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李世民把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褚遂良等心腹大臣召集到两仪殿商谈立储之事。此时,他心里还是想立李泰为太子,于是开口道:“昨日魏王跪在朕面前发誓,说若被册立为太子,就将他唯一的儿子杀掉,等他百年之后,定将皇位传给晋王。朕深深为之感动,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魏王真是情深义重,臣以为可立魏王为太子。”岺文本听了,连忙拱手答道,“再者,皇上已当面许太子予魏王,岂可食言也。”
“不可!”褚遂良反对道,“魏王之言切不可信,普天之下哪有君王万岁之后,肯杀自己的爱子而将皇位传给弟弟呢?皇上以前既立承乾为太子,却又宠爱魏王,供给礼遇皆超过承乾,致使今日之局面。前事不远,足以为鉴。皇上今日执意要立魏王为太子,请先安置好晋王,如此方可做到两全。”
“朕不能这样做。”李世民明白褚遂良的意思,伤心地说,“朕已经杀了祐儿,流放了承乾,怎忍心再无故伤害治儿呢?朕乃人之父,当有舔犊之情。”
“既然如此,皇上便不可立魏王为太子。”长孙无忌很坚决地说,“魏王素来奸猾虚伪,其言不足为信。再者,魏王连自己的儿子都敢杀,难道将来还不敢杀自己的兄弟吗?以臣对魏王的了解,待其登基即位后必当斩杀承乾和晋王,以除后患。由此可见,皇上若册立魏王,与亲手弑子并无异样。”
“长孙大人所言甚是。”房玄龄附和着说,“魏王会说出这种话,便足以说明他为人狠毒,无宽仁之心。为君者当以仁德著天下,故而魏王不可为太子。”
“朕知你等向与魏王不睦,故而妄加虚辞以诋毁。”李世民不满地瞪了眼房玄龄,又望着长孙无忌说,“辅机,泰儿也是你的外甥,何故如此非议他?”
“臣岂能诬蔑魏王,而是有事实为证。”长孙无忌从容不迫地拱手答了句,接着便扭过头朝立在一旁的晋王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该出手了。
李治聪明乖巧,看到了舅舅的眼色,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于是,他立即用手背擦了把眼,低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李世民忽然听到儿子的哭泣声,不由得吃了一惊,转眼不解地望着他,询问其中缘故。李治听了便一边抹眼泪,一边上前向父皇拱手哭诉道:“启禀父皇,前几日四哥亲自来警告过儿臣,说儿臣自小到大与大哥最为亲近,今大哥被废,儿臣自当受罪。大哥还威胁儿臣要主动退出太子之争,不然等他当上太子做了皇帝后一定不会轻饶儿臣,还有大哥。方才儿臣听了诸位大人的话,心里好生害怕,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请父皇恕罪!”言罢又放声痛哭,情状十分悲戚。
李世民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却又将信将疑地盯着泪流满面的儿子,严肃认真地问:“晋王,你说的可是真的?”
“儿臣岂敢欺骗父皇,方才所言字字为真,并无半点虚假。”李治又对父皇一拱手,含着泪斩钉截铁地说道,“若父皇不信,可传四哥与儿臣当庭对质。”
“今魏王尚未是太子,便敢恐吓晋王,待其登基为帝,晋王、承乾等皇子岂有存活之理?”长孙无忌忿然道,“皇上,魏王如此凶残,切不可为太子。”
“是呀,皇上。魏王不仁,实不可为太子,请皇上废除此议。”房玄龄、褚遂良、李世勣等大臣上前进谏,言辞尤为恳切。
“朕真没想到魏王会行如此不仁不义之事,令朕深为失望。”默然半晌,李世民痛心地说,“朕观前朝之事,常替那些皇子为当太子不择手段而汗颜,却不曾想到朕的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弟弟,他们竟然也做出这种事,这真叫朕痛心疾首啊。”说时拍案长叹一声,眼里有泪水在打着转儿。
“事已至此,皇上不可过于悲伤,当以龙体为重。”长孙无忌连忙劝道,“魏王凶残,不可为太子。皇上若欲晋王、承乾等皇子相安无事,当另立太子。”
“辅机,你说的不无道理。”李世民缓过神来,叹口气说,“朕想起承乾曾说的话,他说自己为太子,没有什么可求,只因李泰所逼,方与元昌等人谋自安之术,不逞之人遂教他做下了不轨之事。今若立李泰为太子,岂不正中其下怀?故而,朕不想册立魏王为太子。至于立储之事,待后再议如何?”
“不可!”长孙无忌慌忙劝谏道,“立储乃朝廷大事,关乎社稷安稳,皇上切不可久拖。常言道夜长梦多,若迟迟不决,恐其生变。请皇上三思!”
“辅机言之有理。”寻思了好半天,李世民回心转意道,“册立太子乃大事,确实不可久拖不决,以免引起人心不安,朝廷动荡。今朕之嫡子当中只有魏王与晋王二人。若立魏王,则是太子之位可经营而得,从而开启窥窬之源,败坏朝纲,且会致使承乾和治儿不得存活。朕以为欲使承乾、泰儿皆无恙,就只能立晋王为太子,不知众爱卿有何异议?”说完把眼睛转向仍在抹眼泪的儿子,心中充满了怜爱之情。
“皇上,臣以为……”岺文本还想替魏王说话,便上前向皇上拱手进谏。
长孙无忌听皇上这么一说,窃喜不已,连忙打断岺文本,霸气十足地答道:“谨奉诏,有异议者,臣请斩之。”
李世民见长孙无忌极力支持自己立李治为太子,甚感欣慰,就冲着晋王高声说道:“治儿,你舅父许你为太子,还不赶快拜谢。”
“是,父皇。”李治听了欢喜不已,转身对着舅父弯腰深深一拜,诚恳地说,“舅父在上,请受外甥一拜,望舅父往后多多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长孙无忌恭敬地还礼,又拉着李治的手说,“太子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且实诚仁厚,将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房玄龄、李世勣、褚遂良、岺文本、刘洎等大臣拱手高声道:“长孙大人所言甚是,太子才高德厚,当可为天下之君。此乃皇上之福,百姓之幸也。”
“既是众爱卿肯立晋王为太子,朕就可安心了。”李世民呵呵一笑,默然片刻又问道,“只是……朕不知其他臣下的意见如何,是否会有异议?”
