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陀之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李世民感到浑身上下一阵轻松,于是便隔三差五在宫中设宴款待众臣,一边饮酒取乐,一边谈论国事,其乐融融,畅快无比。一日晚宴,他与诸位心腹大臣饮酒谈笑。酒至半酣,他忽然话锋一转,态度颇为严肃地跟房玄龄、长孙无忌他们论起了得与失,于是感叹句:“圣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虽严于律己,闻过必改,然终非圣贤,自当有过也。人苦于不自知过错,朕也如此,故还望众爱卿能为朕言明哪。”
“皇上过谦了。”长孙无忌抿了口酒,不无奉承地笑着说,“皇上文德武功比起汤、武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与尧、舜等圣贤相媲美,又有何过错可言?”
“辅机,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曲意奉承朕。”李世民眼含微笑地望着长孙无忌说,“这一来是你胸襟宽广,不肯计较朕之过失;二来也是你有所顾忌,怕惹朕不高兴,给自己招来责罚,故而总是奉承朕,甚至是替朕掩盖过错。你善于明哲保身,而不敢秉言直谏,这是你的不足之处呀。”
“皇上,请恕臣直言,此非长孙大人之过也。”魏征直言道,“贞观之初,皇上从善如流,臣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时长孙大人也屡屡进谏,大胆指出皇上的过失,皇上非但不生气,不责罚,反倒给予鼓励与奖赏。如今皇上自恃功高德威,比及古之圣贤而无过,故不乐意接受臣下之谏。每次臣等指出皇上的过失,皇上非但不肯像从前那样虚心接受,闻过即过,反倒无端喝斥,甚至是大加惩罚。长孙大人生性谨慎,不敢得罪人,更何况是皇上。”
“魏征,听你这么说,该是错在朕了。”李世民听魏征如此一说,不由变了脸色,默然半晌又呵呵一笑说,“朕刚才细细想了想,认为魏征所言不无道理。的确,朕近期有些刚愎自用,不大愿采纳你等之良言,如薛延陀和亲之事便是如此。当初若听从众爱卿之言,又岂用枉费那番周折?然在座诸位大臣只有魏爱卿敢直言朕之过失,这令朕未免有些失望啊。从朕即位至今已有十六年,朕变了,诸位爱卿也变了,唯有魏征没有变,依然一如既往地诤谏。魏征秉性刚直,知朕有错必面折廷争,从不委曲退让,从不惧怕惩罚。正因如此,朕对魏征心存敬畏,时刻谨记其言,以防过失。朕有魏征,乃大幸也。”
“臣之所以敢屡屡犯颜直谏,是因为皇上贤明,能宽容臣之粗野鲁莽。若非如此,臣不知死过多少回了。臣能存活至今,深感皇上之容忍。”魏征由衷地说,“今臣已两鬓斑白,且身子骨不争气,陪伴皇上的时日恐不多了。故而,臣望皇上能像贞观之初从谏如流,闻过即改。如此,大唐可兴也。”
“玄成,你别说这种话,朕听了心里难受。”李世民看着魏征一脸病容,自责般道,“都怪朕没好好关心你,让你终日操劳国事,积劳成疾呀。”
“皇上,臣做得不够,辜负了您的厚爱,臣深感惭愧。”魏征歉疚地答道,“臣深蒙皇上厚恩,本当多为皇上分忧,然岁月不饶人,臣老了,不中用了!”
“是呀,岁月不饶人,转眼间你我都青丝成霜雪了。”李世民略带伤感地说道,“玄成,你老了,朕也老了。你看,朕的白发又多了不少。”
“皇上日理万机,无时不在操劳国事,岂能不熬出白发?”魏征心疼地说,“皇上,臣没什么请求,只求你以后保重龙体,多歇息会。”
“玄成,朕谢谢你的关心。”李世民动情地说了句,高举酒杯,诚恳地说,“来,魏爱卿,朕敬你一杯,以感谢你不遗余力为朕纠正过失。”
“臣深谢皇上隆恩!”魏征弯腰致谢,接着用微微发抖的手举起玉杯,咕咚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李世民干了杯中酒,对着众臣哈哈一笑,像是要借此摆脱方才的凝重,使气氛变得轻松愉快。众臣会意,纷纷举杯敬皇上,一边说着轻快的话儿。于是,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显得十分快活。
过了会儿,李世民忽然话锋一转,又重新回到了起初的话题上,眼含微笑望着群臣,不轻不重地说:“朕非圣贤,自当有过,故而得时时自省以改正。你等也非完人,自有优缺点,今日朕便替你等指出来,以互相鉴诫纠正。众爱卿,你们愿意听否?”
“臣等洗耳恭听,请皇上赐教。”众臣不约而同地向皇上拱手说道,皆一副欣欣然的模样。
“好,那朕就不客气了!”李世民哈哈一笑,望着长孙无忌说,“辅机善于避开嫌疑,应答敏捷,断事果决超过前人,然领兵作战,并非你所长也。士廉涉猎古今,心术明正通过,面临危难不改气节,为官不私结朋党,然所缺乏的是直言规谏。唐俭言辞敏捷善辩,善解纷争,却不敢评论朝政得失,喜欢明哲保身。岺文本性情质朴敦厚,文章华美,然持论常依远大规划,自然不违于事理。刘洎性格最为坚贞,讲究利人,然崇尚江湖义气,对朋友有私情。马周处事敏捷,性情正直,品评人物,直抒胸臆,朕近来委事于你,多能称心如意。褚遂良学问优于他人,性格也耿直坚贞,对朕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萧瑀善学能书,骨鲠忠直,不可以厚利诱之,也不可以刑戮惧之,真社稷之臣也,然心高气傲,严厉刻板,不肯容人之短,不善与人相处,故而常违背众意,离群孤立。至于玄龄,你聪明好学,足智多谋,有运筹帷幄、安邦定国之才,然性情温和,对朕唯唯诺诺,不敢犯颜直谏,这点远不及魏征哪。”
“皇上所言极是,臣等定当用心改正缺点,以便更好为皇上效命。”群臣听罢,拱手齐声答道。过了会儿,房玄龄又说句,“皇上知人善任,无人能及。”
“朕身为一国之君,若欲治理好天下,自当知人善任,使每位臣下能够人尽其才,为朝廷效力。”李世民呵呵一说,“众爱卿,朕没让你们屈才吧?”
“皇上圣明!”众臣高声赞道,“皇上知人善任,使臣等能够倾尽平生所学为社稷效力,得以实现心中的抱负。臣等深谢皇上恩德!”
