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黑闼为胜利欣喜若狂的时候,李渊那张日渐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愁云,万万没有想到已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的叛贼会这么快卷土重来,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势如破竹般击败了自己的军队,重新夺回了河北之地。这一切的确令他难以置信,仿佛像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恶梦,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自己必须去面对。他是虽说年岁已高,但并不糊涂,清楚不能再纵容刘黑闼南下,否则将威胁到大唐社稷的安危,因此现在是出兵阻击贼军的时候了。到这时他已拿定了再次征讨刘黑闼的主意,真正发愁的是遣谁领兵出战。
要搁在往日,这事压根儿就不成问题,颁旨命秦王率军前去就是了。然而,这一次李渊却不大想派二儿子李世民率大军前去征讨刘黑闼。这倒不是李渊信不过这个儿子的能力,相反是因为他的能力太强太出众了。这几年李世民先后平定了薛举、刘武周、王世充和窦建德等割据势力,立下了无人能及的赫赫战功,同时也因此而不断地扩充了秦王府的势力。现在军中遍布秦王的人马,整个大唐的军队都快成他的了。
这秦王的兵权过重,对他这个父皇不是好事,对太子也不是好事。说到大儿子,李渊就忍不住生出股恨铁不成钢的气恼来。说实话,自打立长子为太子以来,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无时无刻不在暗中使力帮他壮大势力,希望东宫能力压秦王府,到时自己好平稳交接皇位,从而免去因皇权争夺而使政局动荡。可惜的是,他白白浪费了一番心血,到现在东宫势力非但未能胜过秦王府,反倒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照这样下去,不用多久东宫的大门就会被日益强大的秦王踹破,一场血血雨腥风的皇权争夺战便无法避免了。兄弟阋墙,骨肉相残,这是人世间最可悲的悲剧啊!
李渊看过太多的宫廷内斗,看过兄弟相残父子相戮的悲剧,不想这种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而要阻止悲剧的发生,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巩固太子的地位,从而断了秦王的非分之想。要做到这一点,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削弱的秦王的兵权。要消弱他的兵权,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就是夺了他的虎符,不让他带兵打仗。这想法要放在过去,是不敢有的,因为他得靠这个能征善战的二儿子扫灭群雄,一统天下。
然而,现在情况就不同了,随着薛举、刘武周、王世充等枭雄的灭亡,如今天下能与大唐为敌的势力已所剩无几。因此,李渊对二儿子的依赖就大幅度地减弱,甚至可以说坐拥重兵的秦王府已经成了他的第一祸患。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倚重秦王,而是如何限制他的影响力。正因基于这种想法,他不再想让秦王率军出征。那谁又能顶替秦王前往讨伐刘黑闼呢?
正当李渊为选帅一事犯愁时,裴寂从殿外走了进来。他看见李渊靠在椅背上沉思默想,脸上凝着层忧虑之色,不用问也明白皇上在为何事而发愁了,心头一阵欢喜,趋步上前行了个君臣大礼。李渊见了裴寂,那张布满愁云的面颊上竟不由露出丝笑容。他抬手向自己最宠幸的老臣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就坐。
裴寂又弯腰揖礼致谢,然后缓步上前在李渊身旁坐下。默然片刻,他便明知故问道:“皇上,微臣进来时见您两眉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十分难受。只是……微臣不知皇上为何事而犯愁?”
“唉,朕是在为河北之事而忧虑。”李渊叹了口气,毫不掩饰地答道,“今反贼刘黑闼已占据洺州,夺了河北之地,朕不知遣谁前往平乱为妥。”
裴寂拱手说道:“向日皇上凡遇军事,大都下旨令秦王率军征讨,这回为何反倒犹豫了呢?微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爱卿说的没错,往日征伐之事,朕皆委托于秦王。秦王也不负朕望,每每凯旋回朝,先后平定了薛举、刘武周、王世充等贼寇。”李渊照实说,“秦王的确劳苦功高,朕都不知如何封赏他,末了只好封他个天策上将。当然,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这些年秦王勒兵在外,不仅借机扩充了自己实力,而且还变得独断专行,快不听我这个父皇的话了。若朕再将兵权托付于他,便会使他越发张狂,到时朕如何驾驭得了这匹烈马呀?”
“皇上所虑甚是,”裴寂肯定地说,“现今秦王咄咄逼人,这不仅威胁到太子,而且对皇上也不大有利。故而,皇上是得想办法控制秦王府啦。”
“朕真得赶紧给这匹烈马套上绳索,不能再让他肆意妄为,否则将后患无穷。”李渊沉思着说,“只是这马野惯了,一时难以驯服呀。”
“皇上说的是。”裴寂点头答道,“秦王文武兼备,更有房玄龄、杜如晦等能人贤士相辅佐,的确是相当难对付。不过,皇上也不必忧虑。秦王虽强,然毕竟在皇上之下。皇上,您完全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打压他。微臣以为,这次另派大将前往河北征讨刘黑闼就是个不错的机会。”
“爱卿言之有理。”李渊坦白地说,“不瞒你说,朕心里是有这个打算。只是……朕有些担心他人前去征讨,恐有闪失。”
沉吟良久,裴寂鼓足勇气直统统地对李渊说:“皇上,您若肯下旨命太子殿下前去,当无此虑也。”
“太子……”李渊眼睛突然一亮,盯着身边的宠臣好半天才缓缓地说,“论才干,太子能堪当此任。只是……这太子乃一国储君。”
“皇上之意,微臣明白。”裴寂知道李渊在担心什么,那么微微一笑说,“太子乃未来之天子,自当有上天护祐,必不会有任何不测。再者,今贼军虽强,然比起我大唐兵马来还是差远了,不足为虑。倘若皇上为太子殿下配备足够多的精兵强将,那一定能很快斩掉刘黑闼,收复所失之地。”
“言之有理。”李渊一向对裴寂言听计从,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的疑虑也就很快打消了。沉吟了会儿,他提高声音说,“裴爱卿说的对,太子自有天祐,岂是贼寇所敢动?再者,太子智勇双全,能征善战,若率大军前去征讨贼军,当可无虞也。”
听了此话,裴寂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欢喜,想太子殿下终于有机会压倒一回秦王,也好灭灭秦王府的嚣张气焰了。于是,他抑制不住兴奋地问道:“皇上,您的意思是,决定命太子殿下率军讨伐刘黑闼了?”
