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间又到了炎热的夏天。李世民像往年一样领着队人马前往九成宫避暑,所不同的是这一回他没带杨妃陪驾,而是换成了令自己越来越着迷的武才人,同时负责安保的大将也改成了将军李安俨,原因是皇上最信任的大将军秦叔宝因病不幸去世。还有一点就是,负责安保的部队里竟然有包括阿史那结社率及其侄儿阿史那贺逻鹘在内的百余名突厥士兵。这一方面是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努力争取的结果,当然更重要的是皇上对突厥人的信任。
出了长安,千余人马顶着火辣辣的阳光,沿着那条热浪滚滚的宽阔大道,朝三百里外的九成宫不紧不慢地奔去。三天后,李世民便来到了凉爽宜人的行宫。由于这儿的气温很适合他,因此他的气喘病顿时好了不少,整个人感到浑身轻松,神采奕奕。他白天陪着漂亮可爱的武才人到处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晚上又兴致勃勃地与她翻云覆雨,焕发出青春的活力,日子倒也过得快活似神仙。没错,他来这儿目的就是为了放松心情,没理由再让国事来烦扰自己。再说,京城有日渐成熟的太子来把持朝政,又有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等心腹大臣相辅佐,他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呢。
的确,李世民可以借此机会好好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好好休息一下劳累的身体,好好享受一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像林中那些跳跃啁啾的鸟儿。然而,令他压根没想到的是,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行宫中却暗自酝酿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谋杀。而这一切,竟是来自于他对蛮夷之人的过分信任。
来九成宫不到五天,阿史那结社率就有些坐不住了,急不可待地想把自己的计划付诸行动。于是,一天晚上,他手里拎着壶酒,笑嘻嘻地来到了侄儿跟前。此时,阿史那贺逻鹘独自一个人正坐在案桌前,低头津津有味地吃着烧烤好的羊肉。他瞧见叔叔来了,赶忙站起身,很客气请他入座一块吃。
阿史那结社率看着满嘴油的侄儿哈哈一笑,上前将酒壶往桌上重重一顿,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还没等侄儿动手,他就抢先把酒壶打开,不顾辈分地替侄儿倒了碗酒,过后才把自己的酒碗添满。阿史那贺逻鹘相貌丑陋,气质粗俗,却颇知礼节,他见长辈替自己斟酒,不禁诚惶诚恐,连忙举起酒碗敬他,同时把香喷喷的羊肉塞到他手上。阿史那结社率为人豪放粗犷,不拘礼节,何况又在侄辈面前,因此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油黄油黄的烤羊肉,塞进爬满又粗又黑的短髭的大嘴巴里吧嗒吧嗒地咀嚼着,一边乐呵呵地瞅着侄儿笑,叔侄俩便你一碗我一碗痛饮美酒,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吃羊肉。
酒至半酣,阿史那贺逻鹘像想起了什么,睁着那对被酒气薰红的小眼睛盯着叔父看,一边操着沙哑的喉咙问:“叔父,你提着好酒来跟侄儿我分享,该不会是有什么事要侄儿帮忙吧?以叔父的为人,决不会白白给人酒喝。若真有事,那就请叔父快说吧。”
“哈哈,贺逻鹘,你这小子也敢这样说叔父。难道做叔父的连酒也舍不得与自己侄儿分享,我结社率真的就那么小气?”阿史那结社率大笑一声,粗着嗓门说,“不过,你叔父我这回还真不是光顾着跟你吃肉喝酒,心里有件重要——相当重要的事要跟你谈谈。”说时他的神情就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着,叔父给侄儿猜着了不是?”阿史那贺逻鹘涨红的大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嘻嘻一笑说,“叔父,瞧你这一脸严肃,像是有什么大事似的。”
“贺逻鹘,你叔父我像是干小事的人吗?”阿史那结社率喷着满嘴酒气说了句,默然片刻又盯着侄儿问,“贺逻鹘,你知道叔父为何要争着来这儿吗?”
“谁不知道呢!叔父争着进卫队,不就是为了讨好皇上,日后好让他给你升官晋级嘛。”阿史那贺逻鹘嘴角边浮出丝讥笑,不无埋怨地说道,“叔父你可真自私呀,为了自己竟把这些弟兄硬拉到这儿来受苦。这九成宫有什么好玩的,除了凉快点就什么也没有,比起长安来差远了。叔父,跟着你真遭罪。”
“贺逻鹘,你这是什么话!”阿史那结社率瞪了侄儿一眼,板着面孔说道,“你以为,叔父来这是为了自己吗?不,你错了,叔父是为了你,贺逻鹘。”
“为了我?叔父,这话怎么说?”阿史那贺逻鹘吃了一惊,不解地问道,“叔父,当初侄儿可是不想随皇上来,是你硬逼着我,这怎么是为了我呢?”
“不错,就是为了你,贺逻鹘。”阿史那结社率坚持道,“当然,也是为了你的父亲,我的哥哥——曾经威风八面的突厥二可汗阿史那什钵苾。”
“叔父,这……这跟我父汗有什么关系?”阿史那贺逻鹘两眼困惑地盯着叔叔问,“我父汗过世已好几年,跟你来九成宫有何关系,这真让侄儿不解。”
阿史那结社率目光严厉地紧盯着侄儿,沉默半晌,又突然莫名其妙问:“贺逻鹘,你知道你父汗是怎么死的吗?”
“我父汗不是病死的吗?”阿史那贺逻鹘惊诧地答道,“叔父,你这么说,难道其中有……”
“不,你父汗不是病死,是被李世民害死的。”阿史那结社率猛地灌下半碗酒,两眼冒着火星,愤怒地说,“贺逻鹘,你想你父汗那时年纪不到三十,而且身体比牛马还强壮,怎么会突然暴病而亡呢?告诉你吧,是李世民暗中派医生乘机下药把你父汗害死。当年李世民用甜蜜的谎言诱惑你父汗举众降唐,但在颉利被消灭后,他便对你父汗大变脸色,隔三差五把你父汗传进宫斥骂。这还不够,接着他又任命你父汗为顺州都督,借机把你父汗扔到遥远的北方之地,然后又暗地里差人造谣告你父汗谋反,便下旨召你父汗进京对质。为此,你父汗内心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恐惧、悔恨和痛苦,于是在从并州返回长安的途中生病了。可你叔父知道那病并不严重,休息几日便能好。李世民清楚这是除掉你父汗最好的机会,因此就假惺惺地派人来替你父汗治病。”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叔父?”阿史那贺逻鹘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叔叔问,“皇上与我父汗可是结拜兄弟,平时对父汗也不错,怎么会这样呢?”