“晋王仁孝,天下久已归心,定当无异议。”长孙无忌十分肯定地答道,“请皇上召见百官,若有持异议者,臣愿以性命担保。”
“好,朕明日就于太极殿召见百官,以听取他们的意见,以确定立储之事。”李世民见长孙无忌把话说的那么肯定,心里就踏实了。
翌日,李世民在太极殿召见六品以上文武百官,向他们征询立晋王为太子的意见。众臣皆以为晋王仁孝可为太子,于是他便颁旨册封李治为太子。正在这时,一位身材高大的侍卫从殿外跑了进来,伏地向皇上禀报,说魏王率百余骑前来觐见。李世民听了,两道剑眉不由得微微皱了皱,沉吟会儿令侍卫只许魏王一人进殿,其随从务必阻于宫门之外。侍卫得令,转身走出了大殿,翻身上马,飞也似的朝南门方向奔去。
魏王李泰自以为今日父皇定会颁旨册封他为太子,因此一路上心情舒畅,胖胖的圆脸上洋溢着无比愉快的笑容,平时很少跟随从说笑,今日却因心情特好而兴致勃勃地跟他们闲聊。随从们也知魏王如此高兴,是因为他马上就要做太子,便一个个借机奉承他,讨好他。李泰听了,直觉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畅快无比,忍不住仰面哈哈大笑起来,有些得意忘形,就带着这份自得与愉悦,领着众人朝太极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没过多久,李泰到达了永安门。他看到守门侍卫手执刀枪阻挡自己的去路,先是一怔,紧接着便勃然大怒地斥责他们。侍卫像没听见般无动于衷,只举起手中的兵器执行自己神圣的职责,脸上的表情平静而肃穆。魏王见状,气急败坏,扬鞭指着他们破口大骂,准备令随从冲过去。就在这时候,那位入宫觐见的侍卫头领策马飞奔过来,先向魏王拱手行了个礼,然后手持诏令高声宣读。李泰听后,浑身不由哆嗦了下,紧盯着侍卫头领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还有些许惶恐不安,此刻他的头脑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罩住了。愣怔了好一会儿,他什么话也不说,只冲身后随从打了个退下的手势,然后策马往前跑。
不多时,李泰独自来到了太极殿。他环顾了周气势宏伟金碧辉煌的宫殿,但见文武百官肃立于两侧,父皇头戴皇冠身披龙袍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神情显得格外庄重而威严。他像是被从父皇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无形而巨大的威力所震慑,胸口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慌乱与惶惑,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趋步上前向父皇行叩拜礼。李世民看见爱子那一脸的惊疑与不安,心情一下子变得复杂,像是突然打倒了五味瓶,他清楚魏王有雄心壮志,且才智过人,可为太子以承大业。然而,为了保全其他皇子的性命,他不得不做出对他极其残忍的决定。于是,沉吟半晌,他便庄重地向魏王宣旨。
李泰听说父皇已下诏册立晋王为太子,犹如突遭晴天一霹雳,整个人都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好半天过后,他才缓过神儿,带着绝望和愤怒地质问父皇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李世民能明白儿子的心情,对他的咆哮失礼并不计较,只默然无语地凝视着表情异常痛苦的爱子,心像被一把利刃划过般疼痛。殿内众臣见皇上对魏王的粗暴无礼不问罪,似乎明白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就不上前劝谏,而是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伏在地上的失败者。相反,身为舅父的长孙无忌瞧见外甥如此痛苦,倒是心花怒放,喜不自胜,只是没将这种心情表露出来而已。他立在那儿,冲着魏王撇嘴冷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声色俱厉地责备他无理取闹,有失体统,并请求皇上置其忤逆之罪。房玄龄、李世勣、马周、褚遂良等人听长孙无忌这么一说,也立即附和。
李世民像没听见大臣们的谏言,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龙椅上,默默地凝望着低头抽泣的儿子,难过得眼泪都快涌出来。良久,他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恢复了作为一名君王应该具有的理智与强硬。轻叹了声,他便把魏王所作所为说了出来,痛斥他不仁不义,接着当众宣布免除他的一切职务,降爵为东莱郡王,流放均州。李泰听后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痴痴呆呆地从红地毯上站了起来,然后含泪向父皇拜别。李世民目送着儿子离去,两眼被泪水打湿了。
几天后,李世民向天下宣布立晋王李治为大唐太子,并亲临承天门楼为新太子举行册封仪式,大赦天下。接着他又下诏任命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子太傅,萧瑀为太子太保,李世勣为太子詹事,于志宁、马周为太子左庶子,苏勖、高季辅为右庶子,褚遂良为太子宾客。
到这时候,太子之争就尘埃落定了。朝廷上下一片欢庆融乐,李世民也顿感浑身轻松,心情舒畅。时值仲夏,天气渐热。他怕引起旧疾,又觉朝中无大事,便决定前往九成宫避暑。主意一定,他便诏令太子监国,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李世勣等心腹重臣相辅,然后择一吉日带着武才人等爱妃和一班随身侍卫出了长安,沿着宽阔的官道浩浩荡荡地向三百里之外的避暑圣地九成宫行进。待他再次回到京城时,已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了。
