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举大胜李世民,攻下高墌这座军事重镇,全军上下信心暴涨,皆欲乘胜掠取宁州、泾州等地,进而直逼长安,却又有些犹豫不决,他想休整军队,养精蓄锐,然后率大军一举荡平河西,攻取长安。正因为如此,薛举不顾太子薛仁杲等大将的强烈请求,迟迟按兵不动。薛仁杲最后没办法,只好亲自请父皇的宠臣郝瑗出面劝说。
郝瑗是薛举的朝中大臣,精通谋略,且为人忠心耿耿,因而深得薛举器重与宠幸。这些年,薛举对郝瑗真可谓是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信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郝瑗也不负皇上恩宠与信任,将朝政处理得十分到位,使得政通人和,国家日渐兴盛。当太子薛仁杲态度恳切地请他进谏秦帝出兵时,郝瑗考虑了好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太子的请求。此时,郝瑗也认为是全力攻取长安,创王霸之业的好时机。
于是,一日晚上郝瑗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履,走进薛举的寝殿。这会儿,薛举正半躺在龙榻上,一边不停地咳嗽着,一边举手示意郝瑗在自己身边就座。郝瑗见皇上面色不好,精神委顿,内心不由又惊又悲。他弓腰立在皇上跟前,注视着他那副苍老而萎黄的病容,老眼里不禁有泪光在闪动,因为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良久,他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就势在凳子坐下,一边殷切地说:“皇上,您呀,太劳累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亲自领兵打仗,能不累成这样吗?”
“是呀,朕的确是太累了。”薛举转动下那双失神的眼睛,声音低缓地说道,“朕十六岁从军打仗,驰骋沙场数十载,方有今日。然陇右之地偏狭,又与唐国相邻。现今李渊野心勃勃,竭力开疆拓土。倘若我等不能攻下长安,不久金城就必为李渊所夺。”
“皇上所虑极是。”郝瑗神色凝重地答道,“唐国兵强马壮,李渊父子雄心壮志,欲一统天下,故而四处举兵掠地。好在皇上英明睿智,率军击败了李世民,从而阻止了唐军进犯我朝。”
“是呀,高墌一仗的确打得李世民一败涂地,也令大唐上下一片震惊哪。”这时,薛举的眼里突然闪出丝兴奋与得意的光亮,病殃殃的脸上绽出个淡淡笑容,“这次战斗,我军是以少胜多,这无疑大大增强了全体将士的信心,让他们觉得其实唐军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军完全有能力击败他们,攻下长安。朕以为,这一仗价值不仅仅是让我军占据了高墌这一军事要地,更重要的是它增强了全军将士的自信心,激发了他们的斗志。兵贵于斗志,有了旺盛的斗志,那将无坚不摧,哈哈!”
说着,薛举从嘴里爆发出两声沙哑的大笑,透出一股强烈的热望与自信。这会儿,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精神了不少。
“皇上所言甚是,自高墌大胜以来,我军将士个个信心饱满,斗志昂扬,天天叫喊着要攻打长安呢。”郝瑗顺口说道,“是呀,皇上,今唐军刚刚战败,关中骚动不安,人心惶惶,这正是出兵的好时机。所以,微臣以为皇上当立即下令全军将士乘胜直取长安,一举消灭李渊这个祸患。”
这时,寝宫中一片静寂,很快又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过了会儿,薛举方缓过来,喘着粗气说:“郝瑗哪,你是奉太子之命前来劝朕出兵吧?”
说完,薛举又抚着有些疼痛的胸口,控制不住地哼了两三声。
“皇上英明,真是什么事也躲不过你的眼睛哪。”郝瑗连忙回答道,“太子的确托臣求皇上出兵,以免延误了战机。”
“朕又何尝不想即刻出兵呢?”薛举声调迟缓地解释道,“先前不下旨进军,是因为朕察觉到了将士中蔓延着一股骄躁与轻狂之气。骄兵必败,朕深知这一点,故而不敢立即发兵,而令将士就地休整,把骄狂之气压一压,同时也好养精蓄锐。想过几日就亲率大军直取长安,谁知突然旧病复发,且比往日沉重,唉!”言罢,长长叹息了一声。
这真是天不随人意,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皇上突然生病了。难道……郝瑗一时默然,此刻那个不祥的预感又一次在脑海里晃动了下。他感到一阵害怕,双唇禁不住微微颤抖了下。他本想力谏皇上发兵长安,可一看到他那张憔悴不堪的面容,就转了个念想,关心起他的病情。令郝瑗难以理解的是皇上的病怎么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两三天前还好好,转眼就病倒了,而且看上去像是快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从薛举的病态中,郝瑗似乎已看到了死亡的迹象。难道皇上真要驾崩吗?想到这儿,他不由一阵惊慌、恐惧和悲伤。可他不敢让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因而极力控制住自己。沉默一下,他故作轻松地说:“皇上,您只是偶感风寒,好好休息,过几日就一定会好起来。皇上一向龙体康健,不会有什么大碍。”
“郝瑗,你是安慰朕哪。”薛举气息衰微地说,“朕清楚自己的身体,这回恐怕撑不过去了喽。”
说着,薛举一手轻按着胸部,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侍女闻声,慌忙跑上前,双手端着金制痰盂,侍候皇上吐痰。侍女低头往盂中一瞧,不由变色,欲喊出声来,却给身旁的郝瑗用眼色制止住了。郝瑗往痰盂中瞟了眼,瞧见一块又浓又黑的血团儿,心不由得凉了半截,四肢发冷。他明白,皇上时日已不多了。这可怎么好呀?现今大唐对大秦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如果这个时候皇上这主心骨顶梁柱没了,那大秦的天还不得塌下来?完了,一切都完了!郝瑗在心里痛苦地哀叹了声,老泪都快掉下来。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郝瑗默默地坐在床头,两眼紧盯着闭目养神的皇上看,耐心地等待着他缓过气来。
过了好一段时间,薛举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无精打采地瞟了眼身旁的宠臣,好一会儿才声音低沉地说:“朕知道大秦正处在危难之际,随时都有可能被唐国吞并。朕真不敢走,也不想走,然天意如此,朕又奈何!”
说罢,薛举无奈地长叹了声,痛苦地合上了眼睛,很快又发出阵粗重的喘息声。
“皇上,您是真龙天子,上天一定会赐福于您。”郝瑗忍着欲落的眼泪,提高声音说,“皇上,您就相信老臣的话吧,您一定能平安无事,大秦也一定能躲过劫难!用不了多久,皇上就能入主长安,雄霸天下!”
