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终于如愿以偿地披上了龙袍,做了皇帝,内心自是欣喜不已。为此,他一反惯有的低调和节俭,于宫中大摆筵席,犒劳文武百官,又从府库中取出大量绵帛钱财赏赐自己的功臣。一时间群臣同庆,歌舞升平,似乎将残酷的战争与严峻的形势抛置脑后。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当李渊从酒精暂时的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后,他的目光冷冷地投向与自己相毗邻的“秦帝”薛举,清楚薛举的存在对自己有多大的威胁,必须尽快把这条恶狼消灭掉,以消除自己的忧虑,并迈出开疆拓土的第一步。因此,在兴奋过后,他冷静地思考着即将开展的军事行动,为此几乎每日都要跟裴寂、萧瑀、刘文静、李世民等大臣讨论征讨薛举之事。
这时,朝中众臣分成两派。以裴寂、萧瑀为首的文臣们主张暂时不打薛举,理由是连战数月,须休养生息,待养精蓄锐后再作良图。而李世民、刘文静、屈突通等武将则希望借连胜的势头一举歼灭薛举这个并不算强大的敌人。两派之争令李渊颇为躇踌,迟迟拿不定主意。
就在李渊犹豫不决之际,薛举却果断率军大举东进,企图攻取长安,颠覆李渊新建的唐王朝。薛举这一挑衅行径无疑给了李渊当头一捧,使他在咬牙切齿的愤恨之中作出了讨伐敌人的决定。他很快就下旨任命秦王李世民为行军元帅,统帅刘文静、柴绍、殷开山、屈突通、刘弘基、窦轨、梁实等八路总管军约二十余万奔赴河西,征讨薛举。裴寂、萧瑀、王珪等大臣见形势突变,也就只好掉过关来支持李渊出兵反击薛举的举动。
两天后,李世民、刘文静等将帅奉旨发兵。于是,大部队冒着火辣辣的太阳,雄纠纠气昂昂地开赴前线。
在李世民率军讨伐薛举的同时,宇文化及也已率军逼迫东都洛阳。皇泰主杨侗闻说宇文化及要攻占自己地盘,不禁六神无主,他手下的一班大臣也是惶恐不安,没了主意。就在群臣不知所措之时,盖琮前来叩见皇泰主,力谏杨侗派使者前往李密处游说,好让他归附东都,联手一起反击宇文化及。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元文都、卢楚等人当即就附和盖琮的主张,劝皇泰主遣人前去与城外的李密言和。
杨侗也认为这是则一箭双雕的妙计,既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同时又可令宇文化及和李密两贼互斗,等他俩军力消耗殆尽,自己便可出兵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收拾了,到时候宇文化及和李密必为自己所擒,这岂非看鹬蚌相争,坐收渔人之利?这么一想,杨侗不由心花怒放,那张长时间绷紧的面庞上绽出丝笑容。沉默了会儿,他就准了盖琮的奏折,并任命他出城游说李密归降。
此时,李密率领的瓦岗军已与王世充的东都军相持了数月,进行了一系列规模宏大的战役。瓦岗军虽取得了多次胜利,斩杀了费青奴、刘长恭等多名大将,但始终被困在洛阳坚城之下,无法占领它。而且由于瓦岗军长期鏖战,实力逐渐被消弱,开始出现了走下坡路的颓势。现如今宇文化及又派大将王轨等人率军攻打黎阳、仓城,致使他穷于应付,深感有些力不从心。倘若此时王世充再出城抄瓦岗军的后背,那情形就极为不妙,甚至有可能大败。这一切,作为瓦岗军的统领,李密是看得十分清楚的,他常为自己的窘境而愁眉不展。这时候他暗自后悔杀掉翟让,心想如果翟让还在,瓦岗军也不至于落到这种腹背受敌的田地。然而,后悔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他必须想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
兵陷困境,军心自然难稳。这时候,瓦岗军中不断传出士卒叛逃、将帅言降的风声。李密很气恼,想用铁的手腕控制局面,却又深感力不从心,颇为无奈。面对强敌夹击、军心涣散的不利形势,李密的思想也开始产生了一丝动摇,他想在宇文化及与皇泰主之间作个选择,联合一方攻击另一方,如此或可摆脱当前的困境,且能从中渔利。
因此,当东都使者盖琮带着皇泰主的招降书来到营中时,李密心中顿生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与喜悦。他好生款待了一番盖琮,并上表向皇泰主乞降,请求讨伐宇文化及来赎自己所犯下的罪过。皇泰主杨侗确认李密愿归降自己,大喜过望,随即就大摆宴席,高规格接待了李密,并封他为太尉、尚书令、东南道行台行军元帅、魏国公。皇泰主为了能够稳住李密,亲口向他许诺,只要他能平定宇文化及,就请他入朝辅政,位居人臣之首。
李密能得到皇泰主杨侗如此信任和器重,自然喜出望外。他一再向皇泰主表忠心,信誓旦旦地承诺自己一定会尽力平定宇文化及,竭忠辅佐皇上。杨侗听信李密,又将东都兵权交付于他,由他统帅全军。这一下可大大触动了一向兵权独揽的王世充,他对皇泰主过分器重李密大为不满,同时也十分忌恨李密夺了他手中的权力。只不过王世充为人奸猾,深藏不露,没让人察觉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因此,谁也没能发觉他对皇泰主的怨怼,也没看出他与李密的不和。
