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一事解决后,李世民浑身感到一阵轻松,心情相当愉快。他有一个习惯,就是轻松愉快时喜欢舞文弄墨,吟诗作书。过去,他喜欢把皇子大臣们召集到御花园来吟诗唱和,以尽风雅之兴。不过,自从魏王设立文学馆之后,他便一改此例,常亲自前往魏王府,与馆内文人墨客们谈诗论书,吟唱甚欢。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自他允许魏王修撰《括地志》后,李泰就趁机在王府内大开馆舍,广延时俊,门庭若市。当中大都是名噪一时的风雅文士,还有朝中大臣,如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等。这些人都是有名的文人雅士,因此李世民喜欢跟他们交往。
李泰的确是位善于察颜观色把握时机的机灵鬼,瞧见父皇情绪如此之好,知道此时若邀请父皇入文学馆必会欣然接受。于是,退朝之后他便态度极其诚恳地请父皇进文学馆谈诗论书,娱乐一番。李世民这会儿雅兴正浓,当即就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接着命侍从备车,前往魏王府。
父皇亲临魏王府,李泰自然是欣喜万分,当下命仆人打扫庭院,备置瓜果,好让父皇享用,同时又把所有的文士叫来,令他们修好边幅,备好诗文,以取悦父皇。待一切准备妥当后,他方放心地领着司马苏勗、驸马都尉柴令武、黄门侍郎韦挺等人出王府,迎接圣驾。
没过多久,微风中突然传来一阵辚辚的马车声。李泰听见,一下子就抖擞了精神,胖乎乎的大圆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几步。直到銮辇在他跟前停住,他才止住了脚步,弓身请父皇下车。李世民见儿子如此恭顺,十分满意,连声称赞了他一番,然后步履从容地朝府内走过去。
皇上一进文学馆,那群等候已久的文士就慌忙伏地叩拜,口中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李世民对这帮峨冠博带、气宇轩昂的文人雅士颇有好感,冲他们呵呵一笑,用温和的口气请他们起身,说完便在儿子装模作样的搀扶下坐上首位,其余人依次就坐。接着,年轻貌美的侍女们端果上酒穿梭于堂中。
李世民频频举杯与众人共饮,兴致盎然地谈诗论书,好生快活。众文士像是要在皇上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好博取功名,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与皇上对答,妙语连珠,不乏真知灼见。李世民听了,龙颜大悦,高声称赞他们的学识与才华。众才子一边矫情谦虚,一边又不遗余力地在皇上面前卖弄,把文人的浅薄与虚伪展现得淋漓尽致。此时,李世民不再把自己当作尊贵无比的皇帝,而是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文人雅士,很情绪化地跟他们谈笑风生。
酒过三巡,众人诗兴大发,不禁吟诗唱和,彼此恭维,嘻笑一片。李世民像被他们感染了似的也来了诗兴,即兴作诗一首,并虚心求教。文士虽生性放旷,不拘小节,却也不敢当面指出皇上诗作的不足之处,因而人人抢着说皇上的诗乃神来之笔,无人能及。李世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诗才有限,根本不配如此之高的赞誉。他心里也清楚这些人之所以给自己这首诗这么高的评价,是因为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想借此讨好他达到自己的目的。说实话,他很讨厌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若是在朝堂之上,肯定会狠狠批他们一顿,甚至罢他们的官职。不过,这儿是文学馆,面前坐着的都是些文人骚客,他也就不好用社稷之臣来严格要求他们,因此非但不责备他们,反倒称赞他们有独特的见解和横溢的才华。沉吟会儿,他又提出比试诗才的建议。