回到宫中,李世民第一件事就是向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等大臣询问太子理政能力。他听长孙无忌等人夸赞太子才德出众时,甚感欣慰,想自己没有选错皇位继承人。当然,令他高兴的还有阔别已久的爱子李恪回到了他身边。自李恪前往安州赴任至今已有三载,他很想念这个儿子,因此听说他回来了,欢喜异常,当晚便在宫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不过,李恪的心情并不怎么好,得知大哥和四弟因太子之争而遭废黜流放,不禁唏嘘不已,替他们惋惜。与此同时,他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搅这趟浑水,否则也恐难以自保了,为此他非常佩服母亲的先见之明,也感激她处心积虑地保护自己。
现在太子已经确定,皇子们可以相安无事了。因此,杨妃也不急着赶儿子回任所,而李世民也希望能跟这个长年在外的儿子多呆上段时间,以叙父子之情,享天伦之乐。至于李恪,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巴不得能永远留着繁华的长安。他想连李治这么平庸无能的人都能留在长安享受高贵美好的生活,自己文武兼备却要呆在安州那种鬼地方过苦日子,这公平吗?当然,令他感到更不公平的是,李治居然还当上了太子,成了大唐王朝的储君,未来的皇帝。他真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选这么个懦弱无能的家伙接自己的班,他能把天下治理好吗?难道皇子当中就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这会儿,他不由得为自己叫屈了,乃至愤愤不平起来,以为自己的才干远在九弟之上,父皇当立他为太子。不过,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庶出,而且身上还流着前朝皇帝的血液,就很快变得心平气和了。他不怨怪父皇偏心不册立自己,只恨自己出生不好。谁叫你不是父皇的嫡子?谁叫你是隋炀帝的外甥呢?想到这,他摇头苦笑了。
李恪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年轻人,也能恪守本分,因此尽管才智过人,却对东宫之位不曾存有觊觎之心,过去大哥在位时如此,现在九弟新上位也如此。然而,宫廷就是一个充满争斗和猜疑的地方。不管他是否有争夺之心,只要具备这个资格,对手就对他严加防范,并精心设计对付。这不,长孙无忌见吴王李恪久留京师而无去意,不禁心生戒备,猜度起他的真实用意。他心里清楚吴王英武果决,德才兼备,名望颇高,更兼有皇上宠爱,是对当今太子最具威胁之人,所以对吴王日胜一日地警惕起来,同时寻思着如何摆脱这种潜在的威胁。他认为要消除李恪的威胁,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撵出京城。那么,如何才能达到这一目的呢?他深思熟虑了一番后,决定以亲王不可久居京师为由上疏,劝谏皇上尽快令吴王返回潭州。
李世民细细读过长孙无忌的奏疏后,也认为他说的有理,吴王的存在的确会引起太子的不安,甚至是朝廷新一轮的动荡。但他实在是很爱这个儿子,希望他能长时间留在自己的身边,故而并没有采纳长孙无忌的谏言。相反,他更加频繁地邀李恪入宫,陪伴在自己身边。这令长孙无忌更加忧心如焚,惴惴不安了。一日,他亲自入东宫向太子表达自己的担忧和看法,劝他恳求皇上下令吴王离京。李治听了舅父那番有些危言耸听的话,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害怕东宫会被三哥抢了去。他的确很上惶恐不安,一心想赶走三哥,可又不敢把心里话向父皇说出来,怕父皇斥责他不念手足之情。正因如此,他没有立即接受太子太师的建议,而是迟疑否决,这让长孙无忌很是不爽,却又不敢强逼面前这个外甥,再怎么说他也是太子呀。末了,他只好拂袖悻悻地离去。
李恪心里清楚自己迟早得离开京城,因而十分珍惜与父皇母妃在一起的时光。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用来陪伴母亲,变着招儿逗她开心。此时杨妃已年过四十,如花的容颜已被岁月渐渐带走,然风韵犹存,依然能让人感受她的美丽,更令人向往的是她内心那份宁静与淡泊,那份看破一切的从容。说实话,她早已不在乎皇上的宠幸与否,不在乎眼前的富贵荣华,只在乎她心爱儿子的平安与幸福。因此,她尽管内心无比渴望儿子能够永远伴在自己身边,可她明白这很可能会给他带来不幸和灾难。尤其是当她听说权臣长孙无忌上书劝谏皇上令吴王返回潭州时,她的心不禁沉重起来,因为她意识到危险正一步步朝爱子逼进。身为母亲她当然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儿子,而要令儿子化险为夷,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于是,她便不顾儿子的反对亲自出面劝谏皇上。
起初,李世民固执己见,死活也不肯放李恪离开长安,后经杨妃一番苦苦相求才答应了下来。按照约定,五天后李恪就得返回安州了。因此,李世民便想利用这短暂的时间与爱子好好玩乐一回。寻思了一番后,他决定畋猎,因为这是李恪最喜欢做的事。主意一定,他马上就传令臣下做好各种准备。
两天后的上午,李世民领着李恪、李治、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等一班人,迎着和煦的秋阳来到了猎场。场地很大,到处都是草丛和树木,有山羊、兔子、野鹿等动物在其间出没,不时传出阵悦耳的叫唤声,上空有鸟儿在盘旋翱翔,偶尔响起几声动听的鸣叫,婉转如歌。李世民立在场中,兴致盎然地打量着眼前的秋景,心情异常舒畅,接着便扭头看了看左边的李治,又望了望右旁的李恪,然后高声令他们开始进行狩猎比赛,谁赢了就有重赏。李恪满心欢喜,而李治却细眉微蹙,面带难色,不大乐意与三哥同场竞技,然父命难违,只好勉强应命。他从随从手中取过弓箭,策马向前奔跑。
