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几条石径,绕过几道曲廊,他们来到了杨侗的居所。这时,恰巧一位老太监打开宫门走了出来。他一眼瞧见了段达等朝中权臣,忙陪着笑脸迎上前来,向他们施礼问候。段达也变得相当谦恭,面带微笑地回了老太监的礼,然后问皇上安歇没有。老太监嘻嘻一笑,用阴阳怪气的腔调回答他,说皇上跟那帮嫔妃们闹得正欢呢。段达听了,心中一喜,脸色却渐渐往下沉。接着他就迈开大步,跨进深红色的宫门。
当段达等人径直走进灯火辉煌、装饰华美的内宫时,皇泰主杨侗正躺在一位貌若天仙的妃子怀中,一面抚摩着她的凝脂香腮,一面慢慢地啜饮着她喂的美酒,发出阵阵嬉戏之笑音。旁边几位衣着华丽、年轻貌美的嫔妃看着他俩那放荡的情状,忍不住捂嘴吃吃地笑,显出几分羞涩。也许是他们太投入了,以至于连臣子们进来的脚步声也未能听见,所以当杨侗听到段达他们高呼万岁时,不禁大吃一惊,赶紧从嫔妃酥软而馨香的怀抱中弹了起来。他手脚慌乱地理了理龙袍,然后端坐于正位,向跪拜于跟前的大臣们一本正经地道声众爱卿平身。
段达拂袖起身,目光锐利地盯着正襟危坐于面前的小皇帝看了半分钟,然后开始向他发难,用透着威严的声音对杨侗说:“皇上乃一国之君,岂可如此嬉戏无度,荒诞不经,此有失体统,当自责。”
杨侗一声不吭,他拿眼睛瞟了下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位大臣,心里头不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知道这些人都是郑王的爪牙,一门心思替他办事。他们这么晚来宫中面见自己,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他暗自嘀咕了句,又想自己已好久没上朝了,一切政务均由郑王代理,有事当找郑王禀报才是。连夜入宫,他们几个到底是为何而来?他一时半会疑惑不解,低眉沉思着,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脑海里闪将出来,难道他们是来劝我禅位的吗?
这些天,尽管杨侗没理朝,但对朝中大小事情还是比较了解,因为宇文儒童和崔德本他们会早晚进宫向他禀奏。他知道王世充的胆子越来越大,不择手段打压朝上少数几个亲近自己的忠于隋室的旧臣,同时不遵典律扶持亲信,不断培养自己的势力,他这样做的目的越来越明显,就是为自己篡夺皇位的野心做准备。总有一天,这个野心家会把自己给废掉,会把大隋江山占为已有。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这使他时常感到一种锥心的痛苦,陷入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之中。他想摆脱这种险境,将自己的最大敌人铲除,却又迟迟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很清楚凭自己的势力是无法击败敌人,到时只会加速自己的灭亡。他就这样苟延残喘地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痛苦。
默然半晌,杨侗眼神惶惑地打量眼前的臣子们,不轻不重地问:“你们这么晚来朕这儿,到底有什么事,请说吧。”
“皇上沉迷于酒色之中,久不理朝,置江山社稷于脑后,此非为君之道也。”段达继续指责皇泰主。
“朕不理朝,这不正是郑王想看到的吗?”杨侗突然冲动地说了句,连自己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是后怕。
“皇上此言差矣,郑王时刻想请皇上上朝理政,只是出于君臣之礼不敢勉强皇上。”韦节语气温和地撒谎。
“韦节,朕一向了解你,从你嘴巴里吐出的话有几句是真的?”杨侗瞪着韦节,冷笑声说,“朕虽年幼,然也能辨真伪,何故欺朕!”
“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肯治理国家。此上负天命,下失民心,岂是人君之所为?”杨续生硬地质问杨侗。
杨侗气愤地反问:“朕欲处理朝政,用心治理国家,可你们这些隋室老臣却背弃先皇厚恩,非但不辅佐朕,反倒为虎作伥,此是为臣之道吗?”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段达理直气壮地答道,“郑王睿智英武,胸怀大志,且能礼贤下士。如此明主,我等岂能不尽心事奉?”
杨侗忍不住地拍了下向前的玉案,厉声叱道:“段达,你世食隋禄,先皇不曾薄待你。你为何不思皇恩而说出如此叛逆之言,该当何罪!”
“非臣不念旧恩,乃天命如此也。”段达面无愧色地回禀道,“今大隋气数已尽,而郑王功高德重,威震天下。臣请皇上上应天命,下合人心,效唐尧、虞舜之法禅位于郑王。此乃苍生之幸,皇上之福也。”
“大胆!”杨侗勃然大怒,手指着段达大声喝道,“段达,你已犯下谋逆之罪,朕要杀你……”
“谁敢杀我!”段达打断皇泰主,嘴角边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今朝中大臣皆是郑王之人,皇上您早已成了孤家寡人,没人会听你的,哼!”
“你……”杨侗脸都气白了,指着身旁的云定兴高声命令道,“云定兴,你快给朕把这逆贼拿下,推到辕门斩了,枭首示众。”
云定兴看到皇泰主被气糊涂了,居然忘掉自己是郑王身边的人,指望他杀自己的同盟者,岂非痴人说梦,天大笑话?他忍俊不禁地笑了声,随即出人意料地冲到斜倚在一旁的嫔妃,一把将她抓住,抽剑指着杨侗恶狠狠地说:“皇上,请下令将这女子杀掉,是她媚惑了您的心智,使您变得昏庸无道,混乱朝纲,以致丧失了江山社稷。她就是妲己,杀无赦!”
“你……”杨侗大惊失色,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抖索着两片红润而丰满的嘴唇。
“皇上,你,你就答应他们吧。”那妃子吓得魂不附体,浑身直打哆嗦,结结巴巴地乞求皇泰主,“再说,你这个皇帝当得也够窝囊的,不做倒好,这样你就可与臣妾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妇了,恩爱到老,这,这不是挺好的吗?皇上,臣妾求了,快答应他们吧!”