“哼,汉人就是奸诈!”阿史那结社率轻蔑地冷笑道,“李世民表面上宽厚仁义,道貌岸然,骨子里比谁都老奸巨猾,阴险毒辣。他担心你父汗有一天会领着部众重还草原故土,与大唐为敌,所以就处心积虑地设计谋害他。贺逻鹘,你也看到,自从你父汗去世后,李世民对我们突厥人就放心多了,否则你我今天能陪在他身边吗?”稍顿,又用不可置疑的口气重复句,“贺逻鹘,我的亲侄儿,你一定要相信叔父的话,你父汗是给李世民这条汉狗害死的!”
“叔父,贺逻鹘相信你的话。”沉默半晌,阿史那贺逻鹘一脸怒气地说,“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皇上竟然会害我父汗,这,这真是太可恶了!”
“别再叫他皇上!”阿史那结社率厉声喝斥道,“贺逻鹘,你给叔父记住,李世民他不是你的皇上,是你的杀父仇人。不,他不仅是你的仇人,也是叔父我的仇人,是我们所有突厥人的仇人。正因如此,我们突厥人要同仇敌忾,杀掉李世民。而你,贺逻鹘,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因为他是你的杀父仇人。”
“是的,我是应该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杀死李世民。”年轻的贺逻鹘被叔父疯狂的言语点燃了心中的怒火,不禁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骂道,“李世民,这个假仁假义的卑鄙小人,这条十恶不赦的无耻汉狗!我贺逻鹘一定要杀掉你,把你扔到草原上喂狼,以泄我心头之恨,哼!”
“好,贺逻鹘,你真不愧为阿史那王族的子孙。”阿史那结社率拍案赞道,“对,你我身上都流淌着神狼血液,决不能忍受汉狗的欺凌,有仇必报。”
“对,叔父说的太对了。我,阿史那的子孙,自当要为父汗报仇雪耻。”阿史那贺逻鹘情绪激昂地说了句,可随后又放下酒碗,沮丧地叹口气说,“可如今李世民被勇猛的侍卫保护着,我哪有为父报仇的机会,唉!”苦恼地摇了摇头又一脸无奈地说句,“我看这辈子也杀不掉李世民,这真是叫人难受啊!”
“贺逻鹘,你不必难过,有叔父在,就一定能杀掉李世民。”阿史那结社率往大嘴巴里倒了口酒,胸有成竹地说,冷笑中透出股杀气。
阿史那贺逻鹘听叔叔这么一说,即刻精神为之一振,睁大眼睛急切地问道:“叔父,难道你已经想到了对付李世民的办法吗?”
“没错,叔父我已有了刺杀李世民的计策。”阿史那结社率点点头,目光冷峻地盯着侄儿说,“然而,这行动能不能顺利进行就全看你的,我的贺逻鹘。”
“叔父,你要侄儿干什么呢?”阿史那贺逻鹘疑惑地望着面带微笑的叔父,低声说道,“侄儿愚钝,请叔父明示。”
“贺逻鹘,你是突利可汗的儿子,这就是你的资本,你的力量。”阿史那结社率呷了口酒,两眼通红的注视着侄子说,“叔父不要你亲手刺杀李世民,只要你以突利可汗的名义召集部族将士,让他们服从我结社率就行了。贺逻鹘,我的侄儿,这事应该不难吧,你能答应叔父的请求吗?”
“这……”阿史那贺逻鹘为难起来,默然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叔父,你也知道侄儿还不满二十,威望不高,那些部族将士怎么会听我贺逻鹘的呢?”
“哈哈,贺逻鹘,你不算小了,叔父在你这个年纪时早已纵横疆场,可你……。”阿史那结社率见侄儿畏畏缩缩,眼神里露出轻蔑之色,嘴上却激励道,“贺逻鹘,你是伊利可汗的子孙,身上流着阿史那王族的高贵血液,草原上谁敢不听你的话。再说,我们突厥人生性疾恶如仇,他们听你说突利可汗是被李世民设计害死,又见你纡尊降贵地恳求他们出手相助,他们怎能不按你的旨令去做呢?贺逻鹘,你不用担心,到时叔父也会帮你说话。”
阿史那贺逻鹘信心不足地说:“叔父,就算部族将士们肯听我贺逻鹘的话,可这儿也只有百余人,怎么能杀得了李世民呢?”
“兵不在多,在于谋划也。”阿史那结社率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贺逻鹘,叔父我已经想好了对策。只要这些将士肯替你卖命,大事必成矣。”
“是真的吗?”阿史那贺逻鹘见叔叔如此有信心,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兴奋地说,“侄儿知叔父足智多谋,想必有妙计可杀李世民。好,侄儿答应叔父,明日晚上便把所有将士召到这儿来议事。”沉吟片刻又请求叔叔,“叔父,侄儿深知光靠自己是难以说服众人,到时还得请叔父你来帮一把。”
“没问题!”阿史那结社率爽快地答应道,“叔父知道这事不是你贺逻鹘一个人的是,它是叔父的事,也是突厥部族所有人的事,叔父岂敢不来?”
