我了,哈哈!”
说罢,刘文静冲着裴寂纵声大笑,透出几分得意与豪爽。
裴寂当然清楚刘文静与唐国公李渊的亲密关系,只是出于他为人谨慎的秉性,不想在无绝对把握的情况下泄露心声,何况这是关乎到满门抄、诛灭九族的谋逆大事呢。不过,给刘文静这么一说,裴寂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许多。他认为自己这位知交是完全值得信任,于是便伸出只手握住刘文静那只宽大厚实的手掌,诚恳地说:“肇仁兄,裴寂如此这般,也是不得已呀,请见谅。”
“玄真兄,我明白你的心。这事关重大,岂能不倍加小心呢?”刘文静朗声笑道,“不过,现在你大可放心了,你我同一条心哪。”
“是呀,肇仁兄,你我都对唐国公忠心不贰。”裴寂紧握着刘文静的手,语气坚定地说,“那我们就可以倾心相谈,不用遮掩什么了。”
“为苍生计,玄真兄,你我必得尽全力劝唐国公担当此重任,平定乱局,安定天下。”刘文静忽然情绪激昂起来,“当今能肃清四方,一统天下者,唯唐国公而已。故而,你我得极力辅佐唐国公,为天下黎民百姓造福祉。”
“肇仁兄胸怀天下,心系百姓,可敬可敬啊!”裴寂一拱手,坦白道,“不过,唐国公比起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唐国公每每看到狼烟四起,生灵涂炭,真是心如刀绞啊。唐国公总是对裴寂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实乃目不忍睹,悲不自胜。”
“玄真兄,我也深知唐国公心系苍生,胸怀大志。”沉吟会儿,刘文静不解似的说,“唐公为何不起兵,以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
“嘘,小声点,隔墙有耳。”裴寂警惕地望了眼紧闭着的格子门,见外面寂然无声,方才压低声音道,“肇仁兄,实话跟你说吧,唐国公又何尝不想?早在大业九年,唐国公就看出隋祚将倾,有取代之意。故而皇上命唐国公镇守太原,唐国公欣然领命,自以为天赐良机。”
刘文静先是一怔,接着又疑惑不解地问:“既如此,那为何迟迟不见唐国公的动静?”
“虽说唐国公手握重兵,威震天下,只须摇旗一呼,响者云集。可唐国公是个谨言慎行极具城府之人,凡事三思而后行。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唐国公是万万不会贸然行事,以免遭不测之祸。”裴寂神色严肃,声音细如蚊蝇。
“时机不成熟?”刘文静轻轻摇了摇头,思忖着说,“可我不这么认为,玄真兄,我倒以为现在起事时机最佳呀。”
裴寂心头一怔,连忙问:“此话怎讲?肇仁兄,请细说一回。”
刘文静没有立马回话,举起茶碗啜了口,清了清嗓门方说:
“如今天下纷乱,群雄并起,称王称帝,且为不名,故而唐国公起兵便是师出有名,天下依附唐国公者趋之若鹜,此一也。刘武周反于马邑,欲攻打太原,唐国公正好借此平叛之机招兵买马,扩充军力,此二也。魏公李密率瓦岗贼军战于东都,为隋军所阻,无力攻占东都,西进关中。同时镇守关中的庞玉、霍世举奉令救援东都,从而使关中空虚,此时若引兵进关中,取之如探囊取物,此三也。正因有此三,故而我认为现今起事时机最佳。”
“妙,妙,肇仁兄说的太对了。”裴寂禁不住抚掌笑道,“听君一席话,裴寂真是茅塞顿开呀。”
“过奖了,玄真兄。”刘文静哈哈一笑,接着又浓眉紧锁,叹口气说,“言虽有理,可就怕唐国公不肯采纳,延误了时机啊。”
沉默了好一会儿,裴寂方说:“肇仁兄实不相瞒,唐国公为人过于谨慎,故而在这事上一直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所以,玄真兄,此事还得你在唐国公面前多进言,毕竟你是唐国公最信得过的人哪。”刘文静语气恳切地说,“这举兵行大义之事,可是关乎到苍生疾苦,天下太平,同时也关系到你我前程命运,故而不能不尽心尽力。”
此时,裴寂背靠在雕花椅背上,一手轻轻捋着那部半尺来长的山羊须,作沉思状。良久,他方微微点头,沉声说:“此乃义举,裴寂敢不尽心尽责!好,改日裴寂一定在唐国公面前进言,哪怕受刀斧之罪,也得把肇仁兄这番话直说出来。”