“众爱卿因朕而得以一展才华,立丰功伟绩,名留青史,自当感激朕。”李世民坦率地说,“然朕更应该感激你们,感激你们忠心于朕,忠心于大唐,感激你们尽心尽力为朕操劳,勤勤恳恳事奉大唐。若没有众爱卿竭忠尽力,朕岂能把天下治理好,大唐岂能如此繁荣强盛?故而,臣深深感激诸位爱卿。”
“臣等不敢当。”在座大臣们纷纷起身施礼道,“臣等承蒙皇上错爱,方得出将入相,一展平生所学,为社稷尽绵薄之力。为此,臣等深感皇上厚恩。”
“众爱卿免礼。”李世民对臣下一挥手,接着又感叹道,“朕能与众爱卿共治天下,实乃三生有幸。来,诸位爱卿,为这份君臣之缘,痛饮一杯。”
李世民举起手中金光闪闪的玉杯,一口气将酒喝干。在座众臣陪着皇上,把满满一杯酒干了个底儿朝天。君臣相视而笑,气氛轻松愉快。他们一边饮酒观舞,一边谈笑风生,不时爆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
说笑了阵,李世民忽然又想起了大儿子,就转眼望着太子詹事于志宁问道:“于爱卿,这段时间太子表现如何,是否有所收敛,改正了过错?请如实禀告朕。”
“是,皇上!”于志宁拱手回禀道,“启禀皇上,前番太子在宫中击鼓嬉戏被您教训了番后略有收敛,却不知何故不肯见宫中臣属,终日于内宫饮酒取乐,专听郑、卫等淫靡之音,且与舞伎戏耍无度,有失体统。微臣屡次劝谏,太子殿下非但不听从,反倒对臣怒目横眉,多加斥责,实令臣不知所措。”
“何止恼怒斥骂,差点就要了于大人的命哪。”左庶子张玄素带着丝气恼地抢着说,“皇上恐怕有所不知,前不久太子因宠幸宦官私引突厥人入宫而被于大人直言切谏,太子非但不听,还勃然大怒地痛斥了顿于大人,末了又暗自派人刺杀于大人。好在老天有眼,让于大人躲过了此劫。”
“真有此事?”李世民听了不免大吃一惊,两眼盯着于志宁问,“于爱卿,太子真的派人行刺过你?若真有此事,但说无妨。”
“皇上,张大人所言句句属实。太子殿下的确命人行刺过微臣,只因刺客于心不忍,才没有对臣下手,否则臣今日就不得见皇上了。”于志宁轻描淡写地答道,“然皇上不必为此事动怒,这只是太子殿下一时冲动所为,且已向臣赔过了不是,皇上就不必深责太子了。臣想,太子殿下当会知错改过。”
“于大人,你真是宽容大度呀。”张玄素异样地笑了笑,责怪似的说,“正因你容忍太子,不将其过错禀奏皇上,才让张某受了一棰,至今尚未痊愈。”
“张爱卿,这又是怎么回事,请给朕细细道来。”李世民望着张玄素包扎好的脑袋,惊诧地问,“难道你头部受的伤,也是太子所致?”
“是,皇上。”张玄素不无气忿地说,“启禀皇上,自皇上诏令太子领出所用库府器物不必加以限制,太子殿下便挥霍无度,不过两月就已超过七万之多。微臣见太子骄奢淫逸,不知节俭,便上书劝谏太子殿下厉行节俭,以修圣德。然太子殿下非但不采纳臣的良言,反倒怨恨臣,几日前指使贴心侍卫趁臣上朝之际,暗中用大马棰袭击臣。好在臣命大福大,没有被马棰击中要害,只受了这皮肉之苦。”说时伸手指了指受伤处,不由苦笑了声。
“胡闹,简直是胡闹!”李世民先后听了于志宁和张玄素二位大臣的陈述,不由得勃然大怒,拍着桌案大声说,“朕以为太子当知错必改,修德养性,岂料竟冥顽不化,变本加厉。如今竟敢目无纲纪,胆大包天,行刺朝中大臣,真是令朕痛心疾首,令朕大失所望啊!”
“太子殿下的确荒唐至极,有失威德于天下。”杜楚客看到皇上痛斥太子,便赶紧趁机谏道,“正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易。尽管于大人、杜大人等竭诚尽力辅佐太子,皇上也几次三番地训导太子,然太子殿下依然我行我素,不肯悔过自新。而魏王谨遵皇上教导,修身养性,德才俱佳,当在太子之上。”
“杜大人,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意欲何为?”房玄龄目光冷峻地盯着杜楚客,柔中带刚地说,“太子虽有过失,然仁义宽厚,实乃守城修德之才也。”
“房大人所言甚是。”魏征紧跟着说,“太子殿下虽偶犯过错,然本性实诚仁厚,且得天下人心。臣以为日后多加教导,当能尽善尽美,皇上不必多虑。”
“太子有过,作为其舅父臣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臣没有尽心尽责把太子教好,辜负了皇后所托。”长孙无忌自责道,“皇上,请治臣之罪。”
“辅机,你有何罪!”李世民叹口气说,“若说有过,当是朕也。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太子会做出这种出格之事,皆是因朕管教无方。”
“皇上无须自责,此乃太子殿下不听劝教,以至如此。”杜楚客拱手说道,“魏王能听从皇上劝诫,努力修身养性,以至德才兼备,可为皇子楷模也。”
“杜大人言过其实了。”房玄龄知道杜楚客的良苦用心,针锋相对道,“魏王虽有才学,文章出众,然其为人奸猾,不似太子仁厚,岂可为皇子楷模?”