虽后宫有佳丽三千,但杨侗最爱的就是眼前这个绝色佳丽,怎肯让她当着自己的面魂断香消呢?说真的,他本就是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性情中人,看见自己所爱之人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不由得心生怜惜之情。虽说他爱美人,可也深深爱着祖先打下的这片江山,为此而陷入到矛盾之中,一时间下不了决断。
“皇上,你我君臣之间做笔交易吧。”段达没想到云定兴还会使出这一绝招,这倒是替他省去了许多口舌,心中一喜,沉吟片刻说,“您若肯把江山社稷禅让给郑王,臣就让云将军放了您的爱妃。皇上,你看如何?”说罢又那么诡诈地笑了一笑。
杨续赶忙帮腔道:“皇上,臣以为您还是听段将军的话好,省得到时美人断首,江山易姓。如此,岂不是两头都落空了吗?”
韦节颇有大男子气概,以为用一个无辜的女子要挟皇泰主让位,实在有点不够光明磊落。可他也不想反对段达他们,只好在这事上保持沉默。
杨侗感到一股凉意直透背脊,他心里明白隋朝大势已去,自己再怎么挽救也是徒劳。于是沉默了好半天,他终于叹口气说:“你等不是隋室旧臣,就是身居三公高位。你们都这样苦苦逼朕拱手相送天下,朕还能指望什么呢?好吧,朕答应禅位于郑王。”
不过,杨侗想起祖宗基业毁于自己手上,不觉悲从中来,捂着脸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时,被云定兴释放的爱妃跑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流着眼泪安慰自己伤心的情人。那场面很是感人,却无法感动段达、云定兴这两个杀人如麻者的铁石心肠。他们冷冷地瞥了眼相拥而泣的年轻人,嘴角边浮出丝鄙夷的笑,然后故作姿态地跪地叩拜皇泰主道:“臣等叩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毕,段达等人起身离开了寝宫。他们趁着皎洁的月光,满心欢喜地踏着光影浮动的石径,疾步赶往郑王府报喜。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已经齐聚于正殿之内,然红毯之上那把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力的龙椅依然如故地空着,不见小皇帝的身影。要是放在平日,郑王也不会在意,自己代行皇权不是挺威风挺过瘾的吗?然而,今天他却高兴不起来,担心皇泰主不肯向自己和众臣履行他的承诺。默然会儿,他不由自主把眼睛转向了一旁的段达。段达会意,想了一想,就给云定兴使了个眼色。云定兴是个机灵鬼,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于是,他昂首阔步走出队列,向郑王请示去恭迎皇上。王世充满意地微微一笑,接着点头应允了。
云定兴带着几个侍卫手持刀剑,风风火火地往皇泰主的寝宫赶去。几分钟后,他们就来到了寝宫。这时,杨侗正一个人立在祖宗的灵位前默然垂泪。他看见了云定兴等武士凶神恶煞地朝自己走过来,心头不免一怔,瞧着他们直发呆。
云定兴见了皇上也不施君臣之礼,粗声粗气地质问他为何不上朝宣布禅让之事。杨侗愧于亲口下诏将祖宗基业拱手相送,不想上朝宣告此事。他一声不吭地转过身,走向几案,从案上取过刚刚写好的诏书,递给云定兴,吩咐他令主簿郎当众宣诏。此事也没什么不妥,可云定兴像是故意要刁难杨侗,肆无忌惮地逼他上朝。杨侗见下臣对自己如此无礼,不禁大怒,斗气似的拒绝前往正殿。云定兴不动气,只朝身边几位彪形大汉一挥手。武士们得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上前把杨侗死死拽住,往门外拖去。
杨侗几乎可以说是被云定兴他们绑架到龙椅上的,他惊魂未定,一脸茫然地望着群臣,显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宇文儒童看见堂堂一国之君被人糟蹋成这样,心都快碎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由逆贼王世充一手造成的,不由两眼冒火地紧盯着怡然自得的郑王看。他真想亲手杀掉王世充,为小皇帝报仇雪耻,可心里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此时鲁莽地采取行动必为他所害,因此只能敢怒而不敢言,满怀敌意地注视着对手。
王世充看见杨侗坐在那儿迟迟不肯开口宣诏,脸就往下一沉,一脸愠怒,接着又把眼睛转向段达,向他暗示什么。段达会意,立即开口提醒昨晚之约定。杨侗依然没有吱声,云定兴就冲他吼,说国君无戏言。杨侗微微抬起黯然失神的眼睛,环视了一圈群臣,居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尊严,这令他失望至极。他无比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用痛苦的声音宣布了禅位的决定,简短地说过几句后就哽咽不能语了。
宇文儒童听说皇泰主要把帝位禅让给王世充,惊得如遭晴天一霹雳,顿时目瞪口呆,不能言语。半晌他方回过神,扑通一声伏倒在地,顿首痛哭不已。这又把杨侗的眼泪惹了出来,他朝宇文儒童挥了挥手,示意他别为自己难过,更别为大隋覆灭而伤心。此乃天意使然,非人力可为也。
段达、苏威等人见杨侗下旨禅位,喜不自禁,慌忙跪地叩拜,高呼皇上英明。杨侗听罢,越发伤心,一时难以自持,便伏倒在龙案上抽泣了好半天。末了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起身离开正殿,准备上皇太后那儿寻求安慰去了。唉,这个可怜的小皇帝!