“好,玄真兄,那文静就恭候你的佳音了。”
说完,刘文静满心欢喜地对着裴寂哈哈大笑了两三声。
接下来,两位密友边品茗边畅谈,直到夜阑人静。刘文静方才起身,拱手道别。裴寂似乎兴犹未尽,不想让刘文静离开,邀他同床而睡,再畅谈一番。刘文静乃落拓之士,不拘小节,便爽快地应承下来。于是,两人抵足而卧,彻夜长谈。
次日,裴寂拜见唐国公李渊。此时李渊正坐在堂中,手握一册线装书,细心品读,神情专注而怡然。裴寂趋步上前,行了个大礼。裴寂的到来使李渊很是欢喜,他挥手呵呵一笑,请他免礼入座。裴寂谢过后,便在李渊身边的那张雕花团凳上就座。
裴寂面含微笑,两眼注视着身材魁梧、髯须微黄、衣着华贵的唐国公,思忖片刻,方轻声问:“唐公真是令裴寂五体投地,戎马倥偬之际,尚能不忘苦读圣贤书,不知方才唐公读的是哪位先贤的著述?”
说时,裴寂将眼光瞟向放在书案上那部半摊开的书卷上,一边从侍者手上接过刚泡好的淡茶。
李渊笑而不语,饮了口清香四溢的好茶,方开口缓缓地答道:
“本公一时闲来无事,便想会会前朝圣人先贤,看看他们是如何乱世治国,平定天下。”
“唐公,请恕在下直言,您是得多看看汤、武、高、光,学学他们是如何举兵平定天下,救苍生于水火之中。”裴寂一语双关地说。
李渊是个极其聪颖之人,给裴寂这么一说,即刻就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默然啜饮了口茶,他方抬起那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对方。良久,他呵呵一笑,谦然答道:“裴监,你高看本公了。本公自知才疏学浅,愚钝少能,难望汤、武、高、光之颈背,也就只好趁空暇之余,品味品味这些圣贤的丰功伟绩了。”
“唐公,您过谦了。”裴寂陪笑道,“以唐公之才学、威望及胸襟,绝不下于汤、武、高、光,故而只要唐公肯举义旗平天下,那必将创一番宏图霸业,到时您又怎会输给这些先贤圣哲呢?裴寂敢断言,到时唐公一定能青史留名,为后人所景仰,如汤、武、高、光这些圣人贤君。”
“本公不敢有此妄想。”李渊轻言一声,望着裴寂微笑。那眼神里却隐隐透出对古之圣贤的追慕,以及对他们丰功伟业的热望。
不错,李渊是一个有抱负有才干的政治家,他一心想像汤、武、汉高祖那样纵横天下,创一番王业。尤其是主昏国乱隋祚将亡的今天,他这份心愿就益发强烈,膨胀到几乎难以遏制的地步。他在心里千百遍地重复着自己的心声,坚定着自己的意志,同时也谋划着反隋计策。然而,他一向为人谨慎,从不向外人泄露,哪怕是自己最亲密最信任的心腹,也不肯透露半点风声。不过,他从大业十一年起就开始着手自己的大计。他不停地招贤纳士,网络人才。由于他生性宽仁,礼贤下士,加之名望遍天下,因此天下贤士猛将纷纷投入到他的麾下。特别是做太原留守这段时期,他一边虚张声势地镇压各地盗贼,一边借机壮大自己的军事实力,积极做反隋的准备工作。
不过,与此同时李渊又心存种种顾虑,有点犹疑不定。这一方面是出于他跟隋炀帝的关系,毕竟他俩是表兄弟,感情颇深。隋炀帝虽昏庸无能,但对自己这位表兄可谓不薄,封官加爵从不吝啬。即便在朝中大臣纷纷怀疑李渊之时,隋炀帝也仍然赋予李渊重权,派他镇守军事重地,而没采纳大臣的谏言削他的兵权,定罪杀他。在这一点上,李渊是非常感激这位表弟对自己的庇护和器重。现在要反他,从他手中夺取江山社稷,李渊从感情上有些难以放开手脚,内心深处有些挣扎。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军事问题,尽管李渊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文有谋士,武有良将,实力不可谓不雄厚,然而要保证反隋成功,并夺取天下,似乎还有欠火候,因此他还想积攒力量,以候最佳时机。正因为这样,他迟迟不向他人表露心迹,就算是在自己最知心的朋友面前,也不露一丝迹象,因此当裴寂提及此事,他不免闪烁其辞,遮遮掩掩。
裴寂可称得上是李渊肚里的一条蛔虫,自然摸得透他的心思。他明白李渊心有自图霸业之志,只是出于感情和军力上的考虑,迟迟拿不定主意。呷了口茶,裴寂转换了话题,低声问李渊:“唐公,请允许裴寂冒昧问一句,您以为当今皇上待你如何?”