李渊一看裴寂那眉飞色舞的兴奋劲儿,就知道他正巴望着自己做这样的安排,却故意低声问:“裴爱卿,你以为如何?”
“好,好,太好了。”裴寂激动得连声叫好,拱手答道,“皇上圣明!您这样做,既可涨东宫的士气,又可压制秦王府的气势,真是一箭双雕。”
“这正是朕的良苦用心哪。”李渊脸上掠过丝笑,沉默一下又不无忧虑地说,“朕一心想帮建成,只是不知会不会辜负朕的一番心意?”
“皇上,请放心吧。太子殿下仁厚聪慧,文韬武略,又有王珪、魏征等大人极力辅佐,定当不会辜负皇上的一番心血。”裴寂满有把握地说,“太子殿下此番前去征讨贼寇,必能斩杀刘黑闼,彻底平定河北之地。如此,太子之功就胜过了秦王,自当令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信服太子殿下。”
李渊轻点了下头,神色严肃地说:“说的好,说的好。现今太子最需要的就是用武功来取信天下人,来稳固自己的东宫之位。”
“皇上所言甚是。”裴寂有板有眼地说,“在微臣看来秦王能够威震四海,为天下之人所敬服,皆在他所建立的赫赫战功。若秦王无平定薛举、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等卓著功勋,秦王府的势力又怎能超过东宫?”说到这儿顿了顿,接着又换了口气说,“说到这事上,皇上,请怒裴寂直言,此中也有您的过失。太子殿下并非不能征战建功,也不是不想带兵打仗,乃是因皇上顾虑太子的安全而多次拒绝太子的请战。”
“爱卿所言不错。”李渊承认道,“在太子征战这事上,朕的确是犯了些过失。然朕也是有苦衷的,太子乃国之诸君,其安危关系到社稷的安稳,朕又怎敢轻易令他引军去打那些凶贼恶寇呢?再者,世民能征善战,每每大胜而回,这也让朕更加倚重于他,从而不让建成率军深入险境。”
裴寂不无忧虑地说:“皇上所虑本无可厚非,只是让秦王占了大功,让秦王府的势力强于东宫,这的确是个莫大的后患哪。”
李渊也深知这一点,内心时常充满了忧虑,有些甚至连觉都睡不好,几次三番做恶梦,梦见太子惨死在秦王手下,自己也不幸赴了隋文帝的后路。每次从恶梦中惊醒,都是满头冷汗,惶恐万状。不过,当他往龙椅上一坐,听着众臣山响万岁,就不再感到害怕,相信以自己手中的权杖一定能够压住秦王。然而,这种自信是相当脆弱的,它禁不起风浪的打击。因此,他听裴寂这么一说,脸上就掠过一丝惊惶,心中不免有些忧虑。
裴寂见李渊面色忧虑,默不吭声,便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不想让面前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心中充满忧虑与不安,就换着轻松的表情安慰道:“皇上,虽说现今秦王府占了优势,但也不是不可逆转。微臣想,只要皇上能想办法压制秦王,同时又鼎力扶持太子,情形很快就可倒转过来。”
“爱卿言之有理。”李渊宽心似的笑了笑,然后又对裴寂说句,“好了,裴爱卿,朕不想再说这事了。”
“是,皇上。”裴寂知道这事令皇上挺闹心的,听他这么一说,也就立即换了话题,问道,“皇上,那您打算什么时候下招令太子殿下出征?”
“今贼首刘黑闼已引众前往魏州,而魏州总管田留安对朕忠心不贰,且有勇有谋,当能抵住贼军一阵子。故而,朕不想马上就命太子出征。”李渊想了想,回答道,“再说,太子乐不乐意出征,朕还不大清楚。太子毕竟是太子,若不肯出战,朕也不想勉为其难。这事,过几天再说吧。”
“皇上,您多虑了。”裴寂含笑着说,“太子殿下屡次请战,皆被皇上拒绝。今得知皇上下令出征,太子殿下必定满心欢喜,哪有不乐意的呢?”
“爱卿说的也是。”李渊笑呵呵地说,“建成向来忌妒世民的战功,常私底下怪朕冷落了他,低估了他的军事才能。今有机会一显身手,建立功勋,自当求之不得,乐于奉命出征了。不过,裴爱卿,朕想考考建成的诚意,你可不要前往东宫做说客呀。”
“是,皇上。”裴寂拱手高声答句,心里想这事何须用自己出面,有王珪大人代劳就可以了。正因如此,他才爽快地答应了李渊的要求。
接下来,裴寂陪李渊说了些与朝政无关的轻松话题。于是,装饰奢华的宫殿内回荡着阵阵欢快的笑声。聊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才起身告退。
步出宫殿,裴寂抬头一望,看见那轮橘红色的太阳正沿着远处的山峰徐徐下沉,淡淡的阳光把眼前雄伟壮观的宫殿映照得金碧辉煌。已是隆冬时节,寒风刺骨,令人感到非常寒冷。裴寂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将手袖在长袖里,然后迎着凛冽的北风拾级而下。
转过一个弯,裴寂沿着条笔直的小径朝府邸快步走去。快到府门前是,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他不由得扭头往右边一望,瞧见王珪正一边喊着裴大人请留步,一边小跑似的走过来。裴寂见了王珪,也很欢喜,赶忙迎了过去。
两人彼此揖礼寒暄,过后王珪眨巴着眼睛问裴寂是不是刚从皇上那儿来。裴寂脸上带着自得的笑,不轻不重地答句正是。王珪听说裴寂刚跟皇上谈过,小眼睛子一转,就低低问句裴大人皇上跟您说了些什么。裴寂当然知道这段时间王珪在关心什么,那还不是在琢磨皇上打算派谁出征的事儿。他那么看透一切地对王珪笑笑,然后故意卖个关子反问王珪。王珪为人严谨,从不对无把握之事加以揣测,因此又一拱手请裴大人明说。
