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惊魂未定地盯着歪躺在地上的死尸看了好半天,如同木雕泥塑,突然又纵声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他手指着罗素的尸体破口大骂,直到把胸中所有的怨气发泄完毕才打住。默然片刻,他朝身边的侍从一挥手,命他们把尸首扔出去,然后一转身重新坐到椅子上平复心绪。冷静之后,他忽然望着韦挺长叹一声,怨怪他杀掉罗素,把证据给毁灭了。韦挺原以为魏王会因之而重赏自己,不料反倒招来了一顿批评,心里颇为不满,却拱手请罪道:“魏王,在下愚钝没想到这一层,当时见罗素此贼追杀魏王,情急之下就挥刀砍掉他。在下知错,请魏王恕罪。”
“这事也不能全怪你。”默然良久,李泰缓和口气对韦挺说,“不管怎么说,本王还是得感激你出手相救。只是这人证一灭,到时无法与大哥对簿公堂。”
“这事是太子命罗素干的?”房遗爱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这怎么会呢,罗素可是魏王您的人,他怎么会帮太子行刺你,不可能吧?”
“这有何不可能?”苏勗想了想,很肯定地分析道,“魏王,依在下看,罗素投靠您的事被太子察觉了。罗素为了保命,不得已替太子行刺你。”
“说的有道理。”李泰思忖着说,“李承乾虽愚钝,却也知利用罗素易接近本王之便,命他伺机刺杀本王。哼,然本王有天命,岂能为鼠辈所谋害!”
“既然已知此事为太子所为,魏王何不进宫禀奏皇上?”韦挺建议道,“若皇上得知太子谋害魏王,肯定会痛斥他,狠狠地惩罚他,甚至废黜他。”
“韦将军说的没错。皇上向来厌恶兄弟阋墙,互相残杀。今得知太子遣人行刺魏王,皇上岂能轻饶?”房遗爱附和着说,“哼,到时太子肯定得受严惩。”
“这些,本王当然知晓,只是这人证没了,怎么去跟李承乾对质?”李泰皱着眉头说,“若在父皇面前参奏李承乾,到时空口无凭,恐被他反咬一口。”
“魏王言之有理!”韦挺点点头,随即又不甘心地说,“魏王,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这不太便宜了太子?”
“不这么算了,那还能怎样,谁叫这活活的人证给弄没了呢!”李泰苦笑了下说,“这行刺可是大事,得交与大理寺审讯,没足够的证据,哪定得了罪?”
“魏王所言甚是。”苏勗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在下以为,魏王可私下向皇上提及此事。皇上信任魏王,自当相信魏王所说,到时即便不能依律治太子之罪,也可进一步使皇上疏远太子而亲近魏王。这总比什么也不说要强吧,请魏王三思!”
“苏大人说的对。”韦挺、房遗爱等人赞同道,“虽说罗素此贼已死,不能与太子当面对质,然皇上已对太子颇为不满,听说此事后必迁怒于太子。”
“凡事只要对太子不利,魏王就应该去做。”苏勗继续劝道,“且今夜之事实为大事,皇上得知后,定当借此痛斥太子。如此,魏王又何乐而不为呢?”
“言之有理。”考虑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李泰决定采纳苏勗等人的意见,一拍几案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日本王便进宫禀奏父皇。”
“魏王英明!”苏勗、韦挺等人满心欢喜,不约而同地拱手称赞。没过多久,他们便纷纷起身告退,乘着昏暗的月光离开了魏王府。
说话间,封师进、张师政、纥干承基他们三人正躲在阴暗处静候佳音,谁知好半天也没动静,这不由得令他们感到疑惑,同时心里也惴惴不安起来。难道出问题了吗?他们猜想要么罗素欺骗太子没对魏王动手,要么就像荆轲一样图穷匕现被魏王手下杀掉。正当他们疑惑之际,几名家仆打扮的男子一同抬着具无头尸出了魏王府。他们一边不紧不慢地朝黑乎乎的前面走去,一边大声谈论着刚才府内所发生的事情。恰好这话随风飘进了封师进的耳朵里,他得知罗素已遇害,大吃一惊,顿时心头一片恐惶。他担心魏王会命人前来搜捕,为了不过早暴露,令张师政、纥干承基两人沉住气。幸好,十几分钟过后也不见任何动静,凭经验他知道魏王没怀疑罗素背后有同伙。于是,他带着几分劫后余生般的喜悦朝张师政他们俩一挥手,示意赶紧逃过。
很快,三条黑影便蹿出魏王府,他们撒开两腿朝东宫方向跑去。
这会儿,李承乾正坐在灯火通明的大殿里等待着罗素的喜讯。起初,他对行刺之事充满信心,认为罗素他们很快就会把四弟的头颅带来见自己,所以心情舒畅地跟李元昌、侯君集、李安俨、贺兰楚石他们谈笑风生。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中莫名地不安起来,头脑里闪出不祥的预感。也是,按预计的时间罗素早该回来了,可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他的人影,难道出意外了吗?想到这儿,他心头不禁砰地跳了下,脸色慢慢阴沉起来,两道浓眉也跟着皱紧。他不想再跟手下人闲谈,于是便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幸的是,李承乾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到了他耳朵里。随着侍卫的一声禀报,封师进、张师政、纥干承基三人灰头土脸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太子跟前,颤抖着声音向他禀奏。李承乾听说罗素已死,倒不感到怎么难过,他所难过的是未能如愿以偿地除掉四弟。默然半晌,他生气道:“这个罗素,怎么这么没用,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李泰也杀不掉,哼!刚才他不是信誓旦旦地跟本宫说过,此事万无一失,现在竟弄成这个样子。”
“看来殿下高看了罗素,原来此人只会口吐狂言,哼!”侯君集不屑地冷哼了声,不无忧虑地说,“罗素非但未能替殿下分忧,反倒给殿下惹麻烦了。”
“侯将军何出此言?”李承乾听侯君集如此一说,不由一怔,神情紧张地盯着侯君集问,“难道李泰他会派人来刺杀本宫吗?这……这如何是好?”
“殿下,这你倒不用担心。”侯君集瞅着李承乾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魏王聪明过人,他才不会干这种蠢事哪。”
“既然如此,本宫就可放心了。”李承乾松了口气,绷紧的面庞也随之放松了些,随即又问道,“侯将军,你刚才说罗素给本宫惹麻烦,所指为何呢?”