比试,这可是最能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了,因此众人都纷纷举双手赞成,并且很快就磨刀霍霍起来。为了公平起见,身为皇上李世民不参与其中,只当评委,同时充当评委的还有苏勗、柴令武、韦挺以及杜楚客。一切就绪后,诗歌比赛就正式拉开了序幕。首先出场的是萧德言,但见他低头沉思了几分钟,然后抬眼望着皇上口咏七绝,借此为他歌功颂德。李世民听了,心头一阵欢喜,神情却很淡定,赞一声立意深远。接着,柴令武、韦挺等评委也跟皇上保持一致。萧德言刚坐下,顾胤就急不可待地站起身吟诵,他早就打好了腹稿,所以脱口而出。他的诗是属于即兴应酬之作,写得清新自然,极富情趣。李世民当即就给出构思新颖、别具一格的评语,其他评委也随声附和。再下来就是谢偃、将亚卿等人,他们皆文思泉涌,寻得妙句,赢得皇上的赞誉。
最后压轴的自然是魏王李泰,只见他起身离席,背抄着双手微仰着头,一边踱着方步慢慢走着,一边凝眉作沉思状。七步之后,他便觅得惊人之句,一首七律令在座诸位拍案叫绝,大赞魏王诗才冠绝当世,有曹子建之遗风,自当夺魁。李泰得到满座的赞赏,自是得意非凡,却故作谦虚以成君子风范,向文朋诗友谦虚了番后便把眼睛转身父皇,期望能得到他最终的肯定。李世民对这个儿子的文才向来是非常欣赏,而且在众人面前也从不掩饰对他的偏爱。今又在魏王府,他岂能不对着魏王的幕僚,好好褒奖一番自己的爱子呢?因此,他思忖一下,就把最好的评语送给了儿子,认为他是此次比试的诗魁。其他评委自然没有任何异议,一致推魏王为诗魁。李泰自是高兴,不过真正高兴的不是诗魁这个称号,而是父皇对自己的殊爱。他明白父皇当众夸赞自己,就是要让朝中大臣们承认自己的才华和能力,树立自己的形象。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它能助他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既然是诗魁,魏王自然有资格向父皇索取奖赏。当然,为了表示自己对幕僚的关爱,他还得为他们争夺赏赐。于是,沉默了会儿,他便向父皇开口道:“父皇,这比试可是您亲口提出并主持的,现今儿臣侥幸夺得诗魁,你是不是该奖赏奖赏儿臣呢?父皇乃堂堂一国之主,出手该不会小气吧?”
“泰儿,你呀……早知道你是要父皇的赏赐,就不搞这个比试了,哈哈!”李世民抿了口酒,望着儿子打趣道,“魏王,你呀变着法子向父皇讨赏赐!”
“父皇,刚才孩儿是说着玩的,好让父皇开心。”李泰装出副很孝顺的样子,关切地说,“父皇日理万机,真是够辛苦的了,难得像今日这么清闲,儿臣又怎能不变着法儿逗父皇开心呢?父皇,孩儿不要你的奖赏,只要你能天天开心就好。”说着就接过侍女手中的酒壶,亲自为父皇斟酒。
“泰儿,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父皇算是没白疼你。”李世民有些感动地说,“好,泰儿勤奋好学,才华出众,父皇自当重赏。月料加倍,如何?”
“儿臣谢父皇厚爱!”李泰听罢,满心欢喜地俯身叩谢,接着又替同僚说话,“今日在座诸位皆受父皇赞赏,父皇也该给他们赏赐,以资鼓励。”
“言之有理。”李世民乐呵呵地望着众人道,“你等尽心尽力辅佐魏王,今又让朕欢心,岂能不赏?朕赏你们每人黄金五百,绢二百匹。”
“谢皇上赏赐!”众人听罢,喜出望外,纷纷起身叩谢皇恩,信誓旦旦地说,“臣等不才,承蒙皇上厚爱,自当竭力辅佐魏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本王愚钝,幸得诸位大人赐教,方得今日之学识,为此本王一直对你等心存感激。”李泰感激道,“来,各位大人,本王敬你们一杯。”
言罢,李泰一仰脖颈,把满满一杯酒灌进嘴巴里。众人见魏王如此礼遇自己,甚是感动,齐声谢过后,便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李世民见儿子虽年轻,却已懂得如何笼络人心,不由暗自为他高兴。他想,只要多加栽培,假以时日这小子定能成大器,可为一国之君也。想到这儿,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太子李承乾那副平庸的样子,益发觉得眼前的老四比老大更适应继承自己的皇位。可是……他没有再往下多想,只冲着儿子那么笑了笑。
李泰见父皇用欣赏的眼光望着自己笑,似乎从中受到启发和鼓舞。沉默了会儿,他便决定把自己早就想好的那个提议说给父皇听,看看他的反应怎样。
“父皇,儿臣虽为魏王,享用封地之食,却未能施恩于百姓,实为惭愧。故而,儿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父皇能答应否?”
“泰儿年纪尚轻,便知顾念百姓,胸怀天下,实属不易。”李世民称赞魏王,接着又眼含微笑地说,“好,好!泰儿,你对父皇又何请求,请直说吧。”
李泰起身向父皇施礼,恳求道:“儿臣请求父皇赦免长安县死罪以下囚徒,并免除延康坊民户一年的租赋,请父皇应允!”