于是,两匹棕色胡马在猎场中飞奔,扬起阵阵尘土。快到草坡时,忽然远远飞来几只黑色的大鸟。李恪见了头顶上空的鸟儿,二话不话,张弓搭箭仰身射去。只听呀地一声惨叫,一只黑鸟扑打着翅膀从半空中掉下,重重摔在草地上。李治见状,慌忙举箭就射,却未能射中。李恪瞅了眼一脸沮丧的九弟,得意地哈哈笑了两三声,然后扬鞭打马往前直奔。李治瞧见三哥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颇为不快,暗自发誓接下来一定要赢他一回,让他瞧瞧大唐太子的厉害。他狠狠地挥鞭抽了下马背,紧追三哥而去。不到几分钟,兄弟俩便来到了树林间,勒马观看里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一只小白兔从灌木丛中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李恪见了,连忙举起手中的弓箭,转念一想又扭头请太子先射。李治很想在三哥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好挽回刚才的面子,二话不说就举箭对准小白兔射过去。只听嗖地一声,那箭直往前飞过去,却没能射中猎物。那兔子受了惊吓,反身就逃,欲钻进不远处的草丛中。不幸,它未能躲过另一支箭,吱地声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就命丧黄泉了。随从见吴王又射中了猎物,欢呼雀跃,高声叫嚷着吴王又胜了。这声音让太子感到异常刺耳,脸色不由得直往下沉,都快挂不住了。李恪见九弟脸色如此难看,明白他心里面在想什么却不说,只冲他哈哈一笑,接着举鞭策马继续往前奔跑。李治又输给三哥一回,不免又恼又急,拍马紧跟了上去。不多时,他们俩来到了草地上,正好一只鹿出现在视线里。
李治心想自己要是能把这只小鹿猎到手,便远胜三哥的大鸟和小兔了,到时父皇一定会判他赢得比赛,必能得到父皇的夸奖和重赏。这么一想,他二话不说策马就追上去。李恪依旧勒马立在原地,脸上带着丝怪异的笑,静静地注视着九弟的背影。李治一边打马飞奔,一边张弓搭箭朝奔跑的小鹿射去。说实话,李治的骑射之术的确不敢恭维,连放数箭也未能射中猎物。那头小鹿见有人要猎杀自己,有些慌不择路,突然往左一拐,往坡地飞奔而去。李治见状,慌忙拨转马头继续追赶猎物。这时候,李恪转念一想,便挥鞭打马朝小鹿追过去。一会儿后,兄弟俩便会合一处,共同追击狂奔的猎物。
这会儿,李世民瞧见儿子们正在追赶那头小鹿,又距离他不远,就一时心血来潮策马跑过去。父子三人快马加鞭,朝前飞驰。李治想在父皇面前表现一番,便搭箭拉弓朝飞奔的小鹿射去。可惜的是,因力量不够,那支箭掉在小鹿身后。他一恼,嗖嗖嗖连发三箭,却没一箭射中猎物。李恪冲九弟那么异样地笑了笑,举弓拉箭瞄准眼前狂奔不止的动物射过去,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它的后背。那鹿因剧痛而大叫一声,后腿猛力一蹬,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如电闪般越过面前那道宽阔的沟渠,然后一头栽倒在草坡上痛苦地挣扎着。
李恪见那头小鹿被自己射中,心头不禁一阵欢喜,扬鞭打马直奔过去,来到沟渠前,想也不想就飞马跃过,如履平地。紧接着,李世民也一抖马缰,动作矫健地跨过宽阔的沟渠。只有李治看到身前那道又宽又深的沟渠,吓得面色惨白,勒马不敢跃过去。李恪见弟弟打马在沟那边犹豫徘徊,嘴角边不由浮出丝冷笑,在心里嘲笑他胆小如鼠。李世民回身见李治勒马迟迟不敢越过沟渠,不禁皱起两道浓眉冲着他嚷,命令他赶紧跨过来。李治从声音里感觉到父皇对他颇为不满,他也不想让父皇不高兴,更不想让三哥小瞧自己,可看到眼前这条既宽又深的沟渠就心惊胆战,怎么也不敢策马跃过去。李恪瞧见父皇在生弟弟的气,不由一阵窃喜,却用相当温和的口气鼓励他勇敢地跨过沟渠。然而,李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答兄长,说自己实在不敢过去。言罢,他便拨转马头,沿着条缓坡往回跑。李世民什么也不说,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头脑里突然闪出个疑问,想如此怯懦的人能替自己守住江山吗?
李恪瞅见父皇一脸阴沉,像是要逗父皇高兴,当下就吩咐随从把自己的猎物呈送给父皇。李世民望着地上血淋淋的小鹿、小兔、大鸟等猎物,阴悒的脸上不由得掠过丝笑意,高声表扬了番儿子,又命人取出厚礼奖赏他。李恪叩谢过父皇,就策马朝猎场外飞驰而去。李世民望着儿子英姿飒爽的身影,想到他平日做事英武果决,有君子之风,心里蓦地生出个念头,而且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牢牢地占据了他的思想。他猛地一抽身下坐骑,纵马直往前奔。
回到宫中,李世民独自坐在齐政殿沉思默想好了半天,然后差人把长孙无忌请来议事。没过多久,长孙无忌便来到了李世民跟前,弯腰向他行了个礼。他抬眼瞧见皇上神色凝重,心里直犯嘀咕,想皇上这是怎么了,难道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不成?沉默了会儿,他眼含微笑地望着皇上,故作轻松地问道:“今日天气不错,又有太子相伴,皇上狩猎一定很尽兴,很开心吧!”说罢,又兀自嘿嘿一笑。
“朕叫你来不是谈狩猎之事,而是……”说到这儿,李世民顿了一顿,然后又叹口气说,“辅机,当初你劝朕立治儿为太子,可治儿过于懦弱,朕担心他不能守护好社稷江山,这该怎么办呢?”
长孙无忌压根就没想到皇上会说出这种话,感到十分意外,两眼诧异地盯着皇上,低声问道:“皇上,您何出此言呀?”
“今日狩猎之时,连朕都能轻易跃过的沟渠而太子居然不敢,可见他有多么懦弱,简直是胆小如鼠!”李世民不无气恼地答道,“太子是储君,未来的大唐天子,竟然怯懦到这种地步,往后怎么去威震四方,治理天下,替朕牢牢守住大唐江山呢?这实令朕担忧啊!”说着,两道剑眉皱得更紧,一脸忧虑。
“太子尚幼,自是怯懦,这也在情理之中。”长孙无忌很有把握地说,“皇上不必为此忧虑,只须命德高望重之臣辅佐,不日太子定会大有长进。”
“正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治儿天生懦弱,就算朕言传身教,也难改其本性。”李世民不以为然地说了句,沉吟良久郑重其事地说,“吴王英武果断,才德出众,可为天下之主。朕欲立恪儿为太子,你以为如何?”