话是简短,却很能鼓舞人心,振奋精神。要放在过去,薛举一定会豪情万丈,壮志激烈,然而今晚他心中仍然充斥着无尽的悲怆与凄伤,微微张开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临终之人万念俱灰的神情。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慽然叹道:
“朕已知天命,时日无多。朕一生戎马,欲图大业,然天不与时日,奈何奈何!朕走之后,太子当即位,以承基业。然太子虽勇而少谋,且为人凶残而薄德义,难以服众。朕不在,众将必不齐心协力,大秦难保啊。”
说到这儿,薛举不免痛心疾首,叹息不已。郝瑗见状,已是悲不自胜,内心充满了绝望。他清楚太子薛仁杲的人品与才干,难担当卫国图强之重任。薛举一死,朝中必生大乱,到时候内忧外患,秦国可谓岌岌可危。然命由天定,谁能从阎王手中夺过皇上,保其不死呢?唉,天意如此啊!郝瑗轻叹一声,以排遣胸中的忧愁与痛苦。彼此沉默半晌,郝瑗忽然低声问皇上:“皇上,是否可请太子到您身边来服侍。此刻,太子正在宫外等候老臣的消息。”
“不用了。”薛举无力地摇了摇手,嘴角边浮出丝冷笑,“太子见朕这样,一定会很高兴,他呀早就盼着朕有这一天呢。至于出兵一事,你跟太子说,再等几日吧。不过,你传朕的口谕,令太子加强戒备,以防不测。”
郝瑗明白薛举的用心,他是担心自己驾鹤西归的消息被唐朝获知后,李渊会派军入侵西秦。为此,郝瑗又一次在心里佩服薛举的过人谋略与才智。他没多说什么,奉命起身而去。
几日后,薛举就于寝宫中驾崩了。郝瑗闻之,放声痛哭,当即晕倒于地,且一病不起。薛仁杲得知父皇病故,内心欢喜异常,表情却显得格外悲戚,给人一种悲痛欲绝的模样,接着就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请大臣拥他为帝。
于是,两天后薛仁杲便在折墌城内即位,谥父亲为武帝。尽管薛仁杲贵为一国之主,独揽大权,然由于他不施仁德,难孚众望,因而朝中大臣多不臣服于他。尤其是将领们,他们大都与薛仁杲不同一条心。对此,薛仁杲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一坐上龙椅就开始清洗异己,大开杀戒。一时间,朝中一片混乱,民心也跟着动荡起来,已初显亡国之征兆。
不多日,薛举病故的消息就传到李渊耳朵里。他喜出望外,当即就召集文武百官于太极殿议政。满朝臣僚都认为这是平定西秦的最佳时机,一个个都主张出兵。尤其是李世民,他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攻下高墌,扫平陇右,以雪前耻。说实话,高墌一仗令李世民颜面扫地。回到长安,他不仅受到父皇的训斥与责罚,也让朝中一些大臣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特别是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势力,更是欲借机打压秦王府日渐上升的势头。正因如此,李世民天天都盼着能够再度挥师高墌,打败薛举父子,为自己挽回声誉和颓势。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他哪能轻易错过?因此,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之情,即刻从班列中站出来,对着正襟危坐于宝座上的父皇深施一礼,然后声音洪亮地进谏道:
“父皇,儿臣以为现今是攻打高墌、荡平西秦的时候了。现薛举已亡,薛仁杲初即位,众心不齐,国势不稳。我军可乘此机会一举击败薛仁杲,收取秦、陇之地。此乃天赐良机,不可坐而错失,请父皇三思。”
话音刚落,朝堂之上又响起屈突通浑厚有力的声音,他紧跟着李世民劝谏道:“皇上,秦王所言有理。今薛仁杲新登皇位,且与诸将多有隙,众心猜惧,君臣不和。况薛仁杲此人难比其父,勇则勇矣,然无谋也。若此时出兵,定能攻克高墌,平定陇右一带。”
“是啊,皇上,此乃天赐我大唐良机。”王珪揖礼道,“常言道天欲予而不可不取,不然有违天意啊。”
“王大人言之有理。”太子李建成态度恳切地对父亲说,“父皇,陇右之地乃战略要地,且薛举父子屡犯我边境,心存觊觎,对大唐形成严重的威胁。倘若大唐能一举消灭薛仁杲,占据这一军事重地,那不仅能开疆扩土,而且可以消除长安祸患。如此,父皇往后肃清天下,便无后顾之忧了。”说完将目光移向一旁的裴寂。
裴寂近来与李建成走得很近,算是东宫的一分子,自然得为太子出力。此刻,他会意道:“太子殿下真是深谋远虑,才略过人哪。皇上,微臣以为,太子之言甚为有理,当发兵讨薛仁杲。臣请皇上准奏。”
李渊见裴寂当众这么夸太子,满意地颔首微笑。他一直希望裴寂能加入东宫势力集团,为太子效命。他想,有裴寂这么一位朝廷重臣处处支持太子,太子的地位就非常稳固了。太子乃天下之根本,其位固不可摇,天下政局也就十分稳定了。天下能稳如泰山,李渊自然也就无忧了。想到这儿,李渊心里不可遏制地涌出股欣喜之情,脸色和悦了许多。沉吟了一下,他高声拍板道:“各位爱卿所言,甚合朕意,准奏!”
李世民得知父皇同意攻打薛仁杲,心情十分激动,连忙请缨道:“父皇,儿臣愿领兵前往。恳请父皇恩准。”
李建成见二弟主动请战,也不甘示弱,赶紧挺身而出,请求道:“父皇,请让儿臣率军征讨薛仁杲,收取秦、陇之地。”
李渊抬眼看了看太子,从眼神里他读懂了长子的全部心思。他知道太子是想捞取更多的战功,以便树立更高的威望,好让朝中文武百官及天下人信服。这本是好事,作为一心一意扶持太子的李渊理当应允。然而,事实上李渊并不想这么做,这一来是出于对太子人身安全的考虑,这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为防不测,必须尽量使太子远离战争;二来也是出于替秦王争回颜面的好心,李渊心里清楚高墌一仗令李世民威信扫地,因此想让二儿子征服薛仁杲,以挽回面子和威望。当然,更重要的是,李渊十分了解自己两个儿子的长短,明白在军事才能上还是二儿子更胜一筹。因此,考虑了一番后,李渊最后决定由李世民再次统军亲征薛仁杲。清了清嗓音,李渊颁旨道:“朕命秦王率大军征讨薛仁杲,至于所需将佐,一切由秦王选用,不必问朕!”