“皇上宠爱魏王甚过太子,难道房大人会看不出来?”杜楚客气急而笑道,“皇上常往魏王府,与魏王畅谈政事,赞魏王深知治国之道,这不正表明……”
“表明什么?杜楚客,你又在妄加揣测。”李世民不想再让杜楚客说下去,像是怕揭穿了藏在心底的秘密,于是立即板着面孔制止道,“朕的确宠爱魏王,但这仅仅是因为他乖巧听话,在诗文方面与朕有共同兴趣。至于朝政之论,朕对每位皇子都精心教导,若有可采取之处,不论是魏王还是太子皆采纳。太子虽顽劣不改,然秉性仁厚,假以时日当悔过自新,足可以威德服天下。望诸位爱卿能明白朕之心意,切不可因朕宠爱魏王,而妄加揣测。”
“臣知错,请皇上恕罪!”杜楚客见皇上如此严厉,心头不由扑通一跳,慌忙弯腰施礼请罪。
“皇上圣明!”魏征拱手赞道,“太子虽有过失,然非大逆不道,自当宽恕其过,然后再严加管教,必可成大器也。再者太子乃嫡长子,不可轻易动之。”
“魏爱卿言之有理。”李世民若有所思地说,“昔日周幽王、晋献公皆因废长立幼而招致社稷危亡,汉高祖也差点因忘掉太子造成朝廷动荡。前车之鉴,朕不可不引以为戒。太子虽犯有过失,做出荒唐之事,然朕依然宠爱他,并相信他能够明白事理,悔过自新,不会辜负朕对他的期望。”
“皇上圣明!”房玄龄弯腰拱手道,“近因魏王常随皇上身边,使朝中一些大臣突生疑义,颇多附会。今皇上已将太子、诸王定分,使他们各安其位,实乃明智之举。如此一来,诸王可安分守己,太子也可安于东宫,潜心读书,苦学治国之术。只是臣才疏学浅,还望皇上能命才德俱佳之臣辅弼太子。”
“玄龄所言甚是。”李世民想了想,转眼望着魏征笑道,“魏爱卿忠直无人能及,且才学过人,朕命你为太子太师。爱卿,肯替朕辅佐太子否?”
“臣承蒙皇上厚恩,岂敢不尽心为皇上效命?”魏征听罢,连忙起身施礼道,“只是臣才疏德薄,加之身体不好,怕是会耽误了太子,请皇上选贤士。”
“爱卿,朕知你因劳成疾,本不该烦劳你。然朕视你为商山四老,可替朕力保太子之位。”李世民诚恳地说,“爱卿若肯入东宫,不仅可为朕训导太子,也可此杜绝天下人之疑心。如此,朕便可高枕无忧矣!”
李世民又握住魏征的手,其情甚是殷切。魏征看见皇上如此器重自己,又想起昔日知遇之恩,沉吟半晌便答应了皇上的请求,愿带病进东宫辅弼太子。李世民听了很是高兴,连声称赞了一番魏征,然后又特意敬了他一杯酒。魏征见皇上如此厚待自己,不免感激万分,发誓要替皇上把太子教好。
魏征向来说到做到,次日他便拖着有些乏力的身子独自前往东宫,原以为太子当亲自前来迎接他这位德高望重的太师。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刚到东宫门口就被侍卫挡住了去路。这不禁令他感到讶异与愤怒,瞪大眼睛冲着那群穿戴不整的侍卫厉声喝斥,大声命令他们放行。然而,那几个小侍卫不懂事,仗着有太子撑腰竟敢不把太子太师放在眼里,举着刀枪把他挡在门外,死活也不让他进来。魏征怒不可遏,从腰间抽出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指着侍卫喝句此乃皇上所赐尚方宝剑,面剑如面圣,谁敢不从格杀勿论。侍卫见了尚方宝剑,不由大惊失色,吓得纷纷往后退。魏征冷哼一声,带剑进了宫门。
这会儿,太子李承乾正在宫内跟那些穿着突厥服饰的宦官戏耍,玩得不亦乐乎,忽见一侍从慌慌张张跑进来,像被扫了兴似的勃然大怒,指着那位身材瘦小的侍从破口大骂,随即又顺手取过皮鞭准备鞭笞他。小侍从见状,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就跪地磕头,一边结结巴巴地禀报太子魏征魏大人来了。李承乾听说刚刚上任的太子太师来了,不禁一阵心慌,赶忙命那几个宦官脱去胡服,以免遭魏征责备。
可惜的是,还没等宦官离去,魏征就大步跨进了门槛,瞧见太子身后那几名手里拎着胡服、畏畏缩缩的宦官,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绷紧了面孔。他拿眼狠狠地瞪了他们一下,却没说什么,只上前一步向太子行礼问好。李承乾故作镇定地回过礼,又态度诚恳地请太师入内歇息。这时候,那些机灵的小宦官趁机溜走。魏征见了也不喝斥,而是很客气地把太子请到长孙皇后的灵位前。李承乾对魏征这一举动感到不解,但还是乖乖向母后跪拜。
过了会儿,魏征一脸严肃地质问太子:“太子殿下,您是否还记得皇后生前对你的教导,是否还记得皇后临终前对你的叮嘱?”
一提起母后,李承乾立即就陷入到思念的忧伤之中,声音低沉地答道:“本宫一生最爱的人就是我母后,母后的话本宫岂敢忘记?”
“既然殿下把皇后的话铭记于心,那为何不听从皇后的谆谆教导弃恶从善,潜心读书,努力学习治国之术呢?”魏征责备道,“时至今日,殿下依然游猎嬉戏,不务正业,挥霍无度,骄奢淫逸。东宫之臣出于为太子着想,屡屡进谏,然太子非但不听,还多加斥责,末了竟然做出行刺太子詹事于志宁和左庶子张玄素二位大人之恶事,致使皇上龙颜大怒,痛心疾首。殿下是大唐太子,未来的天子,怎能做出这种不仁无德之事?如此,你又以何服天下之人?”
李承乾得知父皇知道了他的所为,不由吓得浑身颤抖了下,舌头打着卷儿低声问:“太……太师,我父皇知道这事,那他怎么说我,会不会惩罚我?”
“皇上怒不可遏,当众拍案要拿你问罪,后经房玄龄大人,还有你的舅父长孙大人苦苦相劝,才决定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魏征如实地答句,接着又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太子殿下,你真糊涂啊,怎么能这样对待一心为你好的于大人和张大人?倘若你母后地下有知,非痛骂你一顿不可。”
“太师,本宫知错了。”李承乾听说父皇不追究他的过错,那颗悬着的心砰地声着地了,接着又很真诚地悔过道,“本宫也知于志宁、张玄素二位大人是真心为我好。本宫只因他们管得太严,心生怨恨,后又因喝多了几杯酒,一时冲动才做出那种蠢事。本宫向太师保证,以后不再犯这种错。”
“殿下,你不能再有过失了,否则皇上绝不会轻饶你。”魏征语重心长地说道,“太子想必也清楚,朝臣中不少人在背后纷纷议论魏王,以为魏王才德皆在你之上,入主东宫也未尝不可。事实上,皇上也很赏识魏王,对魏王宠爱有加。倘若太子不思悔改,不奋发上进,谁能保证有朝一日不为魏王所取代?”
