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惬意中飞快地流逝着,转眼间又到了夏天。这是个令李世民担忧的季节,他不仅担心自己的病复发,更替皇后担心。也是,自打入夏以来,长孙皇后的病就日渐沉重起来,喘息粗重,咳嗽不止,而且近几天居然咳出了血,把李世民吓得不知所措,只一个劲地传御医宫替皇后医治。
然病入膏肓,御医也无能为力,他们穿梭于立正殿也只不过是在尽自己的职责和心意。李世民也隐隐感觉到此次非同寻常,皇后恐怕是在劫难逃。意识到这一点,他内心充满了忧虑与悲伤,成天皱着眉头闷闷不乐,连朝也懒得上了。长孙皇后倒是乐观,躺在病榻上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痛苦,看到皇上替自己忧心如焚,还笑嘻嘻地宽慰他,劝他像往日一样勤于理政,把大唐江山治理好。李世民知道皇后不仅贤慧,而且十分坚强,不会轻易被病魔击垮,更不会被死神吓倒。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敬佩的女子啊!经皇后几次三番的劝导,李世民终于打起精神上朝听政,细心处理军政要务,心倒也随之宽了不少。
这段时间,太子李承乾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操心母后的病。他天天都要去立正殿看望母后,与侍女奴婢们抢着伺候母后,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天。他看到母后的病情日胜一日地沉重,那张原本丰腴漂亮的脸庞也日益消瘦,憔悴得都快走了形,心如刀绞般痛,时不时像小孩子似的伏在母后身上哭泣。长孙皇后见儿子哭成泪人儿,难过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她一边拿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湿漉漉的面庞,一边劝慰并鼓励他:“乾儿,你不用担心母后,这病会好起来的。就算有什么万一,你也不用害怕,母后会托舅舅,房大人,还有魏大人他们辅弼你。不过,乾儿,你一定好答应母后,要继续努力学习治国之道,积极修身向上,千万不能半途而废。如果这样,即便母后不在了,你也会得到父皇的赞许,太子之位当无忧了。”
“母后的话,孩儿谨记于心。”李承乾哽咽着说,“可母后你是孩儿最亲的人,也是孩儿唯一的依靠,孩儿不能没有你。母后,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乾儿,母后也不想离开你,母后想看着你登基做皇帝呢,那时你一定很威风,像你父皇一样。”长孙皇后凄然一笑道,“然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为呀。”
“母后,你不是常对孩儿说事在人为,为何这会又要说这种泄气话呢?”李承乾突然目光坚定地望着母亲说,“不,母后,孩儿有办法让你的病痊愈。”
“乾儿,母后知你一片孝心,甚为欣慰。”长孙皇后抚摩着儿子的头,欣慰地笑了笑,随后又轻叹声说,“所有的御医都已看过,各种药也已服过,可这病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是日渐沉重了。母后想,即便是扁鹊在世,华佗重生,也不可能把这身病治好。乾儿,你又不懂医术,怎么治得好母后的病呢?”
“孩儿虽不懂医术,却可为母后祈福。”李承乾一本正经地说,“母后,孩儿欲奏请父皇赦免天下囚徒,广开善门,度人入佛道。如此,便可获得神灵保佑,好让母后痊愈康复。母后,你放心吧,只要这善事一做,神佑降临,你的病就一定会很快好起来。”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丝快活的笑容。
“乾儿,你的好意母后心领了。”长孙皇后含笑着说,“只是……母后以为,这求神去病之事荒诞无稽,不会有什么用。倘若行善积德便有福祉,母后平生并未做过恶事,又何至于病祸缠身?可见行善无效,既然如此,胡乱祈福又有何用。再说大赦乃国家大事,不可屡次施行。道释乃异端之教,祸国殃民,皆皇上平素所不为,岂可因母后一人而乱天下之法?乾儿,你的想法母后不能接受,请理解母后好。”
“医药已无效,又不肯祈福去病,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母后离开孩儿吗?”李承乾迫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惧与痛苦,哭喊着,“不,母后,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孩儿要你好起来,一定要你好起来。”
说着,李承乾一头扑倒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任泪水从两颊流淌下来。长孙皇后伸手一把搂住儿子的头,柔声细气地劝着,眼泪忍不住涌出来。