裴寂相当了解王珪,不再逗他玩了。沉默会儿,他兀自仰面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嗓音说皇上这几天正为出兵之事闹心呢,都快吃不下睡不着了。王珪听了,先是一怔,接着说这带兵之事交给秦王不就得了,有什么好烦心的呢。裴寂故作诧异地说句,王大人你真的没看出皇上的心思么。王珪多少也感觉到近来皇上对秦王态度的改变,却不想直说,只答句在下愚钝,未能察出皇上的心思。
裴寂当然不信有着一双慧眼的太子中允会看不出皇上心里面在想什么,可他也不挑明,只呵呵一笑。过了会儿,他才说句这回皇上好像不想派秦王讨伐刘黑闼。王珪听了,心中一喜,笑问裴寂皇上是不是欲下旨命太子殿下前往。对王珪如此准确的猜测,裴寂心头不由一怔,接着又故意打着哈哈说这事只有皇上自己知道,不过那眼神里情不自禁流露出肯定之意。王珪心细聪敏,一下子就从对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答案。他呵呵一笑,说裴大人您该是受皇上之托不好直言吧,不过在下心里已经明白了,在下替太子殿下向您谢谢了。说罢,他弯腰对着裴寂深深一拜。
听王珪这么一说,裴寂高兴得哈哈直笑,一边摇手说王大人我可没这么说,言罢迈开两脚朝家里快步走去,像要摆脱别人的纠缠似的。王珪冲着裴寂匆匆离去的背影,扬声道了句裴大人好走,就转身朝东宫跑也似的走去。
绕过几道弯,穿过开着火红梅花的花园,王珪便来到了东宫。这会儿,夕阳已经西沉,天光一下子就暗了许多。东宫门前掌起了灯,把门楣映得一片红艳,甚是好看。王珪抬眼盯着头顶那几个鲜红的的大楷字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随着侍从一道进了正门。
经过几道宫门,王珪便来到了正殿。这时,太子李建成正坐在殿堂之上跟魏征攀谈。王珪见了太子,趋步上前弯腰行礼。李建成素来敬重王珪,看见王珪向自己行礼,慌忙起身回礼,并亲自为他移椅请坐。王珪见了甚是感激,连声致谢,然后才在铺着锦缎的雕花椅子上坐下。魏征见了大臣王珪,欠身向他拱手问候。他从王珪愉悦的神情中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面带微笑地问王珪:“王大人满面喜色,又这么急匆匆地赶来面见太子殿下,是否有什么好消息要转告殿下呀?嗯,若不出在下所料,肯定是有的。”
“魏大人真是聪敏过人哪,什么也瞒不过你这双火眼金睛。”王珪温文儒雅地笑了笑,随即又转向李建成,拱手道,“启禀殿下,在下方才于道中遇见了裴大人。裴大人告诉在下,皇上这回不想命秦王出征,欲另选他人。裴大人虽没明说,然在下能看出,此人非太子殿下您莫属了。”
“真的?这真是太好了!”魏征眼睛一亮,抑制不住兴奋地对李建成说,“殿下,看来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出了。这回您终于可以大显身手,建不世之功,在下在此恭喜太子殿下了。”说着两手一抱,满脸堆笑地向李建成揖礼致贺,神情显得十分快活。
然而,李建成却出乎魏征和王珪两人所料,并没像他们想象中那么兴奋和喜悦,听到这一消息后面部肌肉只轻微地抽动了下,表情相当平静。说实话,他一直就在等待着这种机会,好在父皇面前,在朝臣和天下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才干,让他们对自己这个储君心服口服,同时也好凭借自己的战功打压秦王府,好让李世民不敢小瞧他这个大哥,断了他觊觎东宫之位的非分之想。然而,此时他又对自己的能力有些不自信,担心自己不能打败强大的贼军,到时非但不能建功受赏,反倒会因辜负父皇的期望而受到责罚,让秦王偷着乐,让朝中大臣和天下人所耻笑。
正因如此,李建成听到王珪这个喜讯后,心里头是喜忧参半,清瘦的面庞上显出犹疑不定之色。沉吟半晌,他迟迟疑疑地说:“往日一有什么大仗要打,父皇总是下旨命秦王率军出征。这回……父皇怎么会想到本宫?这令本宫颇为不解。”
“殿下,其实此事也不难理解。”王珪不紧不慢地答道,“秦王数平贼寇,功勋卓著,深孚天下人心,有碍龙颜。再者,秦王统兵在外,喜欢独断专行,几乎连皇上的话也不听了,这自然令皇上心生顾虑,故而想借机消弱秦王的兵权,以免滋生祸端。”
“王大人说的对。”魏征点头赞同道,“秦王生性刚烈好强,又仗自己功高盖世,势力强大,故而蠢蠢欲动,想危及太子殿下。太子乃天下之本,岂可动摇?皇上实乃英明之主,怎能不知稳固太子之位的重要?向日群雄并起,皇上得倚仗秦王武力东征西讨,然今国中能与大唐为敌者所剩无几。故而,此时皇上便可不再倚重秦王,甚至有意疏远他,以达到消弱秦王府的势力。秦王府势力一弱,太子就可无忧,皇上也可安心了。”
“有道理,有道理,二位大人说的很有道理。”李建成茅塞顿开,点头连声称是,接着又冷哼一声说,“秦王自恃功高,以为可胡作非为,以下犯上,夺本宫之位。哼,好在父皇英明,识破了他的狼子野心,教他的阴谋诡计难以得逞。”
“殿下虽有皇上庇护,然也不可掉以轻心。”魏征直言道,“秦王过于强势,若殿下不能建立赫赫战功,继续壮大东宫实力,到时恐难自保。”
“魏大人所言甚是。”王珪不无担忧地说,“秦王为人勇武果决,一旦想做对殿下不利之事,就算皇上肯帮,也未必能制止得了。故而,在下以为殿下想保住太子之位,必须得壮大东宫实力,能与秦王府相抗衡。燕赵自古多豪杰,殿下率军前往河北平定贼寇,不仅可建大功,还可趁机招揽豪杰俊才,以扩充东宫势力。此实乃一举两得之事,殿下何故迟疑?”
