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屡次大败定杨军,占据了美良川、浩州、安邑等军事要地,这大大鼓舞了全体将士们的信心,同时也激发了他们的斗志。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以为与宋金刚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于是,他们又一次怀着狂热的激情谈论起进攻定杨军收复河东的大事,情形相当火爆,大有不可控制的趋势。事实的确如此,唐军中不仅士兵们急于求战,就连秦武通、翟长孙等将领也纷纷向李世民请战。
面对军中出现这种急于求成的情况,李世民感到有些忧虑不安,他认为再次召集诸将讨论这个问题是非常必要的,好让他们认清当前的形势,同时进一步了解自己的作战计划,从而重新安下心坚守营寨,不急于出战。考虑了一番后,他命人传令把各位将佐们召来开会。
不多时,殷开山、屈突通、翟长孙、秦武通等将军一个接一个走进了秦王的营帐。这时,李世民和杜如晦已经坐在帐内面带微笑地等候各位将军的到来。待诸将入座后,李世民忽然敛去了脸上的笑容,用颇为威严的目光逐一扫视了他们一通,然后便直入主题,谈起了后发制人、疲敌制胜的重要性和决定性。他讲得丝丝入扣,很能深入人心。这不,屈突通、殷开山等老将军被眼前这个年少的将帅说的心服口服,连连点头称是。
但是,秦武通和翟长孙两位主战派还是听不进李世民的话,私下认为秦王过于谨慎,以唐军现有的兵力和气势一定能够一举打败宋金刚,赢得柏壁这场关键性的战役。不过,他们俩并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如实对秦王说出来,而是准备拐弯抹角向他反映部下士卒的情绪。
默然半晌,秦武通和翟长孙彼此对视了一眼,接着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向秦王禀报道:“秦王,现今将士气势正盛,热情高涨,他们都一个个争着为秦王效命呢。倘若秦王迟迟不肯开战,这岂不会冷了他们的心?”
“说实话,本王就是想让全体将士的头脑都冷静下来,好让他们认清形势,遵照既定的计策坚守不战。”李世民平静地回答道。
“秦王言之有理。”秦武通抢先说,“可在下担心士卒们心一冷,胸中的那股子气就没了,到时再战,士气低落,岂不已输三分了?”
“是呀,秦王。”翟长孙紧接着说,“兵法云:攻城拔寨,当一鼓作气。今士气高涨之时而不战,这确实令在下不解。”
“翟长孙,你是不是被急于求战的热血冲昏了头脑,把本王说过的话都忘在脑背了?”李世民望着一旁的翟长孙,含笑着说,“好,我再说一遍。这回你可得给我仔细听好,不然别怪我冲你发脾气。”
“翟将军,秦王之计甚妙,你为何要执迷不悟呢?”杜如晦有些不满地反问翟长孙,接着又把目光移向秦武通。
“克明,翟、秦二位将军急于出兵,也是出自一片为国效力的好心,自当嘉奖。”还没等翟长孙回答,李世民就打了个圆场,“只是二位将军对本王之计认识不够深刻,以至于产生这种贸然进兵的冲动。”顿了一顿又往下说,“现今宋金刚孤军深入柏壁,其手下精兵猛将数万,兵力不逊于我军。今若出兵跟他们交战,胜负难料。到时即便我军能战胜他们,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大削弱了自己的兵力,这对我军继续北上扫荡刘武周极为不利。而打宋金刚只是我们的关键一战,平定刘武周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故而,我们得在击败宋金刚的同时,尽量保存自己的实力。”
“秦王所言极是。”屈突通点头赞同道,“我军兵力有限,切不可随意损兵折将。正如秦王所说,保存实力是作战的首选。”
“在下也明白。”秦武通着急地说,“可我军不出兵,宋金刚也不会撤走,这种对峙的局面就得长时间的存在,这怎么办呢?”
“秦将军,你不用着急。依本王看,这种相持的时间不会太长,顶多也就三四个月。”李世民很有信心地答道,“宋金刚率军从鄯阳一路攻入柏壁,历时半载有余,其军中粮草所剩无几,前番遣苑君恺、赵元通前往平遥取粮,便能充分说明这一点。今刘弘基、丘行恭两位将军领兵镇守浩州关要,宋金刚绝无可能北上平遥运输粮草以补给军中所需。如此,宋金刚只能靠四处掠夺粮草来补充军需。然随着美良川、安邑、虞州、绛州等地为我军占据,宋金刚能掠夺到的物资越来越少,补给也就越来越不足了。本王料定宋金刚最多只能再坚持四个月,到时军中人无一粒麦粟,马无半根草料,他不走也得走。等宋金刚撤军之时,我军便可乘机出兵追击。以精神饱满之精锐击饥饿萎靡之师,岂有不胜之理?”