“殿下,李泰遭行刺,虽毫发未损,然也不会善罢甘休,他定会到皇上面前参奏你。这正是在下所指的麻烦,殿下得有准备。”侯君集肯定地答道。
“侯将军,你多虑了。”李元昌不信地摇摇头,面带微笑道,“罗素已死,便没了人证,魏王拿什么去指证太子?再者,人是死在魏王府,此事闹出来,他倒是脱不了干系,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魏王是个聪明人,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就算他猜到罗素是太子指使的,也只能哑巴吃黄莲了,哈哈!”
“汉王说的没错。”李安俨附和着说,“太子乃国之诸君,没有确凿的证据,谁敢状告太子,就算魏王他也得掂量掂量。难道他就不怕东宫反咬一口吗?”
“听李将军这么一说,在下反倒巴望魏王到皇上面前告状。”贺兰楚石阴阴一笑说,“如此一来,太子便可乘机狠狠反击魏王,把他的嚣张气焰压下去。”
“贺兰大人所言甚是有理。”李安俨不无兴奋地说,“魏王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状告太子,这便是诬告,到时非但皇上不会治太子的罪,反倒会让魏王颜面扫地,进而失去皇上的信任和宠爱。这对东宫岂不是件大好事?故而,太子不仅不用担心魏王告状,还得殷切盼望着他这么做呢,哈哈!”
“你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魏王了解得不够深入。”侯君集瞅瞅女婿,又瞧瞧李安俨,自以为是地含笑道,“魏王老奸巨猾,每遇事必深思熟虑,岂能因人证已亡而贸然状告太子,做出于己不利的蠢事呢?”说着两手一拱,郑重其事地对太子说句,“殿下,本将军敢断定,魏王他不会公然状告你,但一定会私下把今夜之事告诉皇上。殿下深知皇上对魏王之宠幸,皇上定当相信魏王所说,从而责备太子你呀。太子早已失宠,此事更是雪上加霜。”
“侯将军所说不无道理。”李承乾面带忧色地说,“李泰实为小人,自幼就喜欢向父皇告状。今他与本宫水火不容,岂能不借题发挥,跑到父皇跟前去参我一本?父皇宠信李泰,对他所说的话从不怀疑,自当相信本宫遣人行刺他。如此,本宫又免不了受父皇一顿斥责了。”
“斥骂是小,失宠是大。”侯君集忧虑道,“殿下也看得出,现今皇上是越来越宠幸魏王,而倍加冷落太子你。若此事让皇上知晓,太子处境就更加微妙了。朝中有不少大臣怂恿皇上另立储君,而皇上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似乎已有此意。今又出了这档事,难保皇上不下决心哪。如此,太子之位危矣。”
李元昌、李安俨、贺兰楚石听侯君集如此一说,也不由得感到紧张,深深为太子担忧起来。至于李承乾本人,那就更不用说,慌得都快不知所措了。他心里清楚侯君集所说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由于自己屡犯过失,父皇对他越来越不满,废黜他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了。为此,他感到整座东宫都在摇晃着,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从太子的宝座上滚下来,因而内心充满了忧虑与恐惧。此时听侯君集这么一说,他就越发惶恐不安,颤动着嘴唇说:“侯将军,本宫也已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本宫知你足智多谋,胸藏万计,请为本宫指条明路,以解当前之危。”
李元昌见侯君集迟迟不吭声,似乎明白了什么,便望着他高声说:“太子待侯将军一向不薄,若将军能解太子之危,太子定当重谢侯将军。”
“汉王说的对。”李承乾像被叔父提了个醒,连忙斩钉截铁地说道,“侯将军,只要你能保住本宫的太子之位,登基之日便命你宰相,居万人之上。”
“殿下,你错看侯某了。”侯君集听了心头一喜,呵呵一笑又言不由衷地说,“侯某愿追随太子,并非想图权势名利,是因太子宽厚仁义也。今侯某既已是太子身边之人,自当竭诚尽心侍奉太子殿下。”言罢又恭恭敬敬地向太子弯腰行了一礼,一脸诚恳状。
“将军之言,令本宫感激万分。只要将军鼎力助本宫度此难关,本宫一定不会亏待将军。”李承乾发誓般地说句,接着又恳求道,“将军,请赐教!”
“不敢,不敢。”侯君集谦恭地说,“侯某不才,实不敢指教太子殿下。只是有点想法,不知殿下肯听否?”
李承乾见侯君集肯替自己效命,心头一喜,急切地说:“侯将军有何妙计良策,请快说来听听。”
“殿下,在下以为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之身。”侯君集拱手答道,“今魏王借故在皇上面前参奏殿下,殿下何不找魏王过错禀告皇上呢?皇上之所以宠爱魏王,是因为他至今未有过失令皇上知晓。一旦皇上知道魏王所犯过失,必会责罚魏王,进而冷落魏王。魏王失宠,太子殿下不就安全了?”
“侯将军言之有理。”还没等李承乾开口说话,李元昌就表示赞成,“殿下,魏王虽事事小心,处处谨慎,然也犯有过失,只是无人奏报皇上而已。”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侯君集冷笑着说,“就算魏王真没犯下任何过错,殿下也可想办法让他的过错传到耳朵里,从而使皇上改变对魏王的看法。”
“此话怎讲?”李承乾听到后头,不由感到一阵纳闷,两眼盯着神采奕奕的侯君集问道,“本宫愚钝,请将军明示!”
“魏王向来喜欢捏造罪状参奏殿下,殿下何不效仿他一回呢?”侯君集低声答道,“在下以为殿下可命人冒充魏王府典签官,到玄武门上封事,告发魏王的各种罪行。皇上知道后,定当勃然大怒,痛斥魏王。而朝廷中那些跟随魏王的大臣,得知魏王有罪,自当不敢再替魏王在皇上面前说话了。相反,他们瞧见魏王失宠便会反过来投靠东宫,成为太子殿下的有力支持者。若如此,皇上也就不好再议另立太子之事,殿下便可高枕无忧。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这……这不是诬告吗?”李承乾为人颇为厚道,听说要捏造罪状诬告他人,不免有些躇踌了,“将军,这样做行吗?”
“殿下你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大都是因为你过于厚道,不善于使用手段。”侯君集指出道,“而宫廷斗争是讲究计谋,为达到目的,可不择手段。”
“将军所言甚是。”李元昌紧跟着劝道,“殿下,东宫已岌岌可危了,你还管他诬告不诬告?只要能压制住魏王,什么手段都可用,何况只是诬告。”
“殿下敢命罗素刺杀魏王,怎就不敢令人状告魏王呢?这……”李安俨嘴角边浮着丝讥笑,很干脆地说句,“如今不是讲道义的时候,而要善使手腕。”
“你等所言不无道理,本宫也明白这一点。”李承乾讪讪地笑了笑,迟疑着说,“只是……要是这事让父皇看破了,该怎么办才好?”