“母后,不管你同不同意,孩儿这就去奏请父皇。”过了会儿,李承乾任性地对母亲说,“也不管父皇愿不愿意,孩儿一定要父皇为母后祈福去病。”
“乾儿,你已经长大了,又是太子,可不能由着性子来。”长孙皇后温柔的语气中透出股威严,教导儿子说,“你给母后记住,凡事要以社稷为重,切不可因私情私欲而置纲纪律令于不顾。古人云宽赦是小人的幸事,却是君子的不幸。宽赦罪人会助长小人有恃无恐,为害天下,从而使善良的百姓遭殃。由此可见,你向皇上请求赦免囚徒,不是在为母后好,是在害母后,让母后遭天下人唾骂。如此,就算母后病好了,又有何脸面去面对天下苍生呢?”说到这又忍不住咳嗽了阵,过后继续劝诫道,“乾儿,你是大唐的储君,未来的天子,当胸怀天下,为苍生着想,而非母后一人哪。故而,不可奏请皇上。”
“母后教诲,孩儿谨记于心。”李承乾含泪点头道,“只是……母后,你的病该如何是好?自母后卧床不起,孩儿心里像刀割般难受,很是替母后担心。”
“乾儿,你不用替母后担心。母后自有天相,该不会有什么事,你就放心好了。”长孙皇后面带微笑地宽慰儿子,心里却好难受,因为她清楚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心爱的儿子,永远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想到这些,她内心一阵悲凉,忍不住轻叹了声,接着又挤着笑说,“乾儿,时间不早,回宫去吧。”
“是,母后。”李承乾缓缓地挺起身,向母后施礼告辞,“孩儿这就回去,还望母后保重身体,快快好起来。孩儿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言罢,李承乾一转身,朝光线昏暗的门外走过去。
长孙皇后望着儿子瘦弱单薄的身影,泪水忍不住溢出眼眶。她不是在为自己难过,而是在替儿子担忧。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大儿子有多依赖自己,一旦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该会怎样呢?假如是在平常人家,她倒不担心什么,再苦再难也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可他偏偏生在帝王之家,而且还身居太子之位,这表面上尊贵无比,风光无限,暗地里却凶险至极。她是位经历过血雨腥风的皇后,明白宫廷内的斗争是何等残酷无情,骨肉相残也是件不足为奇的平常事。她忽然想起了隐太子建成,想起了齐王元吉,心不由得颤抖了下,面色变得凝重而忧虑。是呀,谁又能保住自己的儿子们不重蹈他们父辈的悲剧呢?她知道要想避免这种兄弟相残的悲剧发生,唯一的办法就是使东宫的势力永远处于绝对的优势,这样其他皇上才不敢有非分之想。正因如此,她深深感到为太子寻找坚实的后盾有多么重要。尽管现在东宫有李百药、张玄素、杜正伦、于志宁等大臣辅佐,但她还是觉得不够,得有位重臣方可放心。
那么,谁能让东宫稳如泰山?谁又能不负自己的重托?长孙皇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寻思了好半天,最后把人选定在了房玄龄身上。她认为房玄龄不仅深得皇上信赖和宠幸,而且为人持重忠诚,是个可以托付之人。于是,当李世民来到她身边时,长孙皇后便向皇上提出让房玄龄进东宫辅助太子。李世民没有立即作出答复,只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拿起小药勺一匙一匙地给皇后喂汤药。他坐在床头边,一边喂药,一边望着心爱女人憔悴不堪的病容,心里难受极了,脸上却强作笑颜,嘴里尽拿好话安慰她。一会儿后,他把半碗黑乎乎的中药喂完,将药碗递给一直站在身边的侍女,然后关切的问:“皇后,你今日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好了点呢?”
“好些了,感觉好受了些。”长孙皇后抬眼望着身边的心爱男人,带着丝笑说,“皇上,让你担心了,臣妾真是过意不去。臣妾真心感激皇上的关心。”
“说这些客套话干嘛,见外了不是。皇后,你我可是同甘共苦多年的夫妻啊。”李世民宽心地笑了笑,动情地说,“皇后,你好些了,才能让朕放心。”
“皇上,臣妾让你操心了,唉!”长孙皇后轻叹声说,“皇上日理万机,甚是劳累,回到臣妾这儿,还得让你亲自喂药,实在是过意不去。臣妾这病……”
“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呢,朕就该做的。”李世民笑着说,“朕生病的时候,你不光给朕喂药,还整夜不合眼地照料朕呢。哎,真是苦了你啦。”
长孙皇后不再说话,只是拿眼脉脉含情地凝视着自己一生最爱的人,心里漾起一阵甜蜜与温馨。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皇上,臣妾刚才所请之事,你为何迟迟不回答呢?难道臣妾的请求让你为难,抑或是皇上以为房大人不适合教导乾儿,故而不想让他进东宫?”