“秦王分析得十分精辟透彻,且结果定会如秦王所料。故而,秦将军大可不必多虑了。”屈突通对着秦武通笑呵呵地说了句,随即又转向翟长孙,高声问道,“翟将军,你以为秦王所言如何?”
“秦王所论十分精深,令在下茅塞顿开。”翟长孙感叹句,接着又向李世民拱手道,“在下愚钝,向前多有冒犯,恳请秦王恕罪。”
“在下知错,请秦王治罪。”秦武通也向李世民请罪。
李世民见二位将军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且心悦诚服地府认错,心里相当满意和高兴,望了望秦武通,又瞧了瞧翟长孙,哈哈一笑道:
“二位将军能体会本王之用心,本王相当满意,也非常高兴。至于认罪之事就大可不必了,你俩回去后好好劝说自己部下将士就可以了。”
“谢秦王不罪之恩。”翟长孙、秦武通满心欢喜地高声应答,“在下回去后,定将说服士卒打消出战之念想,安心为秦王坚守营寨。请秦王放心。”
“好,有劳二位将军了。”李世民客气了句,接着又环顾了一圈在座诸将,表情严肃地叮嘱道,“依本王看,不仅秦、翟二位将军应该尽力说服部下安心守营,你等回去后也得做好这项工作,争取尽快让全体将士冷静下来,端正态度替本王守好营寨。好,本王不再多说了,请诸位将军照办。”
“是,秦王。”众将齐声回答道,声音洪亮而坚定。
帐内突然陷入到一阵静寂之中。
过了会儿,杜如晦忽然若有所思地对李世民说:“秦王,今柏壁东南之地已为我军所有,然蒲坂依然为王行本所占据。倘若在我军进攻宋金刚之前,不能攻取蒲坂,到时恐有腹背受敌之虞。”
“克明所虑不无道理。”沉思片刻,李世民颔首道,“今王行本占据蒲坂,与刘武周遥相呼应。如若此时不能平定蒲坂,王行本必定会趁我军全力追袭宋金刚之际,率军从背后攻打我军,而宋金刚见有援军支持,必定会回兵击我军。如此,我军真会陷入到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
“正是。”杜如晦接着说,“所以,秦王,解决蒲坂是我军的当务之急呀。”
“你说的对。”李世民郑重其事地说,“不错,在对宋金刚用兵之前,务必要拿下蒲坂,这不仅是平定刘武周的需要,也是父皇的心愿。自晋阳起来以来,父皇就一直想得到蒲坂,然由于种种原因,至今也未能如愿。今时机成熟,我这个做儿臣的,当替父皇完成这个心愿。”
“秦王孝心可嘉。”杜如晦赞叹了句,随即又轻叹了口气说,“只是皇上……”
杜如晦欲言又止,只对着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李世民当然明白杜如晦的言外之意,就是父皇亏待了他,没让他这个功勋卓著的二儿子坐上太子之位。说实话,对此李世民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和不快,却又无可奈何,这父皇立兄长为太子也是合乎规矩之事,有什么好说的呢?想到这,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装着若无其事地对杜如晦笑了笑。默然会儿,他又把眼睛转向面前诸位将佐,高声问道:“本王欲遣军攻打蒲坂,不知哪位将军愿替本王前往?”