“谢谢,叔父,侄儿敬你。来,干!”阿史那贺逻鹘高高举起倒满酒的碗,一仰脖子,咕咚一声干了个底儿朝天,脸顿时红得发紫。
阿史那结社率哈哈一笑,跟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此刻心情相当畅快,因为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的确,这是他的第一步计划,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果不食言!第二天晚上,阿史那贺逻鹘以聚会的名义将部族将士召集到自己营帐中。说实话,这百余名突厥侍卫都是经阿史那结社率精心挑选,对突利可汗有着深厚的感情,至今也念念不忘当初所受恩惠。他们一进营帐,就纷纷拱手问候突利可汗的儿子,对他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与爱意。此时,阿史那贺逻鹘挺直腰板端坐在首位,严肃的表情中透出几分温和。他眼含微笑地扫视了圈立在面前的部众,沉吟会儿才把自己召集他们的真实意图说了出来。
众将听说要行刺皇上,惊得一时间竟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待缓过神儿,他们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心中充满了愤怒。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突利可汗是被李世民阴谋害死,这太出人意外,也太令人愤恨了。当下他们对突利可汗的不幸再次表示了悲痛,同时对李世民的阴险毒辣也表示了极大的愤慨,然而对刺杀他的行动大都保持沉默,虽没有人开口否决,却也没几个人热烈支持。
阿史那贺逻鹘见状,未免有些失望,却依旧用恳求的口气说:“诸位将士,你们过去都是我父汗的部下,而且深受我父汗厚恩,真可谓是恩重如山。如今你等已知我父汗为李世民所害,难道就不想替你们的二河报仇吗?我也知道这事风险很大,弄得不好要掉脑袋,可我们突厥人是最讲究知恩图报。所以,我在这儿请求众将士置生死而不顾,为死去的可汗报仇。”
“都督,不是我们贪生怕死,是因为人马太少,皇上戒备森严,我们很难靠近他。”静默中有人开口说句,双眉紧皱,满脸都是为难之色。
“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本将军早就想好了。”阿史那结社率坐在侄儿身边,两眼紧盯着众人,成竹在胸地说,“只要你们肯跟着都督干,到时一定能砍下李世民的脑袋。”见众将不接话茬,又继续鼓动他们,“诸位将军,我们都是突厥人,曾是草原上的王者,只因颉利大汗中了李靖的奸计,而让我们离开了心爱的故土,成了汉人的奴仆。你们都是有血性的男子汉,难道甘愿一辈子都匍匐在李世民的脚下,过着没有尊严没有人格的屈辱生活吗?难道你们愿意忍受汉狗的蔑视和欺压,永远沦为大唐帝国的奴隶吗?不,我们是伊利可汗的子孙,身上流淌着狼神的高贵血统,应当让汉人成为我们的奴隶。”
“将军说的好,说的对。”众人给阿史那结社率的慷慨陈词鼓舞了斗志,胸中顿时充满了激情与血性,齐声答道,“对,我们是高贵的突厥人,是草原上的王者,我们不能永远做汉狗的奴隶,任由他们欺压和蔑视。我们不仅要为突利可汗报仇,还要夺回肥沃的大草原,回到魂牵梦萦的心爱故土。”
“说的好,你们说的太好了。”阿史那结社率兴奋得拍案说句,接着又话锋一转,冷静地说道,“然而,各位将军想夺回草原,回到故土,那就只能趁机抓住李世民,逼他答应归还我们的土地、部众、军队和牛羊。我们将带着这条汉狗回到定襄牙帐,然后把他杀掉,用他的头祭奠颉利大汗和突利二汗。”
“叔父说的对。”阿史那贺逻鹘附和道,“现在李世民身边不过千人,我们完全有机会抓住他,得到我们想要得到的一切。此乃天赐良机,请众将珍惜。”
“都督,我们乐意听从你的指挥,为死去的大汗和二汗报仇。”沉默了好半天,帐内突然响起了众将铿锵有力的答复,又不约而同地向阿史那贺逻鹘发问,“只是……宫门戒备森严,我们该如何才能进去?倘若进不了大殿,那又怎能抓住李世民?不知都督是否已有良策,若有,请明示吧。”
“好,你们肯为我父汗报仇,这令我欣喜万分,感激涕零。”阿史那贺逻鹘激动地说,“我代表我已故的父汗,向诸位将军表示忠心的感谢。”
“都督,你太客气了。”众将齐声回礼道,“我们曾经都是二汗的部下,深受二汗厚恩,今知二汗为人所害,岂能不舍身为二汗报仇!”
“众义士既然愿为二汗报仇,本将军就把早已想好的行动计划告诉你们吧。”阿史那结社率目光威严地从将士们的脸上逐一扫过,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不错,正如方才你们所说,各道宫门都有侍卫把守,我们很难进去捉拿李世民。可是你们忽视了一件事,就是开宫门出仪仗队。李世民喜欢耍威风,每次出宫之前总要在四更之时开宫门出仪仗队,好为他开道。这是我们的机会,只要我们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就一定能突入宫中擒住李世民。”
“将军此计甚妙。”众将听罢,精神一振,拱手赞了句,随即又问道,“只是这开宫门出仪仗队之事并非天天都有,我们又怎能知道哪天会这样做?”