杨侗刚一转身,朝中大臣们就纷纷来到郑王跟前揖礼道贺,尽显媚态。王世充终于实现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内心的狂喜之情再也无法压制住,他仰靠在镶金嵌玉的椅子,对着众臣纵声哈哈大笑,一面接受他们的恭贺。不过,王世充并没有因之而冲昏了头脑,当皇泰主下敕书劝进他即位时,他还不忘惺惺作态地上表辞让三次,直到皇泰主亲自奉玉玺上郑王府,王世充才接受了受禅之请。
接着,王世充就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登基仪式了。他请来道士桓法嗣测算王道吉日,同时又命韦节、杨续和孔颖达等人制订禅代礼仪。几天后,王世充便在文武百官山呼般的叩拜声中登上了皇帝宝座,建元开明,国号为郑。至此天下已无杨氏皇帝,从而宣告隋朝灭亡。
王世充当上皇帝后,为稳定新朝廷,大肆封官加爵,进一步笼络自己的亲信。他立长子玄应为太子,玄怨为汉王,其余兄弟、同宗十九人都封为王;奉皇泰主杨侗为潞国公;任命苏威为太师,段达为司徒,云定兴为太尉,张仅为司空,杨续为纳言,韦节为内史,王隆为左仆射,韦霁为右仆射,齐王王世恽为尚书令,杨汪为吏部尚书,桓法嗣为谏言大夫。大凡是王世充的政治盟友都得到了擢升和重用,而宇文儒童、宇文温,崔德本等几位曾得罪过王世充的人自然不被重用。不过,王世充为了向天下人显示自己宽广的胸襟,没有罢免他们的职务,只是暗中消除了他们的权力。
当然,在新朝廷中失宠的不仅仅只有宇文儒童他们,还有裴仁基和裴行俨父子俩。尽管王世充称帝之后,任命裴仁基为礼部尚书,裴行俨为左辅大将军,但裴仁基对此并不感到满足,认为以自己无人能及的功绩至少也应该位居云定兴之上,而今他不仅职位在云定兴之下,更令他大为光火的是,他一位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竟然连兵部尚书也没搞到手。这怎能不令他气愤填胸呢?一气之下,他就想亲自找皇上理论理论一下,可前脚刚跨出门槛,就被后脚跟上来的儿子裴行俨劝住。裴仁基听儿子一番劝说,热烘烘的头脑便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也清楚王世充的为人处事,绝对不容许别人挑战他的权威,到时不仅不能从他那儿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很有可能还会因之而失去现有的一切。这又何苦来着!
经过一番思量与权衡,裴仁基终于把问题想清楚了,决定不再向王世充加官争权了。这么一来,他胸中的怨怒倒是逐渐消退,可心情依然是郁郁不乐,上朝时脸色阴悒,回府后就找人喝闷酒,整个一副颓废的熊样。这让段达、云定兴等同僚瞧在眼里乐上心头,说实话他们就希望看到不可一世的裴仁基将军受到皇上的冷落。当然,高兴的不只有他们这伙人,还有宇文儒童和崔德本。他们看见裴仁基失意,就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他俩私底下商量了一番,决定充分利用裴仁基父子来实现他们共同的目标。
于是,一日退朝后,宇文儒童满脸堆笑地邀请裴仁基到自己府上饮酒。裴仁基过去是瞧不起宇文儒童这个老滑头,也没什么好感,不过打自己郁郁不得志之后,就与这个有意跟他套热乎的同僚渐渐亲近起来,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刎颈之交。正因如此,宇文儒童一提议,他二话不说就接受了邀请。宇文儒童十分高兴,倍加热情地把裴仁基请进自己的府上,同来的还有崔德本。
不多时,家仆把一桌丰盛的酒菜准备好了。宇文儒童和裴仁基、崔德本三人分宾主落座落,接着他们便频频举杯饮酒。
酒过数巡,宇文儒童突然不说话了,只睁着那双被酒气染成酡红的眼睛注视着裴仁基,好一会儿然后才轻叹口气,替裴仁基抱不平道:
“裴将军,在下真替您叫屈呀。您每次出战所向披靡,立下赫赫战功,本当位居高位,可如今……竟然位屈云定兴之下,唉!”
言罢,宇文儒童连连摇头叹息,一边睁着小眼睛仔细观察着裴仁基的神色,想从表情变化中判断对方的内心活动,从而为下一步作准备。
裴仁基虽喝了下酒,但头脑依然相当清醒,他一听此话,就明白了宇文儒童的意思。可他毕竟是一位城府很深的老将,不可能会直截了当把心里话向别人说出来。因此,他用那各探询性的眼光瞅着对面的盟友,假装无所谓地呵呵一笑道:“这没什么,裴某一向做事但求无愧于江山社稷,至于官职高低,权力轻重,个人荣辱,这些都并不重要。”
“老将军真是高风亮节啊。”崔德本曲意奉承了裴仁基一句,旋即又跟宇文儒童交换个眼色,补道,“裴将军有这份忠心,只可惜皇上不在意呀。”
“是呀,在委任官职一事上,皇上的确是冷落了老将军您哪。”宇文儒童附和道,“论才智,您在云定兴之上。论战功,您更是远远超过了云定兴。然云定兴被皇上擢升太尉,委以重任,而将军您却只是个礼部尚书,连统管军队的权力都没有。你说,这……唉,皇上为何如此委屈老将军呢?”
“也许……”崔德本眼珠子骨碌一转,望着裴仁基,佯作沉思道,“在下猜测,该是老将军功高盖主,令皇上有所猜忌吧。”
裴仁基听到这话,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下,扑通扑通直跳,同时面部表情也流露出几分惊恐与不安。可他什么也不说,只举杯默然饮酒。
宇文儒童觉察到了裴仁基脸上掠起的细微变化,明了他此刻在想什么,抑制不住欣喜地微微一笑。沉吟片刻,他不无担忧地说道:
“德本说的不无道理。是呀,自古以来,国君都会对自己手下大臣心存戒备,处处防范,尤其是像老将军这么功勋卓著的臣子。故而,在下真替老将军您担忧呀。汉高祖乃仁义之主,尚且杀楚王韩信,何况当今皇上呢?”
“皇上素来疑心很重,且为人残暴。”崔德本神色凝重地说,“如此看来,皇上不肯授老将军以大权,实乃疑忌您呀!这……老将军非但不能被皇上重用,且有生命之虑,在下实为老将军担忧啊。”
此时,裴仁基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意识到情况对自己相当不利。他太了解王世充的小人之心,知道他猜忌和防范自己是完全有可能。这刚坐上龙椅就把自己晾在一边,不是最好的证明吗?这么一想,裴仁基不免有些紧张不安了,但面对宇文儒童二人时仍旧装出副轻松的样子说:“你俩的好心,裴某心领了。裴某以为,此事不足为虑,裴某诚心效忠皇上,皇上又岂会猜疑我?”