在座众将中谁不想打仗,谁不想为李世民效命?因此,话音未落,帐内就响起了一片热烈地响应声。他们一个个都争着要领兵前往蒲坂,尤其是秦武通和翟长孙二位将军。他们俩不仅言词极其恳切,而且还向李世民立下军令状,若不能攻下蒲坂,就提脑袋来见秦王。
李世民想了想,也觉得秦武通、翟长孙二将是率军攻取蒲坂的最佳人选。沉吟了会儿,他目光威严地注视着他俩道:“军中无戏言!若是二位将军不能完成任务,到时可就别怪本王不念往日之情。”
“是,秦王。”翟长孙、秦武通二将两拳一抱,齐声答道。
说完,他们俩一转身,满心欢喜地跨出了营帐,朝自己的军营健步如飞地走去。
第二天晌午时分,翟长孙、秦武通率领五千兵马出了营寨。部队顶着刺骨的寒风,沿着通往蒲坂的那条宽阔的道路快速行军。但见一路马蹄阵阵,旌旗飘动,尘土飞扬。
数日后,唐军便经过虞州,达到了蒲坂城下。翟长孙和副将秦武通商量了一阵,决定在距城门二里开外安营扎寨。军士们虽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却仍旧热情高涨地着手建立营寨。到日落西山之时,一排排崭新的营帐拔地而起,寨门前打着翟、秦字号的军旗在晚风中猎猎飘扬。
蒲坂城守将王行本听说唐军已在城外驻扎,心里不免一阵慌乱。不过从探马那儿得知唐军主帅是翟长孙而不是屈突通、殷开山等名将时,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许多,神情紧张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丝笑容,显得轻松了不少。他比较了解翟长孙这个人,知道他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不懂用兵之道。他认为翟长孙初来乍到,将士疲困,必不会今夜袭击自己,反倒是极有可能疏于防范。对自己来说,这岂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想到这儿,王行本心中涌起一阵欢喜。他立马命人把副将庞元信叫来商讨今晚的行动。
不一会儿,一个五短身材、面如漆黑、长着一脸络腮胡的粗汉走进了王行本的营署。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定杨大将庞元信,他是受宋金刚之命前来蒲坂协助王行本镇守城池。他看见斜靠椅背上的主帅,弯腰施了一礼,然后在几案旁边的团凳上坐下。
王行本向庞元信点了点,算是回过礼了。沉默了会儿,他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的副手,低声问道:“今唐军兵临城下,形势危急,不知庞将军有何退敌之策,可否赐教一二?”
“不敢当,不敢当。”庞元信操着粗哑的嗓音恭维道,“将军熟读兵书,深谙韬略,真可谓是用兵如神哪。城外那几个唐兵,岂是将军的对手?”
“嗬嗬,庞将军你过奖了。”王行本被副将这么一奉承,心里到也舒坦了许多,瞧着他那张粗鄙的面孔,哈哈一笑道,“本帅明白庞将军英雄无敌,可也不能小瞧了城外的敌兵哪。现今天下谁人不知,李世民麾下文者人人足智多谋,武者个个骁勇善战,你我岂可小觑了他们?”
“将军说的对。”庞元信正色道,“唐兵的确厉害,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就算翟长孙他们只有五千人马,我等也得处处小心,严阵以待。”
“哈哈,庞将军是不是被李世民他们吓破了胆呀?”王行本突然用嘲讽的口吻说道,“不过,今日你不用怕他们了。翟长孙有勇无谋,不足惧。”
“你……”庞元信受不了别人的讽刺,胸腔腾地窜起股火气,却又强压住,换了口气说,“将军,翟长孙虽少谋,可他身边有秦武通在。此人自幼熟读兵书,胸中颇有谋略,不可不防。再者,蒲坂乃军事要地,可与宋王互为犄角,对李世民形成夹击之势。若失蒲坂,形势可就危矣。”
“庞将军,本帅虽不才,然也知蒲坂何等重要,何须劳你指点迷津。”王行本面含愠色,冷笑道,“将军大可放心,本帅今夜便可击退敌军。”
“今夜突袭敌营?”庞元信瞪大那双细长眼睛,不可置信地问。
“正是。”王行本脸上忽然浮出丝笑,高声回答道,“今唐军新到,人马俱疲,难以应战,这正是我军袭击他们的好时机,切不可错失。”
“唐兵虽疲困,可他们一向善于打疲劳战,且往往能爆发出更大的战斗力,这……将军不可不提防啊。”庞元信态度很好地给主帅提了个醒。