“本宫也知二位大人所言甚是有理,自当采纳为宜。”李建成瞧瞧王珪,又瞅瞅魏征,一脸犹疑地说,“只是……本宫也知晓刘黑闼接连获胜,兵锋正盛,故而担心我军能否击败贼军,收复所有失地。此次出兵若不能告捷,到时非但不能建功受赏,反倒会遭父皇责罚,这对本宫更为不利。”
“殿下所虑也不无道理。”王珪听李建成这么一说,不无忧虑地说,“刘黑闼兵马着实厉害,兼有突厥铁骑相助,的确不容易对付。”
“殿下,王大人,您们多虑了。”魏征哈哈一笑,很有把握地说,“刘黑闼兵马虽众,然多为乌合之众,军心不齐,到时只须殿下略施小计,定能使贼军人心涣散,不战而自溃。如此,殿下便可轻取河北诸州县,斩刘黑闼首级以呈皇上。”
“魏大人这么说,是不是已有破敌之计?”李建成见魏征这么有信心,转忧为喜道,“本宫知魏大人善谋略,能用计。若有,请说吧。”
“回禀殿下,魏征尚在酝酿之中,不敢对殿下明说。”魏征拱手答道,“然请殿下放心,此战我军必胜。若有闪失,魏征愿把颈上之头交与殿下。”
“殿下,魏大人敢说此话,您就不用再担心什么,到时定能平定贼军,凯旋回朝。”王珪对魏征向来是信而不疑,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信心百倍,默然片刻向李建成揖礼劝谏道,“殿下,事不宜迟,请尽快拿定主意,以免坐失良机。”
“是啊,殿下。”魏征紧跟着王珪谏道,“此功料秦王也不想轻易放弃,若殿下不趁早向皇上表白心迹,到时恐皇上转念颁诏命秦王前往河北了。”
“好!”李建成思忖良久,突然伸手一拍几案,斩钉截铁地答道,“既然二位大人对平定贼军如此有信心,本宫明日就向父皇请战。”
“殿下英明!”王珪、魏征二人对李建成两手一抱,异口同声地赞了句。
李建成听了,非常高兴,当下命人设宴,请王珪和魏征两位亲信进餐。王珪、魏征二人恭敬不如从命,拱手致谢后,就随太子一道入席就餐。
第二天一大早,李建成命人备车,然后乘车出东宫往父皇寝宫跑过去。不多久,他就进了寝宫,扑通一声跪地向父皇请安。
李渊看见大儿子,面色相当慈祥和蔼,眼含微笑地向儿子道了声平身,转身便在椅子上坐下。李建成站起身,神色有些紧张地立在父皇跟前,默然会儿才鼓足勇气向父皇请求带兵出征。李渊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又笑呵呵地问大儿子是不是裴寂跟他说了点什么。
李建成赶忙否认,很诚恳地说是自己想为父皇分忧,为朝廷出力。李渊用那种满意而又欣赏的眼光打量了番面前的太子,沉吟半晌方一本正经地问他能否一举平定反贼。李建成迟疑了下就想起魏征的那句话,便很有信心地回禀父皇,说自己一定能够消灭刘黑闼,收复所有失地。李渊见性格颇为内敛的儿子竟敢用这种肯定的语气回答自己,很高兴,很满意,思忖了好大会儿终于点头同意了太子的请求。
李建成听说父皇肯派自己率军出征,喜得伏地舞拜叩谢父皇恩典。李渊一高兴,就起身亲手将儿子扶起,瞅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爱与殷切之情。李建成看见父皇用这种眼光注视着自己,十分感动,过去对父皇的怨愤与不满一下子就从心间消失了。他带着感激的心情,向父皇揖礼告退。
出了寝宫,李建成立在玉阶上,对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般的轻快与怡悦,拾级而下,朝几步远的车辇走过去。来马车前,他兴冲冲地对着眉目清秀的小车夫大吩咐一声起驾回宫,一边弯腰往装饰豪华的辇内钻进去。小车夫见太子殿下心情如此舒畅,也很兴奋,扬鞭抽马,大叫声“驾”,马车就飞快地朝东宫方向驰去,留下一路轱辘轱辘的车声。
没过多久,李建成走进东宫大殿。这时,王珪和魏征已立在堂中等候多时了。他们看见太子进来,忙趋步迎上前,向他揖礼问候。李建成满面是笑地回过礼,在太子之位上坐下。王珪、魏征二人也依次在李建成身边的团凳上就坐。还没等王珪开口,李建成就迫不及待地把父皇同意派他率军出征的喜讯报了出来。王珪、魏征听了,欣喜不已,赶紧拱手向太子表示祝贺。李建成满心欢喜,对着自己的左膀右臂哈哈大笑一阵。
早朝的时间快到了,李建成穿戴好衣冠,领着王珪和魏征一道往太极殿走去。来到大殿前,李建成恰巧撞上了二弟,不知怎的,他一瞧见李世民那副春风得意雄姿勃发的神态,心底就直泛酸,很不痛快。不过,今天他一改往日的心态,把头高高扬起,显露副扬眉吐气的姿态,对着秦王那么怪怪地笑了一笑。李世民眼光异常敏锐,从太子哥哥一反常态的表情中觉察到了什么异样。
李世民知道今日早朝,父皇一定会就征讨刘黑闼一事作出决断,颁旨下诏任命征讨大元帅。依照惯例此等大事当然是由他这个神武善战的秦王来担当,放在平时,李世民一点儿也不担心,可此时一瞅见太子那不同寻常的得意之色,胸口不禁咯噔了下,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袭上心头。他用异样的眼光瞟了下朝殿内大步走进去的大哥,然后带着难得的犹疑随着萧瑀、陈叔达、屈突通等大臣一道往大殿中不紧不慢地走进去。
大殿内庄严肃穆,李渊端坐于皇帝之位,两旁依次站立着叩拜已毕的文武百官。他们拱手垂立,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神态庄重的大唐天子。沉静了好一会儿,金碧辉煌的正殿方响起李渊有些苍老而有力的声音。他郑重其事地向群臣咨询军政之事,裴寂、萧瑀、屈突通、李纲、封德彝等臣一一趋步上前向李渊禀奏一通,就纷纷退入班列。李渊听过大臣们的奏报,见无其它大事,心里不由轻松了些,那张绷紧的面孔也松弛了些。沉默了两分钟,他便主动提起了征讨刘黑闼之事。群臣听了,便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当中大多数人以为,当由秦王挑此重任。
李渊正襟危坐在龙椅上,仔细倾听着臣子们的议论,当听到萧瑀、屈突通、封德彝等人提议派秦王率军出征,他的心里就有些不痛快,脸色往下一沉,不说话,只把眼光缓缓地移向王珪。王珪的眼睛与皇上的目光一接触就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了,赶紧出列,拱手向李渊高声禀奏,说秦王上回征讨贼军未尽,此次当由太子前往,方可铲除祸害平定河北之地。紧跟着,魏征也上前极力推荐太子挂帅出征。