“殿下,今已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了,哪还管得了这些?”侯君集果决地答道,“殿下若敢搏一搏,大有希望,要是墨守成规,就只能是坐以待毙。”
“是呀,殿下。今罗素已失手,若殿下还不出手,东宫不久便得易主,到时悔之晚矣。”李元昌、贺兰楚石、李安俨赶紧劝谏道,“殿下,请当机立断。”
“好,本宫就全听你们的好了。”考虑了半天,李承乾终于作出了决定,“叔父,你善于处理这类事,侄儿想请你代劳,不知意下如何?”
“叔父本该为殿下效劳,然因能力不足,恐误了殿下大事。”李元昌不想揽这烫手山芋,便婉言推辞道,“叔父以为,此事由你亲自操办最为妥当。”
侯君集、李安俨他们也清楚此事的风险,一旦败露必为皇上所惩罚,到时别说保住头上的乌纱帽,恐怕连小命也得丢呀。正因如此,尽管他们力谏太子诬告魏王,却都不肯站出来承担此事。他们举双手赞同汉王,再三劝太子亲自操办此事。李承乾听后,也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就决定自己把这活儿揽下来。侯君集、李元昌等人见太子采纳了他们的意见,松了口气,接着又兴致勃勃地替他出主意。众人陪太子聊了番,便施礼告辞,回各自的府邸歇息。
次日早上,魏王李泰乘车辇进宫觐见父皇。李世民看见自己所宠爱的儿子进来,很是高兴,举着手笑呵呵地招呼他。李泰见父皇如此开心,暗喜不已,油光发亮的胖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来到父皇跟前时,扑通一声跪地叩拜,紧跟着又呜呜咽咽地向父皇禀奏昨晚之事,很伤感地说要不是上天护祐,今日便再也见不到父皇了。李世民听说老大派人刺杀老四,又惊又怒,忍不住用力猛拍了下几案,大声斥骂起长子来了。他真没想到太子竟会干这种兄弟相残之事,这太出乎他的意外,也太令他伤心了。于是,他决定要把一国储君交与大理寺审讯,定案之后便下诏废黜这个不仁不义的太子。不过,待冷静之后,他便想起了证据,忙问李泰刺客今在何处。李泰怕给自己惹是非,自然是不愿把罗素之死说出来,只撒谎骗父皇说刺客已逃,找不到人证。
足足沉默了两分钟,李世民才缓过神来,气恼地骂了句太子,然后修正自己刚才所说的话,认为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是不能将他交与大理寺审讯。李泰本就没这个想法,所以听过父皇的话后也不觉得失望,反倒装出大度的样子,劝父皇饶了大哥。李世民见李泰如此豁达明理,越发喜欢,同时也更加厌恶起太子来了。他虽不能按律令惩罚太子,却决定以父亲的权力狠狠教训一番老大。这不,当下他就命人前往东宫传令,叫太子立即来见自己。李泰听说父皇要斥责太子,不由得心花怒放,可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喜悦之情,反倒是故意摆出副难受的样子,向父皇诉说大哥屡屡迫害自己,最后又话锋一转竟然替大哥求起情来。这回李世民不听儿子的话,执意要狠狠教训一顿老大。李泰听了暗暗叫好,起身向父皇施礼告辞。
没过多久,李承乾从东宫风风火火地赶来。不用多想,他也知道父皇传自己进宫是为何事,在心里狠狠骂了句四弟,就一拐弯沿着画廊朝齐政殿快步走去。进了大殿,他抬眼一望,只见父皇铁青着脸坐在龙椅上,两眼冒着火星地直瞪着他看。此时,李承乾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见父皇如此也不惊慌,神色镇定地上前伏地叩拜。李世民也不多问,劈口就质问他为何要谋害自己的亲弟弟。李承乾故作惊愕状,回禀父皇说根本就没这事,是四弟诬告他。李世民知道太子是不会在自己面前承认这件事,也就不再在此事上纠缠不休,而是声色俱厉地痛斥太子所犯的过失,新帐旧帐一块算。
李承乾自知有过,加之失宠于父皇,自是不敢替自己辩护,只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默默地听着,半个字儿也不敢吐出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李世民见儿子乖乖地听自己教训,心里多少舒服了些。狠狠地数落了阵儿子后,他突然打住,伸手从侍女手中接过精美的茶具,揭下紫色盖子,又吹了吹直冒出来的热气,贴在嘴边啜饮了起来,以滋润发干了咽喉。这时,李承乾见父皇不吱声了,就大胆地抬起头望着父皇,满眼都是乞求的神情。说实话,他已跪了好长间,膝盖生疼两腿也发麻,难受极了,此时就巴望着父皇声音和悦地对他说句起来吧。依往常来看,也该到了父皇宽恕他的时候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李世民只顾品饮清香扑鼻的佳茗,脸色依然是那么阴沉可怕,压根就没有放过儿子的意思。对此,李承乾感到非常失望,同时也意识到此次非同寻常,恐怕父皇还得斥责自己一顿,末了还得把废黜之类的话搬出来吓唬他。当然,父皇的吓唬对他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准这回就动真格了。
过了好长时间,李世民才把茶具搁放在几案上。他咂吧了下嘴唇,然后抬眼盯着长时间跪在地上的长子,居然一点也不心疼。默然会儿,他又改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教训起太子来,虽声色温和了些,然言词依然是那么尖利那么强硬,一副非废黜太子不可的姿态。这可把李承乾吓坏了,眼泪都快流出来。
好在这时,房玄龄从殿外走了进来。他看见太子跪在地上,不由一阵惊惑,但很快又明白了过来。他知道太子又犯错了,忍不住皱着眉轻叹了声,疾步走到皇上跟前,毕恭毕敬地弯腰向他施了一礼。
李世民见了心腹大臣,也没给他好脸色看,迁怒似的瞪了他一眼,沉着声说:“房玄龄,朕命你为太子少师以训导太子,怎么太子倒变得越来越不像话了?朕问你,你这个太子少师是怎么当的?你太令朕失望了!”