“这……”李世民擎着酒杯,迟疑不决地沉吟道,“此事非同一般,若父皇答应你,恐怕会让人说父皇偏向魏王所辖之地,进而招致非议与反对。”
“魏王心怀百姓,欲对他们施以恩惠,以俘获民心。此乃善举,皇上何不应允呢?”苏勗眼珠子一转,婉言进谏道,“皇上若能答应,长安百姓必加额相庆,齐赞皇上仁慈圣明,同时也可让魏王得到拥护与爱戴,一举两得,皇上何乐而不为呢?至于非议,微臣以为不必担心,此举有利社稷,谁敢反对?”
“苏大人所言甚是,此也是臣等之良愿,请皇上应允。”韦挺、柴令武、杜楚客等人也紧跟着恳求皇上,说完又把眼睛转向魏王,像在暗示什么。
“父皇,儿臣替长安县百姓给您跪地叩求了。”说李泰扑通一声跪倒在父皇跟前,态度坚决地说,“若父皇不答应儿臣,儿臣就跪地不起。”
“泰儿,你也学会要挟父皇了。”李世民呵呵一笑,沉吟片刻,一拍几案,口气肯定地答道,“父皇看在你心系百姓分上,破例准奏。起来,快起来吧。”
“谢父皇!”李泰听了欣喜万分,却不露声色地叩谢父皇,很高调地说,“儿臣替长安百姓感激父皇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言毕,李泰缓缓地站起身,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亲手替父皇满满莽斟了杯酒,引在座诸位心腹共敬皇上。李世民见儿子不仅关心天下百姓,还如此孝敬自己,对他十分满意,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李泰得到父皇的高度赞扬,自是欢喜。当然,他所高兴的不仅仅局限于此,更重要的是他的谋划得以实现,他清楚父皇答应自己的请求,便意味着父皇乐意替自己收买人心,就意味着父皇对自己寄予了厚望。难道东宫是遥不可及的吗?他兴奋地想。
接下来,魏王加倍殷勤地陪父皇饮酒赋诗,要让父皇玩得尽兴,玩得痛快。李世民见儿子这般孝顺,越发高兴。酒至半酣,他突然动情地对儿子说:“泰儿,自你母后离世,父皇常感寂寞,找不到可以畅谈的人。你与父皇皆好诗文翰墨,可谓志趣相投,坐在一起便可畅谈欢娱。然你居于魏王府,离父皇较远,来往颇为不便。故而,有时父皇想跟你谈诗论书,也因不便而断了念想。唉,你我父子如此亲近,却不能随时见面,这真令父皇心酸哪。”
“父皇如此,孩儿又何尝不是?”李泰听父皇如此一说,连忙佯作伤感地说,“孩儿深感父皇疼爱,欲日夜陪伴在父皇身边以尽孝道。然两宫相隔,戒备森严,来往不便,更怕招致朝臣无端猜测与非议,只好独坐府中想念父皇。孩儿虽已长大成人,却依旧像小时那样眷恋父皇,每次思念,无不落泪。”
“泰儿,你也不必如此伤怀。”李世民瞧见儿子眼里有泪光闪动,心头一酸。思忖会儿,他含笑着问,“泰儿,父皇想把你接到武德殿住,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这样孩儿就可随时拜见父皇,陪父皇吟诗作书,给父皇解闷儿,好尽份孝心。”李泰喜出望外地高声答句,沉默一下,他又皱着眉头轻叹声说,“孩儿愿迁居宫中,时刻与父皇相伴,却又恐招致非议,令父皇不开心。唉,这……这真让孩儿为难哪!”
“你是朕的儿子,入宫陪伴父皇,是天经地义的事,哪位臣下敢说朕的不是。”李世民突然变色,板着面孔说,“泰儿,你不用管这些,搬来住就是了。”
“父皇,孩儿我……”李泰假装为难,吞吞吐吐地说,“父皇远在九成宫避暑,这其间有些事不大清楚,孩儿……孩儿我又实在不想背后说人坏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泰儿,你从实给父皇说来。”李世民惑然不解地望着魏王,不由得提高声音问道。
“启禀父皇,大哥临朝时儿臣曾入宫觐见,不想给侍中魏征教训了回,让孩儿颜面扫地,都快抬不起头来。”李泰一脸委屈地禀道,“正因魏大人如此,朝中三品以上大臣都跟着他轻视儿臣,眼里压根就没我这个魏王。若孩儿迁居武德殿,魏征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侮慢孩儿,故孩儿不敢前往,请父皇见谅。”
“什么?魏征这乡野村夫竟敢这样,简直是岂有此理。”李世民听罢,登时勃然大怒,用力砸了下几案,大声说,“泰儿,你不用担心,父皇替你作主。”
“谢父皇!”李泰得到父皇的许诺,心头乐开了花,嘴上却颤声说,“父皇,魏征他们是朝廷重臣,孩儿一向敬重他们,没想到……请父皇替孩儿作主。”
“魏征他们侮慢朕的儿子,就是忤逆朕。朕是一国之君,岂能让臣下轻慢?”说完霍地站起身,气呼呼地吩咐随从道,“走,回宫去!”