听了王珪和魏征的话,李世民心头不禁一怔,不由自主将眼睛转向这两位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助手,目光犀利而威严,像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似的。不过,他并没有拿话阻止王珪和魏征的进谏,只把眼光急速移向萧瑀、陈叔达和封德彝。萧瑀明白秦王眼神里的意思,又一次走出班列,极力劝谏皇上命秦王挂帅出征。接着,陈叔达、屈突通也力谏皇上派秦王前去征讨贼寇。
该轮到封德彝替秦王说话了,他却抬眼瞅了瞅太子,又看了看皇上,想开口最后还是缄默不语。封德彝此人处世颇为圆滑,喜欢首鼠两端,既不想得罪有皇上作依靠的太子,也不想失去英明神武咄咄逼人的秦王。他心里清楚,当今皇上百年之后,太子和秦王两人当中必有一人据有大唐天下。倘若两边都讨好,到时不管谁登九五之尊都能性命无虞,而且都有大官做,继续享受权力所带来的荣耀和富贵。
王珪、魏征眼看萧瑀、陈叔达等人替秦王说话,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他们再度出列,言词恳切地向李渊请求任命太子为征讨大元帅,率军讨伐刘黑闼。接着,李纲和姚思廉等人也加入到太子的队伍中,一道向皇上进谏。于是,大殿之中很快就热闹起来,太子和秦王两派人激烈地争吵着。
其实这种争吵是没什么必要的,只要李渊一句话就能把这事定下来,一切都会风平浪静,可他偏偏不这样做,而是沉默地听着群臣越来越激烈的争论。这倒不是他一时难以决断,而是想通过双方的争议进一步确定这帮臣子当中谁是东宫的人,谁又是秦王府的人,从而好区别对待,加以防范。乱哄哄地吵了好一阵子,李渊觉得一切都看得很明白很真切方才重开金口,以一种不可反驳的口气向群臣宣布自己的决定。
圣旨一下,殿内即刻就平静了下来。文武百官们听说皇上命太子率军讨伐贼寇,大都感到惊诧和不解,齐刷刷把眼光对准秦王,眼睛里的意味颇为复杂。李世民从众人的眼神里捕捉到了那份惊疑与不解,甚至还有几分嘲弄的意味。说实话,他对父皇弃用自己颇为不满,心里很不痛快,脸上的神情却十分淡定,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他对那些瞅着自己看的人微微一笑,装出副很洒脱的样子,同时对父皇的决定也表示绝对服从。然而,回到秦王府后,他就忍不住把心中的不满对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心腹发泄出来了。
长孙无忌为人稳重谨慎,看见李世民口无遮拦地数落皇上的不是,嘲弄太子无能,就像怕隔墙有耳似的赶紧劝阻自己的妹夫。应该说,李世民是个很理智的人,不大会受情绪左右,不过有时也喜欢使性子,特别是在自己的王府内,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没几个人能劝得了他。可长孙无忌这个内兄倒是个例外,他的话李世民大都能听得进去,此时听内兄这么一劝,也就不再说说叨叨,而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低头沉思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抬眼望望房玄龄,又瞅瞅杜如晦,开口问他俩父皇不派自己出征的原因何在。
听过秦王的提问,房玄龄脸上露出丝微笑,把眼睛转向坐在对面的杜如晦。杜如晦也微微一笑,随即很有把握地回禀秦王,说这是皇上要向秦王府下手了。李世民听了心头不由砰地一跳,两眼有些吃惊地望着杜如晦,接着又转向房玄龄。房玄龄微微点了点头,对杜如晦的判断表示赞同,默然片刻又若有所思地望着李世民,说皇上和太子都忌惮秦王的战功和威望,因此想借机削弱秦王府的势力,以稳固太子之位。长孙无忌听了这话,不由从鼻子里重重冷哼了声,说李建成才智、功勋和威望都不及秦王,今天能坐在太子之位上,仅仅是因为他是嫡长子而已。
听长孙无忌这么一说,李世民的心里也不由生出股气愤来,觉得父皇对他很不公平,大唐大半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东宫却没有他的分儿。不仅如此,现在父皇还对他处处设防,帮着太子来对付自己,甚至有可能要向秦王府下黑手,不断瓦解他的势力。这……这也太过分了!他在心里大声指责父皇,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冷峻的目光中透出少有的不满与怨愤。
房玄龄见秦王在生闷气,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不想挑明,因为事情还没到那分上,现在把心里想好的那些话说出来,非但不能让秦王接受,反倒有可能激起他的反感,甚至责备他挑拨兄弟阋墙,有违伦理道德,因此必须继续沉住气,等待着最佳时机。然而,此时长孙无忌一改往日的持重,有些沉不住气地劝秦王先发制人,明目张胆地向东宫发起攻击,尽快把太子之位夺来坐。杜如晦也乘机劝说秦王早做准备,不仅要时刻提防太子的人马,而且有机会就必须毫不留情把太子拉下马。听到这些忤逆之言,李世民胸口不禁一阵乱跳,两道目光像刀一样射向长孙无忌和杜如晦。默然半晌,他方从嘴巴里挤出几个字,说谁敢再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别怪他不客气,到时他会亲手绑了交与父皇处治。
长孙无忌仗着自己是李世民的内兄,欲继续开导他几句,可还没把话说出口,李世民就目光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说谁胆敢再言格杀勿论。长孙无忌知道秦王向来说一不二,也就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了,于是喉咙一咕噜,把那些话全咽回肚子里。杜如晦这时也明白过来,火候未到,自己犯了操之过急的毛病,就不再开口劝谏,只低头作沉思状。房玄龄见气氛有些紧张,对着秦王呵呵一笑,然后转换了话题,说些不关朝政大事的闲话儿。一时间,王府内响起了一阵阵欢声笑语,显得相当轻松愉快。李世民也很开心,好像把心中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东宫正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太子李建成为了庆祝自己重新夺回象征军权的虎符,便在宫内大摆筵宴,将裴寂、王珪、魏征、韦挺、冯立等亲信请来同饮共乐。席间,李建成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向在座诸位表达谢意,感谢他们对自己的大力支持,同时也恳请他们继续鼎力相助,直到把秦王彻底打败,使太子之位稳如泰山,无人敢再有非分之想。说着,他又举起镶金玉杯,连敬了裴寂、王珪等同盟者三杯酒,以示自己的诚心,随后又借着几分醉意,提前向众人许诺,等自己登上皇位之后一定给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加官进爵,重重封赏。