“皇上,太子殿下又怎么啦?”房玄龄见皇上怒容满面,不由一阵心惊肉跳,战战兢兢地拱手问道,“若是微臣之过,微臣甘愿受罚,请皇上明示。”
“朕来告诉你吧,方才魏王来过,说是昨夜太子命人潜入魏王府行刺。”李世民瞪了眼跪伏在地上的太子,然后抬头望着房玄龄说,“幸好魏王机警,才没让刺客得手,否则朕得承受丧子之痛啊。玄龄,你也知道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可太子偏偏要这样做,这能不让朕痛心疾首吗?”
“太子,真有此事吗?”房玄龄大惊失色,扭头望着身后的太子,难以置信地问,“这事干系甚大,殿下你可得如实说,这样皇上才会原谅你。”
“房大人,本宫刚才已向父皇说了,确实没做过此事,可父皇不信,还痛斥了本宫一顿。”李承乾委屈地说,“再说魏王没有证据,这不是在诬告吗?”
“太子生性仁厚,当不会做这种天理不容之事。”房玄龄听后心里踏实了些,望着皇上说,“皇上,行刺皇子乃大事,当得证据充分方可下定论。”
“正因如此,朕才没把他打入死牢。”李世民严厉地说,“可朕相信魏王不会做诬告太子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心里最明白,哼!”
“儿臣知父皇宠爱四弟,对四弟的话深信不疑,而对儿臣则是另眼相看,倍加冷落。”李承乾略带怨气地说,“父皇,您这样做,对儿臣公平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简直是大逆不道!”李世民气忿地呵斥道,“你指责父皇偏爱魏王,不宠爱你是吗?可你也该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宠,想想你这几年所作所为,哪件事令父皇我满意。不久前宠幸男嬖,今又派人刺杀自己的亲弟弟。这事虽无证据,却也不能排除你没做。你是太子,本当事事为天下人之楷模,可你所做之事哪像太子?你……你太令朕失望了!”稍顿又怒不可遏地指着儿子吼声,“你若再这样胡闹,朕一定废掉你这个太子。”
“皇上,废黜之事不可轻言。”房玄龄眼里闪过丝慌乱,随即又镇定地谏道,“太子虽有过失,然并未行谋逆之事,罪不至废黜。且太子乃国之根本,其废立关乎天下之安稳。臣请皇上能适当对待太子与诸王,切不可因好恶而偏爱。如此,方能使诸王安分,东宫安稳,天下安稳。”
“国立太子者,拟以为君,人之修短,不在老幼。”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答道,“承乾虽为嫡长子,若才德不足以为君,朕自当废之。反之,魏王、吴王等皇子虽嫡长子,但有才德足可为君者,朕自当立他为太子。玄龄,你才高德厚,深明为君治国之道,岂能不知其中道理?依朕看,你是有意庇护承乾。”
“皇后临终之前将太子托付于微臣,微臣不敢辜负皇后所托。”房玄龄坦诚地说,“再者,太子生性宽仁,只须多加调教,当能不负皇上所望。”
“皇后若在,承乾又何至于此?”李世民想起长孙皇后,不禁喟然长叹声,接着又对房玄龄说,“玄龄,朕知你心意。好,朕再给太子次机会。”
房玄龄听了心头一阵欢喜,慌忙劝太子:“太子,你还不快快叩谢父皇。”
“谢父皇!”李承乾俯身叩拜道,“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改过自新,跟着房大人苦读圣贤之书,修炼为君之道,研习治国之术,以不辜负父皇。”
“承乾,你可不要口是心非。”李世民依旧板着面孔教训道,“你若再不洗心革面,修身养性,朕到时一定废黜你。起来吧!”
“是,父皇。”李承乾鸡啄米般点头应答,然后缓缓地站起身。由于跪地时间过长,两腿不由有些酸痛发麻,起身时不由自主地晃了两晃,差点摔倒。
“玄龄,你是太子少师,又受皇后嘱托,当尽心尽力辅弼太子。”过了会儿,李世民语重心长地说,“朕虽对太子颇为不满,然也不想亲手废掉他。”
“请皇上放心,微臣定会竭尽全力教导太子,以不负皇后所托。”房玄龄神色庄重地拱手应道,过后便领着太子向皇上施礼告退。
出了宫,房玄龄随着太子一道钻进马车,沿着条落满阳光的大道,朝东宫方向飞快人驶去。没过多久,他们俩便到达了东宫。房玄龄二话不说,拉着太子就往供奉着长孙皇后灵位的正殿走过去。来到皇后灵位之前,他似乎忘记了太子尊贵的身份,神色威严地命他跪下发誓。
李承乾倒也听话,没说什么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母后的灵位前,一边低声向母后发誓,一边眨巴着眼睛淌泪。此时此刻,他所难过的不是自己做错了事,是因没了母后的呵护而遭到父皇的冷落。他感到好气闷,感到好委屈,感到好伤心,便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房玄龄以为太子是真心改过,好生高兴,眼瞅着他那伤心伤肺的模样,心又软,好声好气地劝慰了他一番,过后拉着太子朝不远处的书房走去。整整一上午他都在规劝太子,好说歹说要他改邪归正,以保东宫不失。
可惜的是,李承乾压根就没把房玄龄的话放在心上,等他一走就又恢复了过去的老样,找宫中侍从嬉戏玩耍,以此来排遣心中的苦恼与不快。当晚他于宫中设宴,把李元昌、侯君集、杜荷、贺兰楚石、纥干承基等心腹统统请来饮酒取乐。殿前,一群着装艳丽的漂亮舞女如风吹杨柳般轻盈摆动,宛若花瓣般的面庞上露出妩媚的笑靥,歌喉温婉清脆,舞姿蹁跹曼妙,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李承乾一边频频举杯邀饮,一边欣赏着动人的歌舞,被酒气染红的面颊上凝着层浅笑,看上去很入迷,也很畅快。此刻,他似乎已忘记了白天的不愉快,也把步步逼迫的危机抛在脑后,只管尽管享受美酒与歌舞。
酒过数巡,李元昌瞧见太子兴致甚高,心情愉悦,脸上不由得流露出讥讽的笑意,心里暗骂句真正不知死活的东西。沉吟会儿,他轻描淡写地问:“本王听说殿下今日一早就被皇上叫去宫里,若没猜错的话,该是为了罗素一事吧。魏王肯定添油加醋向皇上告状,不知殿下受到皇上痛斥没有呀?”
“别提这事,一提本宫心里就来气。”李承乾听了,就像被人揭了伤疤般痛,带着几分气愤地答道,“父皇痛骂了我一顿,这都是李泰给惹的,真该死!”