李泰瞧见父皇脸色难看,知道回宫后定会痛斥朝中三品以上大臣,尤其是魏征这个讨厌鬼。假若魏征被贬赶出京城,那东宫就倒了根顶梁柱,势力将减损不少。正所谓彼消此长,东宫势力变弱,魏王府乘势而上,到时便可后来居上,入主东宫了。想到这,李泰满心欢喜,送走父皇后又与幕僚饮酒作乐。
正如魏王所料,李世民一回到宫中,就差人把朝内三品以上大臣召集到齐政殿训斥。房玄龄、魏征、褚遂良等人瞅见皇上气呼呼地坐在龙椅上,心里不由一咯噔,想皇上这是怎么啦,谁又惹他生气了。还没等他们把问题想明白,李世民就指着他们声色俱厉地训斥道:
“朕有一言,你等仔细听着!以往天子,即天子,今时天子,非天子耶?以往天子儿,是天子儿,今日天子儿,非天子儿?隋文帝时,一品以下大臣皆受过亲王折辱,那些亲王难道不是皇帝的儿子吗?朕只是不许皇子们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否则你等不也得像文帝的大臣们那样受羞辱吗?朕是希望君臣一家,相互敬重,可你们居然敢瞧不起魏王。魏王难道不是朕的儿子吗?朕若放纵魏王,他岂不是照样可以侮慢你们,甚至殴打你们,哼!”
“皇上,臣等不敢!”众臣一听,惶恐万分,慌忙伏地叩头道,“臣等素来尊重魏王,相见必行大礼,又怎么会轻视魏王呢?这……恐怕其中有误会吧。”
“此言出于魏王之口,难道还会有假?”李世民迟疑下,随即又语气肯定地说道,“朕的儿子,朕了解,是你等推诿而不敢承认。哼,你等胆大包天!”
“皇上,此言谬矣。”魏征正颜厉色道,“臣观当今大臣,必不敢轻视魏王。在礼仪上,大臣与皇子居于同等地位。《春秋》上记载,周王的人即便微贱,也要位列诸侯之上。今三品以上大臣都是朝廷公卿,连皇上您都非常敬重,就算小有不是,亲王怎可随便折辱?倘若纲纪败坏,固然不必说这些,而今正是圣明之时,魏王岂能如此放肆?文帝不知礼义,放任诸王,使其无礼于臣下,最终导致社稷倾覆。此乃前车之鉴,皇上怎么可以效仿呢?”
“魏大人所言甚是。”房玄龄步出班列,拱手劝道,“皇上,臣以为魏王所言不实。魏王恐因臣等曾矫正其过而怀恨于心,故而编造谎言中伤臣等。”
“言之有理。”长孙无忌紧跟着说,“皇上,魏王此人心胸狭窄,阴险狡诈,因臣等不入魏王府而心生怨恨。故而造谣中伤,欲借皇上之手废黜臣等。”
“辅机,你是泰儿的舅舅,怎么可以这样说魏王?”李世民不满地瞪了眼长孙无忌,冷哼声说,“朕知道你等对魏王有成见,然朕最爱泰儿。为此,朕还决定从下月起增赐魏王府月料一倍,并令魏王迁居于武德殿,好随时与朕相见,以增进父子间的感情。朕不明白魏王德才兼备,你等却横加指责,哼!”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听皇上这么一说,惊得一时半会都说不出话来,只拿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皇上。这时候,谏议大人褚遂良突然出列,劝谏道:“臣深知皇上偏爱魏王,然不可如此厚待,此有悖礼仪。圣人制定礼仪,是为了尊长卑幼,故而供太子用品不作计算,可与君王待遇相等。魏王虽深得皇上宠爱,然其为幼,地位又在太子之下,月料自当不可超过太子。倘若应当亲近人反而疏远,应当尊贵的人反而卑贱,则那些奸佞之人必会乘机得势。昔日西汉窦太后宠幸梁孝王,最后忧虑而死;汉宣帝宠幸淮阳宪王,也几乎导致败亡。今皇上欲令魏王月料超过太子,岂非置礼仪于不顾,恐致祸矣!”