李建成见父亲不重用自己,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怏怏然重新回到太子之位上。他偷偷看了眼面前的二弟,瞧见他脸上那丝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心里头不由生出些许嫉意。他清楚自己的战功不如二弟,在军中的威信也比不上他,这使他心生忌妒,且颇为难受。不过,令他感到骄傲和得意的是,他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而二弟再能耐也只是个亲王。
这么一想,李建成的嘴角往上一勾,露出丝夹杂着几分讥讽与快意的微笑。他那么居高临下地睥睨了眼二弟,心情愉快地靠在太子倚上,一边缓慢地转动着眼珠,打量立于大殿中的文武官员,像在琢磨着什么,一边神情专注地听父皇处理朝政,摆出副虚心学习的姿态。当李渊把话题转移到河西大宁王李轨身上时,李建成脑子突然一激灵,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对父亲说:“父皇,儿臣以为对李轨先不必用兵,只须遣使持诏书前往招抚既可。”
此话正中李渊下怀,其实他早有联合李轨共同谋取秦、陇的想法,只是一直忧虑心高气傲的李轨不肯归附自己,因而迟迟没把这计谋公之于众,就连心腹宠臣裴寂也没对他说。不曾想到太子竟把自己的想法当众说了出来,这令李渊心中一阵暗喜,因为他从这件事上看出了自己的大儿子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仁厚有余而智谋不足,而是很有眼光和韬略。好,很好,皇位的继承人就应该这样!李渊两眼瞧着太子,那么满意而欣慰地微微笑了笑。然后,他又将目光扫向整齐划一地立于廷中的大臣们,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高见,严肃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须臾,王珪出列,趋步上前弯腰施礼道:“皇上,微臣以为太子殿下言之有理。李轨虽占据河西,然势力不足以与我大唐相抗衡,且受薛仁杲威逼,常怀垒卵之心。今若以诚相待,加封爵位,李轨必欣然依附于皇上。如此,则不需一兵一卒,而河西之地皆归皇上您了。此实为上上策也。”
“嗯,妙计,妙计啊!”朝中大臣们纷纷点头称是,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此事。
只有李世民、刘文静默不作声,他们对太子的提议持保留意见,沉吟片刻就直截了当地对李渊说:“皇上,臣以为李轨野心极大,有称帝之心,故而他不可能会真心归顺皇上。皇上若想收取河西之地,须动兵戈。”
“刘将军此言谬矣。”裴寂当即反驳道,“李轨虽有野心,然实力有限,岂敢称帝?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轨当不会不察形势而轻举妄动吧。”
“裴大人所言甚是。”萧瑀接口说道,“李轨机智多谋,堪称一方豪杰。然偏隅一地,兵马不足,粮草有限。纵有雄心壮志,也只能徒唤无奈。若李轨不归附大唐,只须皇上降旨发兵,他必两面受敌。李轨非鲁莽之辈,岂能不识时势?”
“萧大人言之有理,臣也料定李轨必会屈于我大唐威势而归顺皇上。”裴寂信心百倍地高声说,“皇上,请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出使凉州。”
还没等父亲开口,李世民就赶紧进谏道:“父皇,儿臣以为李轨虽迫于形势而归顺大唐,然他必不真心为父皇所用。如此,其必为后患。”
“秦王所虑不无道理,李轨称帝之心不灭,就决不会臣服于皇上。即便此时归附皇上,其后也必反。”刘文静附和李世民道,“为今之计,臣以为不如举兵攻取凉州,斩了李轨,以永绝后患。请皇上三思!”
“朕素以德服人,何故不能使李轨心悦诚服,归顺于朕?”李渊两眼冷冷地瞥了眼面前的刘文静,沉缓而有力地反问句。
“皇上……”
刘文静欲言又止,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与处境。现在他已不是宰相了,在李渊心目中也没什么分量,而且他常与裴寂较劲,对立情绪越来越严重,这令李渊益发疏远了他,甚至内心里生出些许反感与厌恶之情。既然自己的话没多少分量,那再说又有什么用呢?这么一想,刘文静就一揖礼退回班列之中,缄默不语了。
李建成接着说:“父皇仁泽天下,德布四方,天下豪杰纷纷归顺大唐。李轨定当深感父皇之仁德而诚心归顺,并甘愿为父皇效犬马之劳。”
“父皇仁德,然恐李轨非君子。”李世民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语气平缓地说,“李轨素来不讲信义,他今日信誓旦旦,指不定明晚就背信弃义。如此小人,父皇岂能与他握手言和,共事朝廷?以儿臣之见,不必向他下诏招抚,待时机成熟率大军一举荡平河西,永绝后患。”
李渊见李世民如此固执己见,不肯附会自己的主张,心里大为不悦。但他没有当众斥责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只拿眼狠狠瞪了他一下,脸色不大好看。
这一切被裴寂看在眼里,不用多加揣摩,他就明白李渊的心意了,于是嘴角不禁浮出丝不屑,不轻不重地说:“秦王自幼熟读兵书,岂能不知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为善之善者之理?不劳军士,不费财物,即能收取河西之地,岂非好事?何况现今战事频繁,秦王即将率大军讨伐薛仁杲,哪有军力攻取凉州呢?不管如何,招抚李轨不失为上上策。不知各位大人对此还有何异议?”
说时,裴寂一扬头,目光从诸位大臣的脸部逐一扫过,完全是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咄咄气势。
话音刚落,王珪就再次站出来,声音洪亮地对李渊说:“皇上,裴大人所言甚是。臣请皇上下旨遣使者出使凉州,招降李轨。”
“臣等请皇上下旨!”裴寂、萧瑀等大臣异口同声地奏请。
“好,朕准奏!”沉思片刻,李渊目视着一侧的张俟德,高声说,“鸿胪少卿张俟德接旨,朕命你前往凉州说服李轨。”
“是,皇上!”张俟德步伐矫健地走出队列,气宇轩昂地回禀皇上,“卑职定将竭忠尽力,不辱使命。”说完一揖礼,退回队列之中。
政事议毕,李渊龙颜大悦,面含微笑地向众臣一挥手,宣布退朝。于是乎,气氛庄重肃穆的太极殿内一时间活跃起来了。大臣们一边谈笑,一边朝大殿门外走出去。
外面阳光灿烂,秋风习习。张俟德站在殿外台阶上,对着有点刺目的阳光轻轻吁了口气。此刻,他心中有种沉甸甸的感觉,他清楚出使凉州说服李轨归降大唐是一件相当艰巨的任务,如果不能完成,那就很有可能被皇上罢官免职。于是,他那张丰腴的圆脸上显出忧愁之色,接着又忍不住叹息了声。这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恰巧落到从后面走过来的裴寂耳朵里,他不由停住脚步,面带微笑地望着身材中等的鸿胪少卿打趣道:“张大人,何故叹息呀,是不是感到肩上担子很沉重?”