宇文儒童善于察颜观色,一眼就看出了裴仁基口是心非,知道他一定在为自己担心,为自己思谋出路。只是出于某种谨慎,或者说是对他俩缺乏足够的信任,而不敢直抒胸臆罢了。于是,想了想,他直言不讳地对裴仁基说:“老将军,我等都是生死之交,且无旁人,您何故虚词相托呢?倘若在下没猜错的话,此刻您一定惶恐不安,并想着如何让自己逃过此劫吧。”
“看来老将军还是不把你我当挚友,信不过我们哪。”崔德本瞧了眼宇文儒童,又望着裴仁基很真诚地说,“老将军,我们可是把您当自己人哪。”
“是啊,老将军,请您相信我们吧。”宇文儒童推心置腹道,“说句心里话,你我都是失意之人,倍受皇上冷落,甚至极有可能会遭到皇上迫害,以至身首异处,诛灭九族。这种时候我等应该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想方设法躲过劫难哪。”
“老将军,我们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多心的呢。请相信我们吧,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好了。”崔德本紧跟着劝道。
裴仁基抬眼细心地打量了宇文儒童和崔德本两人半分钟,从他们的神情中并没有看出任何虚伪。他相信,他们的言语是真诚和可信的,因为他们是被皇上所抛弃的人,不会跟他同一条心。他决定跟他们说实话,取信他们,从而借助他们的力量一起对付王世充。于沉默了会儿,他直言道:
“好,承蒙二位老弟不弃,那裴某就不再隐藏什么了。不瞒二位,裴某自打郑王登基以来,就对他颇为不满,心存怨望。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疏远裴某,更重要的是他身为隋室宠臣,深受皇恩,如今竟然行纂逆之事。此乃人神共愤之大事,裴某岂能不愤慨至极。”
“不错,我等都是隋室旧臣,岂容王世充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宇文儒童忿忿地说了句,接着又叹口气道,“在下每次叩见皇上,不免痛心流涕,悲不自胜。而想起先皇的恩宠,又深感愧疚。如若不能让皇上复位,不能中兴隋室,百年之后,我等有何面目去见先皇啊。”
说着,宇文儒童鼻子不禁一酸,眼眶渐渐潮湿起来。他尽力控制住自己,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说到刚亡不久的大隋,崔德本这位死忠于隋室的老臣也不由得唏嘘不已,两行清泪沿着清瘦的面颊滑落在衣襟上。
裴仁基眼瞅着面前这两位黯然神伤的隋朝遗老,心头也油然生出一股悲怆之情。他戎马一生,为大隋打了半辈子仗,战功卓著,为隋炀帝所器重,拜为光禄大夫,后在镇压瓦岗军攻打洛口时因监察御史萧怀静的诬陷,迫不得已投奔了李密。他虽身为瓦岗军的将领,内心深处却对隋室依然有份割舍不断的情怀。正因如此,他亲眼看到王世充废除皇泰主篡夺大隋江山,心中很是沉痛与悲愤。此时面前二位老臣伤心,他又难受不已。
“我等曾皆是隋室大臣,深受皇恩。今皇上被废,幽禁含凉殿,而我等居然袖手旁观,不敢拯救皇上于水火之中,真是深负先皇之隆恩哪!”过了会儿,裴仁基痛心疾首地说,“假若我等不能重新拥立皇上,恢复大隋社稷,就是不忠不义之臣,必为天下人所耻笑。”
“老将军所言极是。”宇文儒童忽然压低声音说,“不瞒将军,在下和德本早有除去王世充复立皇上之意,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崔德本趁机对裴仁基说:“倘若老将军肯助我们一臂之力,隋室就有望了。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裴仁基迟疑不定地答道:“裴某自知势单力薄,恐是爱莫能助了。”
崔德本一字一顿地说:“老将军机智善谋,您家公子左辅大将军又骁勇善战,且手下人马也不少,倘若肯为皇上出力,大事必成矣。”
“老将军,您若肯站出来匡扶隋室,到时必能建不世之功,位极人臣,千古流芳啊!”宇文儒童继续劝道,“反之,将军若不果断采取行动,除掉王世充这个逆贼,以在下之见,恐怕大祸很快就要临头了。进退之间,请老将军三思呀!”
“老将军,难道您也像苏威、段达这些小人为贪图富贵而弃大义于不顾?”崔德本激将道,“且将军就算想侍奉王世充,他也未必不取你性命。”
“言之有理。”宇文儒童点头应道,“凭在下对王世充的了解,老将军,他是不会轻易放过您,到时他必会寻机加害于您。倘若将军愿与我等设计除掉王世充,这不仅能够保全性命,还能做尹、霍,为天下人所尊崇。如此一举两得之好事,将军何若而不为呢?”
“将军,祸福就在眼前,请将军定夺。”崔德本用恳求的语气说了句,接着又催促道,“今事危矣,将军须早作决断才好。”
裴仁基左思右想了好大一会儿,认为于家于国自己都该冒一次险,成则为王,败则取义,无论结果如何都可名垂青史。再说如今箭在弦上,已容不得自己再仔细斟酌了。因此,他默然呷了口酒,然后瞧了瞧宇文儒童,又望了望崔德本,慷慨激昂道:“好,裴某身为大隋老臣,自当为大隋尽忠效命。即便是前有刀山,后有火海,也当万死不辞。”
“好,太好了。”宇文儒童兴奋地叫了起来,“老将军真是忠臣良将,此乃大隋之幸,我等之幸。”
“有老将军亲自出马,大事必成矣。”崔德本乐呵呵地笑道,“待斩下王世充的狗头,请皇上复位于正殿,我等必将入朝为大宰。”
此时,宇文儒童和崔德本两人对举事前景非常乐观,以为万无一失,因此他们满心欢喜地举杯痛饮,纵情大笑。
不过,裴仁基倒是相当冷静,对铲除王世充满怀忧虑,因为他清楚王世充为人狡猾奸诈,又有那么多鹰犬肯替他卖命,凭自己这股小势力想除掉当朝皇帝谈何容易。他知道,要想杀掉王世充,就必须得有出其不意的妙计,否则是万万不可能。他瞅着宇文儒童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冷不丁轻声问句:“看宇文大人如此胸有成竹,想必是有什么妙计良策吧。请快说出来,也好让裴某安心哪。”
“老将军足智多谋,想必已有对策了吧?”宇文儒童狡黠地笑了一笑,反问句,一边提着酒壶替客人添酒。
“实不相瞒,裴某没想到宇文大人会提及此事,故而没作多想,自然也就无计可出了。”裴仁基一直绷紧的面孔此时也活泛了许多,哈哈一笑说,“不过,老夫以为宇文大人就此事早有预谋,定是已寻得了妙计,否则以您沉稳的性情是不会对老夫提这事的,对吧!”