“本公与皇上既是君臣,又有手足之情。这些年来,皇上对本公不薄,加官进爵,委以重任。本公对皇上也是尽心尽力,忠贞不贰。”
“唐公此心日月可鉴。”裴寂说完又叹了口气,“可惜呀,皇上听信谗言,对唐公您心存芥蒂,尤其是自民间盛传那首《桃李章》后,皇上大忌李姓,越发不信任唐公,以为您心存异志。皇上因李金才将军姓李,疑而杀之,灭其九族。唐公也姓李,且手握重兵,威名天下,皇上能不忌惮您吗?请恕裴寂直言,唐公若不思变通,必步李金才之后尘哪。请唐公三思!”
裴寂这席话说到李渊的心坎里去了,他也清楚当今皇上残暴多疑,指不定哪天就会不念手足之情,君臣之义,将自己连根拔起,诛灭九族。这么一想,他内心忽然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觉得那份亲情难以保全身家性命。
此时,裴寂两眼紧盯住李渊的眼睛,似乎从对方飘忽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于是,他心中一喜,继续进言道:“唐公自以为皇上会念及兄弟之情谊,然依裴寂看,这只是唐公一厢情愿罢了。皇上是何等人物,料想唐公比裴寂更清楚,必要之时皇上绝不会心慈手软,一定会痛下杀手。如此看来,唐公已是身处险境,命悬一线了。”
李渊的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深感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可他并不言语,依旧手执玉杯,慢慢地饮着茶。其实,此时他压根儿就没心情品茗,只是借此掩饰自己心中的忧虑与不安。然而,他还是未能逃过裴寂那敏锐的目光。
裴寂仿佛将李渊的内心看了个透彻,覆着两撇又浓又黑的长须的嘴唇边浮出丝自信的笑意。沉思了会儿,他诚恳地说:“唐公待裴寂一向甚厚,裴寂感激涕零,深念唐公之安危,不敢不冒死进谏哪。”
“本公深谢裴监好意。”良久,李渊方徐徐说道,“不瞒裴监,本公也深知自己危在旦夕,可……”
不用多揣测,裴寂也能明白李渊在担忧什么。如果能将李渊内心的忧虑通通打消,那举兵反隋之事便能水到渠成了。呷了口茶,裴寂捻须笑道:“倘若裴寂没有猜错的话,唐公该是在担心军力不足吧?”
“自从大业九年以来,盗匪猖獗,豪强并起,天下不宁。皇上派本公四处讨贼,可至今非但未能铲除贼寇,反倒是越发猖狂了。现今刘武周兵强马壮,又有突厥相助,气势正旺。而李密的瓦岗贼军也是咄咄逼人,现已直逼东都。至于薛举、窦建德、杜伏威这帮人也绝非等闲之辈。如此之势,你教本公如何不忧不虑呢。”李渊答非所问,两道剑眉微微皱了皱。
“唐公多虑了。”裴寂轻描淡写地说,“依裴寂看,李密、薛举、窦建德、杜伏威、刘武周等皆平庸之辈,不足为虑。”
李渊不禁欠了欠略显肥胖的躯体,注视着自己的知交,颇为诧异地问:“裴监,你何出此言?”