元文都是素来看不惯王世充独掌军权、飞扬跋扈的得意劲儿。今见皇泰主重用李密,授之朝政大权,从而消弱了王世充的权力,元文都自是喜不自禁。元文都以为李密足智多谋,颇有雄才大略,且手下兵多将广,有了他这么一个大能人必定能平定天下。因此,他想方设法接近李密,不失时机地巴结对方。李密心里明白元文都这么做的有意,无外乎是想借助自己的力量打压王世充。而李密对王世充与自己面善心不和的实情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很想同元文都一派结盟,以震慑王世充,使自己处在更有利的位置。因而,李密也趁元文都取悦自己之际,向他频频示好。很快他们俩就结成了政治同盟,合力挑战王世充。
王世充见李密跟元文都搅和在一起,且处处同自己作对,心里头自然极不痛快。他清楚自己想要独揽朝纲,权倾朝野,就必须得将这颗刺拔掉,为此绞尽脑汁思谋着对策。以王世充的智慧,找到对付元文都和李密的办法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不,不用多久他就头脑生出灵光,寻得条妙计,立马给皇泰主杨侗上了道奏折,建议他赶紧令李密率军攻打宇文化及。皇泰主正有此意,算是与王世充不谋而合,便当即准奏,下令李密即日率兵开赴卫州,与宇文化及决战。
李密接到皇泰主的圣旨,非常高兴,因为从杨侗的诏书中读到了他对自己的信任和器重。当然,更为重要的是,由于皇泰主对自己坚信不疑,他便没有了东都的后顾之忧,可以倾尽全力攻打宇文化及。他不无自负地认为,以自己的实力打败宇文化及这头蠢驴没有任何问题,故而接到圣旨之后就马上行动,率领自己的精锐部队向卫州进发。
王世充听说李密的部队开往卫州,心头一阵狂喜,冷静后马上采取第二步行动。他趁大家为李密连连告捷之机,向自己部下泼冷水,挑拨他们,说元文都、卢楚他们只是刀笔吏,庸碌无能,不久必为李密所擒。军士们知道自己的头儿与元文都有隙,大都不以为然。王世充不气也不恼,继续煽风点火,提醒他们多次与瓦岗军打仗,期间杀了他们很多父兄子弟,一旦他们成了李密的部下,肯定没有一个人能躲避对方的报复,到时只有死路一条。这一下子说到问题的关键之处,众将士疑虑重重,惶恐不安,一个个向王世充讨求生之道。
面对此情此景,王世充心中不由一乐,接着神情诡秘地告诉众人,要想保全性命,就必须杀掉元文都、卢楚这伙勾结李密的叛徒,拒李密于东都之外。将士们听信了王世充的说辞,一个个发誓支持自己的上司剪除元文都之党,而且人人满腹牢骚,愤恨不已。王世充见手下将士被自己说服了,十分高兴,接着就跟他们密谋起具体的行动计划。
王世充一向小心谨慎,然百密也难免一疏,自己的行动还是给元文都察觉到了。元文都得知这绝密情报后,内心充满了恐惧,当即就召集卢楚、段达等人商议,最后决定在王世充明日早朝之时,于过道中伏兵诛杀他。这计策应该不错,可惜的是段达担心这事不成则必死无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站到手握兵权的王世充一边。于是,他连夜派女婿张志向王世充告密,同时自己也回营下令部队严整以待,以应不测。
王世充获悉此消息,勃然作色,当下命令手下将士披甲执锐,攻打含嘉门,围攻宫殿。时已三更,元文都被外面的人喊马嘶声惊醒。他获知王世充发动兵变以诛杀自己,不由得陷入极度恐惶之中。为此,他连忙跑进乾阳殿,召集侍卫保护自己,命令他们紧闭宫门以拒敌。
这时候,王世充已率兵攻入了宫殿之内。元文都感到大事不妙,心想光靠这几个侍卫是无法挡住王世充的进攻。于是,沉吟了会儿,他令将军跋野纲领兵出去抗击王世充的叛军,把他们赶出宫外。然而,跋野纲是个识时务的武夫,他清楚元文都必丧命于王世充手下因此不等王世充与自己交战,就主动下马投降了他。
元文都在宫殿中傻傻等候着跋野纲的好消息,谁知得到的竟是他不战而降的事实。为此,他大动肝火,痛骂了跋野纲一番,然后决定亲率侍卫从玄武门出去攻打王世充军的后头。可宫门紧锁,无法出去。此时右武卫大将军皇甫无逸遣费曜、田阇领兵与王世充激战于太阳门。然终因实力不济而节节败退,最后顾不上宫内的皇泰主和元文都他们,飞马逃出宫城之外了。
在一片厮杀声中,东方露出一缕曙光,天渐渐地亮了起来。这时,元文都从段瑜手中接过了钥匙,将宫门打开,然后准备率军从太阳门出战。可刚冲出大门,就被王世充的士卒挡住了去路。元文都自知突不出重围,只得抽身逃回乾阳殿以避刀锋。王世充见太阳门已洞开,就趁机攻入。
进了太阳门,王世充命令自己的手下立即搜捕卢楚、皇甫无逸等异己分子。皇甫无逸见大势已去,当下就抛下老母妻儿,砍破大门,朝长安方向逃亡。卢楚来不及出逃,只好躲藏在太官署,以避乱军搜捕,然终未逃过此劫,不多久就给王世充的部下抓获。大将董浚亲自将卢楚提着到王世充跟前,请他发落。王世充见到卢楚目露凶光,厉声斥责他一顿。卢楚虽外表文弱,可胸中有股凛然正气,视死如归,他怒目瞪视着王世充,大骂他为逆贼。王世充怒不可遏,一剑刺向卢楚。
杀掉卢楚,王世充一转身命令手下继续攻打紫微门。他想借此敲打皇泰主,好让他出来与自己谈判。
果然,不一会儿皇泰主就令鸿胪卿崔善福登上紫微观,质问王世充为何举兵作乱。王世充下马,仰头望着崔善福高声答道:“臣非作乱,只因元文都、卢楚等反贼对臣横加陷害,为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崔善福扯着粗嗓门对王世充嚷道:“既如此,那就请王将军收兵息事吧。”
“臣愿息兵,以免再惊皇上。”王世充口气坚定地亮出底牌,“然请杀元文都,臣甘愿受刑罚。”
“王将军何故如此,元大人乃皇上肱股,岂可让皇上折一臂呢?”想了想,崔善福用央求的语气说道,“请王将军网开一面。”
“元文都与我乃水火也,不可相容!”王世充挥鞭指着高高立于门墙上的鸿胪卿,斩钉截铁地答道,“若元文都不死,臣定当率军攻入乾阳殿,手刃仇敌,然后任由皇上处置。此仇不报,本将军誓不罢休!”