“对魏王之事,本宫早有耳闻,只是不大把它放在心上。”李承乾假装镇静地说道,“其实,本宫早知李泰野心勃勃,变着法子讨好父皇,又利用文学馆大肆招募死士,欲仿效当年父皇所作所为。然本宫相信他的阴谋是不会得逞,因为父皇不敢废长立幼,以免引起朝廷动荡,甚至重现当年玄武门之惨剧!”
“殿下,你只说对了一半。”魏征指出道,“的确,皇上不想废长之幼,不想再看到兄弟相残的悲剧,可是你若不弃恶从善,继续胡作非为,一旦令皇上忍无可忍,依皇上的脾气肯定会废掉你,让有才德的皇子坐上东宫之位。所以,太子你得尽快改掉自身毛病,修身养性,在才德上出类拔萃,让皇上赏识你,器重你。唯有这样,你才能牢牢地占据东宫之位,到时顺利继承你父皇的江山。若不听微臣之言,一旦被废黜,下场有多惨,想想隐太子就明白了。”
“太师所言不无道理!”李承乾想起大伯李建成,心头不由猛地一跳,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惶与紧张。默然会儿,他沉吟着说,“魏王李泰虎视眈眈,对东宫之位觊觎已久,其为人阴险毒辣,比起父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让他有机可乘,后果将不堪设想。本宫的确得小心提防他,否则别说保住太子之位,恐怕到时连性命也得丢掉,就像我大伯一样。这……这实在是可怕,太可怕了!本宫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头上,所以得想办法对付李泰。”
魏征心头一阵暗喜,却仍旧板着脸说:“既然太子明白所处形势,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危机,那就应当立即行动起来,尽快将魏王的势头打压下去。”
“太师说的对,本宫无论如何也得把李泰压下去,否则永无宁日!”李承乾咬着牙说句,随即又皱着眉头说,“只是……本宫不知如何做,请太师教我。”
“皇上命臣辅弼太子,臣自当尽心尽力,以不负皇上所托。”魏征郑重地说,“只要太子肯从善如流,臣定当知无不言,替殿下出谋划策。”
“本宫一向敬重太师,岂有不听之理?”李承乾十分认真地说,“只要太师之计能压制魏王,本宫一定言听计从。请太师赐教,本宫洗耳恭听。”
“微臣承蒙太子敬重,自当竭诚尽力辅佐殿下。”魏征向李承乾拱手施了一礼,指教道,“微臣以为当务之急,太子当收住性子,不可再游猎嬉戏,当安下心来苦读圣贤书,修炼为君之道,研习治国之术,提高自己的才德。同时太子要近君子,远小人,尚节俭,戒奢侈,使自己的德与行达到皇上的要求。这些至关重要,但还不够,殿下得经常出宫,参与朝政,向皇上展示治国才干,好让皇上赏识你,信任你。若殿下能做这些,太子之位当可无忧矣。”
“太师所说实乃金玉良言,本宫自当牢记于心,并将之付诸行动。”李承乾听了,甚是欢喜,信誓旦旦地答道,“请太师放心,自今日起本宫便依太师说的做,绝不食言。”
说完,他又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向自己所敬重的老师深深一拜见,其诚意的确令人深信不疑。
然而,魏征太了解李承乾,怕他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于是,沉默了下,他扭头注视着长孙皇后的灵位,表情严肃地对太子说:
“殿下言语反复,屡教不改,实难令微臣置信。若殿下真有此心,就请对着你母后的灵位起誓。只有这样,微臣才敢相信殿下。太子,请吧!”
“太师,何故如此信不过本宫耶?本宫可欺骗天下任何人,却不敢欺骗太师也。好,本宫这就起誓。”李承乾苦笑了笑,然后跪地母后的灵位前发誓。
魏征瞅见太子神情庄重地发毒誓,感到相当满意,心想这回太子该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了。看太子发完誓,他赶紧上前一步,弯腰将他扶起来。
李承乾果不食言,从此以后再也不跟宫中侍从游猎嬉戏,胡闹一气,而是日夜关在书房里苦读圣贤书,用心钻研为君之道治国之术,为此才能和德行都得以迅猛提高。与此同时,他还积极参与到朝政之中,常跟父皇认真探讨各项政策举措,不时提出切合实际的建议,且皆被父皇采纳,为此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信心也因此而得到空前的高涨,干劲也更加足了。不仅如此,他还厉行节俭,将往日铺张习气强行戒掉,开始过起简朴的生活。
太子妃见夫君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常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当然,这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绝非梦境。为此,她感到非常高兴,几乎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不过,欣喜之余,她明白这一切都是拜太子太师魏征所赐,若没有他有心良苦的劝谏,太子是绝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变化和进步。她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贤慧女子,正因如此,她决定要好好酬谢太子太师一番。一日,她备好一份厚礼,打算待魏征入宫时亲自送给他。谁知直到天黑,魏征也没有出现在东宫。这不仅让她着急,就连太子也感到莫名其妙,同时头脑里闪出个不祥的念头,焦虑不安。
于是,李承乾当晚就命人备车,前往魏府看望太师,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今日没能按时入宫教导自己。穿过条长长的大道,又绕过几条窄窄的小巷,他终于来到了魏府。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来魏征家,原以为他的宅邸应该很气派很豪华,谁知抬头一望,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座破旧不堪的小宅院。这……这怎么会是当朝名相的住处?李承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擦了把眼,又眨了几眨,直到昏暗灯光下那个苍劲有力的魏字映入眼帘,才不得不相信面前这座寒碜至极的宅院就是太师的家宅,同时内心泛起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涩。沉默了会儿,他迈开脚步,朝泛着暗红亮光的大门走过去。
魏府老男仆听说太子驾到又惊又喜,慌忙往闪着灯光的屋内扬声禀报,一边抖索着双手打开门,点头哈腰地请太子殿下进堂屋坐。李承乾穿过整理干净的前院,来到简朴整洁的厅堂。迎接他的只有魏征的夫人裴氏和几个家仆,却不见一向以礼待客的男主人,这不禁令太子感到诧异。难道魏征给父皇连夜叫去商议大事了吗?倘若如此,那也真是太不巧了。裴氏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她见了太子殿下,慌忙上前施礼寒暄,请他就座。李承乾也不讲究,在厅中那把老掉牙的太师椅上坐下,从女仆手中接过茶碗喝了口略带苦涩的粗茶,然后很客气地向魏夫人打呼太师上哪儿去了。裴氏听人提起夫君,不由一阵难受,低沉着声音说自家相公病倒了。李承乾听说魏征病了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跟随魏夫人朝右边的房间里走过去。