“庞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放在平日,本帅自当慎而又慎。不过今夜,我等就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了。”王行本抿了口茶水,用肯定的语气说,“翟长孙不是李世民,他一定不会算计到今夜我军会袭击他们,故而疏于戒备。如此,到时我军便可长驱直入,一举而击溃他们。”
“翟长孙虽智谋不足,可他长时间跟随李世民,当能悟出些用兵之道。”庞元信思忖着说,“即便翟长孙一时大意,秦武通也定会及时提醒。”
“翟长孙为人刚愎自用,哪听得进别人的良言?”王行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又用命令的口气大声说,“好,庞将军,你不用再说了,此事就这么决定。今夜三更你率部下八千人马出城袭击敌营,不得有误!”说时,他目光严厉地盯着庞元信足足半分钟,然后低头饮茶。
“将军,在下以为这样贸然出兵,很可能会……”庞元信斗胆进谏。
“庞将军,本帅不是叫你别再多嘴,你没听见?”王行本狠狠瞪了庞元信一眼,生气地打断道,“请将军奉命行事,不然本帅将军法处治。”
“是,将军。”庞元信看见王行本眼光透着杀气,心头不由一颤,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施过礼,他便动身朝堂外疾步走去。
就在庞元信唉声叹气地往自己营中赶的时候,他对面的唐营中灯火摇曳。此时,翟长孙和秦武通正坐在帐内商议攻打蒲坂的计策。翟长孙对攻取蒲坂城信心满满,甚至有点儿盲目乐观,他以为只须明日一早出兵,即可一举拿下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因此,今晚可让全体士兵好好休息,以养足精神,蓄满锐气,迎接即将来临的大战。然而,一向遇事沉着冷静的秦武通却大不以为然,他认为占领蒲坂这座军事重镇,绝非易事,不可能明日一战就能解决。他以为当充分估计困难,制定切实可行的作战计划,然后选择最佳时机攻克敌军。
经秦武通这么有理有据地一分析,翟长孙也逐渐认识到这场战斗有多困难,从而慢慢地改变了他刚才的轻敌思想。不过,他还是坚持今晚敌军不可能偷袭自己,因此决定让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好好休息一晚。秦武通当下就反对翟长孙这样做,这倒不是他不体恤部下,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这样做的危险,同时也从中看到战机。沉思良久,他向主帅进言道:“将军,在下以为今晚不可让将士歇息,而是应该命令他们披甲执械,以应战敌军前来袭营。”
“袭营?”翟长孙先是惊疑地反问句,紧接着又兀自摇摇头说,“不可能吧,王行本见我军已立营寨,怎敢遣兵前来劫营?”
“王行本此人颇有谋略,又行军打仗多年,懂得用兵之道。”秦武通解释道,“今见我军远道而来,兵马疲困,他便料定将军必会令将士解甲弃戈而歇息,因而趁机遣兵劫我营寨。今将军若令将士休整,疏于防范,岂不正中了他的奸计?”
“真有此事?”翟长孙沉吟着说,“若真是这样,到时我军定会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难免一场大败。”
“是呀,将军。”秦武通神情凝重地接着说,“为了做到有备无患,请将军向将士们下令,吩咐他们做好充分的战斗准备,以防敌军前来偷袭。”
“嗯,将军言之有理。”翟长孙点头表示认同,随即又皱着眉头说,“只是将士们一路奔波,身心俱疲,极需休息呀。作为主帅,我于心不忍哪。”
“将军体恤将士之心令在下动容,然今情势危急,不可怀有恻隐之心,否则很可能会招来一场大败,也会害了将士们的性命,到那时将军又如何去面对那些失去生命的将士呢?”秦武通诚恳地说,“再说,我军将士意志坚强,能吃苦耐劳,历来善于打疲劳战。他们得知敌军今夜会前来劫营,肯定会振奋精神,克服疲劳,以昂扬的姿态迎接敌人的到来,到时人人都会一马当先,奋勇杀敌。如此,将军则可大败王行本。”
“说的好,说的好。”翟长孙连声称好,沉吟片刻,他一拍几案决定道,“好,就照你说的办,今夜全体将士不得休息,务必做好战斗准备。”
“将军英明。”秦武通面露微笑地赞扬了声,寻思了良久又说,“将军,依在下看,今夜王行本当会派大将庞元信率军前来袭营。”
“这该如何是好?”翟长孙怔了下,叹口气说,“我军兵马比守城敌军少,且个个疲惫不堪。今若庞元信率大军前来挑战,我等怎能推挡得了?”