崔善福见王世充态度如此强硬,自知多言无益,就下去向杨侗复命。皇泰主听说王世充要杀自己的宠臣元文都,心里自是一百个不乐意,却也明白如不答应王世充的条件,他定会派兵攻破乾阳殿,活捉元文都,甚至很有可能会危及到自己的安全和地位。因此为了自保,杨侗似乎只有舍卒保车这条老路可走了,内心却对元文都充满了顾念之情,因而迟迟不肯下令捉拿自己的爱卿。
这时,段达深知元文都明白真相后不可能束手就擒,因此使出一计,诈称皇上请元文都商议反击王世充之事。元文都一时糊涂,居然信以为真,开门从殿内走了出来。段达见元文都中了自己的计,忍不住仰面哈哈大笑数声,一挥手令手下把元文都绑了。元文都大惊失色,知道自己遭段达等人暗算,然为时已晚,一边厉声怒骂段达,一边挣扎着朝紫微观走去。
杨侗看见自己的宠臣如此痛苦不堪,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对着元文都默然垂泪,良久方令将军黄桃树把元文都交出去,任由王世充处置。元文都自知必死无疑,反而冷静了下来,扑通一声给皇泰主行了个大礼,悲声对他说句:“臣死不足惜,只是臣死之后,王世充必会加害皇上。臣请皇上多加小心啊!”
说罢,元文都充满绝望的眼睛里滚落出两颗泪珠来,然后一扭头带着亲赴刑场的悲怆,跨出了城门。
很快,元文都被黄桃树押解到兴教门。王世充已立在那儿恭候多时了,瞧见元文都,心间洋溢着无限的欢快,禁不住对着自己的仇家纵声大笑。此刻,元文都已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用轻蔑的眼光扫视了眼自己的政治对手,沉默片刻痛骂了番王世充。
王世充一言不发,嗖地一声拔出剑,用力刺向对方的胸膛。一股殷红的热血如水注般喷射出来,溅在他的面颊上。他咬着牙,伸开手掌擦了把脸上的血迹,两眼死死地盯住缓缓倒下的仇敌,嘴角边露出丝狰狞的冷笑
王世充信守诺言,干掉元文都后就立马令将士卸甲弃戈。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的厮杀终于停止了,宫殿内外一片沉静。王世充警惕性极高,为了预防殿内侍卫行刺自己,在入宫拜见皇泰主之前将他们全部换成自己的人。完毕,他方抬头挺胸,阔步迈向乾阳殿,叩见皇泰主。
皇泰主虽因今日之事对王世充心存芥蒂,可也清楚要保住东都就不能开罪这位兵权在手的大将军。因此,他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怒火,用较为温和的语调责问拜伏于地的大臣:“王世充,你胆大妄为,竟敢不禀奏朕,就擅自举兵诛杀朝廷大臣。你说,这是为臣之道吗?”
王世充知道杨侗不敢对自己怎么样,心生邈视之意,却故作诚惶诚恐之状,伏地哭拜道:“此乃臣之罪过,请皇上恕罪!臣承蒙先皇厚爱,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皇恩,岂敢有二心。今日之事,实为所逼。元文都包藏祸心,欲与李密勾结危害社稷。此贼怕臣不同意,便欲加害于臣。臣迫于求生,来不及禀奏皇上。然臣实无恶意,也不敢忤逆皇上。此心昭昭,日月可鉴,请皇上明察!”
皇泰主也不糊涂,他当然清楚王世充所说非实情,只不过是借此掩盖自己的真实企图。说到底,王世充就是想铲除元文都这股异己势力,以便独揽大权。杨侗自然不想看到王世充专权宰政,这对自己很不利,所以暗自支持元文都、卢楚等人与王世充分庭抗礼,甚至消弱他的势力。然而,如今元文都完败于老奸巨猾的王世充手上,所有的计划都宣布落空了。为此,杨侗感到很失望,很难受。
杨侗又不能将这份怨气撒在王世充头上,这很可能会激怒他,使他做出不利于自己的疯狂举动。为今之计,最明知的做法就是想办法稳住这只恶狼,好让他尽量服从自己,继续为自己卖命。这么一想,杨侗慢慢地缓和了面色,语气颇为和悦地说:“爱卿之心,朕自当深察。卿无罪,朕岂能加罪于你!如此,则不寒了天下功臣之心吗?”
“谢皇上不杀之恩!”王世充闻之,叩头拜谢,接着信誓旦旦地说,“皇上对臣有再造之恩,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无憾。”
皇泰主对王世充的表白半信半疑,深知王世充为人奸诈残暴,又手握东都之重兵,若不重用他,很可能会促使他叛逆自己,甚至置自己于死地。因而,杨侗只能给王世充高官厚禄,以拉拢他替自己卖命。于是,很快皇泰主颁诏,任命王世充为尚书左仆射,专宰朝政。
王世充大权独揽,飞扬跋扈,大力铲除异己,捕杀赵长文、郭文懿、卢之意等异己者,同时又任用亲信,命兄长王世恽为内史令,监视皇泰主的一举一动,又令儿子和弟弟为军队统领,其余军政部门也安插自己的人主管。如此一来,东都完全掌控在王世充的手中,而身为皇帝的杨侗变成了一个无力主政的傀儡。
在王世充与元文都内斗的同时,李密跟宇文化及正在卫州激战。瓦岗军的确骁勇善战,大战一番之后,终于击败了宇文化及,并获得宇文化及大将王轨、陈智略、樊文超、许敬宗等十余人。然而,这一场恶战也使得李密损兵折将,伤亡惨重,直接导致了瓦岗军进一步走向衰败。正因为如此,这场胜利并没有令李密感到多少凯旋的欣喜,他满腹忧伤地带着满营伤兵,朝东都而来,打算入朝主政。
可到温县,噩耗就传到了李密的耳朵里,他的政治盟友元文都、卢楚等人皆为王世充杀掉。这料想不到的变故着实令李密惊慌失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李密清楚王世充发动政变杀掉元文都的原因,其目的就是为了主宰朝政,独霸东都。既然如此,那他也就容不下他这个要跟自己争权夺势的异己分子了。而现今东都军权已落入王世充手中,他必定会想方设法阻挠自己入朝主政。如此,东都是进不去了。
这么一想,李密不禁仰天长叹,满腹忧伤与愤懑。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到头来竟然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此刻,他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甚至怀疑这是皇泰主、王世充等人早已设置好的圈套。他很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一身的疲惫与伤痛返回金墉,在那儿屯兵以抗王世充的反击。
这期间李世民率大军顶酷暑,踄险道,日夜兼程奔赴军事重镇高墌。高墌地势险峻,为西进之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因此,李世民一到高墌,就派重兵把守各处要塞,以阻击薛举的进攻。李世民自己也没顾得上一路奔波所带来的疲乏,当日就领着刘文静、殷开山等将领绕着高墌城外转了一圈,仔细察看了番地势,研究排兵布阵的策略。在李世民看来,高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适合深沟高垒,坚守不出。他想,只要自己坚定不战,薛举的军队就必定会因粮草补给不足而退,到时自己便可以率军追击,一鼓作气消灭薛举。
应该说,李世民的坚壁策略是十分有道理,也相当正确,理应得到各位将佐的赞同与支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以刘文静为首的八大总管们大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李世民的计策过于谨慎,躲在城内迟迟不出兵,这样会坐失战机。李世民喜欢集思广益,听取他人意见,因而连夜召集行军总管们于帐中商议。
李世民当众亮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后,就笑眯眯地环视了圈在座诸位将军,问他们对此有何看法。一时间,帐内一片沉寂,屈突通、殷开山、刘弘基他们彼此对视了眼,抽动了下嘴唇想说却又都不想首先开口。紧接着,他们又一个个将目光对准坐在李世民身旁的刘文静。
刘文静性直,心里有话憋不住,再加上他跟李世民非同一般的关系,所以顾虑就很少。整顿了一下思绪,他清了清喉咙,面带微笑地对李世民说:“秦王所言极是,实乃万全之策。然文静以为大可不必如此。薛举兵马虽强悍,善战,然城外之兵不足十余万,实难与我三十万大军相抗衡。我军以多击少,如石击卵,岂有不胜之理?”