一脚跨进了房间,李承乾又不免吃了一惊,没想到堂堂大唐宰相的居室竟然是间简陋的偏房而非装饰华丽的正寝。他两眼匆匆地打量了下置身其中的卧房,然后快步朝床前走过去。此时,魏征正躺在病榻上低声呻吟,听到有人在耳边叫唤自己,便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放眼一望,见站在自己床前的人竟然是太子殿下,不由大吃一惊,慌忙欠身致谢。李承乾瞧着魏征那张憔悴不堪的面容,心里一阵难过,眼里忍不住泛起层水雾。他做梦也没想到不过两天的时间,自己所依赖的太师居然变成了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它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黯淡无光,向他透出不祥的征兆。
李承乾强忍住内心的悲伤,挤出丝笑好生宽慰了番病入膏肓的太师,然后便向他告辞。出了魏府,他没有立即回东宫,而是连夜前往父皇的寝宫,猜想父皇还不知晓魏征生重病,要不也不至于连他这个太子什么也不知道。他确实很聪明,一猜就中。当他来到宫中向父皇禀告魏征躺在病榻上时,李世民一脸茫然,什么也不知道,眼睛里充满了诧异与伤感。李承乾见父皇不知情,暗自怨怪起父皇不关心自己的大臣。沉吟一下,他索性把太师家的情况简明扼要地禀奏父皇。李世民听说魏府寒碜至极,宰相家竟然无正寝,万分错愕,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样子。考虑了会儿,他便决定将自己修建寝殿的木材全拿去给魏征建造大屋,以表彰他节俭之风,同时还嘱咐儿子这段时间常去太师家看看,以尽师生之情。李承乾听了,连连点头称好,态度很是诚恳。
第二天一大早,魏征家的院子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人来人往,不时发出阵木材着地的撞击声。这动静不小,把躺在病床上的太师惊醒了过来,他缓缓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冲着房门外呼老伴,想问过究竟。恰好这时,裴氏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带着几分惊喜告诉夫君皇上命人替他盖新房。魏征听后,足足愣怔了一分钟之久才缓过神来。他打心里感激皇上这份深情厚意,深陷的眼窝子里有泪水在打着转儿,却因舍不得破费府库银两而不想接受皇上这份好意,于是张口嘴巴,操着沙哑的嗓音吩咐老伴即刻前去劝阻。裴氏明白夫君的心思,也不劝他,只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
负责建房的人听说魏征不想受到惊扰,先是一愣,接着就命令那帮木匠暂停手上的活儿。过了会儿,他出了魏府,急匆匆地前往工部尚书那儿汇报情况。杜楚客得知魏征不让建房,感到难以理解,兀自摇头笑了笑,然后便前往宫中禀奏皇上。李世民得到奏报,感慨了一番,对魏征的节俭品质大加赞赏。沉吟会儿,他决定这回不再听魏征的话,强行给他建造一座气派的官邸。于是,他命令杜楚客按原计划给魏征建房,且必须在五天内竣工。
正因如此,没过半个时辰,魏征的耳朵里又重新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由得皱紧眉头,没好气地问身边的老伴到底有没有替自己前去劝阻。裴氏一脸无奈地回答他,说自己出去劝了好几次,可那些人就是不听。魏征听后心里忽然明白了过来,就连忙艰难地欠起身,说是要去见皇上。裴氏看到夫君病得都快不行了,再经一番车马颠簸那还不要了他的老命,故而便好言相劝。谁知魏征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不管夫人好说歹说,就是逼她扶自己出去坐马车,前往宫中见皇上。裴氏怕惹夫君动肝火,气坏了身子,末了只好把他扶下床。没过多久,魏征就在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出大门。
工程负责人桓大人见了太子太师,连忙上前行礼。魏征和颜悦色地回过礼,接着又板着面孔问他为何不听夫人之劝停止建房。桓大人嘻嘻一笑,说这是皇上的意思,他可不敢抗旨不遵。其实,魏征早就明白了此事的原委,自然也就不好再责备桓大人了。沉默片刻,他又为刚才的不是向桓大人赔了个礼,然后命长子魏叔玉备车。魏叔玉知书达理,很有孝心,看见父亲大人病体衰弱,不胜车马劳顿,便恳求父亲进屋歇息,自己代他前往。魏征不听,非要亲自面见皇上不可。末了,魏叔玉也怕惹父亲大人动怒伤身,只好跑去院门前备车了。魏征见儿子乖乖服从自己的命令,满意地笑了一笑。
不多时,魏叔玉又踅回了院子,特来请父亲上车。这时,魏征正立在淡淡阳光下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工匠,不时劝他们停下来歇息。可工匠们不听他的话,只对着他温和地笑,个个依然故我着忙着手头的活计。他感到很无奈,只好摇头苦苦地笑,见儿子过来了,便急不可待地迈开脚步朝前走,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不由晃了两晃,眼看就要倒下去。好在这时候魏叔玉一个箭步冲上前,将父亲稳稳扶。他看了衰弱不堪的父亲,心疼得要命,禁不住又好言相劝。魏征性子很倔,认定的事一定要做,所以不论儿子怎么劝就是不听,末了竟气哼哼地呵斥起长子来。魏叔玉无奈,只好搀着父亲往院门口走过去。可还没走出两步,就从院门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魏征听了,不由怔了怔,以为是自己病糊涂了,居然产生了幻听。
还没等魏征回过神来,銮驾就在长满花草的院门口停了下来,紧接着皇上便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车辇。院子里的人瞅见了皇上,慌忙伏地跪拜,高声万岁万岁万万岁。这齐整而洪亮的叩拜声把魏征震醒过来,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皇上,激动了叫了声皇上,就举步欲跑上去。李世民面带笑容,朝魏征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魏征见了皇上,颤抖着身子欲跪地叩拜。李世民见了,赶忙扶起他,嘴里连声说爱卿免礼免礼。魏征直起腰,颤巍巍地向皇上拱手行礼,随即就领着皇上往里屋走去。李世民搀着老臣的手臂,放慢脚步向那扇旧得发黑的大门走过去。
进了厅堂,李世民在陈旧的椅子上坐定,放眼打量了番屋内的摆设,心酸得不得了,先是高度赞扬了回魏征一生节俭的品格,然后又自责没能好好关心照顾身边这位大功臣。魏征听了皇上热乎乎的言语,感动万分,差点就要热泪盈眶了。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后,便拱手向皇上进谏,请求他停止为自己建造府邸。李世民明白魏征的心迹,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说这回无论如何也不会采纳他的谏言。魏征见皇上态度如此坚决,知道再说也不管用,只好叹口气不再吭声了。侍立在一旁的魏叔玉见父亲迟迟不向皇上道谢,就赶紧上前一步代父向皇上跪地叩谢。李世民呵呵一笑,道声免礼。