“不是,都不是。”沉吟片刻,李世民坦白地说,“皇后,不瞒你说,玄龄因过而被朕勒令回家待罪,故而朕不能满足皇后你的请求。”
“房玄龄一向持重谨慎,怎么会犯过错呢?”长孙皇后听后,不由吃了一惊,两眼盯着李世民问,“皇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否说给臣妾听听?”
“看来皇后很关心玄龄哪,好,朕就把这事告诉你好了。”李世民一边给皇后揉背,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事情是这样,前几日权万纪参奏房玄龄考核官吏时有不公之处,朕便命侯君集前往调查,的确有此事。朕一向赏罚分明,不能因玄龄是朕的心腹,就袒护他,所以只能勒令他回家待罪了。”
“原来是这样啊。”长孙皇后明白了事情真相,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进谏道,“房大人乃朝中老臣,有大功于朝廷,且对皇上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侍奉皇上二十载,就算有什么大错,皇上也当网开一面。再说,所考核官吏众多,中间难免会有一二个考核失当,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嘛。何况考核失当可以马上纠正过来,并不会给朝廷造成多大的损失。皇上,你又何必因此而伤一位忠心事主的老臣呢?臣妾以为,皇上这样做有失偏颇,当即时纠正过来才是。”
“皇后所言也不无道理。”李世民想了想,沉思着说,“玄龄为人素来公正廉明,所出差错当非因私而故意为之,实乃无意之疏漏也。”
“皇上圣明!”长孙皇后心中一喜,提高声音谏道,“房大人侍奉皇上多年,小心谨慎,做事缜密,奇谋秘计,皆所预闻,竟无一言漏泄。若无大过,望皇上不要随意贬黜。今房大人虽因考核有不当之处,犯有小过,然皇上因念其功而赦免其过,如此方能得人心也。臣妾请皇上三思!”
“皇后所言甚是有理。”考虑了一下,李世民终于决定接受皇后的谏言,高兴地说,“好,朕马上下旨召房玄龄回朝,官复原职。皇后,你该满意了吧。”
“臣妾满不满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所为要让臣子们满意,要让天下百姓满意。”长孙皇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天子乃百姓之父母,皇上当切记。”
“皇后如此贤慧,此乃朕之所幸。”李世民手抚着皇后有些冰凉的手掌,真诚地赞道,“皇后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屡次诤谏,纠正了朕不少过错。”
“此非臣妾之功,实乃皇上贤明。皇上能够从谏如流,闻过必改,以致政通人和,社稷稳定昌盛。”长孙皇后谦恭地答了句,接着又说道,“皇上,房大人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且熟悉朝政,是辅佐太子的最佳人选。故而,臣妾想让房大人入东宫为太子少师,好好教导乾儿,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太子虽有瑕疵,然朕未曾对他丧失信心。尽管朕有时责骂乾儿,那也是为了让他好学上进,以后做一个贤明之君。”李世民坦诚地说道,“正因如此,朕先让才深德厚的李纲做太子之师,待李纲病故后,朕又命李百药、杜正伦、于志宁、孔颖达、张玄素等才行出众之臣训导太子,以增长太子之才德,匡正太子之过失。今太子长大成人,朕又屡次令他亲政,并让无忌、玄龄、魏征、王珪等大臣侍坐,以匡正太子之失,教导太子如何处理政事。朕所作所为,就是要把乾儿培养成一位德才兼备的明君,能把大唐天下治理好。如此,到时朕便可放心走了。皇后,朕之良苦用心,你当明白呀。”