“不错,我军不仅兵多将广,而且人人骁勇善战。以如此之师击薛举之游兵,取胜岂非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话音刚落,殷开山就高声对李世民说,“故而在下以为秦王不必坚守城池,当立马率兵出城,趁其不备,一举打败薛举,此乃上策也。”
“殷将军,你怎么知道薛举没有做好战斗准备呢?”李世民直视着殷开山,不轻不重地说,“薛举智勇双全,身经百战,岂能小视?高墌乃军事要地,薛举欲取之,以兵进长安,岂能不作充分的准备?”
“即便薛举有备而来,我军也不用惧怕。”刘弘基颇为不屑地说,“量薛举此等庸才,岂是秦王您的对手?”
“轻敌乃兵家大忌。”李世民敛去笑容,神色严肃地告诫道,“你等皆我大唐名将,深谙用兵之道,岂能犯兵家之忌?”
“秦王,此非轻敌,乃是我军的实力所致。”刘文静不无自负地说,“以大唐威武之师,攻薛举之贼寇,易如反掌。”
“对,刘将军所言甚是。”窦轨插嘴道,“秦王,如今将士士气高昂,个个争着为秦王杀敌,替朝廷用命。倘若秦王不令他们出战,恐挫锐气,这于军不利,请秦王三思。”
李世民端坐于首位,一边倾听着将军们的心声,一边思考着。他在心里对比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实力,逐渐认同了他们的主张。不过,他还是下不了决心,于是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身旁的屈突通。
屈突通与李世民对视了片刻,从对方的眼神里悟出了什么,却又不想开口直说,因为他清楚薛举并非刘文静等人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贸然出战有可能吃败仗。然而,他也知道刘文静在秦王心中的分量,即便自己反对,也不可能阻止李世民听从刘文静的建议。如此,他不仅不能改变什么,反倒会因之而得罪刘文静。这又何必呢?再说,他对刘文静的主张也一时难以下判断。因此,沉吟会儿,他模棱两可地说句:“刘将军的提议不无道理,至于如何做为好,请秦王定夺吧。”
这话令李世民多少有些失望,说实话这种时候他真希望这位持重的老将军能够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而不是像这样把问题踢回到自己这一边。不过,他又觉得屈突通面对刘文静这样说也没什么不对,也就不想责怪他了。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把眼睛重新转到刘文静那张神情刚毅的面庞上,一边考虑着这个棘手的问题。
沉默了一下,刘文静用急切的话语催促李世民:“秦王,请不必迟疑,速作决断吧。”
考虑了好长时间后,李世民最终接受了刘文静的建议,决定速战速决。于是,他一拍几案,果断地下令道:“好,那就如文静所言,明日出战。”
不一会儿,刘文静、殷开山等将佐满心欢喜地走出了秦王的帐营。只有屈突通神情忧虑,脚步沉重地迈出门外,对着阴沉沉的天空轻叹了一声。
刘文静等将领回到营寨中,只顾着喝酒取乐,根本没做任何战前准备,更没有严加防范敌人的偷袭。也许在他们的意识里,以众击寡、以强击弱是一件不用费神的易事,因而也就用不着精心准备,只须待明日一声令下,敌人就灰飞烟灭了。
说实话,不光刘文静、殷开山他们不把城外薛举那两三万兵马放在眼里,就连一向慎重的秦王也莫名其妙生出轻敌思想。当晚,他也没作任何军事部署。回到卧房,李世民脱去衣袍,倒床蒙头就睡。或许是长时间的极速行军致使他身心疲惫不堪,从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会儿后,静寂的营帐内就响起了一阵低缓而均匀的鼾声。
此时,城外的薛举却没有入睡,他身穿金色盔甲,手持利刃,在宽敞明亮的帐中踱来踱去。他低头沉思了好半天,然后猛地抬起那张苍老而凶悍的黑脸膛,目光冷峻地注视着立在跟前的将帅们,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宗将军,朕敢料定,今晚李世民绝不会想到我军会袭击他,故而不会做过多的防备,这正是朕攻取高墌的绝佳时机。”
“皇上所言正与微臣不谋而合。”宗罗睺一揖礼,高声答道,“今李世民远道而来,人困马乏,极需休整。同时他们见我军兵少,必生轻敌之意,故而放松警惕。我军便可乘敌军立足未稳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
“有道理,有道理,将军言之有理!”梁胡郎嗡声嗡气地附和道,“李世民自霍邑以来,屡战屡胜,自然轻躁狂傲,目中无人。现今皇上以弱示人,必定会令李世民等人益发骄狂,不把我军放在眼里,从而疏于防范。我军正可伺机一举歼灭唐军,占领高墌这座军事重镇。皇上,机不可失,请下旨吧,外面的将士等得心急呢。”
“皇上,依微臣看,这一战我军必能大胜。毋庸多虑,请快下旨吧。”宗罗睺神情威严地恳求道。
薛举没有立即回复将领们的请求,而是转身在帐中那把虎皮交椅上坐下。沉吟了好会儿,他方发号施令,命宗罗睺、梁胡郎各率本部人马于三更之时向驻扎在高墌城西、南两面的唐军发动攻势,自己率部断其后,接着又命令一小校即刻飞奔浅水原,通知潜伏在那儿的薛仁杲随时作好夹击唐军的准备。
布置好战术后,宗罗睺、梁胡郎等将军步出了大帐,回自己的营地做战前准备。薛举从椅子上挺直高大魁梧的身躯,步履缓慢地走向帐外。他站在漆黑的草地上,眺望着高墌城上空忽明忽暗的灯光,嘴角边露出一丝阴险而残忍的笑。此时,他在心里面鄙薄了番李世民,骂句想跟朕斗,你小子还嫩了点。
到三更时分,漆黑一团的天空下忽然闪动着一簇簇红彤彤的火苗,很快就聚集成一片火的海洋,同时一阵阵马蹄声打破了宁静的夜空。不多时,高墌城西南方向处就响起了喊杀声,一阵紧似一阵。