过了会儿,李世民便仔细询问起心腹大臣的病情,看着魏征憔悴不堪的病容,忽然间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心情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他真没想到几日不见,自己所倚重的老臣竟然病成这样,这令他感到惊诧而又难受。魏征为了不让皇上担心,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撒谎说自己只是偶感风寒,在家歇息几日就没事,然后又替自己不能为皇上效力而致歉。李世民了解魏征,知道他不会轻易让人为自己操心,也不愿把自己的痛苦让别人分担,哪怕一丁点儿也不肯。他被这位才高德厚的老臣深深折服了,心中涌起一股敬佩之情。他需要这样的臣子,需要他替自己纠正过错,使自己更加完美无缺。正因如此,他迫切希望面前这位病入膏肓的老臣能尽快好起来,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一同研讨圣贤之道,共商治国之计。为此,他决定不惜一切也要把这位铁骨铮铮的诤臣治好。这么一想,他当即决定命御医前来为魏征治病。魏征听了很是感动,却再三婉言谢绝皇上的好意,然皇上心意已决,只好起身叩谢。
李世民陪着魏征聊了好长一段时间,言语温婉地劝他不必挂念朝中之事,安心养病就是了。魏征见皇上如此关心体贴自己,感动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永远陪在皇上身边,竭尽全力为他效命啊。然而,他知道天命不可违,自己于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恐怕再也没机会回到太极殿,回到东宫了。此刻,他突然想起了太子,担心因自己的离去会毁掉这个孩子的大好前程,于是趁皇上在自己身边时不知疲倦地表扬太子的进步,不止一次地叮嘱皇上千万不要有废除太子的想法。李世民对太子的改过和进步也表示出了极大的肯定,笑呵呵地说这么好的太子哪能废除呢。魏征听皇上这么一说,心里面踏实了不少,蜡黄蜡黄的脸上露出丝欣慰的笑。看看时间不早,他又请皇上回宫歇息。李世民点点头,便动身回宫。
恭送皇上之后,魏征突然间感到浑身一阵虚脱,两眼直冒金星,忍不住啊地一声栽倒在湿冷的地面上。魏叔玉见状,吓得大喊一声父亲,跑上去将他扶起。紧接着,裴氏领着老二魏叔琬、老三魏叔璘从厢房里跑了出来。兄弟三人一阵手忙脚乱,才把昏厥的父亲抬进了房间。裴氏略懂中医,伸手掐了阵穴位,才把昏沉沉的夫君弄醒了。魏征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两眼无神地扫了眼围在床边焦虑不安的妻儿,歉疚似的笑了笑,然后轻叹了声,又微微合上那双浑浊的眼睛。从那以后,魏征再也没有下过床,尽管有朝廷御医的精心医治,可他的病日胜一日地沉重起来了。
五天过后,一座崭新的房屋就矗立在魏府大院中。那天,李世民又亲自来到魏府庆贺乔迁之喜,赐给魏征一套普通的家具和素褥布被,并命中郎将替魏府宿卫。魏征得知皇上前来,挣扎着起身前去迎接,却因身子过于虚弱,怎么也起不了床,只能在心里埋怨自己病而无用,气得直呼呼喘息。就在这时,李世民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来到魏征的病床前询问病情,见他几日过后非但没转好反倒越发沉重,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心里清楚魏征这回真的是在劫难逃,自己不得不失去这位知交了。为此,他内心充满了惋惜与痛苦,脸上却依然挤出丝笑容,拿好话宽慰他,说着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魏征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并不怎么痛苦,反倒是看见皇上难过深感过意不去,消瘦的面颊上凝着层满是歉意的笑。缓了口气,他声音低缓地向皇上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接着又劝他不必为自己的病担心,更不必为自己的生死而难过。李世民听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久久地凝视着枯瘦如此的心腹之臣,目光中流露出怜惜、无奈与良苦。好一会儿后,他才打起精神陪魏征说话,一道回忆着他们共同走过的峥嵘岁月,回味着其间的甜酸苦辣。
聊着聊着,魏征的脸上就泛出了兴奋的光,露出了动人的笑容,显出了往日的活力与生机。默然会儿,他深沉地感叹自己跟着皇上没有虚度此生,可死而无憾矣。李世民看到魏征这么开心,心情也好转了些,面带微笑地继续同他一道回忆过去,似乎想让往日的美好冲淡眼前的忧伤与痛苦。君臣二人仿佛忘记了压在心里的那份沉重,用轻松愉快的语调谈着他们共同拥有的过去,畅想着谁也无法预料的未来。时光在这份难得的愉悦中飞快地流逝,直到侍从前来提醒皇上日近中天,李世民才停下话题,转而劝魏征好生养病,然后起身告辞。魏征望着皇上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禁一阵悲伤,两颗眼泪滚了出来。
这期间,太子李承乾几乎天天前往魏府探望太师,热切盼望着他的病情能够尽快心转。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不管御医怎么努力,也不管服用多少良药,太师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起来,根本就看不到康复的迹象。面对这种情形,李承乾感到无比难过,还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惶。的确,在他眼里魏征算得上是东宫的坚实后盾,是他保住太子之位的强大力量。他清楚魏征在父皇心目中的分量,有他保护自己,就算出了什么差池也能平安无事;有他镇守东宫,就算魏王蠢蠢欲动,也不敢出手威胁自己。正因如此,他强烈期盼着奇迹的出现,日夜祈祷着神灵能护祐太师,好让他逃过鬼门关。他不敢面对魏征这座靠山轰然倒塌所带来的灾难,不敢想象没有太师辅弼的日子该如何应对魏王咄咄逼人的架势。然而,上天并没因此而垂怜他,该来的终将降临。
半月后的一天上午,正当李世民与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等大臣在政事堂议事时,突然内侍跑进来禀报魏征病危。李世民听到这个噩耗,整个人都惊呆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从椅子里站起身,领着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出了大殿,匆匆忙忙朝魏府赶去。
当李世民来到时,魏征已奄奄一息。他听到皇上那一声声急切的叫唤声,眼睛动了动,然后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微微地张了双眼。他看见皇上、太子、房玄龄、褚遂良等人都站在床前,心里好生感动,空洞无神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他知道跟皇上他们诀别的时候到了,想坐起来同他们说几句告别的话儿。于是,他动了动,想欠身坐起来,浑身却没有一丝力气,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抬眼望着皇上他们歉意地笑了笑。