“皇上对乾儿的厚爱与期望,臣妾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为此深感欣慰。”长孙皇后听皇上这么一说,心里踏实了许多,欢快地笑道,“乾儿有你这位父皇,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呀。臣妾知乾儿性情仁厚,天资聪颖,多加教导,必能才德俱佳,将来定会成为一代贤君。故而,臣妾恳请皇上让房大人入东宫。”
“好,既然皇后有这想法,朕答应就是了。”想了想,李世民点头同意道,“朕明日就宣房玄龄入朝,加封他为太子少师,让他尽心尽力辅佐太子。”
“臣妾代太子谢过皇上。”长孙皇后心满意足地笑道,“乾儿有房大人敦敦训导,悉心辅佐,臣妾就可放心了。皇上,臣妾真是太感激你了。”
“皇后,看得出你偏爱乾儿,难怪泰儿对你有意见。”李世民半开玩笑地说了句,看到皇后在咳嗽又慌忙伸手轻捶她的背部,让她好受些。
“乾儿不像泰儿那么健全,我这个做母亲的又怎能不多关爱他一点呢。”长孙皇后如实地说,“不过,在我心里,每个孩子都一样疼一样爱,不会偏心。”
正说着,杨妃带着李治从门外走了进来。杨妃见皇上抚摩着皇后瘦长而白净的手,心头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意,却依旧笑盈盈地走上前,向皇上皇后行礼问候。李治跟着跑上去叩拜父皇,又乖巧地拉着母后的手问这问那,很是关心。长孙皇后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白嫩的面颊,面含微笑地点头说好,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爱意,同时也夹杂着些许忧伤。过了会儿,她又把眼睛从儿子的脸上转移到跟前的杨妃身上,不无歉意地对她说:“本宫这些天身体不适,只好劳你代为照顾治儿。治儿年幼不懂事,让你操心了,本宫真是过意不去。本宫打心里感激你啊。”
“不敢当,不敢当,皇后你千万别这么说。”杨妃连忙回礼道,“皇后身子不好,妾身自当尽份心意。再说这只是举手之劳,皇后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孩儿来看望母后,不知母后好了些没有?”李治两眼盯着母亲那张消瘦的面庞看,插嘴问道,语气中透出份关心与焦虑。
“母后好多了,治儿不用担心。”长孙皇后含笑道,“治儿,你不要老想着母后,要跟着先生好好读书,没事就找你舅舅,舅舅会教你好多有用的东西。”
“是,母后,孩儿一定听母后的话。”李治乖巧地答道,随即又举起小拳头问母亲,“母后,要不要孩儿为您捶背?这样,母后就会好受些。”
“治儿真乖!”长孙皇后摇摇头,轻笑声说,“母后现在很好,一点都不难受,所以就不用烦劳治儿了。来,治儿,陪母后说说话好吗?”
“好,母后,治儿就把这几天学的东西说给母后听。”说着,李治就摇头晃脑地背起了《史记》中的《廉颇蔺相如列传》,滚瓜烂熟,一字不漏。
长孙皇后听了,很是高兴,抚着儿子的头连声称好。李世民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夸儿子勤奋好学,以后定能成为大鸿儒,说罢对着儿呵呵直笑。
“谢谢父皇母后的夸奖,孩子一定好好读书,做一个像司马迁那样有学问的人。”李治得到父母的称赞,掩饰不住那份得意之情,高声表态道。
“好,有志气,父皇就喜欢你这样子。”李世民一高兴,就把将儿子揽到胸前,刮了下他的小鼻子笑道,“小小年纪就有大志向,长大后一定有出息。”
“玉不琢不成器,还望皇上往后多管教治儿,这样臣妾就放心了。”长孙皇后悦声说句,心里头却泛出几分苦涩来。默然会儿,她又说道,“皇上,你已经在臣妾这儿呆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也该回去处理政事了。再说,有杨妃和治儿在,臣妾就不寂寞了。皇上,你就忙你的去好了。”
“是呀,皇上,国事要紧,你就去吧。”杨妃眼色温柔地望着李世民,轻声说道,“皇后这儿臣妾会好好照顾的,你不用担心好了。去吧,皇上快去吧!”