“这你们不用操心,本将军到时会告诉你们。”阿史那结社率脸上掠过丝笑意,叮嘱道,“你们要做的就是做好杀敌的准备,并且不让任何人察觉。”
“是,将军!”众将信誓旦旦地答道,“我们誓死保守秘密,绝不做出卖之事,到时将军一声令下,我们一定会舍身拼杀,捉拿李世民这条汉狗。”
“好,很好!”阿史那结社率满意地点头说,过了会儿又笑望着众将,关心地说句,“时间不早了,各位将军请回去歇息吧。”
于是,众将士纷纷向阿史那结社率叔侄俩揖礼告辞,然后转身朝光线幽暗的营帐外走去。已是深夜,外面的风吹到人脸上有些清凉,似乎已是秋天了。
三天后,阿史那结社率从李世民身边的人那儿得到了开宫门的日期,就是次日四更时分。得知这一消息,他欣喜万分,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真是天助我也。当下他兴冲冲地跑进侄儿的营帐,把这一喜讯告诉了他。阿史那贺逻鹘听了,自是兴奋不已,接着便与叔叔商议设伏之事。
计议一定,阿史那贺逻鹘就差心腹前往各营召集部众前来议事。天黑之后,那百余名突厥将士摸黑偷偷溜进了都督的帐中。阿史那结社率带着几分激动的心情,向在座诸将布置今晚的行动。为了不被守门侍卫发现,他决定三更时分率众摸黑前往宫门外设伏,且所有坐骑必须勒口用布包裹四蹄。
众将得令,立即行动起来,给自己的战马笼住口裹住蹄子,直到走起来一点动静也没有为止。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们重新聚到都督帐下,耐心等待。
等待的时间总让人觉得很慢很慢,但不管怎样三更时分总算来到了。约定的时间一到,营帐内便生出些动静来。阿史那结社率叔侄俩就领着部下人马出了营帐。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大风呼呼地刮着,好像要下暴雨似的。没过多久,他们乘着黑,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宫门外,并潜伏好了。
时间在紧张的静候中缓缓地流逝着,好不容易走到了四更。这时候,风越刮越大,卷起阵阵沙尘,吹得人连眼睛都快睁不开。阿史那结社率忽然预感到了什么,胸口扑通通地跳了几下,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这鬼天气。不过,他并没有感到绝望,依然睁大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那扇铁红色的宫门,无比期待着吱吱的开门声传入他的耳朵里。遗憾的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而宫门却仍旧紧闭着,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这不仅让阿史那结社率感到失望,感到恼怒,同时也使他身边的侄子阿史那贺逻鹘焦虑不安,内心充满了恐惧。他清楚这次行动恐将无果而终,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为此双死死盯着宫门的眼睛里流露出忧虑与惶恐,心头正打着退堂鼔,却又不敢向表情严肃可怕的叔叔提出建议,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发生。直到天快亮时,那扇宫门仍旧紧紧地关闭着,并没像他们所期待的那样吱地一声敞开。面对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形,不光阿史那贺逻鹘及部下将士感到失望,就连方才还是信心满满的主谋阿史那结社率也感到不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计划会因这场可恶的大风而胎死腹中。按说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趁守门卫士还没察觉之前赶紧撤走,这样便可让李世民对他们毫无疑心。可惜的是,阿史那结社率的理智被胸中熊熊燃烧的仇恨吞噬了,非但不肯听侄儿及众将的劝,反倒固执己见地决定强行攻入行宫擒拿李世民。他的口才的确出众,三言两语就把众人说服,决心为复仇而冒险。
这时,东方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熹微的晨光把大地慢慢照亮。阿史那结社率清楚事不宜迟,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如果此时再不赶紧发动进攻,待守门卫士作好充分准备就难有胜算了。于是,他立即飞身上马,挥舞着手中那把闪着银光的大刀,喝令众将攻门。这帮亡命之徒的确凶悍善战,那些仓促应战的守卒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便攻破了宫门。他们一边纵马朝御营飞奔而去,一边挽弓搭箭向跑过来的宫廷侍卫射去,不少侍卫便应弦倒下。
阿史那结社率见侍卫步步退却,喜得纵声哈哈直笑,一边挥刀率众直杀过去。很快他们策马越过四道幕帐,直逼皇帝御帐。这会儿,搂着爱妃睡得正香的李世民突然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人喊马嘶声,不禁大骇,猛地翻身跳下龙床。武才人倒是出奇的冷静,她没有下床,而是微闭双眼继续躺着,那模样像是在听一首扣人心弦的乐曲。李世民见状,不免吃了一惊,慌忙劝她起床更衣,准备出帐。武才人冲李世民若无其事的笑了笑,说这世上没人杀得了皇上,有什么好惊惶的呢。这话活像一颗定心丸,一下子就让李世民镇定了下来。也是,他身边都是忠诚勇猛的卫士,谁敢靠近他,更别说行刺了。
正在这时,中郎将李安俨身披铠甲,手执马槊,飞也似的跑进御帐。他瞧见皇上抄着两手立在帐中,扑通一声跪地禀奏,说阿史那结社举兵谋反。李世民听了,勃然大怒,咬着牙发令,无论如何要斩掉这个逆贼,以儆效尤。李安俨得令,连忙起身告退。,一转身像风一样跑出了御帐。
这会儿,阿史那结社率已经引兵来到了御帐门前,正准备一鼓作气冲入帐内手擒大唐皇帝,谁知却被李安俨挡住了去路。李安俨横槊立马,目光冷峻地注视着面前的逆贼,义正辞严地痛责他们一顿,接着又喝令他们立即束手就擒,以争取皇上的宽恕和赦免。阿史那结社率扫了眼数倍于自己的侍卫,心里不免有些发怵,却摆出副宁死不降的姿态。他抱着不成事便成仁的决心,冲着李安俨怒喝一声,跃马舞刀直取对手。两马相交,战将起来。阿史那结社率果真厉害,但见手中那把弯月刀使得溜溜直转,密不透风。尽管李安俨也是武艺高超,但较之对手还是略逊一筹。斗过七八十回合,他便有些招架不住。