张俟德见到皇上最宠幸的权臣,慌忙弯腰施礼,然后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裴大人,实不相瞒,在下正为此事忧愁。皇上委以卑职重任,然在下自知才疏学浅,能力不足,恐有负皇上信任哪。故而……”
“张大人,皇上可是相当器重你呀。”裴寂敛去笑容,正色道,“何止皇上,太子殿下也十分赏识你,常在本官面前夸你呢。这招降李轨一事是由太子殿下提议的,所以你务必完成使命,以不辜负太子殿下对你的赏识。自从张大人听取本官的建议,出入东宫,太子殿下就把你当自己人了,而且非常器重你。望张大人竭诚尽心,以不负太子殿下。”
“承蒙太子殿下错爱,卑职自当竭忠尽力,以效犬马之劳。”张俟德语调铿锵地回句,接着微蹙着两道浓眉说,“可在下愚钝,还请裴大人赐教。”
裴寂含笑道:“过谦了,张大人。你乃朝中有名舌辩之士,能言善辩,不输苏秦。就凭你这张利嘴,李轨还能不乖乖归顺皇上,岂用我指教?”
“裴大人抬爱了,在下实感手足无措,乞望裴大人指点迷津。”说完,张俟德又拱手深深一拜。
裴寂见张俟德如此诚心诚意地向自己求教,心中不由一喜。当然更重要的是,张俟德现今是太子这边的人,也就成了自己的政治同盟。对盟友,裴寂一向是乐于帮助的,于是呵呵一笑说:“既然张大人如此诚心,本官就不好意思再作推辞了。好,本官替你出个主意吧,全当抛砖引玉。”
“请裴大人赐教,在下洗耳恭听!”张俟德心喜,又一揖礼相请。
思忖会儿,裴寂便凑近张俟德,附耳低语几句,然后仰面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张大人,只要你照本官说的去做,就不愁李轨不向皇上俯首称臣了,哈哈!”
“妙,妙计!裴大人真乃神人也,难怪皇上如此听信于您。”张俟德一脸喜不自禁地说,“在下敢断言,李轨一听说秦王将率大军亲征凉州,必惊慌失措,拜伏于地,向皇上称臣。”
“是呀,你想一边是大兵压境,一边是封王嘉赏,李轨能不避害趋利,归附大唐吗?”裴寂断言道,“本官敢肯定,李轨必归顺皇上。”
“是,是!”张俟德欢快地连连点头称是,“有裴大人这虚张声势之计,李轨岂能不乖乖就犯,向皇上俯首称臣?此真乃绝妙之计也。”
说罢,张俟德禁不住一阵哈哈大笑,一脸的愁云消散得无影无踪。裴寂也颇为自得地微微一笑,接着与张俟德一道拾级而下。
翌日清晨,张俟德带着一队人马,迎着初升的朝阳,沿着那条通往凉州的官道快速前行。时已入秋,路两旁的草地和树木也被瑟瑟秋风染成一片枯黄,那些枯萎的树叶随着一阵阵秋风旋舞着,纷纷飘落于地。张俟德一边打马奔驰,一边欣赏着萧瑟的秋景,心情怡然,并无伤秋的沉重感。
几天后,张俟德领着自己的护卫队进了凉州城,拜见了大凉王李轨。李轨一向自视胜高,并不把李渊和他的新王朝放在眼里,因此一听说李渊要自己归顺于他,就不由仰面对着大唐使者纵声哈哈大笑,十分狂傲无礼,在座的曹珍、关谨、梁硕、安修仁等僚属也跟着大凉王放肆地大笑不止。面对这君目中无人的家伙,张俟德不由怒气顿生。也是,不管怎样他也是上国使者,岂容偏隅之主如此怠慢?
不过,张俟德毕竟是涵养极高的说客,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之后,就向李轨他们施展出自己的口舌之才,展开凌厉的心理攻势。然李轨乃久经考验之将帅,对口舌之辞向来不当回事,更无惧怕之心。当然,他对李渊封王加爵还是有点动心,可很快又被曹珍、梁硕等人劝他称帝的请求冷了下去。是呀,李渊可以当皇帝,为什么我李轨就不能呢?这么一想,李轨决定不接受李渊的旨意,向他称臣。
几番游说之后,张俟德明白光拿言词逼李轨就犯已无可能。于是,他只得将裴寂授给自己的那则妙计搬出来对付李轨。果如裴寂所料,李轨一听说李世民将率大军强占河西之地,不禁变了脸色,一时默然无语。与此同时,曹珍、关谨、梁硕等也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李轨他们清楚大唐的军力远在自己之上,若机智善战的秦王真率数十万精兵强将攻打凉州,那他们确实招架不住,到时极有可能城破人亡。张俟德的目光从对方的脸上逐一扫过,琢磨到了他们的顾虑。沉吟了一下,他又以三寸不烂之舌力说李轨归顺大唐,以保全河西之地。
李轨靠在虎皮交椅上,捻须沉思良久,迟迟难以决断。就在这时,曹珍突然开口了,他一反刚才的强硬主张,建议大凉王听从张俟德归顺大唐。话音未落,殿中就响起了一片惊呼声。大家齐刷刷地注视着曹珍,神色异样。真的,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一心劝李轨称帝的曹珍会来这么一出,这也太出人意外了。曹珍能够读懂众人眼神里的内容,他微微一笑,然后声如洪钟地将自己的理由细说了番。
众人认为曹珍的话切合实际,能保全自已的官位和性命,也就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最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安修仁和关谨也劝李轨归顺大唐。众僚属之中,只有梁硕持反对意见,他认为李渊一直对河西虎视眈眈,即便归顺大唐,大凉王也未必能保住河西和身家性命。与其如此,倒不如与李渊殊死一搏,也许还能搏出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即便最终失败,也可以昂着头死,何须向他人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曹珍听梁硕这么一说,立马反驳对方不识时务,会送了大凉王的前程以及河西数十万的生灵。梁硕也不示弱,挺直腰板与曹珍据理力争。于是乎,大殿内响起一片争吵声。
此时,李轨好像根本没听见手下的争论,兀自低头蹙眉思索。好长一段时间过后,他才拿定了主意,于是一拍身前紫红色的几案,当众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殿中立马响动着一片欢呼,那是曹珍主降派为自己的胜利而欢呼雀跃。梁硕得知李轨的决定,又惊又气,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大凉王的想法,多说也无益,也就不想再进谏了,只那么两眼冒火地扫视了一眼曹珍和众同僚,接着起身拂袖而去。
曹珍望着梁硕匆匆离去的背景,不禁得意地冷哼了声。他又一次斗赢了这位对手,而且他相信自己能够一步步从梁硕手中夺过权力,甚至将他送上断头台。