李世民站起身,一脸抱歉地对皇后说:“皇后身体有病,朕本当陪在你身边才是,然政务繁琐,抽不出太多时间来陪皇后,朕实在是愧对皇后你。”
“皇上,是臣妾拖累了你。”长孙皇后不无内疚地回答道,“皇上你不仅要为国事操劳,还要替臣妾担忧难过,为此臣妾深感不安,对不住皇上你。”
“皇后,你千万别这么说。”李世民伸手替皇后拉了拉被子,一边动情地说,“皇后,你真心不想让朕担心,就安心养病。病好了,朕也就不担心了。”
“是,皇上。”长孙皇后感动地答道,“皇上对臣妾的关心,对臣妾的宠爱,臣妾永生永世也不会忘怀。请皇上放心,臣妾一定会好好养病,以不负皇上的一片心意。”
说着,她仰面对着心爱的男人那么温情脉脉地笑了笑。其实,此刻她的心好痛,好难过,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病已是无药可救了。
“好,皇后能这样做,朕就放心了。”
说完,李世民又恋恋不舍似的看了眼躺在被褥里的心爱女人,然后盛开脚步,朝珠帘外走去。
长孙皇后心头一热,欠起身,目送着皇上离去的背影,眼窝里有泪光在闪动。过了会儿,她突然感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闷得慌,就忍不住地张口喘气,并大声咳嗽起来。李治见了,一脸惊慌地叫着母后,一边伸手为她捶背。待一阵猛咳过后,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垫背上,望着儿子微笑,像是在安慰儿子,又像是在鼓励他要坚强。她的笑是那么温馨,那么甜美,却又透出股令人伤心的凄凉。杨妃见了,也不由真心为她难过,为她悲伤。
两天后,长孙皇后听说房玄龄入朝为宰,甚是欢喜,当下就差人前往太极殿请他来见自己。房玄龄得知自己免罪是因皇后出面劝谏皇上,便对皇后心生感激之情,听说皇后要召见自己,慌忙动身前往立政殿,不多久便来到了皇后床榻前,真心诚意地关心了番皇后,然后就十分感激地说:“微臣能入朝为皇上效力,全仗皇后恩典。对皇后您的大恩大德,微臣感激不尽,没齿难忘。若皇后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定当竭诚你命,万死不辞。”
“房大人言重了。”长孙皇后微微一笑,声音柔和地说,“皇上有过失,本宫自当极力劝谏,此乃本宫分内之事,大人又何必如此感激。”
“皇后贤明,此乃大唐之幸也。”房玄龄拱手揖礼道,“微臣知皇后贵体欠安,不便打扰。今皇后差人命微臣前来,不知有何事吩咐,请皇后明示。”
“本宫也无大事,只是想当面感谢房大人愿为太子效劳。”长孙皇后真诚地说,“常言道知子莫如母,本宫深知承乾好嬉戏,厌博学,且性情乖张固执,常做出不合规矩之事,有失太子之风范。今幸得房大人入东宫辅弼,故而本宫诚请房大人悉心教导太子,好让他改邪归正,日臻完善,成为一名德才俱佳的储君,将来可成为像他父皇一样的贤君。如此,本宫便可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天下臣民了。此乃本宫所求,不知房大人肯答应否?”
“皇后对微臣有恩,微臣岂敢不为皇后效命。再者,臣有幸被皇上任命为太子少师,自当尽职尽责,以不负皇上所托。”房玄龄郑重其事地答道,“然微臣才疏学浅,恐有失皇后厚望。幸好,太子殿下身边有李百药、杜正伦、张玄素、于志宁等才学出众之士,皇后可将太子托付于他们,当无忧矣。”
“本宫知东宫不乏饱学之士,也不缺德高望重之臣。”长孙皇后盯着房玄龄说,“没错,李百药、杜正伦、于志宁、张玄素、孔颖达等人皆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德高望重之臣,对太子也尽心尽力,令本宫甚是欣慰。然本宫更想把太子托付于房大人,因为房大人处世谨慎,忠诚可靠,更让本宫放心。”
“微臣深谢皇后信任与厚爱。”房玄龄听罢,不由为之感动,拱手道,“微臣愿为皇后效命,尽心尽力辅佐太子,以不负皇后之厚恩。请皇后放心。”
“好,有房大人诚心辅佐太子,本宫便可放心了。”长孙皇后高兴地说了句,接着又叹口气说,“房大人,你也清楚本宫的病情,恐将不久于世……”
“皇后勿忧,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皇后定当会好起来。”房玄龄看着皇后满脸病容,心里一阵难受,安慰道,“皇后这么年轻,这病一定能够痊愈。”
“谢谢房大人宽心。”长孙皇后道了声谢,然后又超脱地笑道,“常言道生死有命,本宫倒不在乎寿命长短,只是担心乾儿,总怕他出什么事,唉!”