“将军勿忧,在下有一计,可使庞元信有来无回。”秦武通很自信地对翟长孙说,嘴角往上一勾,浮出一丝坚毅的笑。
“哦,是何妙计?将军快快说来。”翟长孙眼里闪着兴奋的亮光,急切地问句,同时那张绷紧的面孔也松弛了下来,竟露出快活的笑容。
“今王行本使计劫营,将军可将计就计。”秦武通不紧不慢地答道,“将军可令几百将士留守营寨之中,其余人马皆事先设伏于营外的山丘之下。等庞元信大军被诱入营内,将军便可一声令下,率军从四面将他们包围。如此,则可大败庞元信,令王行本折去大半人马,这对下一步攻取蒲坂城十分有利。此乃在下之计谋,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妙,此计甚妙。”翟长孙抚掌大笑道,“有将军此等妙计,何愁不能击败庞元信,活捉王行本,攻取蒲坂。将军真乃赵子龙呀,勇且多谋。”
“过奖了,将军,过奖了。”秦武通谦逊道,“将军智勇过人,在下自愧不如。”
“秦将军抬举翟某。”翟长孙朗声笑答道,“翟某驰骋沙场十余载,然不谙兵法,只知逞匹夫之勇。无谋,乃为一勇夫耳。”
“将军过谦了。”秦武通回了句,稍顿又说,“时候不早了,请将军出营传令,好让将士们依计行事。”
“好!”翟长孙边说,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接着,翟长孙便同秦武通一道走出了营帐,来到寒气逼人的外面。不多时,他把全体将士召集到一块,向他们宣布了今夜的任务。士兵们听说马上要打仗,一时间竟然忘却了全身的疲倦,那双沉重的眼皮也一下子睁开,慢慢地活泛起来。他们一个个变得精神抖擞,欣喜万分。翟长孙亲眼看见部下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感到十分激动与欣慰,并从中获得了胜利的力量与信心。于是,他满怀着激情褒奖了番士卒,然后向他们下达了命令。他令副将秦武通四千兵马出营埋伏,自己率余部留守营中以诱敌。传令完毕,将士们便立即行动起来。
没过多久,秦武通率领着部队出了营寨。为了不引起对面敌军的怀疑,他不许士兵点燃火把,也不许他们高声喧哗。于是,他们人衔枚,马勒口,摸黑向营外的山丘赶去。此山丘离唐营不到三里,地势平坦,也无密林可掩,却有沟壑可藏。秦武通部队一到,就立即在积满枯枝败叶的沟里埋伏了下来。很快山丘上空就平静了下来,听不到任何动静,只有寒风呼呼地从山丘上吹过。
时间在静寂中缓缓地流逝,终于来到了三更时分。这时,蒲坂城内突然骚动起来,火光闪动,人马嘈杂。不一会儿,一队人马从缓缓敞开的城门中鱼贯而出,然后朝漆黑一片的唐军营寨飞驰而来。于是,寂静的夜空中被一阵阵吆喝声和得得的马蹄声打破了。
几分钟后,庞元信率领着八千兵马抵达唐营前。他看见紧闭的寨门前只有数十士兵把守,而灯光昏暗的营内竟空无一人。见到这种毫无戒备的情形,庞元信心里头乐开了花。他不肯多作揣摩,即刻命令部下攻寨。那些哨兵看到敌军来了,故作惊惶之状,抵抗了一阵便四处逃散开去。
那些用木桩做成的栅栏相当坚固,却也挡不住刀枪和铁骑的冲撞,很快就在轰隆隆的响声中倒塌了。一队队人马便跨过横七竖八地散在地面上的木桩,向营内直冲了进去。深入营地一半,依然不见多少动静,这令庞元信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这是座空营?难道自己中了翟长孙的奸计?
就在这时,翟长孙突然带领一队人马从正面迎了上来,瞧见迟疑不前的庞元信,便破口大骂,一边纵马舞枪直取对方。庞元信大怒,抡起开山斧朝翟长孙劈过来。两马相交,大战起来,空中不断响起金属的碰撞声,火花乱溅。庞元信那斧使得溜溜直转,但见空中一道道白光闪动,犹如银蛇飞舞。翟长孙也毫不逊色,那条双勾枪舞得出神入化,呼呼旋转,令人目不暇接。论武功,翟长孙不在庞元信之下,即便大斗一个通宵,也恐难分高下。但这会儿,翟长孙不想与庞元信缠斗不休,因而故意卖一破绽,拍马转身就跑。
庞元信杀得正兴起,瞅见翟长孙败下阵去,哪里肯放过他。于是,他当即纵马追赶,一边喝令士卒继续往前冲杀。翟长孙眼见庞元信和他的部下不断深入营地,心中暗喜不已。为了进一步引敌深入,他瞅见庞元信快要追上自己,便猛地一转身,一枪截住对方。庞元信一心想斩杀唐军主帅,好在王行本面前邀功请赏,便使出浑身的本领跟他斗。翟长孙却全然没有杀气,且战且走。他的部下也明白一切,跟着他往后撤退。
庞元信见眼前小股唐兵全无斗志,只顾虚晃着刀枪步步往后退,且迟迟不见大队人马出来,心头不由生起一个疑团。不好,中计了!他猛然醒悟过来,急令部下撤出唐营。那些士兵一听,吓得面如土色,一个个惶恐万状,掉转头拼命往外逃窜,乱哄哄的一片。