张俟德在焦虑不安中终于等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他一听说李轨答应归顺大唐,两眼顿时闪烁出兴奋与喜悦的光芒,接着高度赞扬了一番李轨,称他英明睿智,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李轨听了相当高兴,随后他便令其弟李懋跟张俟德一道入大唐向李渊上表称臣纳贡。
数日之后,张俟德便领着李懋在太极殿朝见大唐天子。李渊收服了河西大凉王,自是欢喜不已,当下封李懋为大将军,厚赏张俟德。紧接着,他又派张俟德持节前往凉州,册拜李轨为凉州总管,封凉王。
李轨归附了大唐,这令李渊消除了一大顾虑,从而对平定西秦充满了信心,因此两天后他封秦王为西讨元帅,即日率军西征薛仁杲。
李世民奉旨,当日上午他率领刘文静、房玄龄、殷开山等将佐及十余万唐兵,浩浩荡荡地开赴河西。
在李世民向高墌进军之际,秦州总管窦轨突然发兵攻打折墌城,他想趁西秦内部一片混乱之时拿下薛仁杲,建不世之功。然而,由于兵力不足,加之作战部署上出了不小问题,不久窦轨就被薛仁杲打败,只得仓皇逃回秦州。薛仁杲击溃窦轨之后,乘胜挥师泾州,很快将泾州城团团包围。
薛仁杲的反击实在太迅速、太突然了,唐军根本无法及时援救泾州。于是,泾州便成了秦军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形势十分危急。面对这种困境,城内不仅老百姓一片恐惶,就连守城士兵也感到害怕,心生投降的念头,军心也随之渐渐涣散起来。
在这关键时刻,负责镇守泾州的骠骑将军刘感意志异常坚定,他决定与城池共存亡。为此他恩威并重,一面好言安抚士卒,一面严明军纪,对那些动摇军心的逃降者严惩不贷,格杀勿论。如此一来,守城将士们个个振作精神,决定与刘感将军一同坚守城池,等待援兵的到来。
薛仁杲急于速战速决,可见城中敌军迟迟不肯开城出战,心里头不免有些恼火。他立马令大将宗罗睺强行攻城,然几次均被顽强的唐兵击退了,无法如愿登城而入。薛仁杲不仅武艺高强,智谋也了得。他见此情形也就不再施行强攻战术,而是改用困守之策。他命令部下严防死守,不让城内唐军逃出城,以获取粮草,如此几日过后城内必定断粮,由此而生乱,到时他便可乘机杀入城中,攻占泾州。
果不出薛仁杲所料,由于唐军无法突出重围运输粮食,几天后城内便断了粮食,军士们找不到一粒米熬粥做饭,只得喝水充饥。难奈的饥饿再一次沉重地打击了军心,城中不少守卒开始策划逃跑,甚至叛乱投降。为了稳定军心,刘感只得命后勤部杀战马给士兵食用。末了他亲手杀掉跟随自己多年的心爱坐骑,把他分给将士们吃。为了能让自己手下能多吃点儿,自己不肯吃马肉,只用煮马骨的汤拌木屑充饥。
这一举动把全体将士们都感动的直掉眼泪,一些感情丰富的士兵忍不住嚎啕痛哭。于是,城内不时响动着一片男子汉的哭声。这份感动同时也坚定了将士们誓死保卫城池的决定,他们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最后一口气抗击敌人的多次进攻,一边急切地等待着援兵的到来。
就在弹尽粮绝、城池即将陷落的危急时刻,长平王李叔良率军前来增援。城内将士得知这一天大好消息后,顿时一片欢呼雀跃,热泪纵横。因为他们相信,援军一到敌军必将撤退,自己的生命就无虞了,泾州城也会安然无恙。
不错,薛仁杲从探子嘴里获知大唐援军即将抵达泾州,先是一惊,紧接着急中生智,想出了一条毒计,诈称自己粮草已尽,向南撤兵。刘感见薛仁杲后撤,大喜,即命将士出城追击敌军。可眼见士兵们一个个面容憔悴,有气无力,他有些不忍心了,同时也担心遭敌人暗自,也就作罢。他只好站在城墙上,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撤走。几个时辰过后,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打着唐军旗号。他知道是长平王的援军到了,于是向守门士卒大呼一声,然后跑向城门,准备迎接长平王和他的军队。
李叔良的部队刚进泾州城不到两天,就接到探子的情报,说是高墌那边来人,想向长平王纳城投降。李叔良一喜,当即就把那个块头不大、小眼骨碌直转的联络员请进了自己官署,好生盘问了一番。那人机敏善言,把投诚之由说得滴水不漏,且口口声声起誓表忠心。李叔良一番思量最终还是信以为真,当下就指派刘感率军前去接管高墌城。
刘感没有爽快地奉命行事,因为他始终认为其中有诈,怕中人圈套。他不止一次向李叔良表达自己的怀疑与担忧,可长平王就是听不进去,认为高墌守军投诚千真万确,毋须多疑。其理由是,高墌原为大唐属地,守军多为关中人。再者,秦王李世民已率大军征讨西秦,高墌守军因害怕而易旗投降,这不是挺合乎情理,有什么好怀疑的?听过这席话,刘感思想有所改变,同时军命不可违。于是,次日他只得率自己部下前往高墌。
四天后,刘感率领部队来到了高墌城。这时,那位随同他一道而来的联络员借故走开,且一去不回。对此,他很生气,当即派人去把他找回来。可找了半天,他家伙也没露脸。他脑子一激灵,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了心头,于是赶紧扯开喉咙向城墙上的守军喊话,一边令手下敲门。可半天过后,也没人应声出来开门迎接。刘感感到不对劲,就命令士兵点火烧城门。城上的守卒见火起,一面大骂城下唐兵,一面大盆大盆往着火处浇水灭火。见此情状,刘感确信城中之人是诈降,自己中了薛仁杲的奸计。于是,他即刻大声命令步兵撤退,自己率精兵断后。
刘感率军还没走出多远,就举头望见城上点燃三处烽火。不好,薛仁杲率军来截击了。他大惊失色地高叫了声,下令将士奋勇杀敌。
果然一会儿后,薛仁杲率大军从南原如潮水般直奔而来,将刘感的部队团团围在百里细川。一时间,山川之中一片杀气腾腾,喊杀声犹如巨雷轰响,震天动地。唐兵奋勇杀敌,欲杀出重围,无奈敌军多于其数倍,且个个勇猛凶悍。渐渐的,他们招架不住敌军的围攻,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于是,铺满枯枝败叶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浑身是血、肢体不全的尸体。
刘感眼瞅着此等惨状,心如刀割。此刻,他将内心深处的剧痛化作对敌人的切齿痛恨,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两眼冒火,使出全身的力气旋舞着手中的那柄方天画戟,大吼一声冲向层层包围过来的敌军,一口气连杀十余人,脸部和战袍上染满了敌人的鲜血。敌军将士见他如此勇猛无比,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抖着两腿直往后逃窜。很快敌军阵营一片混乱,他们自乱了阵脚。见此情形,刘感大喜,欲乘机杀出重围。于是,他纵马挥戟直朝敌阵薄弱之处杀将而去。