李世民被城外震耳欲聋的响声惊醒过来,他即刻意识到敌军正偷袭自己,便慌忙披甲执槊,飞快地跨出营帐。这时,刘文静、屈突通、殷开山、丘行恭等将领正神色慌张地往李世民这儿赶来,准备与他商量对策。情况万分紧急,李世民来不及作详细的分析与布置,只大声命令各行军总管率领自己的部队抗击薛举的进犯。
刘文静、屈突通等人奉秦王之命,即刻回营领兵作战。论理,唐军是一支极具战斗力的部队,能够做到即令即战。然而,由于没有做任何思想准备,军士们面对突如其来的事件不由产生恐惧与慌乱。因此,营寨之中一片混乱。刘文静等主将们倒很镇定,他们一边手执兵器上马,一边声色俱厉地命令士兵沉着应战。在主帅们的强制命令之下,士卒们方慢慢地稳定了情绪,然后听从指挥,出营应战。
宗罗睺和梁胡郎皆为勇将,他们率领军队猛攻唐军阵地,想攻破城门,夺取城池。然而,由于唐兵人多势众,一拔接一拔地反击成功。宗罗睺见一时无法攻破城门,便减缓了进攻的气势。一个时辰后,他索性不攻了,出人意料地命令士卒们后撤半里,解甲弃械,席地而息。与此同时,梁胡郎似乎领悟到宗罗睺的用心,也效仿撤退。
这时,东方的云团已经散尽,露出鱼肚白。没过多久,曙色渐渐照亮了大地。刘文静威风凛凛地立在城墙之上,用轻蔑的眼光俯视了阵城墙之下的敌军,很自信地对身边的秦王说:“薛举真乃自不量力,凭区区几个孱弱士卒也想劫我营寨,夺我城池,哼!秦王,倘若我等此时出城,定将打他个落花流水。”
“刘将军所言极是。”殷开山睥睨了眼宗罗睺部,附和着刘文静说,“哈哈,瞧那几个疲惫之卒,哪是我大唐勇士的对手,一定让他们全军覆没。”
“对,对对。”其余将领也紧跟着向李世民请战,“秦王,快命令我等率军出城吧。”
“不可!”屈突通闷声不响了半天,忽然大声对李世民说,“薛举善用兵,岂会用万余人马与我军交战,恐其中有诈。”
听到这句话,李世民不由得将那张英气勃勃的脸转身一旁的屈突通,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却没言语。
“屈突将军,你为何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刘文静望着对面的屈突通,面含讥笑地反问句,“依我看,薛举就是个老糊涂,哪懂用兵之道。他今夜令宗罗睺、梁胡郎率兵偷袭我军,就是心存侥幸,想趁我军不备攻占高墌。孰料我军将士勇猛,击垮了他们的企图。”说时一手指着宗罗睺部,“各位看,现今他们都耷拉着脑袋,坐在那儿唉声叹气,哈哈!”
言罢,刘文静忍不住仰面哈哈大笑了,一脸的得意忘形。
“在下以为刘将军说的是。”殷开山开口对李世民说,“秦王,此时敌疲,且士气低落。若出战,定能一举歼灭他们。”
“秦王,机不可失,失之后悔晚矣。”刘文静再三请求道,“且今将士人人欲为秦王而战,请下令吧。”
李世民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不远处的敌军,仔细观察他们的动静,想从中发现诡诈的迹象。可惜的是,他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异常。在刘文静一番精辟的分析和急切的请求之下,李世民最终作出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决定。沉吟许久,他突然一挥手下令道:“好,请开城门,全力出击。”
一声令下,城门的吊索徐徐下滑,接着千军万马奔出城外。一时间尘土飞扬,遮住了地平线上那轮冉冉升起的旭日。
宗罗睺瞧见唐军举兵压上,非但不惧,反倒心内一阵狂喜,一边飞身上马,一边大声喝令将士们整装迎敌。军士们早有准备,命令一下就进入了作战状态。宗罗睺、梁胡郎率兵迎击李世民,摆出副决一死战的架式。不过,他们玩命抵抗了一阵子,便且战且退。李世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正杀得兴起,哪还会想到兵书中有诱敌深入这一招呢?所以,当并肩作战的老将军屈突通提醒他赶紧往回撤以免中计时,他居然不予理睬,固执己见地命令部队继续追击敌人。
宗罗睺见李世民中了自己的计,欢喜不已。为了不让李世民看出任何破绽,宗罗睺忽然拔马杀回,与李世民激战。两马相交,战数十回合后,宗罗睺故意虚晃一枪,抽身拍马而逃。李世民一心想斩杀薛举手下这名将,因此不顾一切挥槊直奔他而去。此时,刘文静、丘行恭、殷开山等将领也在率兵奋力直追敌军。
当太阳升到三丈高时,李世民已率军进入了浅水原。但见山势陡峭,树木丛生,且暗透出股腾腾杀气。此刻,李世民发热的头脑猛然间清醒过来。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不好,拍马欲往回走。
就在李世民高声勒令部队往回撤时,斜刺里彪出队人马,为首的是一员面如美玉、英姿飒爽的大将。此人就是薛举之子薛仁杲,他手舞大刀,飞身直取李世民。李世民已知自己落入敌人的埋伏圈,不禁大惧,一面应战,一面令将士撤退。薛仁杲紧追李世民不放,一边指挥后面的将士努力掩杀唐军。一时间人马喧腾,杀声震天,刀光剑影之下,但见人头如西瓜般纷纷掉落。
刘文静素来以善用兵而自负,没料想今日竟陷进他人圈套,恼羞万分,怒气冲天地挥舞着手中的大刀,与梁胡郎大战。尽管李世民不停地命令将领们率军撤退,可刘文静却不想奉命照办,继续敦促自己的部下勇往直前。这会儿,他已丧失了一位出色将领的冷静与理智,变成了一个不明策略的楞头青。他赌气与敌人激战,根本不顾秦王的号令。直到李世民厉声怒斥他,刘文静方回过神,掉转马头,命令手下往回撤。