“不可,万万不可!”长孙无忌听后不免惊愕万分,急忙谏道,“皇上,臣以为不可改立吴王为太子。”
李世民两眼定定地盯着长孙无忌,若有所思地反问道:“辅机,你何故要如此坚决反对,难道是因为恪儿不是你外甥吗?”
“皇上,您错怪臣了。臣对诸位皇子都一视同仁,未敢另眼相待,更何况吴王乃贤淑仁德的杨妃娘娘所生。”长孙无忌瞧见皇上面有愠色,心头咯噔了下,慌忙拱手辩解道,“臣以为,太子乃一国之储君,其位置至关重要,怎可一再更改?更何况太子仁义厚道,真乃守成之主。请皇上三思!”
“你说的也不无道,若朕再易太子,必定会引起朝野震动,甚至又是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沉吟良久,李世民面带忧色,缓缓说道,“朕三子一弟就因东宫之位而不惜亲情争斗,致使祐儿、元昌命丧黄泉,乾儿、泰儿流放荒蛮之地。朕时常想起他们,无不肝肠寸断,悲痛万分。朕不想重复这种不幸!”
“皇上,事已过去,您就不要再难过,好好保重龙体。”长孙无忌听皇上这么一说,心头一喜,却佯装伤感地劝道,“至于太子之事……”
“辅机,你不要再提了。”李世民朝长孙无忌轻轻摆了摆手,制止道,“此事暂且不议,待朕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定。朕想一个人静静,你就回去吧。”
长孙无忌立即起身告退,出了殿,沿着条落满斜阳的石径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他回味着刚才皇上说过的那番话,知道皇上虽出于种种考虑而没有决定废黜太子,但这种威胁时刻存在,说不定哪天他就颁旨册封吴王为新太子了。如此一来,到时不仅李治得重蹈大哥的命运,而且他也势必失去未来的权势。应该说,他与太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正因如此,他必须千方百计保住外甥的太子之位。那么,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他一边迎着清冷的秋风步履缓慢地朝府邸走去,一边背抄着双手,微蹙着眉头寻思着。
不知不觉,长孙无忌来到了一道转弯处。这时候,他耳边突然响起一声阴阳怪气的招呼。于是,他抬起头寻声望去,只见杨公公微佝着背向他走过来,满脸堆笑地问候一句。长孙无忌知杨公公是杨妃的贴心内侍,不敢怠慢,赶紧客客气气回了礼。杨公公瞧见长孙大人面有忧色,便好管闲事似的问了他一句。长孙无忌听杨公公这么一问,心胸豁然开朗,一个主意闪进他的脑海,紧锁的眉毛也随之舒展开去。他故作欢快地呵呵一笑,向杨公公拱手道喜,说是皇上打算改立吴王为太子。杨公公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乐得嘻嘻直笑了几声。他赶紧向长孙大人揖礼告退,迈着大步飞快地朝杨妃的住处走去,像在小跑。长孙无忌望着杨公公矮小的背影,那么阴阴地笑了笑,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声。现在他什么都不用想了,只管静候杨妃那边的消息。
似乎一切都在长孙无忌的预料之中,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杨妃听说皇上要立吴王为太子,一点喜色也没有,反倒是满脸的惊惶与忧虑。她心里十分清楚,倘若这事一经传开,必然会引起东宫与吴王之间的争斗。她知道太子不仅有长孙无忌这位权势极盛的亲舅舅支持,还有房玄龄、李世勣、萧瑀等一班朝廷老臣相佐,其势力远在吴王之上,一旦较量起来,自己儿子必败无疑,到时得像他兄弟那样遭流放,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作为母亲她有责任保护儿子不受伤害,作为皇妃她也有义务避免宫廷内斗,让皇上不再因儿子们无情的争斗而痛苦。基于这两点,她决定想尽一切办法打消皇上的可怕念头。
杨妃独自一人靠在椅背上凝眉沉思,她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找皇上谈一谈,不遗余力地劝他放弃这个想法。主意一定,她就命杨公公备轿,准备马上前往两仪殿面见皇上。可就在这时,李恪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把刚刚得知皇上想立他为太子的喜讯告诉了母亲。他原以为母亲会为此而欣喜万分,孰料她素净的面庞上反倒增添了愁云。他感到很是不解,就问母亲为何不替自己高兴,反而是愁容满面。杨妃听了儿子的质问,默然不答,良久才反问句:“恪儿,你以这事真值得高兴吗?”
“当然值得高兴。”李恪脱口而出,“孩子我文武双全,才德过人,且又深得父皇宠爱,只因庶出而不为朝臣所容。今父皇欲立孩儿为太子,正可一展平生之抱负,这怎能不令孩儿高兴?”稍顿又惑然不解地问母亲,“孩儿见母亲神色忧虑,一点喜色也没有,难道母亲不想让孩儿做太子吗?”
“恪儿,你说的没错,母妃的确不想让你做太子。”默然会儿,杨妃严肃地答道,“因为它对你来说不是福,而是祸。你若执意为之,必将有灭顶之灾。”
“母妃,你为什么要这么认为?”李恪冲动地问道,默然片刻才恍然大悟过来,压低声音问句,“难道母亲所忧惧的是长孙无忌吗?”
“是的,恪儿,这就是母妃所虑之处。”杨妃郑重地说,“长孙大人是你父皇最宠信的大臣,权势极盛,朝中之臣谁敢跟他较量?恪儿,你也知道治儿是他的亲外甥,而且自幼受他溺爱,更为重要的是他欲依靠太子这个外甥保持自己的权势。如此,他岂能甘心让你夺去太子之位?到时他必会全力以赴地跟你斗,而你的势力远不如他强大,除了一场惨败之外你还能得到什么。不,你什么也不能得到,还会失去现有的一切,甚至是性命。这些,你想过没有?”