“知儒童者,裴老将军也。”宇文儒童朗声哈哈大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心中确有一计。”
“请宇文大人说说。”裴仁基眼睛一亮,提高嗓门说。
“在下愚钝,不知此计如何。”宇文儒童故作谦逊地答道,“正好,老将军在此,向您讨教了,哈哈!”
“过谦了。”裴仁基抿了口酒,笑望着宇文儒童说,“谁人不知宇文大人心藏机杼,韬略过人哪。不用说也知道,你的锦囊妙计一定能助我等成大事。”说着又将眼睛转向了一旁的崔德本。
“老将军言之有理。”崔德本看着面露得意之色的宇文儒童,奉承句,“宇文大人有诸葛孔明之心机,自然腹藏妙计,可成大事也。”
“不敢当,不敢当。”宇文儒童忙摆摆手谦虚句,沉吟片刻又接着说,“儒童深知宫中守备森严,我等难以于中取事。若要铲除王世充,那就只能出奇策方可。”
“嗯,宇文大人所言甚是。”裴仁基思忖着说,“王世充身边侍卫众多,且武艺高强。再者,宫中御林军都是他的心腹爱将,若遇事定会舍命保护自己的主子,所以我们千万不能起兵跟他明斗,只能另想办法智取。老夫以为,当采取擒贼先擒王之策略,如此就稳妥多了。”
“老将军真是老谋深算,佩服,佩服啊。”宇文儒童抱拳笑道,“正如将军所言,在下此计便是不费一兵一卒而将王世充这逆贼一举拿下。”
此时,崔德本已从往日与宇文儒童的片言只语中猜出其计,却仍旧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切地问:“什么妙计,请儒童兄快说。”
宇文儒童举杯敬了裴仁基的酒,然后笑吟吟地低声说:“老将军,在下想找王世充身边的人替我们办成这事。”
“这样……当然最好。”裴仁基想了想答道,“只是王世充身边都是他的亲信,谁会替我们办这事呢?”
“有人。”宇文儒童瞅着裴仁基诡秘地笑道,“他,他肯定会鼎力相助。”
“谁?”崔德本吃惊地瞪着宇文儒童,这一回他真的猜不着。
“陈谦!”宇文儒童脱口而出,“尚食直长陈谦。”
“他?”这回裴仁基也惊愕万分,睁大眼睛盯着宇文儒童说,“陈谦,他可是皇上的贴身侍从呀,怎么会……”
宇文儒童哈哈大笑了两三声,接着又不无得意地说,“老将军,德本贤弟,告诉你们吧,陈谦是儒童派去的内线!”
“啊!”裴仁基和崔德本听了,不禁异口同声地惊呼道,“怎么还有这等事?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吧。”
“是呀,这事除了我就没人知道。”宇文儒童呷了口酒,透个底儿,“陈谦的确是个大忠臣,他虽深得王世充恩宠,然时刻不忘自己是大隋旧臣,一心想为皇上尽忠,哪怕是夷灭九族也不怕。我过去跟他的交情也不错,看出他有这等心事后,就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他很乐意暗中助我一臂之力。陈谦虽只是个尚食直长,然深明君臣之大义,愿为复立皇上匡扶隋室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故而,请你们二位放心,绝不会出任何纰漏。”
“好,太好了。”裴仁基激动得挥手拍了下大腿,旋即又问宇文儒童,“宇文大人,你打算怎样安排陈谦呢?”
“不瞒您说,老将军,在下昨晚已与陈谦谋划好了,命他趁送御膳之际行刺王世充。”宇文儒童眼含笑意地看着裴仁基,缓声答道,“王世充非常信任陈谦,应该不会对他有任何提防,因而此事一定能成功!”顿了一顿又用征询的口气问句,“老将军,您以为此计如何?”
“妙,此计甚妙。”裴仁基听罢连连点头称好,想了想又说,“王世充驾崩之后,朝中必乱,到时该怎么应对?宇文大人,这事你想过没有?”
宇文儒童客气地答道:“这事,在下也想好了,只是到时得麻烦老将军您了。”
裴仁基爽快地说:“不用客气,你需要老夫做什么,请直说吧。”
“好,有老将军这句话,在下就放心了。”宇文儒童兴奋地说,“正如老将军刚才所说,王世充一死,朝廷内外必将动荡,这种时候就得动用军队来压阵,所以在下请老将军到时引军前往宫中增援。”
“行!”裴仁基沉吟片刻后就一口气答应了宇文儒童,“到时老夫命犬子行俨率部包围宫殿,将那些不从者统统杀掉,以肃清动乱。”
“有裴将军压阵,谁还敢作乱!”崔德本插嘴道,“我看到时段达他们会乖乖听话,把皇上从含凉殿请回来。”
“以老夫之见,恐怕没那么容易。”裴仁基思忖着说,“你想,正殿中那把龙椅谁不想坐呀?别说太子,就是段达、云定兴他们这些人也想争哪。看来,一场血腥的杀戮是难以避免的了。故而,我们得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这是事实,无法避免。”宇文儒童神情冷峻地说,“凡是斗争就得流血,就得杀伐。不过,在下相信我们一定能除去王世充和他的朋党,一定能把皇上迎回正殿,复兴大隋王朝。”
“但愿如此吧。”裴仁基苍老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忧悒,轻轻应了声,接着又问宇文儒童,“宇文大人,你准备什么时候采取行动?”
宇文儒童答道:“后天,老将军您看怎么样?”