李世民瞅着奄奄一息的心腹大臣,悲伤万分,俯下身轻轻地拉住魏征瘦骨嶙峋的手,饱含深情地凝视着他。魏征从皇上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心底不禁涌起阵悲伤与不舍之情,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沿着苍白如纸的面颊滑落在枕上。李世民伸手轻轻地为他擦去眼泪,自己也忍不住鼻头发酸,两眼慢慢湿润起来,尽力控制自己,才没让泪水流出来了。过了会儿,他动情地对魏征说:“魏爱卿,是朕让你积劳成疾,以至于如此,朕对不起你呀。现在你什么也不必想,安心养病。朕还等着听你的诤谏呢,你可千万不能……”
“皇上,微臣恐怕不能再陪在您身边,不能再为朝廷效力了。”魏征用微弱的声音说,“臣真想再替皇上出把力,以报答皇上的厚恩,可天不遂人愿。”
“爱卿,你替朕操劳一生,为社稷操劳一生,该是朕有负你啊。”李世民真诚地说,“倘若没有爱卿,朕恐怕是不能把天下治理好。朕深深感激你啊。”
魏征缓慢地说:“微臣出身低微,才疏德薄,且是戴罪之人,承蒙皇上厚爱,方得以为社稷效命,为天下百姓尽绵薄之力。臣深感皇上厚恩。”
“爱卿,你不用感谢朕,是你的才智和德操征服了朕。”李世民赞扬道,“你忠贞耿直,铁骨铮铮,敢为社稷冒死进谏,实乃天下第一诤臣也。”
“能得到皇上这般评价,臣深感欣慰。”说到这儿,魏征已是泪流满面,看见皇上的眼里也有泪光在闪动,抱歉地说,“皇上,微臣让你难过了。”
“玄成与朕虽是君臣,却有着至深的情感,朕今日见你如此这般,岂能不悲伤?”李世民含着眼泪说,“倘若玄成不幸离朕而去,朕该如何是好啊?”
“人生有命,难免生死别离,皇上不必为此难过。”魏征深情地劝道,“臣走后,皇上务必保重龙体,切不可操劳过度。”
“好,好,魏爱卿,你放心吧,朕一定会保重自己的身体。”李世民感动地点头答道,“朕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天下苍生保重身体,爱卿尽管放心。”
“皇上能这样想,微臣便可放心走了。”魏征气若游丝般地说了句,然后又缓缓把目光移向身边的太子,断断续续地说,“太子殿下……老夫恐怕不能……辅佐殿下了。殿下……你一定要亲君子,远小人……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你一定要……克己勿纵……修身养性……以德服人哪。”
“魏太师……”李承乾一头扑倒在魏征床前,按捺不住内心的悲痛,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像个任性的孩子似的喊道,“太师,你不能走,不能走!”
“太子殿下,你不要哭……你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坚强,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要坚强,知道吗?”魏征抖抖索索地拉住太子的手,声音低沉而有力地叮嘱道,“殿下……你千万要记住太师所说过的话,千万要……记住你母后说过的话。太师走后……你千万不能消沉……一定要振作,因为你是太子。”
李承乾已是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不住地点着头。魏征看见太子哭得这么伤心,心头一阵难过,眼泪又禁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喘了口气,他缓缓地转动着有些呆滞的眼珠,把目光移到一脸悲伤的房玄龄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殷切之情。迟疑了会儿,他才开口托付道:“玄龄兄,你是太子少师,又受皇后重托,当得尽力帮助太子。愚弟走后,你得替我把太子教导好,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要不怎么对得住皇后呀?”
“贤弟说的是,愚兄一定会尽力而为。”房玄龄郑重地答了句,随后又问道,“贤弟,你还有何事要愚兄去办,只管吩咐好了。”
“玄龄兄,弟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说时魏征把眼光投到长子脸上,声音微弱地说道,“叔玉还未成家……这事……就拜托仁兄你了。”
房玄龄弯下身,握住魏征的手,语气肯定地答应道:“贤弟,你尽管放心,愚兄一定会替叔玉找个好媳妇。”
“好,好,那就有劳玄龄兄了。”魏征望着房玄龄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微微合上眼。此刻,他浑身感到一阵难受,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要结束了。
沉吟会儿,李世民忽然说:“魏爱卿,朕已决定将衡山公主许配给叔玉,让玄龄做大媒,你看如何?”
“皇上,这,这……皇上隆恩,臣无以报答啊。”魏征听了,猛地睁开眼,感动万分,接着又吃力地对儿子说道,“叔玉,快……快叩谢皇上。”
“叔玉拜谢皇上赐婚之恩,皇上大恩大德,臣没齿不忘。”魏叔玉听说皇上招自己为驸马,先是一怔,紧接着就伏地叩拜。拜毕,他又来到父亲身边。
这时候,魏征已经昏死过去了。魏叔玉见状大惊,慌忙一把抱住父亲的头,不停地呼喊着。好半天,魏征才微微地张开了眼睛,目光游移地望了眼站在床边的皇上、太子、房玄龄等人,然后就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便身子一抖,头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一代名相,就这样离开了人间世。
魏征的死令李世民悲痛万分,当晚便留在魏府为他守夜,以尽君臣之情义。次日,他又下旨罢朝五日,命九品以上文武百官为魏征送行,赐羽葆、鼔吹、班剑四十人,陪葬于昭陵。
魏夫人听说皇上要以一品官的礼仪厚葬魏征,甚感不妥,连忙前往皇上面前辞谢。她以为夫君平日生活简朴,不喜欢奢华,今以一品官礼仪厚葬,并非亡者的心愿,恳请皇上遵从亡夫的遗志,一切从简。李世民对魏征感情很深,当然希望葬礼隆重,以显示自己对这位心腹之臣的厚爱,以及对他功绩的表彰。然而,在裴氏及魏叔玉兄弟的苦苦恳求之下,最后他还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为了表达对魏征的敬重,他亲自为魏征撰写碑文,书写墓碑。魏征出殡那天,他又登上禁苑西楼,望着缓缓前行的灵车忍不住失声痛哭,悲痛万分。
长孙无忌见了,含着眼泪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皇上当节哀顺变。再者,魏大人临终前也再三叮嘱皇上要保重龙体。今皇上如此悲伤,倘若魏大人亡灵有知,当不得安息。”
“辅机,你说的对,朕是不可因魏征离去而忘掉他的劝谏,可朕实在是无法克制内心的悲痛。”李世民抹去眼角的泪痕,感叹道,“朕与魏征相处近二十载,感情极深,一朝永别,岂能不肝肠寸断乎?魏征为人忠直敢谏,使朕从中受益匪浅。若无魏征,朕不知将犯下几多过失,惹天下人几多非议哪。”
“皇上所言甚是。”长孙无忌由衷地说,“魏大人才高德厚,敢犯颜直谏,免去皇上不少过失,使皇上实现了天下大治的宏愿。今大唐四方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这其中有魏大人不少功劳啊。今魏大人离世,皇上当失一诤臣,甚为可惜。然天不假年,魏大人驾鹤西归,只能徒唤无奈。”
“是啊,天不假年,朕之奈何奈何!”李世民喟然长叹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亡;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一走,朕痛失一镜矣。魏征乃天下第一诤臣,又有谁能替代他?往后朕之过失,又有谁敢冒死进谏?料想此事,朕岂能不伤悲乎?”