众人听罢,齐声答谢太子美意,一个接一个举酒回敬太子,并再次语气恳切地向他表忠心。李建成听了十分受用,高兴得直把酒当水喝。酒过数巡,他感到脑子晕乎乎的,有些飘飘然了。于是,他一时兴起,竟然离席随着堂中那群如花似玉的舞女跳起了舞,一边嘻嘻哈哈地嬉戏着,完全没了太子的正形。裴寂见太子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大为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拂袖离席而去。王珪瞧见太子有失体统,摇头叹息,心中充满了忧虑,想太子这样放浪形骸能成一国之君吗?只有耿直的魏征不顾一切地走上前,把太子从香艳绝伦的宫女中拖了出来,好好劝谏了他一回。此时,李建成已醉得一塌糊涂,根本就没听清楚魏征在说什么,自然也就不会生他的气,只一把搂着他笑嘻嘻地说痛快,真痛快。
两天后,李建成奉旨率军出了长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往河北方向奔去。一路上,人马飞动,旌旗飘扬,卷起滚滚沙尘,遮天蔽日。
就在李建成率军赶赴卫州时,刘黑闼的部队也日夜兼程奔赴魏州。不几日,汉东军抵达了魏州城下。这次,刘黑闼没有采取包围城池强攻的作战策略,而是将所有人马驻扎在距城池十里开外的关道上,以诱魏州总管田留安引兵出战。刘黑闼之所以采用此计,是因为他知道魏州城内守军众多,且城池坚固,不宜强攻。正因如此,他便命军在关道处安营扎寨,等待唐军前来挑战,然后再一战击败他们,夺取魏州城。
魏州守军听说汉东军已经抵达魏州城外,不由得一阵恐慌,颇有闻风丧胆之态。不过,主帅田留安倒是十分镇定,对阻击贼军很有信心。他从探马口中得知刘黑闼的部队在关道处扎营,脸上竟露出一丝令人难以理解的笑意,接着把所有将领召集到营署内商议御敌之策。众将以为城池坚固,军中粮草充足,当以坚守不战为上策。田留安听了众将之论,哈哈一笑,却不置一词,沉思默想了好半天才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他以为刘黑闼不引兵前来围城,目的就是想引唐军出城。为此,他决定将计就计,率军出城挑战汉东军。
众将听后,大吃一惊,以为这样做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搞得不好会招来全军覆没,因此极力劝谏主帅放弃这一可怕的念头,一门心思坚守城池。田留安不以为然,说这一招看似危险,其实很安全,到时不仅不会全军覆没,而且还可以使刘黑闼损兵折将,挫其锐气。这时,副将苑竹林站出来支持主帅的主张,认为只要寻得妙计,当可破敌,相反若一味坚守,到时恐被贼军所破。众将听苑竹林这么一说,便纷纷向主帅问计。
田留安此时已思得一策,自以为可击败刘黑闼。他看到众将满眼热切地望着自己,一个接一个向自己问破敌之计,心中一阵欢喜,沉默会儿便把自己的计策向大家说了出来。他使的是诱敌之计,先令苑竹林引三千兵马前往敌营挑战,待汉东军出营后,自己再率大军出其不意地袭击对方。众将听田留安这么一解释,悬着的心慢慢地踏实下来了,他们认为主帅之计实在是太妙了,一定能打败汉东军。
计议已定,众将便纷纷离开了主帅的营署,回各自营中做战前的准备工作。守城士卒们听说今晚三更时分就要出城偷袭贼军,一个个莫名其妙地兴奋和激动起来。说来也怪,他们心里面的确有些害怕彪悍善战的汉东兵,可同时也很想跟他们痛痛快快地干一仗,最好把他们打败。因此,这会儿听说马上要与汉东军交战,他们内心就顿生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与激情,一得到将领的命令,就满心欢喜地磨快刀枪,做着各项准备。
这会儿,汉东军的营寨倒是相当安静,将士们大都躺在营帐内舒舒服服地歇息,只有少数巡逻兵提着刀枪在营寨前溜达着,眼睛不时地向门外瞟一瞟。他们看见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戒备之心自然也就放松了许多,大家围坐一块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根本不像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这倒不能全怪士卒们,而是汉东王对他们要求不严。刘黑闼素来治军从严,要求部下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可今晚不知为何,竟然对将士们的松散视而不见。这也许是他顾念手下将士连日行军过于劳累而有意让他们休息一番,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因连胜唐军而有些轻敌,认为田留安不敢出战。
不过,范愿并没有像别人一样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对屡战屡败的唐军依然保持高度的重视,尤其是这个宁死不降的魏州总管田留安。他虽未与田留安交过手,但从侧面多少了解此人,知道此人颇有胆略与智谋,正因如此,不只一次地劝汉东王做好唐军偷袭的准备。可惜的是,此时的刘黑闼过于自信了,认为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的唐军是绝不敢出战,他们只能龟缩在城内坐以待毙。要想唐军贸然出战,除非自己使计将他们引出来,故而以为范愿的担忧是多余的,自然就不会重视自己营寨的防备,将士们的松懈便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然而,出乎刘黑闼意料的是,田留安不等他使出诱兵之计就命副将引军前来挑战。此时正值三更时分,汉东兵大都沉浸在睡梦中,根本没想到死神正一步步向自己靠近,所以当他们被营外的人马声惊醒时,立在那儿直发了半天呆,以为外面的一切是在梦里。直到他们猛然意识到唐军劫营来了,才一个个惊恐万状,手忙脚乱地披甲戴盔,抓起兵器往处跑去。不一会儿,汉东军营内一片嘈杂,混乱不堪。