“褚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李世民沉思了好半天,抬眼望着褚遂良说,“朕一向倡导礼仪,岂可行有悖礼仪之事?好,朕决定不添加魏王府月料。”
“皇上圣明!”褚遂良拱手赞道,默然会儿又对魏王迁居武德殿之事提出异议,“臣以为,皇上不可因疼爱魏王而令其迁入武德殿,请皇上三思!”
“褚大人所言甚是。”魏征接着进谏道,“臣知皇上宠爱魏王,常为魏王的安全担忧,正因如此,皇上更当多多抑制魏王的骄奢习气,不让他处于嫌疑之地。武德殿位于东宫西面,相距不远,恐令太子殿下心有不安而生他念。昔日齐王李元吉曾居于此,时人均以为不妥,后果有玄武门之事。今虽时势有所不同,魏王与太子也相安无事。然臣以为,魏王入宫居武德殿实为不妥。今皇子们已长大成人,各怀心志,难以猜度,皇上当多加防范,以免生出事端。”
“正所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皇上当引以为戒。”房玄龄拱手谏道,“按规定,亲王成年后当离京前往自己的封地,不宜留在京城。今吴王已去安州赴任,齐王也远在齐州,唯有魏王还滞留于京师。皇上,请恕微臣直言,魏王恃才倨傲,颇有野心,实不可久留京师,恐生事端。请皇上三思啊!”
“房爱卿,你的心思朕清楚。你受皇后所托,自当尽心尽力维护太子,这令朕十分感激。”李世民由衷地说,“然你也不可因此而诋毁魏王,诬蔑魏王有图谋不轨之心哪。朕了解魏王,虽生性孤傲,颇具胆识,却不敢做出越轨之事,故而朕不用为此担心,也不用处处设防。爱卿,你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臣并非杞人忧天,乃是替皇上担心哪。”房玄龄面露忧色地说道,“皇上偏爱魏王,因而只看到他好的一面,而将另一面置于脑后,这难免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魏王此人年少老成,极善隐藏自己,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东西。故而,皇上不可为表象所迷,当冷静观察魏王言行,认真琢磨透他的居心哪。”
“房玄龄,你不止一次地当众中伤魏王,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李世民忍不住气地喝斥道,“朕念你有功于朝廷,故而不多作计较,可你……”
“皇上,房大人所言也是为社稷着想,且并无中伤之意,何以治罪?”魏征见皇上执意袒护魏王,心生不满,神情严肃地驳道,“皇上向以贤明自居,能平等对待天下臣民,何故不能公正处理皇子之事呢?吴王、齐王成年之后,皆离京前往外地就任,独独魏王长期滞留京师,且欲将他迁居宫内,这是何道理?世人都说皇上偏爱魏王,微臣不信,然观今日之事,微臣不得不信。皇上,魏王非太子,若宠爱过盛,必使其生非分之想,到时悔将晚矣。”
“魏征,你……你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朕说话!”李世民勃然作色,怒道,“难道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你以为朕不敢取你颈上之头?哼!”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臣明知皇上有错,又怎能不极力劝谏?”魏征义无反顾地答道,“正所谓武死战文死谏,臣因谏而死,死得其所。”
“魏征真诤臣也。”沉吟半晌,李世民脸上忽然掠过丝笑,由衷赞叹道,“朕有你这等良臣,实乃大幸,又怎舍得杀你呢?如此,朕与商纣何异!”
“皇上乃贤君,故而容得下我魏征,此微臣之大幸也。”魏征叩拜道,“臣敢屡屡犯颜直谏,皆因皇上能从善如流,闻过即改,此次,也该不会例外?”
“朕细细思量,认为方才诸位爱卿所言很有道理,朕令魏王迁居武德殿的确有欠考虑。”沉默许久,李世民冷静地说,“好,朕决定不让魏王进宫。”
“皇上圣明!”魏征、房玄龄、褚遂良等大臣喜形于色,拱手齐声赞道。过了会儿,长孙无忌又问,“皇上,您何时下诏令魏王前往外地赴任呢?”
“辅机,你应该了解朕的心情哪。”李世民突然伤感地叹口气说,“自皇后走后,朕甚感寂寞。泰儿与朕志趣相投,甚是贴心,故朕想让他陪在身边。”
房玄龄坚持道:“皇上,臣能了解您的心思,只是魏王长期留在京师,的确有些不妥。为社稷安稳着想,臣以为皇上还是尽快让魏王离京赴任为好。”
“玄龄,你与朕虽为君臣,实有手足之情,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朕吗?”李世民动情地说,“朕虽为君主,然也有七情六欲,望你等能体贴。”
“皇上言之有理。”褚遂良似乎被李世民打动了,默然会儿便善解人意地说,“既然皇上欲留魏王相伴,以享天伦之乐,臣等也无可厚非。“
“褚大人说的是,臣等愿遵从圣意。”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臣不想步步紧逼,便不约而同地拱手说道。过了会儿,魏征又郑重地谏道,“皇上留下魏王,以尽膝前之欢娱,此乃人伦之道,臣也无话可说。只是……臣希望皇上不要过分宠爱魏王,以免骄其心志,生出非分之想。前车之鉴,请皇上三思!”