“恐怕不只是骂几句这么简单吧。”侯君集像看透了一切似的瞅着太子笑道,“依本将军看,皇上又该抬出废黜之事来吓唬你,嘿嘿!”
“何只是吓唬,恐怕有九分真哪。”李元昌对着侯君集诡诡一笑,说道,“本王已听说,皇上当着房大人的面说立太子不在长幼,若太子不称心可废之。”
“哦,如此看来,皇上真有废立太子之念哪。”侯君集佯装吃惊状,望着太子语调凝重地说,“殿下,你常遭皇上斥责,越来越不为皇上所宠爱了。反观魏王倒是深得皇上宠幸,说不定在皇上心里已认定魏王是最佳太子人选了。正因如此,皇上才会跟房大人说那种话。太子,本将军替真你担忧啊。”
“罗素也真没用,怎么就没替本宫杀掉李泰,否则哪有这等烦心事?”李承乾莫名其妙地骂了句亡灵,接着又问道,“侯将军,你说现在该怎么做才好?”
“殿下想要保住太子之位,就必须压制住魏王。”侯君集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答道,“至于如何对付魏王,上次已商量过了,只是迟迟不见太子行动。”
“殿下,事不宜迟,得赶紧采取行动。待皇上颁旨改立魏王为太子,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了。”李元昌表情严肃地正告道,“殿下不可迟疑,请立即行动。”
“汉王所言甚是。”杜荷、贺兰楚石、纥干承基等人也纷纷央求太子,“殿下,事急矣,请即刻命人前往玄武门封事,告发魏王吧。”
“这……”李承乾突然想起今日父皇说过的话,担心此事有失会遭父皇更加严厉的责罚,不禁犹豫不决起来。“本宫刚惹怒父皇,若此事一旦……”
“殿下,事已至此,你还在乎皇上说什么呢。”李元昌气恼地说道,“如今就算你乖乖听皇上的话,事事都顺着他,也不能得到皇上的宠幸,明不明白?”
“汉王说的对。”侯君集说,“皇上为人偏执,既已认准魏王,就不可能因你的改变而改变,因此废掉你这个太子只是迟早的事。倘若殿下还想继续呆在东宫,就只能不择手段对付魏王,一步步把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今告发魏王,只是刚刚开始,以后殿下还得不断出手,直到他完全失势。”
“不错,只有李泰失势,甚至变成了鬼魂,你才能安安心心坐在东宫饮酒玩乐。”李元昌盯着太子,咬着牙说,“今已到你死我活这时,岂能优柔寡断?”
“事已至此,只能铤而走险。”考虑了好半天,李承乾才举手重重地拍了下桌案,毅然决然地答道,“好,本宫决定按你们说的做,立即命人告发李泰。”
李元昌见太子终于下了决心,心头一阵欢喜,含着笑问:“此事干系甚大,须行事谨慎方可。殿下,你打算派谁冒充魏王府典签官?”
“叔父不必多虑,本宫已找到了合适人选。”李承乾把眼睛转向一旁的纥干承基,“承基不久才从五弟李祐来,除东宫之人外,就再没谁认识你了。故而,本宫以为你冒充魏王府典签官前往玄武门递封事最为合适。只是……不知承基肯不肯替本宫跑这一趟?”
“在下愿为殿下效劳。”纥干承基拱手应了声,随即又搔搔后脑勺,一脸难为情地支吾道,“只是在下目不识丁,不通文墨,写不出奏折。这,这……”
“此事不用你操心,本宫已让贺兰楚石写了,你明日只须拿着那份封事前去就是了。”李承乾呵呵一笑说,“承基,你把这事办好了,本宫定当重赏。”
“是,殿下!”纥干承基听说有奖赏,乐得咧开大嘴巴嘿嘿地笑,接着又两拳一抱,口气肯定地说道,“请殿下放心,在下一定能把这事办成!”
“好,那就有劳承基你了。”李承乾满意地笑了笑,举起酒杯对纥干承基说,“来,承基,本宫敬你一杯,以表达对你的感激之情。”
“不敢,不敢,这是在下应该做的。”纥干承基极其谦恭地答礼,一边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起身说,“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先干为敬,谢太子厚意。”
纥干承基就一仰粗壮的脖颈,咕咚一声将满满一杯酒干了个底儿朝天,一抹长满又密又黑的短髭的嘴巴,望着太子嘿嘿一笑,然后重新坐下。
“好,此事已定,便无忧虑,我等只须静候佳音了。”侯君集很是兴奋,哈哈一笑,又举杯对太子说,“来,殿下,今夜我等痛饮一番,不醉不散。”
李承乾听侯君集这么一说,也把心中所有的忧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举杯邀饮。于是,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甚是喧闹。
第二天上午,纥干承基怀里揣着那份厚厚的奏折,顶着呼呼的寒风朝玄武门健步如飞地走去,没多久便来到了举报处。他用警惕的眼光环顾了下四周,见无眼熟之人,就动手敏捷地从衣襟里掏出密封好的奏章,递到面前那位瘦小的官史手中,报了声魏王府典签官,转身就匆匆离开了。
两天后,朝廷里面就炸开了锅,大家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魏王来,对他被举报的罪状将信将疑。李世民看了那封举报信,倒是态度鲜明,一口认定这是有人故意栽脏陷害自己所宠爱的儿子。在他心目中,魏王李泰仁义宽厚,有君子之风,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来呢?谁敢诬告大唐皇子,他眼里还有没有律令纲纪,哼!他沉不住气,握紧拳头朝御案上重重地砸了下,直把身边的侍从吓了一大跳,慌忙弯腰拱手劝皇上息怒。这招还真灵,皇上听了后就慢慢地冷静了下来。这一冷静,头脑就变灵光了,很快便把这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想,这该又是那个不争气的太子捣的鬼,简直是岂有此理!