薛仁杲岂肯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从自己手上飞走掉,瞧见刘感向西逃跑,便猛一策马追赶上去。不多时,他往左侧一绕,截住了刘感的去路。刘感看见形体彪悍、满脸杀气的薛仁杲也无丝毫畏惧,挺戟猛刺过去。薛仁杲见状,先是一闪,接着挥刀向刘感的头部大力劈将过去。两马相交,大斗数十回合,不分胜负。这令一向以武功盖世而自负的薛仁杲大动肝火,他大喝一声,使出全力的力气将大刀劈向敌手。可不巧的是,刘感弯腰一闪身,那刀不偏不倚深深陷进旁边水桶般粗大的树干中。薛仁杲猛力一抽,一时没把马拔出来,不由急出一身冷汗。刘感回过头,见状,不禁一阵暗喜,挥戟直刺对方的要害处。
就在这危急时刻,大将宗罗睺大喊一声休伤我主,电闪般飞马过来,一枪把刘感的方天画戟挡在半空中。薛仁杲得救了,他惊魂未定地冲着手下大吼着活捉刘感。宗罗睺听命,挥舞着那把银枪直取刘感。刘感拼命抵挡,然终因体力不支,渐渐招架不住。这时,宗罗睺觑得一良机,一枪刺中刘感的坐骑。那马大嘶一声,高高跃起,将主人掀翻于地。宗罗睺眼疾手快,一把将枪刺向重重摔倒在地上对手。紧接着,几个士兵应命跑上前,将刘感死死按住,用粗缰像绑粽子一样把他绑了。
薛仁杲将唐兵统统杀掉,又活捉了他们的将领,可谓是大获全胜,故而欣喜万分。他挥起马鞭狠狠地抽了通刘感,然后把口流鲜血的战俘绑在他的马背上,指挥全军将士火速赶往泾州。
几个时辰后,薛仁杲的大军便踏着滚滚尘土,飞奔到泾州城下。泾州守将见敌军包围了城池,惶恐万状。长平王也感到惊愕不已,想高墌不是降大唐了,薛仁杲怎么这快就率大军抵达泾州?还没等李叔良把这个问题弄明白,薛仁杲就扯开喉咙向站在城墙上的长平王喊话:“长平王,你已中朕之计了,还不快快开门投降。”
此语随着傍晚清冷的秋风送到了李叔良的耳朵里,使他不由得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他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个畜生,竟然敢设计害本王。李叔良恨得把牙咬得格格作响,却说不出半个字儿。默然良久,他突然手指马背上的薛仁杲,恼羞成怒地大声骂道:“你是何人,一粗野小儿耳,竟敢叫本王投降!哼,等我大唐援兵到,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老匹夫,你别在嘴上逞能了,连这么个雕虫小技都识不破,足见你有多愚蠢,多无能,哈哈!”薛仁杲大笑数声,接着继续辱骂道,“无用的老东西,还不快快下马投降。如若此时出降,朕可免你一死。若拒朕好意,待城破之时,朕一定要你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哼!”
“本王守城,固若金汤,量你小子也无能破城。”李叔良铿锵有力地回答道,“我乃大唐堂堂亲王,岂可降于你这小儿?即便死,也不会向你这等贼寇屈膝称臣。”
薛仁杲明白李叔良智力不足,然极有骨气,是块难啃的老骨头。他想劝对方纳城投降已是不可能的,那只得另谋出路。沉思了半晌,他忽然脑子一亮,想出个扰乱军心的主意。于是,他把俘虏刘感推到前头,命人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向城内的士卒喊话,劝他们投降。
刘感乃忠义之士,即使利剑穿心,他也不会做出不仁不义之事。因此听到薛仁杲的恫吓,他表现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他面带微笑地瞅了瞅架在自己脖子上那柄冷飕飕的长剑,又瞥了瞥高高端坐于马鞍上的敌人,眼神中流露出鄙夷与蔑视。他上前一步,对着城上的长平王和战友们敞开喉咙激励道:“长平王,各位弟兄们,请大家不必惊惶,不必害怕。反贼粮草已尽,人人都在挨饿,已无多大战斗力,况且秦王已率几十万大军从四面赶来,很快就会增援泾州的。弟兄们,你们切不可听信薛仁杲,出城投降,一定要努力守城,为国尽忠。”
城上的将士们听刘感这么一说,心一下子就安定了许多。他们坚信,秦王一定会很快派兵援救泾州。李叔良见身边的士兵们如此信心满怀,精神振奋,非常高兴,当即情绪激昂地发表了通演讲,狠狠地鼓励了一番士气。一时间,唐军将士士气高涨,精神抖擞,一致向城下的敌人发出同仇敌忾的呼声,誓死保卫泾州城。
这一切使薛仁杲十分恼火,他把气全撒在刘感的身上。薛仁杲生性凶残,这种时候就越发变本加厉了。他怒不可遏地命令士兵将刘感推进一旁的大土坑里,紧接着铲土填埋他。刘感自知必死无疑,却毫无恐惧与悲痛之色,他神色刚毅,高声怒骂薛仁杲。薛仁杲大怒,一边绕着半身被掩埋在泥土中的俘虏,一边拈弓搭箭,咬牙切齿地射向他。
刘感不得动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支支利箭刺入肉体之中。他的身体被尖利的箭头一次次洞穿,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流淌出来,染红了灰色的囚服。一阵阵巨痛如海浪般袭击着他的神经,然而他没有喊一声疼,只怒目圆睁地瞪视着残暴的敌人,无比愤怒地高声大骂。
薛仁杲不说话,只目光冷酷地注视着毫无反击之力的战俘,一箭接一箭地射向满是鲜血的躯体。直到刘感再也必不出咆哮了,直到他高傲的头颅低垂在插满箭矢的胸前,他才将弓箭放下,对着已死的壮士纵声哈哈大笑不止。
此时,城墙上的将士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将领自己的好兄弟如此惨死于敌人之手,个个悲愤不已,纷纷请求长平王下令出城替骠骑将军刘感报仇。然而,他们的鲁莽行动一次次被冷静的长平王制止住了。
其实,眼见刘感死得如此惨烈,李叔良也是心如刀绞,悲痛万分。冲动之时,他也想率军出城营救刘感,也想向薛仁杲讨回血债。但是他清楚自己的实力是无法抗击西秦的虎狼之师,到时非但救不了刘感,反倒丢了泾州,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感被薛仁杲残忍地杀害,而不敢率兵救他。对此,他很无奈,也很痛苦,老眼里淌出泪水,随风飘洒在城下的沙尘之中。以泪当酒,算是为自己的好兄弟送行了。
冷风呼呼地刮着,夜色已浓,外面一片漆黑。打了一天的仗,薛仁杲感到浑身疲惫,而士卒们也已饿了。于是,他便命令部下起锅造饭,就地休息,接着跳下马,与将军宗罗睺商议攻城之事。宗罗睺大败窦轨,现又杀死刘感,围攻泾州。眼见泾州城就要成为囊中之物,他自然是兴奋不已。当下他就建议薛仁杲连夜攻城,一举拿下李叔良。这正中薛仁杲的下怀,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待人马饱食过后就下令攻城。