然而,不幸的是,庞元信和他的部队还没跑出几步,猛一抬头瞧见秦武通引兵飞奔过来,截住了他们的去路。庞元信见状,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急忙拨过马头往右侧逃跑。这时,唐兵从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把敌军层层围住厮杀。火光通天的夜空中响动着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战鼓声。庞元信知道自己中了唐军的埋伏,后悔不迭。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败在自己所不屑的翟长孙手下,因此振作精神,决定拼死突围。
两军一阵混战,唐兵越杀越勇,而敌军越战越没了心气。他们陷入到如黑夜一般可怕的绝望之中,渐渐地丧失了斗志。为了求生,他们不顾主帅的威胁与残杀,纷纷跑向唐军阵中,伏地请降。庞元信见军心已乱,惊骇不已。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赶紧杀开条路逃走,到时就没机会了。于是,他使劲一抽马背,独自朝兵势较为薄弱的北面杀奔而去。但见那开山斧所过之处,人头坠地,鲜血四溅。
庞元信确实剽悍骁勇,犹如一只猛虎,左冲右突,直把那些唐兵杀得不敢上前阻挡。眼看就要杀出重围,他不由一阵窃喜,暗自庆幸没有撞上翟长孙和秦武通这两员猛将。正在高兴之际,突然从斜刺里杀出闪出一位彪形大汉。此人正是翟长孙,他冲着庞元信大喝一声往哪里逃,那锋利的枪尖直刺过去。庞元信见是翟长孙,大吃一惊,心里头暗暗叫苦。别无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接招了。
战过百余回合,两人不分胜负。庞元信为了保住性命,自然会把自己的功力发挥到极致,从而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水平。这样一来,翟长孙渐渐地有些招架不住了。此时,他渴望秦武通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共同把庞元信这只猛虎逮住,或是杀死。可这时秦武通正在别处奋力砍杀那些顽抗分子,一时没来得及顾上庞元信。擒贼先擒王,应该说在这事上,秦武通犯了个不小的过错。
翟长孙又与庞元信苦战了好一阵子,还是不见秦武通杀过来,心里一急,枪法就不由自主地凌乱起来,当下便露出了一道破绽。庞元信见状,大喜,使出浑身的力气朝翟长孙砍将过去。只听啊的一声,翟长孙身子一歪,差点儿坠落马下。紧接着,庞元信又是一斧抡过去,欲取对手性命。好在翟长孙眼快,他闪电般往后一仰,那闪着寒光的刀口从他头顶呼地一声掠过。他乘对手还没来得及收住之际,赶紧一抽马,跳出几米之外。庞元信逃命心切,也不再敢与翟长孙纠缠,挥鞭一策马背,飞也似的逃走了。
翟长孙立在那儿,望着庞元信快如闪电的背影,不禁怅然长叹了声。呆呆地楞了会儿,他便拨转马头,准备往回走。这时候,秦武通策马向他奔了过来,问庞元信在哪儿。翟长孙苦苦地笑了笑,回答说此贼已经从他手下溜走了。秦武通沉默了下,接着又对着满脸失望的主帅哈哈大笑道:“将军不必为此苦恼,庞元信虽逃过将军的枪尖,但必定会死在王行本的刀下。”
“此话怎讲?”翟长孙不解地问。
“今庞元信手下八千人马无一人生还,王行本岂能轻易饶过他?”秦武通扫了眼面前堆积如山的尸体,断言道,“再说,庞元信平日与王行本不和,早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只是看在刘武周的面上,不敢无端杀他。今庞元信犯下如此大罪,王行本正可以此为由杀掉他。若不出意外,天亮之时,将军就可看见庞元信的脑袋悬挂于城门之上。”
“嗯,将军所言当不谬。”翟长孙嘴角边浮着丝幸灾乐祸的笑,沙哑着喉咙说,“如此看来,庞元信必死无疑。好,这太好了!庞元信一死,我等就少了个强有力的对手,攻取蒲坂城也就容易多了。”
翟长孙仰面纵声大笑起来,很是得意与快活。秦武通也跟着开心地笑了两声,默然片刻用不屑的口气说:“王行本已折兵大半,城内兵马当不足五千,且大多为老弱病残,难与我虎狼之师相抗衡。哼,用不了多久,我军必能攻克城池。”
“将军所言甚是。经此一战,我军从弱势变成强势,且士气大振,攻克蒲坂,当指日可待。”翟长孙又怀着感激之情对秦武通说句,“我军能有今日之大胜,实乃将军之功也。若非将军即时点拨,翟某当步庞元信之后尘。丢掉颈上之头倒不可惜,可惜的是害了自己的手下人马,坏了秦王的大事。正因如此,翟某深感将军救命之恩,请将军受翟某一拜。”说着纳头便拜。
“不敢当,不敢当。将军如此,当羞煞在下也。”秦武通慌忙回礼道,“在下身为将军助手,自当为将军出谋划策。此乃在下之职责,岂敢受礼!”