说到后面,李世民不禁悲从中来,难以自持,不由得涕泪横流。长孙无忌见状,慌忙劝慰,一边搀扶着悲伤过度的皇上,缓步朝楼下走去。
魏征的不幸去世,不仅对朝廷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同时对东宫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李承乾心里清楚魏征不在,东宫的支柱便轰然倒塌了,内心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惶恐与不安。按说这种时候他应该听从魏征的遗训坚强起来,努力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争取父皇的信任与宠爱,如此太子之位便可安然无恙。然而,他天生就是个意志薄弱的人,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遇到挫折便心灰意冷,萎靡不振。这不,他为太师送过葬后就整日呆在宫内借酒浇愁,什么正事也不干,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是变本加厉。太子妃见了,心里很难过,清楚太子这样颓废下去迟早会被父皇抛弃,到时下场会很惨。于是,她就想方设法地鼓励太子振作起来,努力向父皇表现,以此压倒自己的对手。然而,李承乾非但不听太子妃的劝诫,反倒无端地怒斥她,甚至是打骂她。太子妃委屈得直躲在房间里偷偷流眼泪,可还是不想轻易放弃太子,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拯救太子。考虑一番后,她决定去找房玄龄。
前段时间由于皇上任命魏征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以为有魏征这个严厉的老师管教太子,自己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因此极少去东宫了。也正如此,李承乾跟他的关系渐渐疏远了。这不,当太子妃领着房玄龄来到李承乾跟前时,他居然像没看见似的不搭理,摆出太子的架子不给自己的老师行礼。房玄龄也不计较,笑呵呵地上前一步拱手向太子施了一礼,然后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心平气和地跟太子谈心。其实,这也没什么特别的新意,大都是老调重弹,劝太子振作精神,奋发上进,做一个皇上喜欢的储君。尽管如此,房玄龄说得依然很认真很恳切,那份期盼太子能够悔过自新弃恶从善的愿望依然十分迫切。可惜的是,李承乾根本就不想听房玄龄的话,更不会按照他说的去做,所以等房玄龄走后,依然设宴饮酒,在沮丧消沉中打发时光。
一日,汉王李元昌领着位乐童兴冲冲地来到了东宫。此时,李承乾正独自坐在宫中饮酒,醉眼迷蒙地看到一位面若玉盘、眼似寒星的美貌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兴奋起来。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少年看了好半天,那神情似乎完全被他的美色吸引住了。待回过神儿,他扭头向身边的叔父打听这个少年的来历。李元昌瞧见太子爱不释手的模样,不由嘻嘻一笑,然后告诉他这位美貌少年是太常寺的乐人,能歌善舞,十分讨人喜欢。李承乾听了,大喜,当下便命侍从添酒加菜,重开宴席。不多时,李承乾、李元昌、贺兰楚石、赵节、杜荷、李安俨等人便觥筹交错,畅饮起来。
李承乾一边举杯慢饮,一边欣赏歌舞。但见殿中那位美貌少年翩翩起舞,歌喉珠圆玉润,情态撩人心魄,远胜过身旁那些如花似玉的舞女。一时间,他被少年优美的舞姿和动听的歌声深深迷住了,几乎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他沉默不语,含着笑意的眼睛久久凝视着少年,到后来竟连酒也忘了品饮,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那美貌少年极为乖巧,瞧见太子对自己着迷,就学着狐媚女子的伎俩向他抛媚眼,暗送秋波,像女人那样勾引他。这一招还真管用,把个太子弄得心猿意马,完全忘了面前这个尤物与自己同类,眼神变得很暧昧,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身边的汉王见太子如此情状,嘻嘻一笑道:“殿下,看来你挺喜欢这个乐童呀。也是,这小子长得像女孩,貌美若花,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西施嘛。唉,只可惜了他是个男的,跟你我一样。”
“这有什么,我就喜欢他。”李承乾脱口而出,两眼依旧盯着旋转于舞女丛中的少年看,“看到他,我便觉得天下女子皆奇丑无比,西施也不例外。”
“什么,殿下你说什么?”李元昌不无夸张地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乐童一惊一乍地说,“难不成你喜欢上他,像喜欢女人一样?”
“有点,完全如此”李承乾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还有身边这群人,直言不讳地答道,“叔父,不瞒你说,侄儿我真的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呢。”
贺兰楚石、杜荷、李安俨等人听太子这么一说,先是一怔,紧跟着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还真没把这事当真,以为是太子喝多了说胡话哪。
“真的?殿下,该是喝多了吧。”李元昌也不信地摇摇头说句,默然片刻又哈哈一笑说,“殿下,这小子虽是叔父带来的,你要是喜欢就留下好了。”
“真的,叔父,那太谢谢你了。”李承乾喜出望外,高兴得就像得到了件自己极其想得到的宝贝,“叔父,你这份礼物比什么都珍贵,侄儿太喜欢了。”
“过来,你给本王过来。”李元昌当即向殿前的乐童招了招手,高声叫道,“你小子运气真好,太子殿下看中了你,你快过来给太子磕头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