虽说李世民在心里认定这事是太子李承乾干的,却并没有当即把他召入宫中训斥,而是下旨命大理寺暗中搜捕上书之人,然后再审讯他。孙伏伽接到圣旨后,立即命手下行动,布下了天罗地网。可惜的是,十天半月过去了,举报人还是没有缉拿归案。原来纥干承基当天就离开长安,前往齐王李祐处。
李泰遭人诬告,蒙受不白之冤,心里自然不好受,便隔三差五去父皇那儿诉苦,一再向父皇表白自己没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并恳求父皇为自己洗涮冤情。李世民认为儿子的请求合情合理,便在朝议时当着文武百官替李泰辩白,斩钉截铁地说那些对魏王的指控纯属子虚乌有,是有人故意栽脏陷害,不足为信,最后又对魏王的才德给予了高度的肯定与评价,这使李泰心生一种因祸得福的快感,心情大为好转。不过,太子李承乾却极度失望,他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布的局非但没能如愿以偿,反倒助了对手一臂之力。这……真是气死人了!然而,令他更生气更痛苦的还在后头呢。
李泰因父皇亲自替他平反昭雪而兴高采烈,满心欢喜,当晚就在府内设宴庆贺。酒过三巡,李泰便兴致勃勃地跟座中心腹们谈起了父皇替自己洗雪冤屈之事,借此向他们表明父皇对他的殊宠,暗示自己有朝一日定能入主东宫。杜楚客、韦挺、苏勗等人政治嗅觉十分敏感,他们从皇上对待弹劾魏王一事中看出了他的另有用心,就是想让魏王取代当今太子。想到这,他们个个激动不已,欣喜万分。也是,一旦魏王入主东宫,进而登基为帝,那他们这些功臣到时就能高官厚禄,风光无限。这又怎么不让他们高兴,不让他们热血沸腾呢?这心血一热,又仗着几分酒气,他们就纷纷争着向魏王出主意。
“魏王,在下敢断定,此次诬告您的人一定是太子。”过了会儿,杜楚客很肯定地说,“太子行刺未果,且遭皇上痛斥,故而设计陷害魏王以泄怨恚。”
“杜大人言之有理。”苏勗抿了口酒,眼含微笑地望着面色红润的魏王说,“在下早就看出此事为太子所为,只是苦于无真凭实据而不敢多言哪。”
“对,对,肯定是太子指使人冒充府中典签官上书诬告魏王。”韦挺、柴令武、房遗爱等人也跟着附和道,“这太子也太可恶,居然干出这种龌龊勾当。”
“正所谓黔驴技穷,无所不用也。”李泰嘴角往上一勾,浮出丝讥笑,挖苦道,“李承乾谋杀未遂,又见本王防范甚严,无法得手,也就只好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对付本王了。可惜的是,他又一次失败了,哈哈!这个笨蛋,难道他不知道父皇对我深信不疑吗?哼,就凭这也能让我在父皇面前失宠,笑话!”
“太子虽愚劣,却也有聪明之处呀。”柴令武接口说,“太子预知皇上会搜捕上书之人,顺藤摸瓜揪出他来,所以就早早让那人逃出了京城。”
“是呀,大理寺抓不到人,皇上也只好不了了之。”房遗爱道,“好在皇上信任魏王,要不魏王可得蒙冤受辱。只是便宜了太子,真是有点不甘心哪。”
“不甘心?是呀,明知是太子所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逍遥法外,谁会甘心?”柴令武苦笑着说,“可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们又能拿太子怎样呢?”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杜楚客若有所思地说,“太子指使人诬告魏王,魏王何不仿效太子,命人前往玄武门状告太子?”
“杜大人此计甚妙,魏王当采纳。”苏勗赞成道,“魏王,在下以为您可遣人上书,告太子指使人冒充魏王府典签官诬告魏王。不知魏王以为如何?”
“好,这主意不错。”寻思了下,李泰微微点了点头,阴笑着说,“就算此事到时也不了了之,父皇也一定会怒斥一顿李承乾,进一步厌恶他。”
“魏王言之有理。”杜楚客笑道,“此计虽不能使太子受惩罚,却可让他在皇上面前更加失宠。太子失宠,魏王便可因此而获益,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杜大人说的好,本王就是要想方设法让父皇厌恶李承乾,最后下决心废黜太子。”李泰一拍桌案,决定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
杜楚客见魏王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心中一喜,赶紧拱手问:“魏王,您准备差谁前往玄武门?”
“为了不引起父皇怀疑,本王当行事隐秘,切不可招摇。”李泰想了想说,“正因如此,本王当遣朝中官史不识之人前去递封事,如此,方为稳妥。”
“魏王行事如此谨慎,当可万无一失。”苏勗点点头,想了想又补上句,“在下府内新来了个书童,为人机警,堪当此任,不知魏王意下如何?”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泰兴奋得哈哈一笑,叮嘱苏勗道,“苏长史善写状纸,这事就由你替本王代劳,明日便令书童呈送。”
“是,魏王。”苏勗拱手应道,“请魏王放心,在下一定能把此事办妥。”
“苏长史一向办事干练,将此事交付与你,本王再放心也不过了。”李泰由衷地说句,接着又满脸是笑举杯道,“来,诸位,我等痛饮一宿,不醉不散。”
众人见魏王兴致如此高涨,像被什么狠狠地刺激了下,一个个变得亢奋起来。他们纷纷举杯敬魏王,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气氛相当热烈。
次日早上,苏勗就把书童唤到了书房,将密封好的奏书交给他,并好生叮嘱了番。这书童不仅长得眉清目秀,讨人喜欢,而且也乖巧伶俐,极能办事,听过主人的吩咐后,毕恭毕敬地向他施了一礼,然后一转身就出了大门。此时,外面正纷纷扬扬地飘着洁白的雪花,寒风刺骨。他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迟疑下就光着头走进了风雪之中。一路上,他顶头呼呼刮着的西北风,扑哧扑哧地踩着厚厚的积雪,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好长一段时间后才来到了玄武门。此时,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他环顾了一下,乐得被冻红的面颊上绽出个笑靥,接着从怀里掏出奏折,恭恭敬敬呈到官吏手上。
三天过后,李世民得知诬告魏王的人真是太子,不由得勃然大怒。说实话,根本就不想调查那份举报信的真伪,所以尽管有房玄龄、褚遂良、马周、岺文本等大臣劝谏,便还是阻挡不了他马上传唤太子的决心。于是,不一会儿,一名宫内侍卫就飞马朝东宫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李承乾正在殿内跟侍从们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欢快的笑声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见了父皇的侍卫,心里直犯嘀咕,同时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凭经验,他知道父皇侍卫前来绝没有什么好事,可问题是这段时间自己的确没干什么坏事,那眼前这位年轻力壮的侍卫又是为何事而来呢?还没等他开口,那侍卫就将圣旨取出,对着太子郑重宣读。李承乾听了大吃一惊,原来有人举报他是诬告魏王的主谋,父皇令他进宫受审。
宣读完圣旨,那侍卫礼节性地向太子行礼告辞。李承乾什么也没说,只木雕泥塑般立在殿中发愣,直到贺兰楚石走了进来,才被他的叫唤声惊醒过来。刚才贺兰楚石在宫门外恰好碰见皇上的侍卫,直觉告诉他太子又有麻烦了,于是便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李承乾见了自己的心腹之人也不隐瞒,当下把父皇传唤他的事儿说了通。贺兰楚石听说皇上知道了先前诬告魏王一事,也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心头一阵慌乱。好在他心理素质不错,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低头冷静地想了好半天,终于悟出了其中玄机。他抬眼望着太子,很肯定地说这是魏王使的奸计,想利用诬告让太子殿下自投罗网。
此话一出,李承乾猛然醒悟过来,内心的慌乱即刻就平静下来。也是,纥干承基远在五弟李祐的府内,没有被父皇抓来审问,怎么可能泄露自己所做的事呢?这个李泰真是阴险狡诈,竟然想出这条毒计来对付自己,真该死!他在心里大声骂了四弟,一脸的愤怒与憎恶,接着又与贺兰楚石商量起应对父皇的策略来。贺兰楚石以为不管皇上怎么严刑逼供,太子也不能承认,否则就掉进了魏王的圈套里,将万劫不复。李承乾点头认同,然后转身出了宫。
没过多久,李承乾冒着风雪来到了太极殿。这会儿,李世民正端坐于龙椅之上,两旁肃立着一班文武百官,整个大殿的气氛显得庄严肃穆,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李承乾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全身不由得起了层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目光慌乱地扫视了两旁的朝臣一眼,然后向高高在上的皇帝弯腰施礼,颤着声说句儿臣叩见父皇。李世民像没听见似的,面色越发变得阴沉可怕,目光冷峻地盯着面前的儿子。好半天,他才沉声问道:“太子,你该明白朕为何传你进宫吧?”