一个时辰过后,薛仁杲命各部集合,下达攻城命令。于是,西秦十余万人马如潮水般再次涌向泾州城下。一时间夜空中火光通明,杀声震天。
很快,东西南北四门皆纷纷告急。李叔良深知自己的实力远逊于城外的敌军,随时都有被他们攻陷的可能。他感到形势危急,情况不妙,内心不免有些紧张,但面对守城将士们时表现出临危不惧的大将风范,镇定自若地指挥着战斗。他一方面严明作战纪律,对怯战逃跑者严惩不贷、格杀勿论;另一方面又亲口允诺重赏勇士,以鼓舞全体将士顽强抗敌的信心和斗志。果然在长平王赏罚并重的政策下,守城唐兵顿时士气高涨,斗志昂扬,誓以城池共存亡。他们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英勇杀敌,抵挡住敌人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攻击。
直到一缕淡淡的阳光照射到满是尸首和血迹的地面上,薛仁杲也没能称心如意地攻取泾州城。凶猛的攻击浪潮一次次被城内守军击退,这沉重地打击了西秦军士的信心与气势,他们对攻下泾州渐渐失去了信心,几乎陷入绝望的境地。他们想要放弃战斗,然而他们的主帅不答应。
虽然屡次遭受挫败,但顽强的薛仁杲并没有因此产生放弃的念头,相反他攻城的欲望益发强烈,不拿下泾州誓不罢休。于是,他不顾士兵们的极度疲劳,勒令他们继续全力攻城。对那些有厌战情绪的士卒,他二话不说,挥刀就砍杀,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主帅的残暴使得兵卒们惊恐万状,为了暂时保住脑袋,他们只得服从命令继续投入到无望的战斗中。然而,他们斗志萎靡,军心涣散。
薛仁杲强行命令士气渐失的部下与城内斗志极高的唐军交战了一整天,依然没有达到预期,未能攻陷牢不可破的城池。他横刀勒马立在萧瑟的秋风中,打量着那些缺脑袋少胳膊肢体不全的尸首,内心不由得一片悲凉。此时,他真想鸣金收兵,可抬眼看见高高站立在城头上的对手李叔良,胸腔又被那种夹杂着羞辱的愤怒充塞了。他挥刀指着城上的李叔良,咬牙切齿地大骂几句,随即又准备命令将士出战。
正在此时,一探马飞快地跑了过来,跪地向薛仁杲禀报,说是唐将常达率军前来增援泾州。薛仁杲闻言,大惧。他担心腹背受敌,当即就决定放弃泾州,截击常达。于是,很快西秦军队掉转头,朝宜禄川方向进军。
李叔良立在城墙之上,望着敌军快速离开泾州城,冷峻的面庞上绽开了一丝笑意。泾州安然无恙!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开始慰问全体将士。
不久,李世民率大军抵达高墌。
李世民再一次驻马立于高墌城外的山丘之上,眺望着笼罩在暮色中的高墌城。一时间他不由心潮起伏,感慨万端,上回的惨败情景历历在目,令他痛苦不堪,几欲落泪。是啊,这是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痛与耻辱,无论何时也无法忘怀!同时,他也想起了被囚在敌营中的老兄刘弘基,不禁黯然神伤。这一回他必须打败薛仁杲,攻取河西,以雪前番之耻,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救出受尽百般折磨的弟兄刘弘基。
基于此,此刻李世民求战心切,巴不得立马率军攻打敌人。然而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无疑是冒险行动,很有可能重蹈覆辙。于是,他在心里大声劝自己冷静,做好充分的战前准备,制定出最佳的作战方案,然后抓住时机一战而歼灭薛仁杲。这么一想,李世民狂热的心跳就逐渐平静下来。
接着,他与身边的房玄龄商议起军事部署来了。他认真分析了敌情,认为敌军骑兵众多,骁勇善战,但他们物力不足,补给困难。针对这种情况,李世民提出了据险设营、坚守不出的作战策略。
房玄龄听过李世民此番深入细致的分析后,对他的计策大加赞赏,以为此计极妙,可令敌军因缺粮草而自乱,到时好趁机一战而胜。房玄龄的赞同使得李世民拿定了主意,他立即召集刘文静、殷开山,梁实、庞玉等将领就地开了个会,指示他们在身后那座险要的高山处安营扎寨,连夜修筑防御工事。众将得令,即刻命令部下依上扎营,修建工事。
几日后,西秦大将宗罗睺奉薛仁杲之命率军直奔高墌,抵御唐军。宗罗睺刚打败常达,不可一世,压根儿就不把手下败将李世民放在眼里,所以他一到高墌,就率部向李世民挑战,气焰十分嚣张。
然而,唐军死死坚守营垒,迟迟不肯出战。这令宗罗睺相当恼火,他本想速战速决,一举歼灭李世民,可没想到这位勇猛善战且血气方刚的年轻将帅居然做起了缩头乌龟,高悬免战牌。这可怎么办?宗罗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营帐中兜着圈儿踱来踱去,一边思考着如何引蛇出洞。想了好半天,他寻得一计,马上从军队中抽调数百名善骂的士兵组成小分队,命令他们前往唐军营寨扯开嗓门叫骂,越难听越好。一时间,李世民的营寨上空响起一阵阵极为难听的辱骂,声震云霄。
此计果然凑效,唐军将士们听到外面敌人肆无忌惮的谩骂,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同时胸间燃起熊熊怒火。尽管他们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敌人用污言秽语轮番轰炸一段时间后,他们再也沉不住气了,就纷纷向秦王请战。
李世民对外面的骂声置若罔闻,丝毫也不受其干扰,仍然坚持自己既定的作战方针,无论将士们如何恳求也不作任何改变。这不仅让士兵难以理解,就连一些将领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与不满,纷纷前往李世民的帐营中表达自己出战的强烈愿望。
李世民挺直腰身端坐于帅位,两只大而有神的眼睛从立在自己面前的将军们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钉在行军总管梁实那对细长的眉眼上。沉吟一下,他板着面孔说:“梁将军,你难道忘了上次高墌之败吗?这期间相去不足两月,岂能如此健忘?你可是大唐行军总管,岂可跟着那帮无知小卒胡闹。”
梁实外表看上去有点文弱,其实内心很刚强,并不惧怕自己的上级。因此,李世民这句话并没有把他求战的决心打消,思忖片刻,他昂然答道:“秦王,在下向您请战,就是要向薛仁杲报仇雪耻。上次,我军败得如此之惨,作为将领,我岂能忘怀?”