说实话,打死刘黑闼也不会相信田留安敢出兵。不过,听到外面的喊杀声时,他知道不敢相信的事终于发生了。好在他身经百战什么场面都见过,因而获知唐军前来劫营,也不惊惶失措。他披甲执锐出了营帐,翻身上马径直跑向营门处。此时,营门处已经挤满了惶恐不安的士卒,一个个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恰好这时,汉东王来到了他们面前,他们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么六神无主了。
刘黑闼一边喝令将士镇静不要慌乱,一边放眼朝营外叫嚣不止的唐军望去,借着火把的光亮,瞧见营外的唐兵不过三千,不由冷哼了声,心想这田留安也真是头驴,就派这么几个兵来劫营,还不是前来送死。想到这儿,他忍不住仰面哈哈大笑数声,接着就率军出战。
范愿见状,慌忙劝汉东王千万不可贸然出兵,当心中了田留安的诱兵之计。刘黑闼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又纵声哈哈一笑,说自己正等着田留安率大军前来,好把唐军统统消灭掉。范愿见汉东王如此轻敌,心中充满了忧虑,想再劝谏汉东王,可又知道这没任何作用,不如另想办法来解决这场危机。沉吟了下,他就向汉东王请求自己率部下镇守营寨。刘黑闼见营外唐军甚少,根本用不着动用自己的全部兵力,因此略作考虑他便答应了范愿的请求。过后,他便领着刘十善、董康买、孟柱等万余将士冲出了营门。很快,寒风呼啸的夜空中便响起了激烈的厮杀声。
两军混战一阵,唐军毕竟在人数上处于劣势,渐渐抵挡不住汉东兵的凶猛进攻了。苑竹林见状,便一边应战刘十善,一边喝令部队往后撤。唐兵人人知道自己此番前来交战的目的是诱敌深入,因此得到命令后便不再贪战,立马掉头往后跑。苑竹林见手下人马且战且走,自己也无心恋战,觑得机会一把挡开刘十善的长矛,拨马就跑。刘十善哪肯放过手下败将,拍马就追,一边还冲着苑竹林飞奔的背影大声叫骂。
刘黑闼瞧见唐兵哗啦啦往魏州城方向逃窜,心中一阵大喜,准备命部下人马奋起直追。还没等他开口发号施令,一旁的董康买察觉到情况不对劲,便向汉东王发表自己的看法,以为唐军很可能是在使诈败诱兵之计。刘黑闼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又爆发出一阵不屑的大笑。他不认为唐军是在诈败,而是惧于自己的强大攻势,打不过不得不乘机逃命。于是,他根本不听董康买的劝谏,一意孤行地命令军追击。
苑竹林一面策马引军快速往前奔跑,一面频频回头往后看,瞧见刘黑闼不顾一切率军追赶自己,心头非但不害怕,反倒乐得快笑出声来。他知道只要汉东军进入伏击圈,就必将败在自己手下。为了引诱敌军更快追上来,他一边打马快跑,一边扯着大嗓门扬声大骂刘黑闼。
刘黑闼哪受得旧部的辱骂,气得嗷嗷直叫,恨不得飞上去一刀将他劈落马下,以解心头之恨。他挥刀冲着苑竹林大骂声杀掉你这个叛贼,策马飞也似的直追过去,身后的汉东兵也紧跟着穷追不舍。苑竹林见刘黑闼引兵紧追,欣喜不已,扬鞭策马引军直往北门飞奔而去。
快到北门时,刘黑闼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真的中计了,不禁冲着部下人马大喝一声快撤。正在这时,一队人马从后面的树林中飞了出来,为首大将乃魏州总管田留安。他瞧见刘黑闼中了自己的计,喜得直哈哈大笑,随即便率军冲入敌军后阵。
汉东兵见遭到唐军埋伏,一个个惊惶失措,四处逃窜,阵中一片混乱。刘黑闼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心里清楚要想打败士气高涨的唐军非常困难,便决定立即引兵逃走。他拨转马头,策马往关道营寨方向飞奔而去。唐兵见刘黑闼逃跑,纷纷上前阻拦,可他们实在难以抵挡汉东王手中那把凶狠的大刀,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逃去。刘黑闼见唐军不敢前来截击自己,大喜,越发使劲挥动着满是血迹的大刀,往阵外杀奔而去。
苑竹林一心想斩下昔日之主的头颅,好向大唐皇帝表忠心,并得到封赏和重用,因此见刘黑闼逃跑,就拼命挥鞭策马追赶。可惜的是,还没等他追上汉东王,就被他的弟弟一把挡住了去路。刘十善瞧见这个叛贼,不由勃然大怒,一边开口厉声大骂,一边举矛往他头部刺过去。苑竹林也不甘示弱,冲着刘十善怒喝一声,抡起一对大板斧迎了上去。但听当地一声巨响,夜空中闪出无数朵耀眼的火花。
两马相交,战将起来。苑竹林武功了得,手中那对板斧如旋风般溜溜直转,闪着一道道银色弧光,令人眼花缭乱,若遇一般人,可十招之内砍下对手的脑袋,不过,今晚遇到了劲敌。战过百余回合后,他也未能占到一丝上风,更不用说取下刘十善的首级。这把他气得哇哇直叫,面目变得凶神恶煞,手中的板斧越发使得凶狠无比。刘十善见了,心头不由得一惊,暗自佩服起对手的高超武艺,同时也越发耐心应战。
又斗过四五十回合,苑竹林见很难拿下刘十善,灵机一动,虚晃一枪,顺势一扭身跳出三丈开外,接着往左一转飞马直追汉东王。刘十善看见苑竹林冲入阵内也不追,只顾率领部下人马继续突围,痛杀了阵后逐渐摆脱了唐兵的追击,引兵往营寨跑过去。
刘黑闼如入无人之境般直往前奔跑,很快就要冲出重围了。眼瞅着快要脱离险境,他心头不禁一阵欢喜,回头望着身后的唐军纵声哈哈大笑。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斜刺里闪出员大将,挺枪一把挡住他的去路。刘黑闼见是田留安,不由又惊又怒,挥刀指着他大骂。田留安也是怒不可遏,大喝一声反贼往哪里逃,拍马舞枪直取对方。刘黑闼见那闪着白光的枪头朝自己头部飞过来,慌忙一闪身,紧接着一刀劈了过去。田留安眼疾手快,举枪一把挡住如风般劈过来的大刀。只听当地一声脆响,头顶上空溅出刺目的火花。