“孩儿也清楚长孙无忌的势力,以自己的势力实在难与他相抗衡。”李恪冷静地回答道,“然而,孩儿有父皇作靠山,他还敢对我怎么样?”
“不错,你父皇是想立你为太子,可也不能不顾及朝中大臣的意见,尤其是长孙大人。”杨妃点拨道,“恪儿,你不要以为皇上能左右一切,想册封你,你就一定能当上太子。不,尤其是在有众多权臣反对的情况下,你父皇也不敢独断专行哪。你也读过史书,当知汉时已立昭帝,燕王刘旦不服,欲夺其位,霍光只一纸短笺便把他杀掉。长孙大人虽才德不及霍光,然其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借杨公公传话,便是向你发出警告,若不退让,他必动手。”
“退让,我为什么要退让?”李恪气呼呼地说,“李治懦弱无能,胆小如鼠,看到深沟都吓得浑身打战不敢飞马跃过去,怎配当太子?”
“母妃又岂不知治儿的性情和能力,他确实是不如你,可他是皇后所生,是你父皇的嫡子,又有长孙大人这个有权有势的舅舅,你能怎么样?”杨妃带着那种愤懑而无奈的心情劝儿子道,“恪儿,母妃知道你是个理智的孩子,应当明白这些道理,万千不要因一时的冲动而做出糊涂事,到时悔之晚矣。”
“母妃的心思,孩儿我明白。”李恪深知母亲内心的忧惧,却又忍不住气地说,“孩儿只是不甘心,我什么都比九弟强,却仅仅因庶出而不得入主东宫,不能继承江山社稷,这是何道理,是何道理?”此时他的情绪又由气愤转变成痛苦,“我不甘心,真的,母妃,孩儿我不甘心!”
“恪儿,这就是命运,你不得不接受。”杨妃看到儿子如此痛苦,心也碎了,一把将他揽在胸前安慰道,“人可以斗过一切,却无法斗过自己的命运。”
默然片刻,李恪挣脱母亲的怀抱,毅然决然地说:“不,母妃,孩儿我就要斗这一次,即便是头破血流,即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我也心甘情愿。”
“恪儿,难道你连母妃的话也不听吗?”杨妃一惊,随即带着绝望的痛苦叫道,“你若执迷不悟,只有死路一条。你有个三长两短,母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母妃知道恪儿没有错,错在母妃,谁叫母妃是前朝皇帝的女儿,谁叫母妃只是个妃子?好,母妃这就以死向恪儿谢罪!”说完一咬牙就往雕刻精美的梁柱上撞去,想要以死来阻止儿子的野心。
李恪见状,惊呼声母妃便飞身跑上去,一把将她抱住。杨妃挣扎着,冲着儿子叫嚷让她去死。李恪看见母亲如此伤心,心不由得一软,就含着泪答应了她的要求。
杨妃听了情绪一下子就稳定了,默然稍许,用命令的口气说:“恪儿,你马上去向你父皇表明你的心迹,向你父皇发誓绝不做太子。只有这样,母妃我才能安心。走,恪儿,我们一起到皇上那儿去。”
“母妃,我都答应了您的要求,还用得着打扰父皇吗?”李恪迟疑着说,“再说天都晚了,外面又冷,孩儿怕母妃受风寒。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不行!”杨妃站起身,态度十分坚决地说,“恪儿,这事不光母妃要知晓,还要让你父皇知晓,更要让长孙大人知晓。只有这样,你方可避祸,走!”
说完,杨妃拉起儿子的手,就朝殿外大步走去。尽管李恪有些不乐意,但还是跟随着母亲出了宫。他们没有乘轿,迎着清冷的晚风,徒步朝两仪殿走去。
没多久,杨妃领着儿子进了大殿。这时,李世民正伏在御案上聚精会神地写文章,听到内侍奏报,方缓缓地抬起头。他看见李恪来了,很是高兴,边搁笔边笑呵呵地招呼他。李恪情绪不高,强作笑颜地上前向父皇行了一礼,然后在身边的团凳上坐下。接着,杨妃也曲身一拜,开门见山地说:“臣妾前来打扰,是因有件极重要的事要禀奏皇上,不知皇上肯听否?”
李世民望着杨妃呵呵一笑道:“什么事?爱妃,请说吧。”
“臣妾风闻皇上要立恪儿为太子,不觉大吃一惊,以为这是谣言,故特带恪儿来向皇上表明心迹。”杨妃说完又转眼望着儿子正色道,“恪儿,你说吧。”
“是,母妃。”李恪起身,拱手对父皇说,“儿臣自知才疏德薄,不敢居太子之位,请父皇打消这一想法,并诏告朝中大臣,以安太子及众臣之心。”
“父皇的确有这个想法,认为你比治儿更适合继承江山社稷。”李世民沉吟着说,“恪儿,你文武双全,才干出众,胆识过人,若父皇把江山托付于你,便大可放心了。父皇也知你是个有抱负之人,当充分利用此机来施展自己的雄心壮志,今日何故要前来拒绝父皇呢?恪儿,这是你的真心实意吗?”
“父皇,儿臣……”李恪迟疑地瞟了眼母亲,转念一想又违心地答道,“启禀父皇,方才所说实乃儿臣的真心话,儿臣只想做个亲王,不愿当太子。”
“是吗?”李世民不信地轻摇了下头,然后眼含微笑地转向杨妃,口气肯定地说,“爱妃,这该是你的主意吧。告诉朕,为何要这样做?”