“太子殿下生性仁厚,聪明好学,能识大体,当不会做出出格之事,请皇后尽管放心。”房玄龄答道,“若真有什么事,微臣也一定会尽力帮太子殿下。”
“好,好,这真是太好了!”长孙皇后欣喜地说,“房大人,本宫知道你会竭诚尽力辅弼太子,故而才敢把太子托付给你。有房大人在,本宫无忧矣。”
“皇后对微臣恩重如山,微臣自当尽心尽力辅佐太子,以报答皇后一二。”房玄龄拱手说了句,然后便向长孙皇后告退。
长孙皇后把李承乾托付给房玄龄,终于了却了自己最大的心愿,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她望着房玄龄转出玉帘,心情愉快地笑了笑。
李承乾对母后感情极深,不仅为母后的病终日忧心忡忡,寝食俱废,而且每天都要从东宫赶来看望母后,给母后喂药,陪母后说话解闷。这样一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立政殿中度过,只顾埋头服侍母后,倒是把威胁自己的魏王抛在了脑后。直至有一天,汉王李元昌来到东宫告知李泰之事,他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原来李世民因李泰好结文学之士,前日特令其在魏王府中另置文学馆,任其自选人才召为学士。此事虽遭房玄龄、魏征等大臣反对,但李世民还是力排众议,坚持自己的主张。李泰从中感受到父皇对自己宠爱有加,非常高兴,当下把开设文学馆之事张扬出去。这不,很快就飘到汉王的耳里。
李元昌是李世民的同父异母之弟,也就是太子李承乾的叔父,却只比他几岁,从小就爱跟这个侄儿玩在一块,一来二去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是他想利用太子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在他看来,不管魏王怎么折腾,最终继承大唐皇位的必定是太子李承乾,因此他便把自己的前途命运押在他身上,成了他忠实的追随者,成了东宫势力的中坚分子,为此魏王府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赶紧向太子禀报。
李承乾从李元昌嘴巴里得到这一消息后,不由吃了一惊,却靠在椅背上默然不语,阴沉的脸上显出沉思状。过了会儿,他冷哼一声道:“李泰这家伙,真是冷血!母后都病成这样了,他居然还有心思搞什么文学馆。哼,简直就不是人,还配当皇子!”
“太子殿下说的是。魏王这人真没人情味,亲生母亲病得都快不行了,他还成天乐呵呵召集一帮人舞文弄墨。”李元昌附和道,“可皇上偏就喜欢他。”
“父皇也真是不可理喻,怎么会把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回事,还处处护着他,真是气煞人了。”李承乾赌气似的骂道,“现在又答应他,搞什么文学馆!”
李元昌佯作气忿地说:“是呀,皇上的确是过分宠爱魏王,让魏王的待遇甚至超过太子你。说真的,连我也看不下去,替殿下鸣不平,替殿下急呀。”
“不就一个文学馆,有什么好急的。”李承乾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般沉重,很是不痛快,嘴上却轻描淡写地说,“父皇令李泰设置文学馆,只是看他闲着没事干,好让他找些狐朋狗友吟诗作文,打发时间罢了。我就不信,这文学馆还能成什么气候,哼!”
“殿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清楚这件事背后的真实用意?”李元昌着急似说道,“我都替你着急,你反倒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唉!”
其实,李承乾心头也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肯相信而已。他听李元昌这么一说,就问道:“这事,难道还有什么深层用意?”
“怎么会没有?”李元昌凑到李承乾耳边说,“殿下,你难道忘了当年皇上在秦王府设置文学馆一事吗?你父皇就是靠借文学馆的名誉,大量招揽能人贤士,培养自己的势力,最终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掉我大哥建成,夺走了皇位。今魏王欲效仿皇上往日所为,殿下你就不感到紧张吗?”
“叔父,你说的不无道理。”李承乾冷静地答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也为这事担心哪。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父皇的旨意,我还能做什么?”
李元昌接着说:“皇上这样做,足见他有多偏爱魏王。魏王得到他父皇这般宠爱,就会更加不把你这个太子哥哥放在眼里,难免不生出非分之想。”
“你说的没错,魏王此人野心勃勃,有觊觎东宫之心。这一点,我心里也很明白。”李承乾点点头,说道,“不过,有母后在,他的阴谋不可能得逞。”
“我知道皇后打小就疼爱你,有皇后在自然没有谁敢夺你的太子之位。”李元昌无奈似地摇着头说,“可惜,皇后已病成这样,你还能寄望于你母后吗?”