阿史那结社率见李安俨不敌自己,甚是欢喜,一边使出浑身本领欲立斩对手,一边大声喝令侄儿率众往前冲。阿史那贺逻鹘接受叔叔的命令,立即带领手下杀入敌阵。两军对垒,奋力厮杀。尽管突厥将士勇猛善战,却因人马甚少而难以突破对方的围堵,反倒一个接一个倒在刀剑之下,惨号声此起彼伏。阿史那贺逻鹘因年幼而从没经历过战争,今见如此激烈如此血腥的战斗场景,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勒马就往回跑。众将士见侍卫越杀越勇,清楚自己再往前冲只是白白送死,这会儿又瞧见都督主动后撤,再也无心应战,纷纷转身往后逃跑。侍卫见状,喜出望外,呼地一声纵马追杀。
的确,阿史那贺逻鹘临阵脱逃的举动激怒了他的叔叔。阿史那结社率一边力战对手,一边怒不可遏地大骂侄子,想以此激励他引兵再战。然而,兵败如山倒,就算阿史那贺逻鹘想引兵死战,那些人也不会再替他卖命。他只能仰天长叹一声,反过来劝叔叔赶紧逃走。阿史那结社率明白败局已定,可就是不肯接受这一切,依然故我地奋战着。他想即便是杀不掉李世民,也要把他的看家狗斩掉。于是,他像发疯似的挥动着手中的大刀,一招连着一招地猛砍对手。李安俨哪受得了这种猛烈的攻击,十几回合后,就招架不住。他想转身逃开,却被杀红了眼逆贼死死缠住,难以脱身。
眼看就要取对手的性命,阿史那结社率欣喜不已,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大刀朝已无还手之力的李安俨劈过去。可就这时,一支利箭嗖地声从背后飞过来,不偏不倚正射中了他的后脑勺。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阿史那结社率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滚落马下。李安俨见状,大喜,便举槊把对手的脑袋砍了下来,鲜红的血液淌了一地。紧接着,李安俨挑起阿史那结社率那颗血淋淋的大脑袋,一边策马奔驰,一边高喊贼首已斩余者快快投降。
阿史那贺逻鹘得知叔叔不幸阵亡,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嚎啕痛哭起来。突厥将士也跟着伤心落泪,知道宫门已闭,想逃出去已是不可能,便纷纷劝阿史那贺逻鹘下马投降,以求皇上宽赦。阿史那贺逻鹘知道自己已是穷途未路,想要活命也只有伏地求降这条路可走了。于是,他思忖了会儿,然后领着三十余人向李安俨投降。李安俨心狠手辣,恨不得一槊劈了突利儿子的脑袋。正在他举槊之时,李世民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御帐。他看见李安俨要杀结拜兄弟之子,即刻大喝一声休得伤人。李安俨顺声一望,见是皇上,便赶紧收住手,翻身下马,把战俘全部交给皇上处治。
李世民目光来回地扫视着那些满脸血污、惶恐万状的突厥兵,怒火在胸膛熊熊燃烧,真想亲手杀掉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不知为何,却又尽力克制住自己。默然良久,他把眼睛定在阿史那贺逻鹘那张平静的脸庞上,然后厉声质问他为何要和阿史那结社率一起举众谋反。阿史那贺逻鹘不愧为伊利可汗的子孙,不愧为突利可汗的儿子,有着突厥人的坚强与勇敢。面对死亡,他毫无惧色,高昂着头颅对着手握生杀大权的皇上冷冷一笑,愤怒地答道:“李世民,你别在我面前假仁假义,你的面纱已被我刚死去的叔父揭穿。是你不顾结义之情,派人杀害我父汗。我是突利可汗的儿子,自当为父报仇。”
“阿史那贺逻鹘,真是条不知死活的野狼,竟敢用这种口气跟皇上说话,看我不劈了你的脑袋。”李安俨气呼呼地瞪着年轻人,霍地抽出佩刀。
“我欲取汉狗之头祭奠亡父,然天不助我也。”阿史那贺逻鹘痛心地说句,接着视死如归地大声说,“今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由你。”
“你举兵谋反,自当罪该万死。”李世民声色俱厉地说,“然在你临死之前,朕顾弄明白,你为何说是朕害死你父亲,又是听谁说的?”
“我的叔父阿史那结社率,是他在几天让我明白了真实,否则现在我还在对你这个杀父仇人感恩戴德,哼!”阿史那贺逻鹘用鄙视的眼光盯着李世民,镇定地说,“你是怕我父汗东山再起,所以把我父汗打发到遥远的北方,然后又故意指使人诬告我父汗谋反。当听说我父汗在赶回长安的途中生病,你又假装关心,派御医前去替我父汗治病,其实是令他下药害我父汗。我父汗当时年轻力壮,怎么可能被一场小病夺去生命?我不相信,我叔父也不信,天下人谁也不会相信!所以,这一定是你耍阴谋害死我父汗。我真没想到,你一向以仁义标榜自己,竟干出这种不仁不义的勾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不,朕没有骗你,也没有欺骗天下人。贺逻鹘,真正骗你的人,是你的叔父阿史那结社率。”李世民先是心头一怔,紧接着理直气壮地说,“朕为人光明磊落,岂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谋害自己的结义兄弟?再说,你父亲诚心诚意归顺朝廷,毫无叛逆之心,朕又为何要担待天下人的指责来除掉你父亲?朕虽非圣贤,然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贺逻鹘,你是个聪明人,冷静想一想,便可知道朕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皇上所言名句为真,你不应该有任何怀疑。”李安俨连忙附和道,“贺逻鹘,你是受了阿史那结社率的盅惑,帮他来对付皇上。你……你是个大傻瓜!”
“我叔父为何要欺骗我?倘若我父汗不是被皇上所害,那他又为何因心中的仇恨而谋杀皇上呢?”阿史那贺逻鹘半信半疑地低声说道,像在自言自语。
“阿史那结社率此人心术不正,品行卑劣,没有得到朕的重用,因而心存怨望,同时他包藏野心,想重回大草原做突厥大可汗,今日挑拨你等前来行刺朕,也就不足为怪了。”李世民见阿史那贺逻鹘思想有所波动,就接着为他解惑道,“贺逻鹘,你也知道你这个叔父是什么人,当初见阿史那社尔一时不被朕重用,也曾挑唆他背叛朕,重还大草原。好在阿史那社尔是个明辨是非之人,才没有上他的当。而你……你太年轻了,才相信了他的鬼话。”
“皇上说的对,贺逻鹘,你真的受了阿史那结社率的蒙骗。”李安俨接着说,“说真的,你这个叔父品质败坏,居心叵测,为了自己的野心连亲情也不顾。告诉你吧,曾经诬告你父亲谋反的人,正是你的叔父阿史那结社率。他想借此讨好皇上,以博得晋升,然皇上轻视他的才行不予重用,转而心怀怨望。”
“什么,是叔父陷害我父汗?”阿史那贺逻鹘惊得连眼珠子都快蹦出来,难以置信地高声嚷道,“这……这怎么可能呢?我父汗一向对我叔父很好,他怎么可能对有恩于自己的亲哥哥做这种事?不,这不可能!是你……是你们在骗我,对不对?”