“唐公,裴寂所说绝非妄言。”裴寂言之凿凿地说,“自大业七年以来,盗贼蜂起,遍地狼烟。先有长白山王薄、龙门毋端儿,后有淮南杜伏威、金城薛举、河北窦建德,马邑刘武周,瓦岗翟让李密。这些盗贼气势汹汹,貌似强大,然则他们各自为阵,兵力有限,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他们当中能与唐公相抗衡的,也就只有瓦岗李密,其余不足为惧。然李密与隋将王世充连连征战,虽有胜局,却消耗渐大,军力变弱。现如今又与王世充对峙于东都,双方僵持不下,不断损失兵力。依裴寂看,李密攻不下洛阳,且因之而大伤元气。王世充能凭坚固的城池和雄厚的兵力守住洛阳,然同样元气大伤。如此一来,这天下谁能与唐公争锋呢?”
说到这儿,裴寂的语调变得激昂,铿锵有力,且充满了自信。李渊也为之振奋,表情却依旧平静、淡定。不过,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对着精通时势善于筹谋的裴寂颔首微笑,却不置一词。
裴寂仔细观察李渊的脸色,心里越发踏实了,略微思索了下,继续情绪激动地游说李渊:“今贼势渐微,隋军变弱,而太原豪杰无数,唐公麾下有精兵猛将近十万,以唐公之名望,只须振臂一呼,必定会响者云集,何愁不能壮大军力呢?依裴寂看,只要唐公高举义旗,天下有识之士皆纷纷前来投奔您麾下,到时必将雄兵百万,马踏天下!”
李渊听裴寂如此一分析,心里头便豁然一亮。天下之势确如裴寂所言,自大业七年长白山王薄起兵作乱之后,在隋军的大力镇压之下,不少盗贼已灭亡,余者纷纷投向窦建德、杜伏威和李密帐下。现今能对自己雄霸天下构成威胁的,也就这三支贼军和王世充的洛阳军。然而,由于窦建德和李密长期与隋军作战,造成双方消耗巨大。特别是李密与王世充激战洛阳多日,两军损失很大,实力削弱不少。而李渊尽管授命讨贼,然大都只是虚张声势,并未全力以赴,因而军力保存的相当不错。同时李渊暗中招揽人才,加紧扩充军备,所以自镇守太原以来,也跟高阳历山飞贼甄翟儿和犯边突厥打过几仗,可军力非但不减,反倒增强了不少。这一切使得李渊底气颇足,又有自己心腹裴寂的劝说,他的信心也随之膨胀起来了。
默然半晌,李渊郑重地点了点头:“裴监,言之有理。”
“那这么说,唐公是同意举事图霸业?”裴寂眼睛一亮,流露出异样的兴奋之色,却慢条斯理地轻言声。
这时,从帐外闪进一人。那人身材瘦高,浓眉大眼,棱角分明,英气勃勃,他见了李渊拱手作礼。礼毕,他便在裴寂身旁的那张团凳上坐定。此人并非别人,正是晋阳县令刘文静。他料定裴寂此时一定在唐国公府上谈大事,故前来拜见唐国公。刘文静性豪爽,不拘小节。因此还没等李渊开口,他就高声说:“唐公,请容文静冒昧,方才玄真兄所言确属我等之肺腑,望唐公能体察我等心愿。”
“你们要陷本公于不仁不义吗?”沉吟半晌,李渊忽然沉着脸质问句,两眼注视着对面的刘文静。
“唐公,此言差矣。”刘文静面不改色,振振有词地答道,“今皇上无道,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若此时唐公能高举义旗,平定天下,救苍生于水火之中,此乃汤、武之举,高、光之为,何言不仁不义?”
“是啊,肇仁兄说的对。”裴寂在旁进谏道,“当今天下已非隋家之天下,四海之内称王称帝者何止十人。故唐公此时举旗绝非王莽之逆行,实为汤、武之圣举,望唐公深思。”
李渊一时默然不语,拿眼看了看裴寂,又瞧了瞧刘文静。沉吟良久,他才沉着声说:“你等之言,实令本公汗颜。本公才不及高、光,力不如汤、武,岂敢效拟圣贤?”