“好,后天是个黄道吉日,王世充应该会放松戒备。”裴仁基微微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既然老将军这么说,这事就这么定了。”宇文儒童郑重其事地拍了板。
接下来他们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一个时辰过后,裴仁基和崔德本二人才打着酒嗝离开了宇文儒童家。
一日上午,群臣退朝,王世充仍然独自坐在龙案前批阅奏章。正当他抬头凝思之际,将军张童仁忽然从殿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扑通一声跪拜在王世充面前,向他禀奏军情。王世充一听说裴仁基父子暗中调遣军队,心口不禁嘭地跳了下,当即就预感到有什么不测之事即将发生。他沉思了好半天,然后吩咐张童仁继续监视裴行俨的动静,事不论大小均得及时向他汇报。张童仁得令,一转身小跑似的出了大殿。
王世充再没有心思批阅案头那厚厚一堆奏折了,而是在用心琢磨着从张童仁嘴里获得的可行信息。按理说,这调遣军队也是一个将军分内之事,并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要是放在段达、云定兴等亲信身上,他压根儿就不会多想一下。可这裴仁基父子就不同了,他们不是王世充信得过的大臣,他们的一举一动自然就会引起王世充的怀疑。经过一番周密的分析之后,王世充更加确认裴仁基父子私自调遣军队一定有企图,因此他的警惕性一下子就提高到了最高级别,接着又叫人把苏威、段达、云定兴请进宫商议此事。
不多时,苏威等人来到了正殿。行过礼后,他们依次在王世充的身边坐下。王世充直奔主题,把张童仁所举报的事对大家说了。苏威等人听后,表情立马变得凝重起来了,因为他们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很可能有什么大事发生。段达素来与裴仁基不和,想借机除了他,所以当即就建议皇上把裴仁基父子绑来审问。云定兴想了想,也赞成段达的主张。只有苏威仍旧沉默不语,他的缄默令王世充感到一丝惊诧,连忙问他对此事的看法。苏威慌忙回答王世充,他以为不必现在就惊动他们,以免打草惊蛇,失去捕猎他们的机会。当下要做的,就是加强警戒。王世充听后,仔细一想,觉得苏威之计甚妙,也就采纳了他的建议。他决定不立即提审裴仁基父子,而是命段达、云定兴调遣御林军加强宫中防备。
段达和云定兴奉旨离开正殿,匆匆忙忙前往军营,着手部署宫内外的防备。他们做得相当隐蔽,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让裴仁基父子察觉。因此,裴行俨继续照父亲的指示调遣本部人马,埋伏在各个要道的隐蔽处。他尽管知道这是件要掉脑袋的危险事,但是表情依然那么的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除了与他处事不惊的大将风范有关,更重要的是他深信宇文儒童的计策一定万无一失。
到了皇上该进食的时候了,尚书直长陈谦像往常一样准时把皇上爱吃的糕点送进殿中。他抬眼一看,发现王世充身边多了五位形貌威猛的武士。平常这种时候皇上的身边是没有武士来做保镖的,只有几个近侍。今天是怎么啦?陈谦心中有鬼,自然也就多了份疑心,难道皇上察觉到了什么吗?想到这,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托在手掌上的玉盘微微抖动了一下。不幸的是,这个下意识的细节被王世充捕捉到了,并在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震动。他即刻意识到,这个反常的举止是在向他发出某种危险的信号。尽管他一直信任眼前这个尚食直长,但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非常时刻,他就会变得什么人也不相信了。于是,他用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盯着陈谦,沉着脸向他为何如此惊慌,以至于连手都在颤抖。
好在陈谦的心理素质相当不错,他被王世充这么一问反倒很快镇定下来了。他从容不迫地回答皇上的提问,一边举步朝他走过去。王世充见陈谦如此泰然自若,当下对自己的疑虑产生了一丝动摇,却并没有放松警惕。他两眼紧盯着陈谦,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不敢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陈谦看到王世充如老鼠般警觉,心都凉了半截,一股绝望之情包裹着他。他十分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失手几乎成为一种必然的结果,生命也会因此而断送。虽然自己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但是他不想退缩,因为他已经做好了不成事便成仁的准备。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必须去做。不,就算明知必死无疑,也不能退缩!此时,他显示出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一股勇往直前的气势。他目露凶光,突然从盘子底下亮出把锋利无比的短剑,猛地刺向近在咫尺的敌人。
王世充见状,惊呼一声。他迅捷地一闪身,躲过了那把闪着寒光的利剑。陈谦见自己没刺中王世充,准备再次向他发起进攻。可就在这时,五个彪形大汉一个箭步窜上前,生生将他按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王世充惊魂未定,额角上渗出几颗冷汗。镇静好一会儿后,他重新坐到龙椅上,两眼死死盯住已被五花大绑的尚食直长,神情中透出愤怒与凶残。默然半分钟后,他声色俱厉地审讯陈谦是谁指使他刺杀自己。陈谦神色平静,对王世充的质问置之不理。王世充雷霆大发,立即指使武士刑讯逼供。武士们遵命,操起家伙猛击他的身子,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然而,严刑拷打并没有动摇陈谦的意志和决心,更无法使他屈服。他一面忍受着来自肉体的剧痛,一面无所畏惧地痛骂王世充逆贼。王世充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命令手下变本加厉地对陈谦用酷刑。面对毒打,陈谦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怯,反倒是越发坚贞不屈,越发蔑视王世充。不管王世充怎么威逼利诱,怎么严刑拷打,陈谦始终都不肯出卖自己的盟友。
王世充压根儿就没料到外表文弱的尚食直长居然会如此坚强不屈,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荆轲。这令他心里头是又钦佩,又愤怒,瞪着浑身是血的刺客大骂不止。陈谦躺在地上,听着王世充的谩骂,却不能予以反击,因为他的舌头已经被刽子手割掉。他只能蠕动着淌着鲜血的嘴唇,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凝神着王世充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与悲愤。王世充看见自己的仇敌被折磨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心里十分痛快,竟对着他纵声哈哈大笑。他向武士们一挥手示意他们停止用刑,因为他想留着这个活物,好为自己处死幕后指使都提供有力的证据,向天下人表明自己不是滥杀无辜。