“臣妾不敢隐瞒皇上,的确是臣妾要恪儿放弃做太子的妄想。”杨妃盈盈一拜,如实禀报,“若臣妾有不妥之处,还望皇上恕罪。”
李世民不快地问道:“爱妃,朕问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回禀皇上,臣妾以为恪儿没有资格做太子,其原因有二:一是恪儿为庶出,且是前朝亡君之外甥,今皇上嫡子尚在,岂可取而代之。二是恪儿没有自己的势力,即便皇上硬把他扶上太子之位,到时也坐不稳,恐怕还得遭受灭顶之灾。”杨妃镇定自若地答道,“皇上圣明,难道会不明白其中缘故吗?”
“爱妃,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李世民思忖了下,缓和神色说,“然朕选太子,当以德才为准则,岂可因嫡庶而废立?朕欲册立恪儿,正是基于此。”
“皇上这样想,可朝中大臣未必如此。”杨妃直截了当地说,“恕臣妾直言,首先长孙大人就会激烈反对。皇上若不能得到长孙大人的支持,敢执意改立太子吗?就算皇上敢,臣妾也不让皇上这样做,因为这会伤害到恪儿。长孙大人得知皇上定要废黜治儿,一定会全力反击,到时受害的肯定是恪儿。”
“你说的对。”李世民清楚长孙无忌的势力,不无顾及地说,“治儿是辅机心爱的外甥,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如此,岂不又要一番明争暗斗了?”
“皇上圣明!”杨妃说,“臣妾深知长孙大人的势力,到时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打击恪儿,甚至置之死地而后快。皇上已经失去了祐儿,承乾、泰儿也被流放,难道还要让恪儿也步他们的后尘吗?倘若如此,皇上不是过于冷酷无情了?臣妾深知皇上宠爱恪儿,就听臣妾的劝谏,放恪儿一条生路吧。”
“恪儿是你的儿子,也是朕的儿子,朕又怎忍心看到他受伤害?”李世民动情地说,“爱妃,跟你说吧,朕之所以想改封恪儿为太子,是为大唐未来着想啊。治儿虽颇具文德,然过于柔弱,朕担心他守不住这来之不易的江山社稷。恪儿英武果决,具君王之风,若将社稷托付于他,朕可无后顾之忧。”
“请父皇放心,儿臣到时一定会竭尽全力辅佐九弟,共同把天下治理好。”李恪信誓旦旦地说,“儿臣不做太子,不当一国之君,愿为周公辅佐弟弟。”
“为了当太子,乾儿、泰儿他们不顾手足之情,争斗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而你却甘愿抛弃名位与权势自动退让,并愿做周公辅佐弟弟,这令朕深感欣慰啊!”李世民用欣赏的眼光望着英气勃勃的儿子,感慨道,“恪儿,你真是朕的好儿子,朕为你感到骄傲。好,既然如此,父皇也就不勉强你了。”
“谢父皇!”李恪见父皇终于作出了决定,心情颇为复杂,豁达中夹杂着几分无奈的苦涩,愣了愣就面带笑容地向父皇拱手叩谢。
“皇上作出这明智的决定,臣妾为之感激不尽。”杨妃满心欢喜,弯腰深施一礼说,“臣妾还请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宣诏,以安其心,不知应允否?”
“准奏!”李世民望着杨妃哈哈一笑,然后又由衷地说,“爱妃,你真是贤淑仁德啊!若无你前来进谏,朕恐得害了恪儿,朕打心里感激你。”
“不敢当,臣妾实不敢当。”杨妃谦恭地答道,“臣妾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恪儿的爱护,并没有把江山社稷放在心上,请皇上恕臣妾之罪。”
“舔犊之心,乃人之常情,何罪之有!”李世民动情地说,“实不相瞒,朕一想起祐儿、乾儿他们心里头就像刀割般难受,有些禁不住泪湿衣襟,唉!”
杨妃瞅见李世民的眼窝里有泪光在闪动,安慰道:“事已至此,请皇上宽怀为好。”
“好了,不说这些,省得让你们替朕担心。”李世民下意识地擦了擦湿润的眼眶,笑着说,“爱妃,恪儿,今晚你们就陪朕吃顿饭吧。”
“谢父皇!”李恪拱手致谢,接着又不无伤感地说句,“孩儿过两天就要离开父皇前往安州,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到父皇。”
“这么快就走,不能多呆段时间吗?”李世民有些依依不舍地说道,“恪儿,父皇还想跟你多聊聊天,再狩一回猎哪。可你……”
“皇上,你还是让恪儿尽快走好,这样大家都可安心了。”杨妃能理解李世民那份留恋之情,却用肯定地语气说,“恪儿……他后天必须走。”
“也是,恪儿是安州都督,不可久留京师。”李世民郑重其事地叮嘱句,“恪儿,你可得替父皇好好治理安州,将来与治儿一道守住大唐江山。”
“是,父皇!”李恪朝父皇一拱手,坚定地回答道,“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谨遵父皇的教诲,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事,将来齐心合力辅佐九弟。”
李世民听了李恪这番话,甚感欣慰,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接着,他又把儿子拉到身边,亲昵地握住他的手聊了起来,相谈甚欢。
次日早朝,李世民当着满朝文武大臣把改立太子之事彻底否定了。大臣们听后,一个个长长地吁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尤其是长孙无忌,他得知皇上改变主意,不由得心花怒放,同时也为自己的计谋而自得。他想这一招真是击中了杨妃的要害,让她知难而退,知危求安,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
然而,李世民心里依然是沉甸甸的,他是在为太子的懦弱而担心。他知道一位贤明的国君不仅要有仁厚之心,更须刚毅强硬,只有这样才能德服四方,威镇天下,守住江山社稷。而太子文德有余,武威不足,缺乏为君者应有的霸气,这如何能够替他守住江山社稷呢?好在太子年纪还小,且虚心好学,只要好好教导他,假以时日当能塑造成令自己满意的国君。这么一想,他就决定对太子言传身教,把自己那套为君治国思想传授给儿子。从那以后,他一有空就把太子叫到身边谆谆教导,一再强调为君者应具备英武果决的品格,要有君临天下的霸气。与此同时,他埋头著述,把自己的言论思想汇集成《帝范》赐给太子,让他细细品读,慢慢体会,然后按书中的要求去做。他想太子若能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当可不负重托,将来定能守住祖宗基业。