两员猛将借着火把的火亮,你死我活大战起来。但见刀来枪往,快如闪电,招招欲置对方于死地。斗过近二百回合,也不分胜负。刘黑闼瞅见后面的追兵纷纷赶来,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想三下五除二把对手干掉,可迟迟不能如愿,反倒因心态发生了变化,使得刀法有些散乱,渐露破绽。田留安瞅见,心是暗喜不已,以为斩杀贼首的机会来了。战过十余回合,他便寻得一机,猛力一枪刺向刘黑闼的咽喉处。刘黑闼压根就没想到田留安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自己,一时间竟没有做出任何反映,只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寒光的枪尖朝自己飞来,惊得额头直渗冷汗。
正在这危急时刻,一柄长剑突然闪了过来,一把挡住即将刺入汉东王喉部的银枪。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那把夺命枪就被震到一边。刘黑闼听到声响,猛地睁开眼,见是董康买,不禁大喜,带着那种从鬼门关回来的庆幸与狂喜之情,对着董康买大喊一声本王杀掉此贼,说完拨转马头往营寨方向飞驰而去。董康买见汉东王已脱身,也不跟田留安缠斗,只顾带领部下人马逃入营寨。
田留安见刘黑闼已跑出好数百米之远,知道自己追不上,只好带着份遗憾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命军继续围攻刘黑闼的残部。此时,汉东军死的死逃的逃,被围的只有孟柱手下三千兵马了。孟柱得知汉东王、董康买和刘十善等人都已突出了包围圈,信心不由得爆满。他尽管知道自己手下人马不足唐军的五分之一,但还是决定率军突围,一边大声喝令部下奋勇杀敌冲出包围,一边挥舞着才中的大刀往营寨方向杀过去。
汉东兵虽说勇猛凶悍,但终究是寡不敌众,一阵厮杀之后,他们就纷纷倒在唐军的刀枪之下,所剩不过千余人马。孟柱见状,深感大势已去,自己不可能冲出重围再见汉东王了。身虽陷绝境,但他并没因之而丢掉节义,暗自决定宁死也不降,所以当唐军层层把他围在垓心时,无惧色,镇定自若。他目光冷傲地注视着冲自己挥刀舞枪的唐兵好一会儿,然后大吼一声,策马舞刀直杀过去,一口气砍下几个血淋淋的脑袋。
唐军见孟柱如此凶狠可怕,直吓得往后退去。孟柱纵声哈哈狂笑,挥刀再次砍向唐兵,鲜血溅满了一脸一战袍。正在他杀得兴起之际,苑竹林斜刺里闪将过来,抡起板斧就朝对方砍过去。孟柱见是叛贼苑竹林,不禁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举刀便往他头顶劈过去。
两马相错,大战起来。孟柱武力虽不输于苑竹林,却因舍命力战了好长时间,浑身都感到十分疲乏。因此,斗过数十回合后,他就渐感力不从心,慢慢招架不住。苑竹林全然不顾往日的情谊,见孟柱因力衰而刀法零乱,露出破绽,不禁一阵暗喜,手中那对板斧使得更为凶狠有力。
孟柱有心杀敌然无力应战,数十回合后便筋疲力尽,无法支撑下去了。他一心想斩掉眼前这个叛贼,却不能做到,内心充满了那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他两眼死死地盯着苑竹林,恨得直咬牙切齿,突然冲着昔日的战友大吼一声,集聚全身最后一点力量举刀砍向他。苑竹林早就料到孟柱会作垂死一击,因而做好了准备。他趁孟柱提刀之际,歪腰一闪,躲过飞来的刀口,旋即一翻身抡起板斧往对手头顶劈过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叫,一颗喷着鲜血的大脑袋就滚落到地上。苑竹林见老友已死,得意得哈哈直笑,内心竟然没有半点怜惜与痛苦。
苑竹林命手下把孟柱的脑袋扎在自己马背上,一边策马冲进汉东军阵中,一边高呼着孟柱已斩。所剩汉东兵见孟柱已死,一下子就泄了气,没了斗志,他们一个接一个伏地请降。很快,城外的厮杀声就平息了下来。此战,唐军大获全胜,斩俘汉东军六千余人。
此时,旷野上北风呼啸,寒气袭人。然而,田留安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反倒是浑身发热,兴奋不已。他勒马立在风中,用冷冷地目光打量着面前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汩汩流淌的血水,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与喜悦。当苑竹林亲手将孟柱的首级递到他手上时,田留安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直瞅着形容可怖的死人脑袋纵声大笑。笑罢,他鄙夷地瞥了它一眼,一扬手将那颗血迹斑斑的头颅抛在尸丛中。田留安根本不稀罕这个莘州刺史的脑袋,他最想要的是贼首刘黑闼的首级,可惜的是未能如愿取下刘黑闼颈上之头,心中多少有些遗憾。不过,他还是感到很开心,毕竟此仗会挫伤敌军的锐气,对自己坚守城池相当有利。这么一想,他又高兴得哈哈一笑,然后一挥长枪,命令部下人马回城。
田留安满心欢喜地率军入城的同时,刘黑闼却垂头丧气地领着残部回到了营内。这会儿,他非常后悔没听范愿的谏言而贸然出兵,遭此大败。为此,他看见范愿面带愧色叹口气,就懊悔自己没听他的劝。范愿没多说什么,只掩饰不住失望地轻叹了声,然后反过来安慰汉东王。刘黑闼当然不甘心败在田留安手上,咬着牙大骂了句降贼,又握拳重重地砸了下身前的几案,当众宣布明日攻打魏州城。
这回,范愿没有反对汉东王强攻魏州城,心里清楚田留安获胜之后必会坚守不战,汉东军要想夺取魏州这座军事重镇,只能采取强攻这一作战方案了。正因如此,刘黑闼赌气似的做出这一决定后,他不作多想就表示支持,接着董康买、刘十善、曹湛等将佐也不持异议。
众将之所以肯欣然接受汉东王的命令,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兵强马壮,实力在守城唐军之上,完全可以攻下魏州城,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刚吃一败仗,心里都憋着股气,巴不得能够立马攻进城内把唐军统统杀掉,好泄心头之恨。刘黑闼见众将都同意自己的决定,而且气势还如此高涨,心里十分高兴,一扫方才的郁闷,竟对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请他们回营休息,养足精神,准备明天的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