这时,苏威、韦节、张仅等大臣从殿外慌慌张张地赶来。他们见状,故作惊恐万状地伏地向皇上请罪,说自己没有尽职以至于让皇上受惊了。王世充没生气,反倒笑呵呵地给他们请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群臣见皇上这么轻松愉快,心情也就放松多了。他们依次在皇上身旁的团凳上坐好,跟他谈起清剿逆贼的具体行动。王世充本想直接把裴仁基父子拿来审问,再顺藤摸瓜把所有反叛自己的对手揪出来斩掉。可苏威认为这样不妥,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而捕杀朝中大臣是难以服众的,定会受天下人指责。王世充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苏威的话相当有道理,便接受了他的谏言。默然片刻,他又向苏威讨计策。苏威稍加思索了下,就向王世充支了一招。王世充听后,拍案叫绝,并立即派人向外宣称皇上被人行刺。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一直埋伏在宫殿外的大将军裴行俨耳朵里,他信以为真,立即跨上战马,双锤一挥,率领伏兵朝宫内杀去。谁知还没到宫门,就被段达和云定兴的部队前后包夹了。段达他们的大军出其不意地出现,裴行俨的确没有预料到,因此一时间不免惊慌失措。但事到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应战了。于是,宫门之外顿时杀声震天。尽管裴行俨骁勇善战,可他的兵马不及敌军,且腹背受敌,很快就处于劣势。段达看准了形势,一边加紧攻势,一边又向叛军散布投降政策。裴行俨部下听说只要缴械投降就既往不咎,马上就纷纷弃戈抛矛跑向敌阵。裴行俨见情况不妙,拨转马头,欲奋力冲出重围。尽管他武功盖世,然终究因寡不敌众而被云定兴生擒活捉了。
这时,裴仁基正在自己的家中与宇文儒童和崔德本等人谈笑风生,以轻松愉快的心情等候喜讯。然而,不幸的是,他们等来的不是王世充驾崩的佳音,而是兵部尚书云定兴亲自引兵包围府邸的可怕消息。宇文儒童一听说这恶讯,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刷地变白,握在手中的陶瓷茶具也因抖动而滑落,砰地一声摔了个粉碎,神色万分惊恐,浑身不由自主地抖索了一阵,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计谋已败露,死期也就临近了。崔德本见宇文儒童如此惊慌,心里也直打哆嗦,面部肌肉颤抖了几下,随即又一声长叹,神情沮丧地倒靠在椅背上。宇文温站起身,瞧瞧宇文儒童,看看崔德本,见他们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头也是惶恐不安。他拔腿就想往后院逃,却被裴仁基拦住了。
裴仁基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即便面对死亡也能镇定自若。他听着外面的嘈杂声,神色平静地啜饮着手中的好茶,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外面的一切与自己无关。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也清楚王世充会怎样对待自己,但他并不害怕这一切。死,对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来说,是一件相当平常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令他痛心疾首的是,自己没能铲除王世充这个乱臣贼子,没能凭自己的力量复兴隋室。为此,他痛苦地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挺起腰板,不紧不慢地朝紧闭的朱色大门走过去。
宇文儒童看到裴仁基要开门,慌忙上前阻拦道:“将军,您难道要自投罗网吗?”
“事已至此,我们还能怎么样?”裴仁基挂满银须的嘴唇微微往上一翘,露出丝苦笑,淡淡地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不是他王世充死,就是我等灭亡。现今王世充安然无恙,便是我们的死期到了。走吧,老夫还想去看看我的儿子,这会儿他肯定在王世充那儿。”
说着,裴仁基怆然一声大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图案精美的格子门。
云定兴常与裴仁基并肩作战,他对这位老将军的胆略与骁勇是十分敬服的,也颇有些感情。可如今他已是皇上的通缉犯,为了自己的前程,云定兴只能抛却所有的私人感情,冷面无情地执行王世充的命令。因此,他略微迟疑了下,就朝手下一挥长剑,命令他们上前捉拿逆贼。
裴仁基高高挺立在石阶上,没有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佩剑,也看不出有任何反抗的迹象。他只对着面前的士兵仰面朗声哈哈大笑,接着解下剑鞘一把扔在地上。裴仁基已放弃了反抗,这倒让云定兴突然感到羞愧难当。他用敬畏的眼光看了眼这位正气昂然的老将军,然后命手下将他绑了。
接下来云定兴又没花多大工夫,就把欲逃跑的宇文儒童叔侄以及崔德本等谋逆者逮捕,然后押着昔日的同僚们赶往宫中。大获全胜,论理云定兴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他可以借平定叛乱之功向自己主子邀功请赏,加官进爵。然而,不知怎的,一路上他居然心情沉重,一点喜色也没有。
没过多久,裴仁基、宇文儒童等人就被押送到王世充跟前。王世充看到这群谋害自己的家伙,不由勃然作色,目露凶光。他高高坐于龙案之前,瞪着那双凶神恶煞的眼睛,逐一扫视着面前的逆臣,眼神中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好大一会儿后,他才把眼睛钉在裴仁基脸上,恨恨地质问道:“裴仁基,朕待你一向不薄,何故要反呀?你好好一个礼部尚书不做,为何要做反贼,嗯?”
“裴仁基非反贼,反贼是你王世充。”裴仁基面无惧色地高声反驳道,“你废除隋皇,自称郑帝,乃窃国之逆贼,人人可诛杀你。”
“大胆,竟敢骂朕!”王世充重重拍了下龙案,厉声喝斥道,“谋杀皇上,该当何罪!朕欲念你功绩,免你一死,然你口吐狂言,罪不容诛。”
“我等起事实为剪除你这乱臣贼子,复立隋皇,匡扶隋室。此乃忠臣之所为,何谓逆贼?”裴仁基正义凛然地回击道,“我等皆无罪,真正罪大恶极的人是你这个纂权夺位窃取神器的逆贼。你才罪该万死,天下人人欲得而诛之,欲剥你的皮食你的肉。”
“你,你……”王世充气急败坏指着一旁的刀斧手,声嘶力竭地吼道,“快,快给我拖出去斩了。”
刀斧手得令,一个箭步冲上前,将裴仁基死死拽住。裴仁基不反抗,也不挣扎,只满怀遗憾地对王世充说:“人生固有一死,何足惧哉!只是未能手刃你这逆贼,拯救社稷,而深感痛心。”说完一扭头,跨出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随即,宇文儒童、宇文温、崔德本等人也被押往辕门。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同陈谦、裴行俨一道被刀斧手斩了,首级悬于辕门之上示众。
王世充平息了这场叛逆,心情非常舒畅,他重赏了段达、云定兴等平叛有功的大臣,又借此犒劳三军,稳定政局。尽管宇文儒童、裴仁基等异己势力已被铲除,朝中再无敢公然反对和敌视自己的人了,但王世充内心还是忧虑不安,担心群臣中还会有人出来谋反。因此,他一面加强自己对朝政的掌控能力,一面暗中派遣心腹监视底下的动静,只要发现有一点异常举动,就可先斩后奏,格杀勿论。
对王世充这一做法,齐王王世恽颇不以为然,认为这样做不仅会搞得朝中人心惶惶,相互猜忌,而且也不可能彻底杜绝谋反之事。他这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以为王世充的做法是治标不治本,那么什么是本呢?经过一番思考,他终于挖掘出来了,就是被软禁在含凉殿的皇泰主杨侗。于是,一日他就向王世充进谏,说宇文儒童等人谋反就是因为皇泰主还活着的缘故,倘若能把他除掉,就可以断了那些一心想复兴大隋之人的念想。王世充认为兄长的话相当有道理,考虑一番后,也就采纳了,并决定由唐王王仁则执行这一计划。
当天晚上,王仁则和他的家仆梁百年走进了含凉殿。这会儿,杨侗正在殿内跟爱妃们一边喝酒,一边欣赏曼妙的歌舞。王仁则瞧见了,嘴角往上一勾,浮出丝讥笑,心想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家破国亡死期将至,居然还有心思喝酒听歌观舞。他走上前,装模作样地向杨侗施个礼,挖苦道:“看来潞国公真是深得蜀主刘禅之真传,亡国而不哀伤,且能心情舒畅地喝酒赏乐。这种境界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潞国公真神人也。”
杨侗知道王仁则是在讥讽自己,心里大为不悦,脸上却依旧挤着笑。回过礼后,他两眼疑疑惑惑地望着王仁则问道:“这么晚了,不知唐王前来有何贵干?”