“李将军没有骗你,朕也不会骗你。”李世民肯定地答道,“贺逻鹘,这事朕向阿史那族所有人隐瞒了真相,除了阿史那社尔。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
“问他?我都是将死之人,还能回京城把这件弄清楚?”阿史那贺逻鹘惨然一笑道,“算了吧,反正我贺逻鹘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是是非非的人间,谁真谁假谁对谁错又有什么关系。”
他微微低垂着头,接着又合上两眼,神色平静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贺逻鹘,你给朕抬起来头来,给朕把眼睛睁开。”李世民哈哈一笑,朗声说道,“你是受了阿史那结社率的蒙蔽和欺骗,才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你没有大罪,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你的叔父阿史那结社率。正因如此,朕决定赦免你死罪,带你回长安向阿史那社尔问清事实真相,了却你的心愿。”
“谢皇上不杀之恩!”阿史那贺逻鹘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连忙睁开眼睛,欣喜万分地伏地叩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李世民见自己终于收服了阿史那贺逻鹘,相当开心,笑呵呵地说,“贺逻鹘,你死罪可免,然活罪难逃,回京城一趟后,你就前往岭南吧。”顿了顿又叹口气说句,“贺逻鹘,其实朕不想这样做,可你毕竟参与了这起谋反,若不流放你,朕将无法向朝中大臣以及天下百姓交代,故而朕只能委屈你了。”
“罪臣遵旨!”阿史那贺逻鹘叩拜道,“承蒙皇上不杀,臣誓死效忠皇上,效忠大唐。”说完缓缓站起来身,眼里吟满了感激的泪水。
阿史那贺逻鹘算是保住了性命,可他手下的人却没他那么幸运,全部被李世民下令处斩了。至此,由阿史那结社率策划的谋反行动便落下了帷幕。
一个月后,天气逐渐转凉,难耐的酷暑已经过去了。李世民等连绵的阴雨结束之后,便领着人马出了九成宫,沿着条湿漉漉的大道,朝长安方向奔去。
不到五天,李世民又重新坐上了龙椅,开始执掌朝政。他上朝的第一天就接到不少奏折,大都是有关突厥方面的谏言,从奏章中不难看出,阿史那结社率的叛逆让大臣们更有理由反对他先前的民族政策,他们强烈要求将突厥人赶出长安,赶出中原。若放在过去,他会勃然大怒地批驳这些臣子一顿,指责他们唯汉独尊,思想狭隘,不懂天下一家的大道理。然而,今天他却显得相当平静,面无愠色,什么也不说,只微蹙着眉头沉思着。
不错,此时九成宫那一幕又一次浮现在李世民眼前。在他感到气愤的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不管自己怎么善待夷狄,厚恩于他们,也不可能让他们完全跟自己一条心,完全忠心于大唐王朝,因为他们眷恋着自己的故土,他们心里有亡国之痛,有亡国之恨。当这种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就要爆发出来,叛乱便不可避免。由此可见,把夷狄长期定居在中原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伤害自己。尤其是当朝廷内部出现矛盾的时候,他们便会乘势作乱,从而危及社稷安危。既然意识到这些潜在的危害,他就不可能不有所改变,只是一时间下不了决心而已。
当初,魏征就极力反对过将突厥人迁入中原,现在阿史那结社率行刺皇上,使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主张。他暗暗下定决心,这回无论如何也要劝皇上接受自己的意见,尽快让夷族之人滚出中原。此时,他瞧见皇上端坐在龙椅上沉思默想,神情犹豫不定,便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他出列拱手谏道:“皇上,阿史那结社率的谋逆足以说明突厥人对我大唐充满了仇恨,只要他们看到机会,就会采取极端行为,甚至欲颠覆我大唐王朝。故而,皇上把突厥人安置在身边,无异于暗插刀枪,随时都有危险。而将蛮夷之人安置于中原,无异于埋下祸害,随时都有可能危害社稷。臣以为,皇上当迁出夷狄。”
“魏大人所言甚是。”马周紧跟着进谏道,“夷狄之人不知教化,不懂感恩戴德,几乎与兽类无二致。因此,尽管皇上给他们加以官职,施以厚恩,他们却依然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叛逆之事。正如魏大人方才所言,夷族之人久留中原,不仅威胁皇上的安全,也将危害江山社稷。故而,臣请皇上慎思。”
“皇上,突厥等夷狄的确与我中原汉人不同类,难以杂居在一起。向者京城几起杀人越货之案,皆为突厥人所为。京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说了。前番并州、夏州等地刺史向刑部所陈案情,大都是突厥人所为。由此看来,突厥人已然成了我大唐不安定因素。”房玄龄摆出事实劝李世民。
“诸位爱卿所言,朕以为颇有道理。”考虑了好半天,李世民才徐徐说道,“突厥等夷蛮之人的确生性粗野放纵,与我中原礼仪之邦难以兼容。他们不知感恩,不知顺从,且对我中原人怀有敌意怀有仇恨,故而杀人越货违法作恶之事层出不穷,对社稷安定危害不浅哪。这……确实令朕心存忧虑。”
“既然如此,皇上何不下道旨令突厥人迁出中原?”马周不解地问,“今突厥归附大唐,乃皇上子民,谁敢不奉旨照办。皇上,你何故如此躇踌?”