“有秦将军在,真乃翟某之福也。”翟长孙呵呵一笑,由衷说句。想了想,他又向秦武通问计道,“将军,依你看,我军何时攻城为好?”
“此城不劳我等攻,必将自破矣。”秦武通一脸轻松地笑答道,充满智慧的眼睛里流露出令人不可置疑的自信。
“这……”翟长孙迟疑着说,“这是何故,请将军明言。”
“今庞元信大败,王行本必不敢出城与我军交战,当闭门坚守。”秦武通解释道,“然城内粮草有限,不出几日将断粮。军无粮草必自乱,到时王行本被迫无奈,只能出城纳降,迎接我等入城了。如此,还用将军亲自上阵吗?”
“嗯,这样最好。”翟长孙兴奋地说,“当初刘文静、驸马赵慈景和独孤将军屡屡攻打蒲坂均未能攻克,不曾想我等却能夺取此城,以建奇功。”
“此将军之洪福也。”秦武通拱手笑道,“然欲取蒲坂,也非反掌之易事,须切断敌军粮道方可。”
“言之有理。”翟长孙沉思着说,“要使王行本军中无粮,那就得想办法断了他取粮的去处。该如何切断城内守军的取粮之道呢?”
“其实,这个也不难。”秦武通举重若轻地答道,“今蒲坂已是孤城,我军只须将四门围住,不让城内一兵一卒出城即可。”
“说的对。”翟长孙赞同道,“好,就按你说的办,分兵守住城门。”沉吟片刻,又置疑道,“可我军兵力有限,兵分四处,恐难挡敌军突围。”
“这个,在下也想好了,请将军勿忧。”秦武通含笑着说,“蒲坂城虽有东西南北四道城门,然可通往屯粮之处的只有北门。我军可重兵把守此门,其余三门只须遣少量人马围住即可。若遇敌军突袭,可相互增援。如此,则可万无一失也。”
“将军此计甚好。”翟长孙连连点头说,“好,我们现在就收兵回营,再做安排。走吧,秦将军。”
翟长孙一抽马背,踏着满是尸身和血迹的缓坡朝营寨跑过去。
此时,东方渐渐发白,露出了一片鱼肚白接着,一缕曙光照射着尸体狼藉、流血成渠的地面。
果不出秦武通所料,庞元信逃进城后,王行本立马派人把他绑了问罪。
王行本端坐于帅位,目光冷峻地注视着被刀斧手押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败军之将。默然半晌,他忽然怒气冲冲地厉声质问:“庞元信,你自以为是,强行出兵,今遭此惨败,该当何罪?”
“在下知罪。”庞元信低头答句。
“好,既然知罪,那就接受你应得的惩罚吧。”王行本冷笑了下,此刻他心底蓦然涌起一阵喜悦之情,那是夙愿即将得到实现的痛快。
庞元信抬眼望着王行本,表情平静地问:“请问将军,你将如何处治在下?”
“你损失了本帅八千人马,你说我该如何治你的罪呢?”王行本阴阴地笑了声,紧接着目露凶光地瞪着庞元信一字一顿地答道,“按律当斩!”
“当斩?”庞元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镇定过后又对着王行本哈哈大笑道,“将军,你可别忘了我可是宋王派来增援你的,你敢杀我?”
“有何不敢?”王行本纵声一笑,目光凶狠地盯着庞元信说,“庞元信,你葬送了我八千子弟。我若不杀你,怎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嗯?”
“你……”庞元信大吃一惊,接着冷哼一声,“王行本,你真是不知死活!今蒲坂已陷唐军四面包围之中,若无援兵,必为翟长孙、秦武通所破。今日你若杀我,宋王得知定会与你绝好,你又哪来援军?如此,不出十日,你必将为翟长孙所擒。”
“本帅之事,岂用你操心?”王行本心里一怔,脸色益发阴沉地厉声喝道,“来人,把庞元信给我推出去斩首示众。”
话音刚落,一位身材瘦长、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此人正是校尉从事荀达,他趋步上前,对着王行本深施了一礼,恳请道:“将军刀下留人!今庞将军虽犯下可杀之罪,然大敌当前,不可自折良将,请将军三思。”
“一败涂地,何言良将,实乃无用之辈而已。”王行本轻蔑地瞥了眼庞元信,固执地答道,“此人罪责重大,不杀不足以平众怒。”
“平众怒?”庞元信站直身,对着王行本冷笑一声道,“哼,说得多冠冕堂皇!其实,你就是想公报私仇,借机除掉我这个眼中钉,对不对?”