李承乾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声音镇定地问答道:“儿臣不知,请父皇明示。”
“不知道?”李世民龙袖一甩,气呼呼地质问道,“太子,难道你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知道?哼,你是不敢当着朕,当着殿中诸位大臣说出来吧。”
“儿臣最近整日伏案苦读,不曾出过宫,更没做过有失太子身份之事,请父皇明鉴。”李承乾面不改色地答道,“至于魏王遇刺一事,父皇冤枉儿臣了。”
“冤枉?朕何时冤枉过人,更别说自己的亲生儿子。”李世民脸上忽地窜出股怒气,举手一拍御案喝道,“朕今日传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有人告你是行刺魏王的主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快禀奏朕。”沉吟片刻又语气肯定地补上句,“在朕看来,这也并非空穴来风,你还是如实招了好,哼!”
“父皇,这是有人在诬告陷害儿臣,求父皇为儿臣作主。”李承乾扑通一声跪地叩求道,“魏王府行刺一事与儿臣无关,实为他人所为,请父皇明察。”
“真的与你无干系吗?太子,你当朕老糊涂了是吧?”李世民气忿地说,“朕心里明白得很,你是见魏王受宠,心生嫉恨,便下狠心欲除之而后快人。”
“儿臣岂敢!”李承乾心里发慌,嘴上依旧镇定地反驳道,“依儿臣看,倒是魏王欲图谋不轨,故意遣人上奏折诬告陷害儿臣,以此来实现他的野心。”
“你,你……”李世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回过神后手指着李承乾,大声喝斥道,“太子,你无凭无据诬陷魏王,该当何罪?”
“父皇,您说儿臣指使手下刺杀魏王,证据又在哪儿?”李承乾见父皇恼羞成怒,冷笑着反问,“无凭无据便认定儿臣有罪,这不是有失公正吗?”
“放肆,你竟敢用这种口气跟父皇说话!”李世民暴跳如雷,重重拍了下御案,厉声道,“你这是以下犯上,朕要治你忤逆之罪,来人,将太子押下去。”
“且慢!”房玄龄疾步走出班列,拱手奏道,“皇上,太子言语虽有冒犯,然也并非毫无道理。的确,皇上仅凭一份奏折是不能认定太子指使人刺杀魏王。皇上向来主张依据定罪,今无确凿证据,怎能定太子之罪?再者,太子乃一国之储君,皇上岂可轻率下旨惩罚。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房大人所言不无道理。”长孙无忌不想看到李泰取代太子入主东宫,便站出来替太子说话,“皇上,太子虽嬉戏无度,然为人实诚仁厚,不可能会做出谋杀魏王之事。依臣看,魏王府行刺之事当为他人所为。再者,今皇上凭匿名奏书就断定此事为太子所为,恕臣直言,此确有欠妥当。请皇上慎重!”
“辅机乃太子亲舅,玄龄又受皇后所托,你俩替太子说话,朕也可以理解。”李世民固执己见地说,“然朕以为太子难脱干系,惩罚他也无不当之处。”
“皇上,您难道要废黜太子吗?”杜楚客从皇上的言语神色中似乎看出了什么,心头一喜,郑重地说,“臣以为,以太子之才德的确不足以为储君。”
“杜大人,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房玄龄严厉地指责杜楚客一句,接着又拱手对皇上说,“太子,国之根本,关乎到社稷安危,望皇上谨慎处置。”
“朕立太子,拟以为君。为君者,当以德服天下,以才治天下。若太子无德无才,令其为君,岂不有危江山社稷?”李世民一脸严肃地答道,“今太子才不出众,德不显著,若让其继承皇位,朕又岂能放心?故而,朕以为废黜太子也没什么不可。”说完眼光威严地扫了圈殿中众臣。
“不可,皇上,此事万万不可!”房玄龄赶紧谏道,“太子虽有过失,然并无谋逆之事,皇上岂可轻言废黜?再者,皇上曾当着众臣说过决不以庶子代替嫡长子,以免开启窥窬之源。此言尚且回旋于微臣耳际,难道皇上倒是已将它忘记了?皇上乃一国之君,自当不可出尔反尔,否则便失信于人也。”
“房大人所言甚是。”长孙无忌紧跟着进谏道,“皇上素来说一不二,既已说过不废黜太子,此时就不可提及此事,况且太子并未行大逆不道之事。”
“是呀,皇上,太子即便有过失,也不过是些小错小过,不足以废黜。”侯君集出列进言道,“至于状告太子指使手下行刺魏王之事,这纯属子虚乌有,是有人居心叵测,想借此扳倒太子好自己窃取东宫之位呀。皇上圣明,岂能看不出其险恶用心?若不出臣所料,皇上早已猜到此人了。”
“侯君集,你就是喜欢自作聪明,哼!”李世民板着面孔责备道,“告诉你,朕根本就不知道是何人揭发太子,也不相信皇子中有人要争夺太子之位。”
“皇上火眼金睛,凡事皆能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又岂能觉察不出此人的动机呢?”侯君集嘴边掠过丝冷笑,“依臣看,皇上是知而不言吧。”
“侯君集,你有点放肆了。”李世民沉住气说,“朕知你常去东宫,跟太子走得近,可也不能为袒护太子而乱加揣测。此次朕不作计较,你好自为之吧。”
“皇上,微臣以为侯将军所言也无不妥之处。”房玄龄较真道,“在诸皇子当中确有人想取代太子,而这实为皇上平日对其偏爱所致。”
“房玄龄,你指的该是魏王吧。”李世民一脸愠怒地说,“不错,魏王平日与朕亲近,其才德深为朕赏识,然朕并没因此而向他承诺过什么。”
“魏王聪颖,难道会看不出皇上的心思?”房玄龄继续说,“即便皇上不向魏王明说,魏王也了解皇上的用心,故而对东宫生出觊觎之心。”
“事实的确如此。”长孙无忌道,“恕臣直言,皇上在对待太子及诸王上有失偏颇,并不适当。今再言废黜之事,更是将错就错了。望皇上慎思!”