“唐公出生名门望族,且大智大勇,德才兼备,威名天下。若唐公能高举义旗,为天下苍生计,则必将响者云集,皆肯为唐公誓死而战。如此,唐公又怎能不所向披靡,扫灭群雄,建高、光之功,创汤武之业呢?”刘文静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慷慨陈词,“天欲予而不取,此乃逆天之罪也,望唐公细思量。”
“是呀,唐公,而今是最佳时机,万万不能错过。”裴寂用央求的语气说道,“万望唐公能早作决断,千万别延误时机。”
李渊手捧玉杯,慢慢啜饮,一脸沉思状。
刘文静见李渊不言不语,没个肯定的态度便急了,高声催促道:
“唐公,请您别再犹豫了。现今皇上南巡江淮,李密围逼东都,此时唐公若能举事,取天下易如反掌。今太原百姓皆因躲避盗贼,进入城内。文静为令多年,熟知那些英雄豪杰,只要将他们招集起来,便可得数万余人。唐公您手下也有近十万将士,他们都听您的。只要您一声令下,谁不会全力以赴,誓死而战?倘若唐公您能率领这么精锐的义军乘虚而入关中,号令天下,不过半载霸业必成矣!唐公,时不待人,机不可失,请您快作决断举兵起事吧。”
此刻,李渊的脸上益发凝重,迟迟不肯回复。不错,此时他正在作艰难的抉择。他轻轻一点头或微微一摇头,都将决定命运的重大转折。对刘文静和裴寂他们来说,也许只是个人的前程问题,而在李渊这儿却事关身家性命。起兵反隋若能成功,自然是称皇称帝,享尽荣华富贵,且名留青史。可一旦失败,必将家破人亡,夷灭九族,自己也因之而遗臭万年。正因如此,这才使得李渊慎而又慎,深思熟虑,不敢轻易作出决定。
就在李渊迟疑不决的当儿,从帐外走进一位身穿青袍、头戴介帻、体形微胖的中年男人。此人就是鹰扬府司马刘政会,他看见裴寂和刘文静二位大人,微微一笑,接着趋步上前,揖首拜见唐国公李渊。礼毕,刘政会附耳对李渊说了几句话,便立在一旁。
裴寂天生心细,注意到李渊变了脸色,便知刘政会禀报李渊的绝非什么好消息。这几日,副留守王威和太守王恭正在马邑抵御突厥进犯。方才刘政会所说肯定与这事有关。裴寂心里这么一想,接着就对站在李渊身边的刘政会故意打趣道:“刘大人此时来见唐公,是不是捎来了什么好消息呀?我猜,该是王将军打了大胜仗,把突厥兵赶出了马邑吧!”
“就他王威也能打败始毕,可能吗?”刘文静一脸不屑,随即又心直口快地说,“我看是吃了败仗,要不刘大人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呢?”
屋内忽然一片沉寂,连外面的呼呼风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好长一段时间过后,李渊方沉重地叹息了声,皱着两道浓眉说:“正如文静所说,王威未能退敌。更重要的是,皇上马上要向我兴师问罪了。唉,这回恐怕在劫难逃了。”
说罢,李渊又连叹数声,神色阴悒忧虑。这时从格子窗的缝隙中吹来丝凉风,使李渊不禁打了个寒战,浑身发冷。
“是呀,唐公,皇上早就对您存有疑心,想着如何从你手上夺去虎符,削去兵权。现在机会来了,皇上哪能轻易放过?”裴寂趁机说句,他表情凝重,实则心中喜悦。他想借此时机向李渊晓以轻重,从而使他下定举兵的决心。
刘文静见裴寂这么一说,就会心一笑,接着言辞恳切地对李渊说:
“唐公一心为隋,然皇上依然对您不信任。今又遣使问罪,加之宇文化及虞世基等小人从中诽谤,皇上岂能轻饶唐公您哪。恕文静直言,唐公您将大祸临头,危亡无日矣。若是唐公能听我等谏言,顺应民心,举义旗,定将能逢凶化吉,转祸为福。这存与亡,辱与贵,就全在唐公您一念之间了。”
“是啊,唐公,情势危矣,请您快作决断吧!”裴寂言语极为恳切,两眼一转,几欲下泪相求。
正在这时,李世民带着唐俭、段志玄、夏侯端、许世绪等人步入堂中。他们一一向李渊施礼。礼毕,依次就座。李世民目示了下左旁的好友刘文静,给他递了个眼色。刘文静心领神会,当即恳求李渊道:“事危矣,请唐公速作决断。”
话音刚落,一旁高大威武的段志玄就声如洪钟地向李渊进言:“唐公,今王威、高君雅兵败马邑,皇上已遣使向您问罪。若不起兵,唐公恐难自保。”