“母后一生行善积德,又这么年轻,病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默然良久,李承乾忽然大声说句,语气十分肯定,可心里其实一点底也没有。
“我也真心希望皇后能好起来,可……唉,这只能期盼上苍能够庇佑皇后了。”沉吟片刻,李元昌又叮嘱道,“殿下,不管怎么说,你得注意魏王。”
“叔父说的是。”李承乾若有所思地说道,“李泰此人阴险狡诈,又自恃父皇宠爱,便生入主东宫之妄想,我不能不提防他。”
“殿下能意识到这一点,那我就放心了。”李元昌点头微微一笑,又告诫句,“殿下,这皇宫可是充满血腥的地方,容不得你讲一丝温情。当年我大哥就是因为看重手足之情,迟迟不忍心对二哥下手,结果不仅丢掉皇位连性命也搭上了。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殿下,你该切记你大伯之教训。”
“叔父言之有理。”李承乾郑重地应道,“玄武门之事虽已过去十余载,然无时无刻不烙在我的脑海里,自当引以为戒。叔父,我决不会让此事重演!”
“好,好,这样就好。”李元昌满意地笑道,“只要殿下强硬,就没谁敢跟你争夺太子之位。叔父只想跟你说一句,想当皇帝,就得心狠手辣。”
“叔父此言乃至理,无数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我父皇能从大伯手上夺取江山,就是因为他心狠手辣,敢杀兄戮弟。”李承乾咬着牙说,“我可不想学大伯,谁敢跟我争夺皇位,我一定要不择手段杀了他。李泰如此,就算是李恪,我也会毫不手软。这皇宫看似温馨仁爱,其实就是个弱肉强食之地。”
“说的好,殿下你把这一切看得太透彻了,这真是太好了。”李元昌用赞赏的眼光望着李承乾,肯定地说,“只要你能说到做到,皇位便可安然无恙。”
“本宫向来说到做到,绝不食言,况且这还是性命攸关之大事,岂能儿戏?”李承乾斩钉截铁地说道,“然侄儿能力有限,还望叔父往后多多相助。”
“承蒙殿下错爱,叔父自当竭诚效命,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李元昌听罢,连忙站起身,向李承乾拱手表态,一副忠心不贰的样子。
李承乾两拳一抱,信誓旦旦地向李元昌承诺道:“侄儿深谢叔父,待侄儿登基之日,一定重重封赏叔父,让叔父位居三公之列。”
“是何言也,难道叔父我帮你是为了加官进爵吗?承乾,你也太看低叔父我了,哼!”李元昌心头一喜,却假装不高兴地说句。
“叔父,你误会侄儿了。”李承乾慌忙解释道,“侄儿这么说,是想向叔父表达一份心意,并无看低叔父的意思。请叔父体谅侄儿的一片好意。”
李元昌哈哈一笑,动情地说:“承乾,跟你说实话吧,叔父肯帮你并非为了往后加官进爵,而是出于你我叔侄之间这份深厚的感情。”
“谢叔父厚爱,侄儿感激不尽。”李承乾又对李元昌拱手施了一礼,想了想又诚恳地邀请道,“叔父,今晚就在宫里用膳,侄儿要好好敬你一杯。”
李元昌听说太子要留自己饮宴,心里非常乐意,却找借口推辞。李承乾待人诚实,自当是热忱留客。末了,李元昌假装盛情难却盛,只好欣然接受。
不管是出自感情,还是因政治需要,李承乾都渴望着母后能够一天天好起来,能够健健康康地活到老。然而,事与愿违,长孙皇后非但不见转好的迹象,反倒是益发沉重起来,一天到晚不停地喘息着,咳嗽着,咳出的血越来越多,人也虚弱得时常昏死过去。李承乾意识到母后就要永远离开自己,绝望与悲伤填满了整个心胸,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像小孩子一样伏在母后床前痛哭流涕,悲不自胜。长孙皇后已虚弱得快说不出话来,眼瞅着宝贝儿子呜呜咽咽地哭泣,什么也不说,只伸出只骨瘦如柴的手不停地抚摩着儿子湿漉漉的面颊,抚摩着乌黑发亮的头发,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不断地涌出来。