被薛仁杲、宗罗睺、梁胡郎等敌将追杀出四五里之外,李世民率军来到了一处山谷,抬头仰望着又陡又高的石壁,不由心惊胆战,想倘若上面设有伏兵,那就全完了。不过,久久不见动静,他又放心地哈哈大笑了数声,讽刺薛举不善用兵,若此处设伏,用雷石矢箭攻,那唐军必伤亡惨重。
还没待李世民敛去笑容,忽然一阵炮响,只见头顶上乱石直坠,飞矢如蝗。李世民大喊一声快跑,猛策坐下的白蹄乌,旋即飞出老远。当他回首往后一望,看见自己的士兵被乱石矢箭击得哭爹喊娘,惨叫声不绝于耳。见此惨状,李世民痛不欲生,眼里有晶莹的泪珠在转动。此时此刻,他深深后悔自己不听老将军屈突通的谏言而中了敌人的奸计,致使遭此从未有过的惨败。
在李世民驻马悲叹之际,战袍残破、一脸是血的柴绍从一侧飞奔而来,其后士卒不过数百人。李世民见柴绍如此狼狈,不觉心酸,同时又心生内疚,想当初若能听从姐夫私下的劝诫,何至于有今日之败绩。他动了动嘴巴,想向姐夫坦白自己的过失。还没等他开口,柴绍就对李世民那么宽容地笑了一笑,然后请他赶紧离开此等险地。
不料,李世民却策马挺槊,欲回身杀入敌阵,想作最后一搏,以图挽回颓势。柴绍见状,立马舞刀冲入敌军,与李世民并力杀敌。奋力杀过一阵后,李世民终因寡不敌众,不得不拍马后撤。很快,他与柴绍杀出重围,领着残兵败将往左侧小路逃走。
绕过一道峡谷,李世民一行人马到达了一处开阔平坦的谷地。李世民勒住缰绳,驻马环顾四周,见无动静,便欲下令将士下马休息。这时,柴绍察看了番地势,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扭头劝李世民赶紧率军前进,恐此处有埋伏。李世民将信将疑,思忖了下,最后还是采纳了柴绍的意见,随即他一挥马鞭,命令疲惫不堪的将士们继续行军。
刚动身,就从右侧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紧接着,薛举率一队人马冲到李世民跟前。李世民瞧见薛举,不禁勃然大怒,纵马挥槊,直取对方。此时,柴绍很清醒,他清楚唐军已被敌人从三方面团团包围住了,硬打只会让己方损失更重。因此,他一边舞刀抵敌,一边高声叮嘱众将士往左撤。正在李世民与薛举斗得正酣之际,柴绍冲过来,疾呼秦王撤退,否则定将全军覆没。李世民一激凌,猛抬眼瞅见自己的部下已被敌军层层包围,只得抛下薛举,急令将士往左侧大路撤退。于是,丘行恭、梁实等人奉命率军后撤,李世民亲自断后。
这时,刘文静、屈突通、殷开山等部见大势不妙,不敢恋战,皆纷纷率兵向北撤退,只有刘弘基依然在峡谷间与宗罗睺奋力拼杀。这倒不是刘弘基恃勇,不知进退,而是他的部队被宗罗睺的大军死死困住了,无法冲出重围。意识到自己已身陷绝境,无路可逃,所以他便一次次激励自己的部下为国尽忠,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绝不能缴械投降。
将士们被刘弘基激越的言语所打动,个个斗志昂扬,视死如归,他们奋不顾身地冲向敌阵,英勇杀敌。将军李安远瞧见宗罗睺,拍马与之战。大战百余回合,被宗罗睺斩于马下。刘弘基见李安远战死,悲愤至极,挺枪直取宗罗睺。士卒们见将帅如此用命,也都争先恐后地奋勇杀敌。然敌军众多,唐兵无法杀出条血路,一个时辰过后,他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为国捐躯了。
刘弘基望着这惨感人而惨烈的情景,不禁心如刀割,血直往上涌,默默注视了眼身旁躺着的阵亡将士,突然声如巨雷般大吼一声,策马舞枪杀向敌阵,一口气连斩数十人,令敌人丧胆。
正在刘弘基杀得兴起之时,从背后嗖地一声飞来支利箭。刘弘基啊地一声惨叫,应弦倒下。刹那间宗罗睺将大刀指向摔倒在地上直流鲜血的刘弘基身上,命士卒将俘虏绑了。此刻,刘弘基真恨那支该死的箭为何不射中自己的要害,瞬间夺了他的性命,以免受擒之辱。
很快,刘弘基被带到薛举面前。薛举知晓刘弘基文武兼备,欲留他为自己效命。故而,他纡尊降贵亲自为刘弘基解缚,诚心劝他归顺自己。然而,刘弘基不为所动,誓死不降。薛仁杲劝父亲一刀劈了这根硬骨头。可薛举惜其才,不忍心杀害刘弘基,只令手下将他押回营中,好生款待。毫无疑问,薛举对说降刘弘基依然心存幻想,因而不想杀掉他。
薛举乘胜追击,一路杀向高墌城。由于李世民的精锐部队都出了城,因此城内的守军很少,且大都为老弱残兵。如此一来,薛举率二十余万胜利之师攻城就具备势如破竹的气势。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先后攻破了西、南、北三大城门,随后大军如潮水般涌入了高墌城内。
城中守将慕容罗睺见城池已失,欲率部下逃出城外,却在东门处为薛仁杲截住。慕容罗睺与薛仁杲大战数十回合,最后为乱箭射中胸脯,难以支撑,被薛仁杲趁机斩落于马下。薛举攻陷高墌城之后,大肆屠杀城中唐兵,并将他们的尸首悬挂于城头,或是抛到城下,以此羞辱李世民和他的将士。
此间,李世民收集残部,败退于高墌以北的一处荒野。这一仗,唐军损兵折将大半,惨败得令李世民、刘文静等将帅无地自容。李世民勒马立于高丘之上,对着西天摇摇欲坠的如血残阳,痛苦地沉默着。好半天,他才怅然长叹声,追悔莫及地对身边的屈突通说:“倘若能听将军之言,何有此大败,此乃本王之过也。”
刘文静听李世民这么一说,不由得满脸羞惭。他知道是自己力谏秦王贸然出兵,方致使兵败地失,故而罪责重大。于是,他诚惶诚恐地向李世民请罪。
李世民不是个喜欢推卸责任的主帅,听刘文静如此一说,就神情凝重地回答道:“刘将军虽有失察之过,然主责在本王。本王乃军中最高统帅,因决策不当,致使兵败城陷,理当受罪。回去,本王将向父皇请罪。”
“秦王无过,罪在我等。”殷开山勇于承担责任,满脸愧疚地说道,“此战大败,败在我等恃众轻敌,疏于防范,致使薛举有机可乘。如若我等多加防备,做好充分的作战准备,又怎会让薛举夜袭得手?”