还没李渊开口,善卜天象的夏侯端就连忙说:“如今玉星座摇动,帝座星不安定,岁星居参宿的位置,必有真人起于晋地。此非唐公,又是谁呢?现今皇上残暴多疑,尤其猜忌李姓。将军李金才已死,唐公若不思变通,必将步李将军之后,望唐公三思啊。”
“唐公,您的姓氏应在图谶上,名字应验歌谣,您又手握五郡之兵,身处四面应战之地。起兵举事,则可成帝业;端坐不动,则指日可亡,请唐公决断!”许世绪紧跟夏侯端进劝道。
听着各位幕僚的劝言,李渊心中的犹疑逐渐消散了。然而,对是否现在就起兵举事,他依然有点拿捏不准。当然这种举棋不定并非出于他优柔寡断的性格,而是因为他喜欢事事深思熟虑、慎重为之。
这时,血气方刚的李世民对父亲的犹豫不决颇为不满,他霍地从团凳上站起身,言辞激烈而诚恳地说:“当今盗贼日益猖獗,遍布天下。大人授诏讨贼,能把贼寇全部消灭吗?倘若不能,皇上能免大人的罪责吗?天下之人皆传李氏当就图谶,故而李金才本无罪,却被皇上夷灭九族。今大人不能杀尽天下盗贼,皇上必定以此为由杀掉您,并株连九族,到时不仅大人身首异处,李氏一门被灭。”
刘文静恳求道:“二公子说的对,唐公,请起兵举事,创霸王之业吧。”
此刻,诸位同僚都把目光齐刷刷地对准唐国公李渊,热切盼望着他能点头同意,以满足众人的愿望。然而,李渊仍旧稳稳地坐在那把雕花椅子上,不动声色。
裴寂见状,恳切进谏道:“唐公,请听裴寂一言。今主昏国乱,尽忠无益。本是将佐出战失利,却牵连到您头上。事已迫在眉睫,该早定大计。况且晋阳兵强马壮,宫监积蓄的军资财物巨万,以此起兵,还怕不成事吗?现今代王年幼,关中豪杰蜂起造反,却不知归附于谁。若唐公此时能大张旗鼓地向西进军,招抚他们,使他们归附,便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如此,唐公为何非要受一个使者的监禁,坐等杀戮,惨遭灭门之祸也?”
“裴大人所言极是。”李世民重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恳求道,“父亲,您若能听取诸位大人所言,举兵起事,则可以转祸为福,创万世基业。此乃天下之万幸,李氏之万幸。愿父亲勿疑,速作决断。”
“是呀,唐公。”坐在李世民一侧的唐俭也应声说道,“今唐公上应天命,下顺民心。若能南收豪杰,北招戎狄,拥有燕赵之地,渡河南进,占据秦、淮,足能夺取天下,创汤、武之霸业。”
众人皆纷纷随声附和,恳求李渊举兵起事,图霸王之大业。
在一片进劝和恳求之声中,李渊终于拿定了主意。他环顾了端坐于自己面前的诸位幕僚一圈,一捋髯须沉声说道:“此为你等所逼也。汤、武等圣贤,本公不敢与他们相比。本公欲举事,一来是为了保全身家性命,二来也是为平定天下之乱,好令苍生免遭涂炭。至于王霸之事,你们就不必多言了。本公自知才疏力薄,到时当让贤于圣贤。”
裴寂对李渊图霸称帝之心了然于胸,清楚他最后那句话只不过是谦辞,其目的是为了以德服人,笼络人心。他对李渊微微笑了一笑,接着瞟了眼在座各位,抑制不住兴奋地宣布:“各位,唐公已答应我等举事,此真可谓苍生之幸,天下之幸啊。”
“是啊,我们就等着这一天了。”众人顿时欢呼雀跃,高声对李渊表忠心,“唐公,请您相信,我们一定竭忠尽力,拼死而战。”
李渊听后甚是欢欣,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诸位心腹,呵呵一笑,旋即又动情地大声回道:“你等忠心令本公深为感动,他日若事成,必当与你等平据天下,共享荣华富贵。”
众幕僚得到李渊这番承诺,益发欢欣鼓舞。他们一个个情绪高昂,慷慨陈辞,争着向唐国公再次表忠心。
这时,一位五短身材、身穿黑衣的小校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沙哑着嗓音向留守李渊禀报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