接着,房玄龄、侯君集、褚遂良等大臣纷纷出列劝谏皇上收回废黜太子之言。
李世民听了,也慢慢的改变了想法,默然良久方沉着脸说:“朕一向处事公正,既然证据不足,那就不可责罚太子。不过,朕有言在先,一旦此事查明,太子当受严惩。至于废黜之事,暂且不论。”
“皇上圣明!”房玄龄、长孙无忌等臣拱手赞道,内心禁不住涌起阵喜悦之情。他们为太子逃过此劫而高兴,更为社稷安稳而欢喜。
退朝之后,杜楚客顾不上外面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当下就徒步向魏王府走去。他扑哧扑哧地踏着厚厚的积雪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来到了银装素裹的魏王府。
这会儿,李泰正坐在书房里围着火炉取暖,一手持《诗经》吟诵,一派怡然自得,似乎朝中之事与他无关。直到杜楚客夹着股寒气走了进来,他才回过神儿,下意识地将线装书搁在几案上。杜楚客见了魏王,弯腰深施一礼,不等魏王询问,就一口气把早朝的情况向他汇报了通。
李泰原以为父皇会严惩大哥,甚至当廷下旨废黜太子,谁知竟被房玄龄、长孙无忌、侯君集一帮人给搅黄了。这令他气恼不已,当着杜楚客的面有失风度地骂了这伙政敌几句,连自己的亲舅舅也不放过。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从来也没把长孙无忌看作是自己的舅父,打心里就瞧不起他,可这会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失去这个舅父的支持将意味着什么。他十分清楚长孙无忌在父皇心里的分量,他的一句话就能改变父皇的决定,也可改变自己的政治前途和命运。他敢断定,此次父皇饶了大哥,当有大半功劳归于这个有权有势的舅父。想到这,他不由得为过去冒犯舅父而后悔不迭,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当下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讨厌的亲舅舅拉拢过来。若有舅父鼎力相助,他入主东宫就希望大增,甚至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杜楚客听说魏王要笼络朝中权臣长孙无忌,先是为之一喜,随后又把两道淡眉微微地蹙了起来。他了解长孙无忌的为人,知道他不可能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尤其是他先前倍受魏王冷落,这会儿怎么会因魏王几句好话几分厚礼而心甘情愿替他效命?魏王这么想,也未免有些天真了,可似乎又不想一锤砸碎魏王的好梦,并没有把心里的担忧说出来,只是沉默不语地听魏王兴致勃勃地谈着收买舅父的计划。这计谋听起来很高妙,可付诸行动就难上加难了。
几天后,天空突然放晴,淡淡的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一点热量,也不能使人的心情因之而好转。然而,李泰站在府门外望着高高悬挂在灰蓝色天空中的太阳时,心情却出奇得好,以为亲自出马就可获取舅父的信任和帮助,进而使这位权臣成为他的心腹,并为自己所用。这么一想,他胸中涌起阵说不出的欢喜,竟兀自仰面对着天空哈哈大笑几声。就在这时,一个车夫模样的中年汉子踏着融化的雪水朝他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禀告魏王车已备好。
不一会儿,李泰扭头朝殿内喊了声。话音刚落,一名随从就拎着包沉甸甸的礼品跑了出来。他来到魏王跟前,满脸堆笑地向他弯腰行了个礼,然后提着礼品包,三步并作两步地随魏王一道朝府门外走去。走过一段湿漉漉的庭院小径,李泰便来到了马车边,一弯肥胖的腰身,踩着蹬子钻进了车内,顺手把帘子拉上,以避外面凛冽的寒风。随着一声吆喝,马儿扬起四蹄,拉着华丽的车辇,沿着碎石铺成的大道朝司空府邸奔去。
没过多久,李泰便在舅父家门前下了车,从随从手中接过礼品,亲自提着它往院内走进去。府内仆人见了魏王,先是一怔,接着就纷纷跑上前施礼问好。此时的魏王出人意料地变得相当平易近人,面带笑容地悦声回礼,还给了他们一些小恩小惠,把那些仆人乐得合不拢嘴。他们一边向魏王点头哈腰,一边领着他朝厅堂方向走过去。穿过零零星星地盖着残雪的前院,又绕过几道曲曲折折的小径,李泰拖着有些发沉的双腿,终于跨进了舅舅家的正堂。
这时候,长孙无忌正好在书房里埋头读圣贤之书,听到仆人的禀报,先是一惊,旋即又哈哈一笑。不用多想,他也明白外甥此番前来见自己的用意,不由从鼻子里重重哼了声。他是个讲究礼节的人,按礼义他应该前去迎接亲王,这回却并不打算这样做,认为应该给魏王一点难堪,好让他清楚自己的立场。于是,他依旧靠在椅背上,吩咐仆人请魏王进书房坐。仆人见长孙大人不亲自出来迎接亲王,眼里闪着丝诧异,一转身迈了出去。
李泰见舅父不出门迎接自己,心里难免有些怏怏然,可一想到自己有求于他,也就不好摆脸色。他愣了愣,便乖乖地跟着老管家抄回廊往书房走去,绕过几间厢房来到了一间摆满书籍和古玩的房间。还没等长孙无忌起身施礼,他就满脸堆笑地对舅父一拱手,施礼道:“舅父可好,外甥特前来拜访,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舅父收下。”说着便把贵重的礼品搁在几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