“将死之人,尚且如此嚣张,若此时不杀你,明日便被你所杀。”王行本咬着牙根对庞元信说了句,旋即又对刀斧手喝道,“快把他推出去斩掉。”
“不可,万万不可呀!”荀达连忙劝道,“将军,今唐军兵临城下,蒲坂已深陷包围之中,危在旦夕呀。此正是用人之际,岂可杀大将呢?且庞将军是宋王的亲戚,若杀他,宋王必勃然大怒,不肯发兵前来救将军。如此,蒲坂危矣,将军危矣。”说罢伏地叩首相求。
“王行本,你若杀我,你也必死无疑。”庞元信一边在刀斧手的面前挣扎着,一边高声威胁。
“放肆!”王行本拍案对庞元信怒道,“大胆庞元信,你敢诅咒本帅!好,今日我非杀你不可。”说着朝刀斧手一挥手,“枭首,悬于辕门示众。”
“将军,将军不可呀。”荀达苦苦哀求,“将军若执意斩杀庞将军,蒲坂必将落入他人之手,请将军以城池为重,抛弃个人私怨。”
“住嘴!”王行本厉声喝道,“荀达,你若再替有罪之人求情,本帅定当依律处斩你。”
听了这话,荀达彻底绝望了,他缓缓地站起身,用那种暗藏愤懑的眼神冷冷地看了眼王行本,然后长叹一声,脚步沉重地朝门外慢慢走去。
没过多久,庞元信的头颅就高高地悬挂在城门之外,随风轻轻摇晃,不时有几滴殷红的血飘落于地。城内将士们看见了,人人感觉得一股寒意直入骨髓,越发心灰意冷了。他们明白庞元信一死,刘武周必定不会出兵援救蒲坂,而光靠城内几千老弱残兵是根本无法战胜城下气势如虹的唐军。如此,城池必将失守,而自己也必死无疑。想到这儿,他们的心里就顿生一股怨恨之情,那是对主帅王行本处死庞元信的不满与愤恨。
翟长孙透过淡淡的晨光看见了对面城墙上挂着庞元信那个硕大无朋的脑袋时,竟然高兴得哈哈直笑好一阵子,然后召集将领商议包围蒲坂城。此事不难,很快就定了下来。由翟长孙率大部镇守北门,秦武通率部下镇守东门,其他二门分由雷永吉、张子元二位将领把守。
吩咐完毕,翟长孙便命部下起锅造饭。唐兵饱餐一顿之后,又就地歇息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于正午时分,拔营前往蒲坂城下。
王行本见唐军将四门统统堵住,心中不免惶恐不安。他知道,翟长孙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困死在城内,实现不战而夺取城池的企图。他不想让他们称心如意,却又不知该如何击退他们的包围。他清楚自己的实力已不如对方,如果强行出兵攻打,很有可能会重蹈庞元信的覆辙,导致全军覆没,将城池拱手相让于大唐。因此,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他还是决定闭门坚守不战。
然而,四五日过后新的问题又迫在眉睫,那就是吃饭问题。由于城中粮食所存很少,出城取粮之道又被唐军堵死,无法从屯粮之处获得粮食来供军中所需。因此,士兵们碗中的饭菜就越来越少,肚子里整日咕咕直叫,叫得他们心烦,叫得他们怒火直窜上心头。于是,他们开始埋怨吃不饱,接着便起了异心,有几个胆大的私下谋划摸黑逃出城投靠唐军,不料给王行本抓到了,当场把他们杀掉,以警告那些不安分的士兵。
王行本也明白光靠用残酷的手段镇压部下的反抗是很难稳住军心,弄得不好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因此要真正稳定军心,就只能是尽快把粮食这个问题解决好,让将士吃得饱睡得好,他们就会安心替自己守城了。这么一想,他便决定冒一次险,命人率军出城运粮。
很快王行本把手下大将霍子干叫来,吩咐他率部下人马今夜偷偷出城前往他处取粮。霍子干知道这事难度极高,风险也很大,可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因为他是王行本的心腹爱将,平日里受他恩惠颇重,自当为他效死命。王行本看见霍子干肯为自己出生入死,高兴得直拍着他肩膀叫好,接着又替自己的爱将出了一计,叮嘱他从唐军兵力较为薄弱的南门出城,然后绕道往东行走。霍子干认为此计可行,便诺诺领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