“你说的没错,朕乃大唐皇帝,天下子民谁敢不服从朕。”李世民霸气十足地说句,随即又皱着眉头说,“可朕曾有言在先,汉夷一家,不分彼此。若因行宫之事而令突厥将士出禁宫,让中原夷人迁入塞外,这岂不寒了蛮夷之人的心,也让朕有失信天下之嫌?朕,实在不想这样做。”
“皇上信义是小,社稷安危乃大。皇上岂能为了个人信义,而置社稷安危于不顾?此非贤君之所为也。”魏征语气尖锐地答道,“且此一时彼一时,皇上当初颁旨令夷人迁入中原,那是因为他们顺从大唐律令,安分守己。今他们不仅不遵律令,到处为非作歹,而且竟然敢行刺皇上。此时,皇上借机把夷狄之人迁出中原,实乃合情合理,天下谁会指责皇上呢?以微臣看,这事不仅不会有损皇上信义,反倒会赢得突厥的感激和天下人的赞颂。”
“其实皇上心里也明白,突厥人本就不大乐意迁入中原,因为他们习惯在草原上生活,对故土有着深厚的感情。”房玄龄接着说,“臣以为,皇上若能让突厥人重新回归草原,他们应该会欣然前往,会感激皇上的恩德,同时中原百姓也会因没有夷狄的骚扰而赞扬皇上。一举两得,皇上何乐而不为呢?”
“朕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希望能汉与夷能相杂而居,不分彼此,亲如一家。”李世民叹了口气又失望地说,“如今看来,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了。”
“皇上,您的心愿很好,却不现实。”魏征很客观地说,“汉、夷之间由于种种原因,不可能形同一体,亲如一家。两者只能在争夺中求生存,在制衡中求稳定。汉能制夷,则夷人臣服于汉。夷若强于汉,则汉人必为夷所侵凌。自汉以来,大抵如此。皇上熟读史书,当知其理也。”
“魏大人言之有理。”房玄龄点头赞同道,“今我大唐强盛,自当为四夷之宗主。故而,皇上当以中原王朝为根本,视四夷为枝末,切不可本末倒置。若皇上倾力扶持四夷,让他们日渐强大,到时就必然会受到他们侵凌。臣以为,皇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断消弱蛮夷之邦,让他们无力与大唐抗衡。”
“房大人此计甚好。”马周附和道,“汉与夷自古以来就没有真正合为一家,而是长时间存在争斗,彼此间充满仇恨。皇上想使四夷臣服,一方面要励精图治,使大唐更加强大,另一方面也要想办法抑制蛮夷之邦崛起。若能这样,大唐就可制服蛮夷,使边境永无战祸。今薛延陀迅速崛起,皇上岂能不防?”
“皇上圣明,自然明白其中利害。”魏征微微一笑,望着李世民说道,“去年皇上册立夷男两位王子为小可汗,便是要分化夷男的势力,以消弱其实力。应该说,皇上此举十分明智。然臣以为,这还不够,为了防止薛延陀进犯大唐边境,皇上当在大唐与薛延陀之间建立缓冲地带,使薛延陀不能直接犯境。”
“魏大人所言甚是。”房玄龄支持道,“自突厥迁入中原之后,塞北一带空虚,致使大唐与薛延陀相毗邻。然薛延陀今非昔比,有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罗、仆骨等部落归附,又趁漠北空虚之际占据了原颉利可汗的草原,如今已是相当强大。蛮夷一旦强大,就必然会侵扰我大唐边境,因此皇上当想方设法来阻止薛延陀的入侵。臣以为,皇上当采纳魏大人的计策,在大唐与薛延陀之间部署兵马,以阻薛延陀大军南下,保我大唐边境平安无事。”
“正所谓未雨绸缪,皇上当趁薛延陀尚未南下之前做好防备,到时便可高枕无忧矣。”马周劝谏道,“臣请皇上尽快调集人马前往塞北,以震慑薛延陀。”
“诸位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李世民沉吟着说,“只是我军人马皆长年生活在中原,恐难适应塞外,故而很难长年累月地驻扎在塞北,这该如何是好?”
“皇上所言甚是,中原人马确实无法长年生活在塞外,故而不可调兵前往。”魏征拱手谏道,“然皇上可迁中原突厥人入驻塞北,他们原就是漠北部众,不仅适应那儿的生活,而且非常热爱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如此,既可解决边境之忧,又可满意突厥的人心愿。此乃一举两得之事,皇上何乐而不为呢?”
“是呀,皇上,这的确是条好策。”房玄龄紧跟着进言,“皇上,臣以为突厥人离开中原迁入塞外,不仅可使中原安稳,而且也可为我大唐筑起一道强大的屏障,到时就算薛延陀有不良居心,欲引兵犯我边境,也得先跨过突厥这道屏障。如此,不仅可保大唐边境安宁,也可有充裕的时间来反击敌军。”
“皇上,房大人、魏大人所言确是安民保国之计,臣等请皇上予以采纳。”随后,马周、岺文本,高士廉等大臣纷纷上前进谏。
“既然众爱卿都以为突厥迁回原地为上策,朕只好依你们了。”思忖良久,李世民终于接受了魏征、房玄龄的建议,“好,朕决定颁旨令突厥回草原。”
“皇上圣明!”魏征、房玄龄等人听罢,满心欢喜,拱手称赞。
李世民见状,捋须哈哈一笑,然后又问道,“众爱卿,你们以为谁可为突厥之首?”
“回禀皇上,臣以为思摩将军堪当此任。”魏征推荐道,“思摩将军原是突厥大将,德高望重,深受部众拥戴,且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若皇上能封思摩将军为突厥新首领,其必对皇上感激涕零,从而用命为大唐镇守边塞。臣以为思摩将军为不二人选,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思摩将军是颉利可汗族人,在部众中有着极高威望,完全可以胜任首领之职。”高士廉出列进谏,“故而,臣请皇上立思摩将军为可汗。”
“高大人说的是。”魏征、房玄龄、岺文本紧跟着谏道,“若皇上愿立思摩将军为可汗,令其统领部众,那塞北便可高枕无忧了。请皇上裁夺!”