“是啊,殷将军说的对。”屈突通叹口气说,“今日之败全因我等轻敌所致,罪在我们,与秦王关系不大。”
“骄兵必败,此次教训是多么惨重而深刻啊。”李世民语气沉重地说,“文静哪,你我得吸取此次教训,以免重蹈覆辙。高墌之败,各位都有过失,然本王作为统军元帅,罪责最大。你等就不必替我推卸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你们的好意,我李世民心领了。”
刘文静出于自身的考虑,想有意将战败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这样到时李世民会因这份赤胆忠心而出面替他求情,从而逃过李渊的惩罚。因此,尽管李世民乐于承担失利的罪责,他还是坚持自己担负主要责任。李世民真的被刘文静这份诚恳的态度打动了,他伸手拍拍刘文静结实的肩膀说:“肇仁,你不用多说了。责任在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等需同心协力,将功补过。”
“秦王,难道我们还要接着攻打高墌吗?”屈突通一惊,慌忙说道,“我军新败,损失大半人马,且士气低落……”
“屈突将军,你误会了本王的意思。”李世民郑重其事地说,“现今薛举气势正盛,岂能再跟他打?本王以为就此撤回长安,将军以为如何?”
“秦王英明!”屈突通一拱手道,“我军刚遭受大败,极需休整。等养精蓄锐之后,再与薛举决一雌雄。”
“将军言之有理。”李世民忽然精神一振,豪气满怀地高声说道,“本王相信,以我大唐威武之师,到时一定能踏破高墌城,扫平薛举。”
“是,秦王!”刘文静等将士大声应和着李世民,一个个从沮丧与萎靡之中振作起来,内心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李世民担心薛举乘胜出战。因此当下就令部队开拔,连夜朝长安方向迤逦而去。临行前,李世民看见迎风猎猎飘扬的唐军旗帜中没有刘弘基的字号,不禁想念起这位心腹爱将。默然良久,他用颇为伤感的语调对身旁的刘文静说:“不知弘基现在怎么样,有性命之虞否?”
“请秦王放心,文静敢料定弘基不会有性命之忧。”刘文静自信地分析道,“薛举向来爱慕英雄贤才,而弘基乃世之名将,他必定求之若渴,又岂会杀害他?故而,弘基决无性命之虞,秦王尽可放心。”顿了一顿,又微蹙着两道浓眉补上句,“在下只是在为弘基担心,他会不会因挡不住薛举的威逼利诱而降了他,从而损坏了自己一世英名。”
“何出此言?”李世民毫不犹豫地答道,“弘基是一位非常看重名节的忠臣,岂能背叛大唐?以他的铮铮铁骨,宁死也不会降。”
“秦王所言甚是。”刘文静沉吟着说,“在下想,弘基一定会在敌人面前展示出我大唐军人的骨气与威风。”
“本王敢肯定,弘基一定会很快回到我们身边,与我们一同并肩作战!”说罢,李世民扬鞭策马,直往前奔驰。
回到长安,李世民领着刘文静等将领问李渊请罪。以众击寡,竟然惨败而归。李渊自是龙颜大怒,当廷斥责了众将帅一番,接着又下诏处罚他们。特别是对刘文静,惩处之重超出了满朝官员的想象,居然罢了他的相位。
李世民认为父亲对这位大功臣惩罚有失偏颇与公正,便极力向父皇求情,以减轻对他的处罚,至少得保住其相位。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回李渊全然不念及刘文静的功劳,处罚他的态度非常坚决。因此,不论李世民及朝中大臣如何进谏,李渊就是不松口。末了,李世民也只好作罢。
刘文静做梦也没想到李渊会这样对待自己,这令他十分难受,也十分郁闷。然而,他不敢与贵为天子的李渊理论,怕他龙颜一怒,将自己一刀斩了,为此只能呆在自己府里喝酒解气。
一日晚上,裴寂突然笑呵呵地出现在刘文静府中。他的不请自到令刘文静深感意外,而又满心欢喜。当下刘文静就令人准备好酒好菜,打算与自己的好友痛饮一番。裴寂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在椅子上坐定。
不多时,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谈。聊的自然是有关高墌战事以及由此而来的发落。说着说着,刘文静又替自己鸣不平。呷了口酒,他忿然说道:“玄真,你说皇上处罚我是不是过分了些?我不否认,当初是我劝秦王出战,可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能一举消灭薛举,为国效命。今高墌大败,我作为行军总管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也得为自己的错误进谏负责,所以皇上惩罚我,我没任何意见,只是这除名的确让我难以接受。我真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如此这般对待我,难道皇上已经忘掉我所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怎么会呢?”裴寂放下手中的酒杯,两眼含笑地望着刘文静说,“肇仁兄,不瞒你说,今日皇上还对我说你是太原举事的第一功臣哪。你看,皇上对你立下的功劳一直记在心上,又怎会忘掉呢?”