“魏爱卿,你放心吧,朕知道该怎么做。”李世民心里怨怪魏征多事,嘴上却虚心纳谏,对众臣说,“今日就说到这儿,各位爱卿,请回吧。”
话音刚落,众臣便纷纷起身向皇上行礼告辞。出了齐政殿,他们迎着淡淡的斜阳,踏着飘浮着花香的小径,朝各自的府邸赶去。
房玄龄与高士廉同路,他们俩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谈论着魏王之事。拐过一道弯时,他俩猛一抬头,瞧见前面不远处正在大兴土木,修建宫殿。但见场地上各种木材堆积如山,民工进进出出,川流不息,一派繁忙的景象。房玄龄见状,非常惊讶,瞪大眼问高士廉:“士廉兄,这……这是干什么呀?你知道,那里在营建什么吗?”说时伸手指着百米开外的偌大场地,一脸的迷惑不解。
“这……愚兄我哪知道呀。”高士廉捋了捋飘于胸前的花白长须,一脸茫然地望尘土飞扬的北门,低声答道,“我还以为玄龄贤弟知道,正想问问你呢。”
“愚弟我怎清楚,皇上又没说过此事。”房玄龄皱着眉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如今皇上不像过去那样事事通告,向臣等征求意见了。”
“贤弟说的是。现今皇上有点自以为是,不像先前那般从谏如流了,整个朝中听得进话的人也就唯有魏征魏大人了。这的确让人担忧啊!”高士廉背抄着手立在清凉的秋风中,面带忧虑地说道。这时,一位身穿绿袍、头戴纱帽的高大男人闪进了他的视线,他惊喜似地叫了句,“那不是窦德素吗?”
“是,正是窦大人。”房玄龄望着慢慢走过来的窦德素,微微一笑,然后对高士廉说,“士谦兄,走,我们去问问他。他是少府少监,一定清楚这事。”
“说的是,说的是。”高士廉像遇到什么喜事,笑逐颜开地答道,“窦大人负责营建之事,朝中兴建土木,哪有他不清楚的?走,去问问他好了。”
高士廉迈开步子往前走,房玄龄紧跟其后,他们一道朝窦德素走过去。窦德素抬眼瞧见房、高二人,猜到他俩是为何事而来,下意识地想躲开,就立马转身欲走。可惜,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房玄龄一边向他高声招呼,一边加快脚步追上去。十几步过后,他便立在窦德素跟前,指着工地笑问道:“窦大人,那边在营建什么呢?房某想了解一下情况,你能不能如实告知我?麻烦你了,窦大人,请说吧。”
“这,这个……”窦德素看着房玄龄、高士廉二人,支支吾吾地不想说,沉默一下又搪塞句,“房大人想了解情况,请问皇上去吧。”
言罢,窦德素就冷着张胖圆脸从房玄龄身边擦过去,头也不回地走开,脚步很快,像在小跑。
高士廉瞧着窦德素的背影,沉思默想了下顿悟道:“窦德素如此,看来是皇上不想让人知道哪。唉,贤弟你我又多嘴了,到时恐免不了皇上一顿大骂。”
“说的是。窦德素肯定会向皇上禀奏,皇上知我等过问此事,必会龙颜大怒。”房玄龄望着高士廉一脸苦笑,随即又凛然说,“你我是朝廷大臣,岂能不关心天下之事?凡事对社稷不利,就算皇上要砍颈上之头,那也得问也得谏。在这点上,房某最佩服的人就是魏征魏大人,他堪称天下第一诤臣。”
“言之有理,魏大人的确令人钦佩。”高士廉点点头,接着又叹口气说,“看来你我想安然无事,恐怕还得靠魏征这个老朋友出面哪。”
“魏大人向来反对皇上大兴土木,以免耗费府库银两。若他得知皇上于北门营建宫殿,必极力谏阻。”房玄龄很有把握地答道。
“理当如此。”高士廉又点了下头,紧跟着又不无忧虑地说,“皇上见国力强盛,府库殷实,就忘掉节俭之美德,开始行铺张之事。你看这几年长安内外大大小小修建了多少宫殿花园,耗费了多少府库银两啊。这花钱如水已是令人不安,更可怕是天下百姓已对皇上颇有微词。正所谓民如河水,可载舟,也可覆舟。如此下去,该如何是好?”稍顿又带着些许责备地说句,“为此,朝中大臣多次上疏劝谏,可皇上就是听不进出。真不知皇上会变成这样!”