“你是没有忘记那次败绩,可你把失败的教训抛在了脑后。”李世民指着梁实,语重心长地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们可以忘掉那一战,但不能忘了其中的教训。上次失利,完全是因为我们轻敌,没有作充分准备,没有深入分析敌人的计谋,从而中计掉入他们的圈套。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在座诸位应该从中汲取经验,以免重蹈覆辙。此次本王作了周密的部署,实行坚守不出以待时机的作战方案,望各位将军奉命行事。”
“秦王英明,所作决策非常正确。按秦王的计策作战,我军必将大胜也。”房玄龄环视了周众位将佐,十分肯定地说道,“现宗罗睺急于与我大唐交战,其目的是想速战速决。这一来是想借连胜气势一鼓作气打败我军,然后长驱直入京城;二来也是因为其军士众多,粮草有限,时间一长自然会缺粮少草,到时军心必大乱,士气低落。而这也正是我军可利用之机,取胜之道也。故而,只要各位将领严格遵照秦王的部署坚守不出,就一定能够拖垮敌人,迎来最佳战机,从而一战而击溃敌军,获取大捷。”
“房大人言之有理,为今之计就是深沟高垒,坚守不战,等待敌军粮尽而自乱。生变之时。我军便可趁机出营,大战宗罗睺。如此,可一举而取下高墌。”刘文静信心满满地说了句,接着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庞玉问道,“庞将军,你以为如何?”
庞玉也是因受了营外敌军的羞辱而跟着梁实等几位将军前来向秦王请战,这会儿听李世民和房玄龄这么一说,热烘烘的脑袋一下子就冷静了许多。刘文静这么一问,他连忙揖礼回答道:“秦王英明,此乃取胜之妙计,在下奉命行事,一定说服部下坚守营垒。”
“好!宠将军,你真不愧为我大唐将才也。”李世民高度表扬了回庞玉,随即又将眼睛盯住梁实,沉着声问,“梁将军,你不认为此计绝妙?”
梁实并非草包莽汉,也算得上是个熟读兵书颇懂谋略的儒将,他当然明白李世民制定的作战方案十分正确,一定会使唐军大获全胜。可是他性情暴躁,心胸不广,受不了任人谩骂与侮辱之气。因此,他一听见外面的辱骂声气就不打一处来,涨红着脸对李世民说:
“秦王,你听他们骂得有多难听,谁受得了呀?请让在下领兵出战,一刀砍了他们的脑袋,好让他们永远闭嘴,骂不出来,哼!”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世民听着帐外传来的阵阵骂语,沉着脸重重挥拳砸了下几案,接着又冷静地说,“可是为了打败宗罗睺,取下薛仁杲颈上之头,我们必须忍住一时之气。本王得忍,你们也得跟着我忍,忍不住也得忍。”
“可……”梁实还想说,却被李世民一挥手制止住了,他只好把噎在喉咙里的话硬生生地吞回肚里。
“梁将军,他们骂的人是我李世民。”李世民提高声音说,“我尚且能忍受,你为何就忍受不了呢?”
“秦王,正因骂的是您,所以士卒们才争着要出战替您杀掉那群贼寇。”梁实很动情地说,“秦王,您是知道的,将士们对您有多爱戴,岂能容忍他人如此辱没您!在下冒死请战,请下令我部出战杀敌,以雪耻辱吧。”
“本王非常感谢各位将士对我的厚爱,我也非常爱惜将士们的生命。正因为这样,本王不敢贸然行事。”李世民动容地说了句。
“梁将军,希望你能体察秦王的一片爱兵之心,别再为难秦王了。”房玄龄插嘴说道,一边挥手示意梁实适可而止。
接着,刘文静、殷开山等人也好言相劝梁实放弃请战。经大家这么一说,梁实有些回心转意了,默然稍许叹口气说:“秦王,纵然梁实可忍气吞声,然军士们难说服,他们当中越来越多人吵着嚷着要开门出战哪。在下……”
“有敢请战者,斩首!”沉吟半晌,李世民突然一拍几案,斩钉截铁地下令道。
梁实怔怔地瞅着面色铁青的西讨元帅好半天,再也不敢往下说了。他向秦王拱手施礼,然后一转身迈出了营帐。
秦王军令一下,很快就再也没人敢请战。不过,所幸的是,他们很快就不用忍受敌军的谩骂。因为薛仁杲发现这招不灵念,马上就改弦易辙,命令军士停止嘴仗,拿起刀枪攻打唐军。遗憾的是,李世民指挥有方,屡次挫败秦军发起的进攻。宗罗睺屡屡不得手,信心也受到一定的打击,也就暂缓了对唐营的攻击,回高墌城内休整。于是,唐、秦两军便形成了一种对峙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