王仁则没立即回答杨侗,只对着他阴阴地笑了笑,神情令人琢磨不透。过了会儿,他把那张无棱无角的大圆脸凑近杨侗,怪声怪气地答道:“潞国公整日沉醉于温柔之乡,哪知外面的血雨腥风呀?本王告诉你吧,潞国公,你的心腹之人宇文儒童叔侄、崔德本,还有裴仁基父子皆因谋反被皇上杀头,灭了九族哪。”言罢,放声哈哈一笑。那笑声如同豺叫狼嚎,十分刺耳,令人恐怖。
“什么?”杨侗听了,惊愕万分,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似的说,“他们,他们为何要以卵击石呢?”
“这还不是为了潞国公你呀?”王仁则敛去笑容,变色道,“宇文儒童等人密谋刺杀皇上,其目的就是要把你扶上皇位,恢复隋室社稷。潞国公,这事你难道会不知道?哼,说不定,还是奉你的旨意呢!”
“唐王,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杨侗被王仁则凶巴巴的目光吓得脸色刷白,颤抖着嘴唇辩白道,“自从禅位以来,本公就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不曾跟外面有过丝毫联系。如此,本公又怎么能与宇文儒童他们有瓜葛?故而,唐王说宇文儒童他们谋反是奉本公旨意,那确属无稽之谈。”
“好,就算这事不是由你指使,可你也脱不了干系。”王仁则冷笑了声说,“宇文儒童他们谋反,就是因为你还活着。”
杨侗一听此话,心儿不由砰砰直跳,莫可名状地感到一阵恐惧和害怕。他不敢正视王仁则那双透着杀气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睑。他手臂抖抖索索地端起案桌上那杯酒,贴放在红润的嘴唇上,抿了口,以镇静自己有些慌乱的心绪。默然会儿,他怯生生地重新问道:“唐王,您这么晚来我这儿,到底是为何事呀?”
“不用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王仁则哈哈一笑说,“皇上怕潞国公因宇文儒童这帮逆贼之事而受惊吓,故特意派本王送御酒来为你压惊。”
说着,王仁则扭头对着身旁的梁百年使了个眼色。梁百年会意,手捧着金光闪闪的酒壶走上前。
杨侗非常了解王世充的为人,清楚他不可能对自己怀有任何好意。他怎么可能会派唐王来为自己送酒呢?这其中必另有用心,那会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他凝神寻思着,当联想到刚才王仁则说过的那席话时,他猛然间醒悟过来。他明白王世充一定是怕再有忠于杨氏的老臣起来叛逆他,因而想把自己这个隋室唯一有影响力的君主除掉,以绝众望。如此一想,杨侗就即刻感觉到死神正一步步朝他走来。他的脊背不禁生出一股寒意,内心恐惧不已。待情绪镇定之后,他才用平和的声音回答道:“本公乃亡国之人,承蒙皇上不杀,苟且活着。如此之下臣,岂敢享用皇上的御酒?皇上厚恩,下臣感激不尽。这酒,下臣实不敢受。”
王仁则也明白杨侗是个聪颖之人,他肯定猜出了自己前来这儿的真实意图。哼,就算你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还能逃过此劫吗?休想!王仁则咬着牙,脸色变得阴沉而凶残。沉默片刻,他目光冷飕飕地射向杨侗,沉着声说道:“潞国公,难道你敢违抗圣旨吗?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皇上是出自好意,请你享用御酒。你还是好自为之吧,免得到时难看,哼!”说完就从梁百年手中接过酒,硬塞到杨侗的手里,声色俱厉地勒令他把酒全部喝掉。
杨侗明白自己的小命完全捏在王世充的手心里,就像一个鸡蛋壳随时都有被捏碎的可能。与其这样战战兢兢地活着,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掉好。说实话,这份深入骨髓的痛苦早已令他不想活了,现在正好有人送毒酒,何不就此结束自己短暂而又可悲的一生呢?这么一想,他的恐惧感就很快消失了,从容地接过那把精致的小酒壶,准备把壶嘴塞入口中。就在这时他身边的爱妃突然尖叫一声,阻止他别往黄泉路上走。他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眼泪悄悄地涌出了眼眶,濡湿了那张俊秀的面庞。
王仁则生怕那妃子坏了自己的事,亲自上前一把她推开。杨侗瞅着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的爱妃,心都碎了。他凝视着她好半天,然后微微闭上泪眼,猛一仰起脖子,将壶中的酒一口气喝光了。
很快,杨侗就扑通一声倒在自己的椅子上,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一股紫黑的血液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流了出来。
王仁则冷漠地注视着渐渐死去的少年天子,嘴角边挂着一丝残酷无情的冷笑。直到少年一歪脑袋死去,他才带着满意而愉快的心情离开含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