“众爱卿言之有理。好,朕就依你们所荐,册立思摩将军为乙弥泥孰俟利可汗,赐其鼔旗,令其统领突厥夷族渡黄河返回旧部,成为我大唐的屏障,替朕长久镇守边塞。”考虑了会儿,李世民决定道,“事不宜迟,快快去请思摩将军进殿。”说时把眼睛转向传令官。
“是,皇上!”那位相貌堂堂的传令官跑上前,向李世民弯腰拱手道,说完转身小跑似似的出了大殿。
没过多久,阿史那思摩昂首挺胸,步履矫健地走进了大殿。来到皇上面前,他神情庄重地拱手一拜。李世民见了他,不禁微微一笑,动情地说:“思摩将军,你来中原快十载了,对朕忠心耿耿,为大唐尽心尽力,鞠躬尽瘁。朕非常感激你所做的一切,也非常信任你这位外族之臣。”
阿史那思摩语气恳切地答道:“臣乃败军之将,亡国之奴,本当引颈受戮,今承蒙皇上错爱,委以重任,岂能不竭诚尽力,效死大唐?”
“思摩将军真乃忠臣也。”李世民高声赞句,想了想又语调温和地说,“思摩将军,为了彰显你的功勋,朕决定立你为乙弥泥孰俟利可汗,并率部迁入塞北大草原。此乃朕对你的信任与厚恩,不知你愿意接受否?”
“臣谢皇上隆恩!”阿史那思摩听了,慌忙跪地叩谢,默然会儿又不无担忧地说,“皇上令臣率部回草原,臣自当欣然领命,为皇上效力。只是……臣担心中原突厥人不肯随臣回去。这倒不是他们留恋中原繁华不思故土,而是惧怕薛延陀。也是,今薛延陀兵强马壮,哪能容我等部众有立足之地?”
高士廉面带忧色道:“皇上,思摩将军所虑不无道理。薛延陀对阴山大草原觊觎已久,今见思摩将军率部回碛南,岂能不恃强侵凌?”
“言之有理!颉利在位时,薛延陀就曾拉拢众部落与他分庭抗礼,大小战事无数。两者的确为争夺阴山草原而结下仇恨,难以和平相处呀。今思摩将军领部回碛南,想必夷男会恃强而侵凌,欲将突厥人赶出草原,好自己独占阴山大草原。”李世民沉思着说,“然朕不想让薛延陀再强大,这又该如何是好?”
“薛延陀虽日益强盛,然远不如我大唐,对大唐怀有敬畏之心。”房玄龄上前献计道,“皇上可赐夷男玺书,令他不可出兵攻打东突厥。”
“妙,房大人此计甚妙。”高士廉不由点头赞道,“薛延陀敢倚势欺凌夷族,却不敢得罪我大唐宗主之国。若皇上颁诏令夷男不得侵犯突厥边境,量他不敢不听。他若真敢抗旨不遵,越境侵犯突厥,到时皇上便可发兵问罪。臣以为,大唐与薛延陀之间难免一战,夷男抗旨,正好为大唐出兵找到正当理由。”
“高大人,真是深谋远虑啊。”魏征由衷地点头说,“的确,依薛延陀的势力来看,他们是不会安分守己,当恃强而开疆扩土,战争也就难免了。”
“哼,薛延陀胆敢轻举妄动,朕一定举兵讨伐。”李世民很霸气地说句,紧跟着又决定道,“好,朕马上命人起草诏书,勒令夷男不得进犯突厥。”
“谢皇上厚恩!”阿史那思摩听李世民这么一说,紧锁的眉头立即舒展开来,一脸喜色地叩谢道,“有皇上这道诏令,臣便可领部众放心回碛南了。”
“思摩,你可跟部众表明,朕是他们可靠的父母,大唐是他们坚实的后盾,不必有任何担心,只管放心回故土就是了。”李世民口气坚定地嘱咐句。
“是,皇上!”阿史那思摩感动地答道,“臣替所有突厥人感激皇上大恩大德,并发誓一定竭诚尽力替大唐守住边塞,不让他人进犯。”
“好,思摩将军,那就有劳你了。”李世民高兴地说,“出发那日,朕一定要在齐正殿设宴为你饯行。”
“谢皇上厚爱!”阿史那思摩感动得伏地叩谢,高声宣誓道,“臣一定忠心于皇上,忠心于大唐,为守住边塞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爱卿,请起吧。”李世民听罢哈哈一笑,一挥龙袍,很客气地说句。默然会儿,他两眼望着岺文本,吩咐道,“岺文本,你立即替朕拟旨。”
“遵旨!”岺文本趋步上前,拱手应命道,“请皇上稍等一会,臣这就去起草诏书。”说完一转身,朝设在殿侧那间书记室疾步走过去。
“文本才思敏捷,不用多久便可呈送诏书,众爱卿稍等片刻就是了。”李世民和颜悦色地对众臣说了声,就跟他们亲切地闲聊了起来。
果然,不到一刻钟,岺文本手持诏书重新回到了正殿。
李世民接过诏书仔细读了起来,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过了会儿,他简明扼要地向众臣说:“众爱卿,当年朕遣军灭突厥,并非想占其土地,只想赶颉利下台。如今突厥部众繁衍已多,按照当初的计划,安排他们回归故土。大唐册封薛延陀可汗在先,当为大;册封思摩为突厥可汗在后,当为小。朕希望思摩与夷男能够和睦相处,各守疆土,互不侵犯。若谁敢违背朕的旨意,朕必会兴师问罪。”
“皇上,臣谨尊圣旨。”阿史那思摩听后十分满意,拱手高声答道,“臣将领部众镇守碛南,绝不向碛北多跨一步,谨请皇上放心。”
“好,思摩素来说一不二,朕自当放心。”李世民把眼光移向一边的司农卿郭嗣本,“郭爱卿,朕命你持诏书出使薛延陀,向夷男宗宣旨。”
“是,皇上!”仪表堂堂的司农卿步出班列,跪地接旨。
当天下午,郭嗣本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下出了长安,迎着清凉的秋风,沿着宽阔的官道朝漠北飞快地奔去。一个月后,他怀揣着真珠毗伽可汗夷男的上表,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京城。阿史那思摩从夷男那儿得到了保证心就彻底忠实,几日后他喝过皇上的饯行酒,就率部落十余万渡过黄河,前往碛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