“这正应了那句话,逸而思淫,富而思奢。”房玄龄深有感触地说道,“艰难时,皇上能谨守节俭之道,现今富足了,便喜欢上铺张享乐。这也印证了那句话,创业难,守成更难。不错,纵观前朝历史。有多少帝王在创建霸业时能吃苦耐劳,不畏生死,锐意进取,励精图治。而一旦国泰民安,府库充实之后,他们就安于享乐,骄奢淫逸,甚至做出荒淫无道之事,致使国力衰弱,最终社稷倾覆。此乃覆车之鉴,皇上当引以为戒。”
“说的对,皇上的确应以史为鉴,不可重蹈覆辙。”高沉吟片刻,士廉又很肯定地说,“皇上乃贤明之主,只要我等竭力诤谏,就一定会认识并改正过失。”
“正因如此,不论皇上如何痛斥,我等都得拚死劝阻皇上大兴土木!”房玄龄斩钉截铁地说,“眼前这事就算窦德素不禀奏皇上,你我也得进宫直谏。”
“有道理!”高士廉赞句,然后举头望了望西天那轮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对房玄龄说,“时辰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吧,省得到时弟媳又说你的不是。”
房玄龄知道高士廉又在借惧内之事取笑自己,也不多辩,只嘿嘿一笑,迈开大步朝府邸方向赶去。高士廉往左一拐,踏着石径,不紧不慢地回府。
不出所料,当晚窦德素就把房玄龄、高士廉二人过问北门营建之事告诉了李世民。说实话,他俩关心此事也是分内之职,本无可厚非,更不可加以指斥责。但李世民听过奏报后,非常生气,莫名其妙地责怪他们俩干涉自己的私事。这还不够,第二天上午他特意差人把房玄龄和高士廉叫到两仪殿训斥。
一见房、高二人进殿,李世民就板着张脸,没好气地质问道:“朕问你俩,这段时间是不是没什么事可做,专来管朕的闲事?”
不用问,房玄龄、高士廉也知道皇上在为何事生气。他们先是彼此对视了眼,紧接着齐步上前向皇上弯腰施礼,尔后房玄龄故作不知地回答皇上:“皇上息怒,臣不知何时管了皇上的闲事。皇上乃一国之君,无论事情大小都关系到天下盛衰,社稷安危,何来闲事?臣实为不解,请皇上明示!”
“房玄龄,你真的不知道朕把叫来的缘故吗?”李世民听房玄龄这么一说,更来气了,大声吼道,“好,朕来告诉你,窦德素已向朕禀报过昨日之事。你是朝中宰相,只管执掌南衙朝中政事,北门小小的营缮之事,与你有何相干?你却百般打听,这不是管闲事又是什么,你说!”
“皇上原来指的是这事,老臣一时还没想起来呢。”房玄龄望着满脸怒气的国君嘻嘻一笑,旋即又正色道,“这营建之事须耗费大量府库银两,关系到民心向背,关系到社稷安危。如此之大事,又怎么会是闲事呢?再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微臣还是当朝宰相,又岂能不问不管?”
“房玄龄,你……”李世民一时语塞,气得直指着他瞪眼珠子。好大一会儿才铁青着脸说,“房玄龄,你这是在小题大做,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非也!”房玄龄面无惧色,理直气壮地答道,“皇上,近几年您下旨大兴土木,到处修建宫殿花园,已经耗费了府库大半银两。这非常可怕,当然更可怕的是您的铺张骄奢已引起了天下百姓的不满,他们认为皇上正与过去所倡导的节俭之风背道而驰。为此,难道皇上不应该反省,不应该谨慎吗?”
“皇上,房大人所言不无道理,请慎思。”高士廉拱手谏道,“皇上常言民可载舟,亦可覆舟,今为满足一己之欲,而将之置之脑后,岂不令人痛惜!”
“小题大做!你俩不仅小题大做,而且还借机诋毁朕,忤逆朕。该当何罪!”李世民气急败坏地指责道,“朕……朕要免了你的官,狠狠惩罚你们,哼!”