刘文静从裴寂嘴里获知李渊心念自己的功勋,心里头多少舒坦了些,脸上的怨气也随之消失了。不过,令他纳闷的是,李渊既然念念不忘自己把他扶上皇位的莫大功绩,那他又为何要因这点过失而重重处分自己呢?一时间,他想不通,便问裴寂:“皇上既然心里还有我刘文静,你说皇上为何还要除我的名,罢我的相?”
裴寂没有立即为刘文静解惑,低头慢慢啜饮了口酒,方眼神异样地盯住刘文静,低声问:“肇仁兄,你这么个聪明人,难道就没有看出个中原由吗?”
“什么原由?”刘文静诧异地望着裴寂,忙问道,“文静愚钝,请玄真兄明说。”
“高墌一仗,秦王是统军元帅。”裴寂沉吟了会儿才说,“现今皇上即位不久,自得建立威信,以服众臣。高墌一战乃大唐首败,且败得如此之惨,皇上岂能不严惩带兵将领?秦王乃皇上爱子,且战功赫赫,岂可重惩?故而,皇上只能拿你问罪了。”
“这么说……我倒是替秦王担当重罚了。”刘文静听罢,非但不生气,神色反倒渐渐开朗起来了。
裴寂注意到刘文静的表情变化,他深知刘文静跟李世民之间那层关系,也就不奇怪了。默然稍许,他挑拨似的说:“肇仁兄,你替秦王挡了箭,非但不生气,反倒看上去很高兴。嗯,看得出你跟秦王的交情非同寻常哪。”
“那是,我跟秦王乃生死之交,别说替他担当罪责,就是死也愿意。”刘文静正色道,“秦王待文静不薄,文静岂能不忠于秦王。”
“是吗?”裴寂心头一动,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笑,默然片刻忽然莫名其妙地补上句,“秦王的确精明能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笼络到了一大批能人贤士,迅速壮大了自己的势力。这……不过,皇上对秦王这样做不大满意。”
刘文静当下就听明白了裴寂的弦外之音,知道李渊对李世民心存忌惮,担心秦王府的势力超过东宫,这样就会威胁到太子李建成的地位。而太子乃天下之本,是不可轻易动摇的。因此,李渊必须竭力维护太子既定的储君之位,以稳定国家大局。李渊的确是深谋远虑,善于未雨绸缪,现在就开始着手消弱和剪除威胁东宫的势力。这次李渊借战事不利严办刘文静,恐怕与此密不可分。刘文静意识到了这一点,内心不由生出股寒意来。沉默半晌,他苦笑了下说:
“玄真,听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自己被除名的真实原因了。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用过多自责了。不过,我还是要说句公道话,不论是能力,还是战功,秦王都在太子殿下之上。太子能入主东宫,仅仅是因为他是嫡长子而已。唉,我真为秦王惋惜,甚至鸣不平。”
“肇仁兄,你怎么敢这么说呢?倘若给皇上和太子殿下听到了,那可不得了啊。”裴寂故作吃惊状,压低嗓门说,“我知道,你对皇上这次处置有意见,甚至是颇为不满,可也不能说这种气话。好在这儿只有你和我,若有旁人在,传到皇上耳朵里,那你就得出大事了。”
刘文静意识到自己言语确有不妥之处,也就不再往下说了,只举杯邀裴寂饮酒。干过杯后,彼此又沉默了阵,随后裴寂方开口说道:
“肇仁兄,你我是多年至交,情同手足,有句话我当你面直说了。说真的,皇上非常赏识你的才干,打心里就希望你能同我一道辅佐太子殿下,不知你意下如何?”见对方没立即给出答复,又赶紧补上句,“肇仁兄,你是个明白人,要是你能令皇上满意,那很快就可官复原职了。”
“请恕我直言,要我离开秦王,除非日出西方,否则绝无可能。”刘文静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裴寂见刘文静这么一说,先是哈哈一笑,接着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对方。然而,刘文静深深为李世民的杰出才干和人格魅力所折服,绝不肯做出背叛他的举动。末了,裴寂也很无奈,摇头苦笑道:
“人各有志,好吧,肇仁兄,我也不再多说了。你我朋友一场,那我就奉劝你一句,往后处处小心,尽量少露锋芒,否则对你不利呀。”
“多谢提醒。”刘文静不冷不热地回句,呷了口酒,接着又慨然长叹一声说,“想当初在太原你我都是皇上身边最信得过的人,皇上平等相待你我二人,可如今……唉,玄真兄,你可成了皇上最宠幸的大臣,上朝同座,出入卧内,且对你言无不从,满朝文武,谁能比得上你?而我呢……我自以为功劳不在你之下,然地位和恩遇远不及你,这是何道理?”
说到后头,刘文静眼神里禁不住流露出些许怨愤与不满,同时又似乎在讥讽裴寂。这令裴寂很不爽,他忍不住气说:“肇仁兄,何出此言?我的功劳有多大,自有皇上明察,何须你妄加评断,你是不是多喝了几杯?”
“何为妄加评断?”刘文静冷笑声说,“当初若不是我刘文静劝说,你岂会力谏皇上起兵举事,又怎能有今日?”
裴寂原是个心胸不够宽广之人,容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说三道四,何况现今为皇上宠幸的权臣,自然更不容他人对自己有丝毫不逊,即便像刘文静这等要好的朋友也不例外。因此,当他听到刘文静用言语挖苦自己时,不禁勃然作色,气哼哼地答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说完,裴寂就拂袖而起,悻悻然离开了刘府。
刘文静认为自己没有错,也就不打算追上去向裴寂赔礼道歉,这更令裴寂气愤不已,暗自决定疏远这位志不同道不合的老友。真的,自那以后,裴寂对刘文静很冷淡,而刘文静见自己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也不是个滋味,也就不再把这位昔日好友当知音了,而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将他划到政敌一边。于是,从此以后,两人于朝中议事时常常意见相左,闹得越来越不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