尽管李世民倾心教导太子,并做了最大程度的精心设计,但对他还是缺乏足够的信心。现在,他所担心的是未来辅佐李治的人选问题。他清楚李治继承大业的初期还有几位老臣辅弼,可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问题是等这些老臣百年之后,他们的子孙能否像其父辈们一样忠心辅佐自己的儿子?其实,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杜荷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杜如晦对李世民可谓是忠贞不渝,可他的儿子杜荷却跟着侯君集等人谋反把矛头指向皇上。他想自己在世时功臣的后代尚且如此,一旦驾崩了,谁又能保证不出第二个杜荷,甚至是更多更厉害的杜荷来造儿子的反?正因如此,他必须做到未雨绸缪,预先为儿子扫除这一危险,同时也好让自己到时安心地离开这个人世。而要做到这一点,他以为当给身边这些老臣敲敲警钟,让他们好好管教儿孙们。
于是,一日退朝之后,他特意把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李世勣、马周、于志宁、褚遂良等心腹大臣唤到齐政殿谈论功臣子孙后代忠君报国之事。当然,这属于为人父之事,他不好直截了当地教训他们,只能采用旁敲侧击的方式,以不伤大臣们的自尊。沉默了会儿,他望着众臣语气凝重地说:“不瞒你们说,朕昨晚做了个梦,梦里杜如晦跪在朕跟前嚎啕大哭,后悔没有管教好儿子,让杜荷跟着侯君集他们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辱没了他一世英名,更对不起朕。朕知克明对朕忠心不贰,且有大功于朝廷,却把他的儿子杀掉,实在是对不住他。醒来后,朕也伤心地痛哭了一回,唉!”
“皇上,您不必为此难过,更不必自责。杜荷谋反,罪有应得,即便杜大人在世也无法赦免他。”长孙无忌郑重地说,“正所谓情理可当,法理不容。”
“法理不容。辅机,你说的太对了。”李世民慨叹道,“哎,朕又何尝不想顾念情理饶恕功臣子孙呢?然大唐律令在,朕不能因私情而废律令,只能横下心颁旨诛杀了。杜荷如此,赵节也如此,倘若你等子孙当中有人犯了法令纲纪,朕也只能铁面无私依律处治了。说心里话,朕与你等虽为君臣,实乃有手足之情,你等子孙即朕之子孙,朕又怎忍心加以严刑?故而,朕希望你等能把子孙管教好,让他们忠君报国,光宗耀祖。如此,你等无忧,朕也无虑。”
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等人不约而同地拱手道:“皇上教诲,臣等谨记于心,一定会好好管教好自己的子孙,为大唐尽忠效命。”
“众爱卿能如此,朕深感欣慰。”李世民笑呵呵地说句,沉吟会儿忽然又问道,“朕读史之时察觉开国之君传位于子孙后多有内乱,这究竟是何故?”
“这……”众臣感到莫名其妙,一时间无言以对。沉思良久,萧瑀才开口答道,“微臣以为,这是因为幼主长于深宫,从小就安逸享乐,缺乏艰苦磨炼,不知创业之艰辛,也不懂治国之艰难。为君之后,安于享乐,疏于政事,才让那些居心不良之徒有机可乘,致使朝廷出现内乱,甚至是社稷覆灭。”
“萧大人言之有理。”房玄龄附和着说,“开国之君深知创业之艰难,故而即位后倍加珍惜,励精图治,而后主们不知创业之难,只顾享乐,以致于此。”
“皇上,臣等也是这么认为。”李世勣、于志宁等人也纷纷表示赞同,意味深长地说,“正因如此,先君当言传身教,以使后主深明励精图治之理。”
“你等所言,也不无道理。”李世民点头赞成,随即又话锋一转,一脸严肃地说,“你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以为,内乱并非仅仅是君主之过造成。”
“这……”众臣又是一阵语塞。默然片刻,李世勣若有所思地问,“依皇上看,产生内乱的原因还有什么?臣等请皇上赐教一二。”
“朕以为,使朝廷动荡的原因在于这两方面。一者是君主柔弱,不知加威于臣下,以致他们敢犯上作乱。二者是功臣子孙大多不注重修身养性,缺乏忠君报国之心,却仰仗祖辈的功勋身居高位,也因此心存高志,甚至是野心勃勃,一旦瞅见君主犯下过失,就伺机举事欲取而代之。如此,社稷岂能不乱?”
“皇上所言甚是。”于志宁拱手道,“正因如此,臣等当铭记皇上之教诲,管教好孙子,让他们忠于社稷,竭诚尽心辅佐天子。如此,于家于国皆有利。”
到这时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等人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原来他是为自己的接班人担忧。于是,他们一个个向皇上表态,一定会教导他们的子孙后代忠于皇帝,为国效命。李世民听了,对他们满意地笑了笑,却不并打算就此作罢。因此,他继续就事论事,侃侃而谈,警醒道:“当初炀帝因感激宇文述的功劳而重用他的儿子宇文化及,然宇文化及不思报恩,非但不尽心效力朝廷,反倒做出叛逆弑君之事,这难道不是臣子之罪过吗?朕希望你等能引以为戒,教导好自己的子孙,千万不要像宇文化及这样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方才你等所言,朕听后深感欣慰,望能依言而行。”
“是,皇上!”群臣信誓旦旦地答道,“臣等深受隆恩,定当让子孙竭诚尽力报答朝廷,绝不允许他们像宇文化及那样忘恩负义,做出背主叛道之事。”
“好!”李世民兴奋得直拍了下御案,高声说道,“众爱卿皆朕之肱股,朝廷之支柱,若能如此,朕便可高枕无忧矣。”
经过这番君臣交心之谈,李世民的担心几乎荡然无存,心情也因此变得出奇的好。到这时候太子之争就完全结束了,大唐朝廷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