正在这时,魏征从殿外闪了进来,恰巧听到了皇上所放的狠话。他先是一怔,接着上前向皇上拱手施礼,神色严肃地高声劝谏道:
“皇上刚才所言,臣已听到。微臣以为,皇上不仅不能治房大人和高大人之罪,还得褒奖二位大人。只有这样,方能彰显皇上的圣贤之德。”
“魏征,你何出此言?”李世民见魏征也来劝自己,很是恼火,冲着他嚷道,“身为朝廷大臣,他们不谨守规矩,打听本不该知道的事,难道还有理?”
“皇上,请恕臣直言。房大人、高大人皆为皇上股肱耳目之臣,对宫内宫外之事岂有不应该知道的道理。且兴建土木乃为朝中大事,自然更应该过问。”魏征全然不顾皇上的怒火,直言道,“再者,皇上所作所为当为天下人知晓,又怎能怕身边心腹重臣打听呢?皇上,您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亏理了?”
“一派胡言!朕亏什么理了?”李世民气急而笑道,“朕乃一国之君,别说修缮小小北门,就是建造大宫大殿供自己享用,不也是应该的?”
“不错,皇上乃一国之主,天下万物皆为您所有,您可以为所欲为。”魏征语气平静地说,“然臣依然记得,皇上入东都责备炀帝大兴土木骄奢淫逸致使亡国之言。今观皇上之言行,臣实为皇上汗颜,同时也深感忧虑。皇上,您难道没有察觉近年自己所作所为与当初炀帝没多大区别?”
“大胆!魏征,你竟敢拿朕跟杨广这个昏君比,简直是岂有此理!”李世民重重拍了下龙案,怒气冲冲地喝道,“若不念你往日之功,朕必杀你。”
“皇上可杀臣,却不可弥补您所犯下的过错。”魏征镇定自若地谏道,“皇上,近年您的确有些放纵自己,以至于大兴土木,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如此下去,恐致使府库空虚,国力衰弱。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昔日文帝在时,大隋府库仓廪充实,户口甲兵强盛,实在今日我朝之上。然炀帝自恃富强,大兴土木修建行宫,致使府库空虚,百姓怨声载道,最终狼烟四起,社稷覆灭。这一切,皇上亲眼目睹,自当引以为戒。臣请皇上慎思。”
“魏大人所言甚是。”房玄龄跟着进谏道,“大兴土木,骄奢淫逸,此乃炀帝亡国之道也。炀帝为满足一己之欲而不惜大肆挥霍府库银两,导致财力困乏,之后只得横征暴敛,无端增加劳役,以致民不聊生,天下遂反。皇上见证了大隋由盛至衰的过程,理当深有感触,并从中吸收教训。臣请皇上明察!”
“不错,隋炀帝便是一面镜子,皇上当时刻以之比照,以之警醒自己。”魏征郑重地说,“常言道观己之形莫如凭镜而对,借鉴失败莫如看国之覆亡。臣深望皇上能借鉴隋之覆灭,戒奢侈而而立俭约,亲忠良而远邪佞,以今之国富民强,继以谨守贞观初年之勤俭,必能尽善尽美也。如此,皇上可为圣君。”
房玄龄谏道“圣人云勤能富民,俭能治国。臣恳请皇上戒骄戒奢,心清欲寡,使国之财力皆用于民生。如此,民心必向皇上,大唐可千秋万代也。”
魏征、房玄龄两人的话像盆冷水浇在李世民热烘烘的头上,使他慢慢冷静下来,同时胸中的怒火也消退了。细细思量了一番之后,他觉得臣下的谏言很有道理,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是呀,这几年他的确是有些放纵了自己,染上了骄奢享乐的坏毛病,而把当年那种勤勉节俭的优良作风丢弃了。如此下去,重蹈隋炀帝的覆辙,又有什么不可能呢?想到这,他不由得生出股悔恨来,后悔没能至始至终严格要求自己,以至于使自己的威望受损。好在他沉迷不深,一切都还来得及。朕必须痛改前非,做一个人人赞颂的圣君。他在心里发誓般说了句,然后抬头望着面前的心腹重臣,面色和悦地说:“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有理,朕虚心接受你们的谏言,同时也对刚才无端斥责你们表示歉意。玄龄、士廉,朕对不住你们了。”
“不敢当,不敢当。”房玄龄、高士廉二位大臣听了,慌忙拱手还礼,很高兴地说,“臣等不怕皇上责罚,就怕皇上不肯虚心纳谏,将错就错。”
“朕非圣贤,难免犯错。好在有你等大臣谏诤,才得以匡正,尚未铸成危及社稷之大错。”李世民感慨地说道,“有你等辅佐,实乃朕之大幸也。”
“皇上贤明,能够从善如流,闻过即改。此乃臣等之福,社稷之幸。”房玄龄、魏征、高士廉叩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