尽管李承乾是多么不想跟母后诀别,但那一天还是降临了。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上午,他正提心吊胆地坐在宫中沉思默想,消瘦的脸上凝着层忧伤。突然,外面响起一声巨雷。他惊得直从椅子里跳了起来,莫名其妙地大喊一声母后。顿时,他脑海里生出不祥的预感,不顾太子妃的劝阻,撒腿就跑出了东宫,冒着倾盆大雨朝立政殿赶去。
跑进殿内时,他看见好多人围在母后身边,没有话语,只听得见嘤嘤的啜泣声。他突然间全明白过来,像疯了似的叫喊着母后,跛着只脚跑过去,根本顾不上太子的身份,一头伏倒在母后身上哭喊着。过了会儿,长孙皇后似乎被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唤醒,她缓慢而艰难地撑开眼皮,两眼黯然无光地盯着儿子,两颗晶莹的泪珠溢出了眼眶。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低声劝慰儿子,然后又吩咐他把父皇叫来见最后一面。
李承乾无法克制内心的悲伤,依旧伏在母后床前呜呜地哭泣着,直到身边的侍女轻声提醒了他一句,才哽咽着喉咙命李公公立即前往政事堂请父皇。
李公公得令,慌忙出了殿,向政事堂赶去。不多时,他便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大殿,未及施礼就急急地禀告皇上,皇后病危,请速回宫。
李世民正与房玄龄、魏征等大臣商谈政事,忽听得这一消息,惊诧万分,顾不上自己未谈完的事,连忙动身赶往立政殿。待他赶到大殿时,长孙皇后已经是奄奄一息,两眼微闭着。他感到大事不妙,上前一把将皇后抱在怀里,急切地呼唤着。长孙皇后听到心爱男人的呼喊,慢慢地醒了过来。她微微睁开眼睛,望着皇上淡淡一笑,那凄美的笑容中透出几分满足。是呀,临死之前还能见到自己所爱的人,应该感到欣慰,甚至是幸福。
李世民望着心爱女人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容,望着她那令人心碎的笑容,鼻头不由一酸,眼睛渐渐湿润起来。努力控制好情绪后,他才愧疚地说:“皇后,你病成这样,朕却没有一直陪在你身边。朕……朕真是对不住你呀,我的好皇后。”
“皇上,你别这么说,臣妾能最后见你一面,该心满意足了。”长孙皇后含笑的眼里泛出了泪光,“皇上,臣妾不能再陪在你身边,真是对不起。”
“皇后,朕的好皇后,你不要离开朕,不要离开朕好不好。”李世民一把紧紧搂着皇后,痛苦地叫唤着,泪水夺眶而出。“朕要你好起来,好起来啊。”
“皇上,死生有命,不可强求。”长孙皇后劝慰道,“臣妾虽寿命不长,然能得到皇上的宠爱,享受到人间的荣华富贵,也可无憾了。皇上,你不必为臣妾难过,为臣妾伤心。你一定要节哀顺变,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臣妾知道,你长年劳累成疾,往后可得注意多歇息,别撑着累坏自己啊。”
“是,皇后。”李世民感动地说,“皇后,你是最关心最体贴朕的人,这么多年你为朕操碎了心,朕打心里感激你,我的好皇后!可现在……唉!”
“皇上,臣妾快……快不行了。”长孙皇后突然胸脯急剧起伏,喘着粗气艰难地说,“皇上,臣妾临终前……有几句话跟你说,不知……皇上肯听否?”
“皇后,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朕正听着,朕全都答应你。”李世民心头猛地一跳,紧握住皇后冰冷的手掌,神色悲伤地点头说道。
“房玄龄大人侍奉皇上时日已久,今又尽心尽力辅佐太子,臣妾……希望皇上能善待房大人,同时能慎待朝中老臣。”待气息稍平息些,长孙皇后断断续续地说,“还有……臣妾的亲属,他们因沾亲带故……而得禄位,既然不是因才德而升至高位,就容易……遭灭顶之灾。为保全长孙家子孙后代……望皇上千万不要把他们……安置在权要的官位上,能够以外戚身份……定期朝见皇上……就足够了。臣妾活着时……对天下百姓没有贡献,但愿……死后不要贻害他们。臣妾希望……皇上不要浪费府库银两……为臣妾修建陵墓,只要依山做坟……瓦木为随葬器物……就好了。皇上,你能……答应臣妾吗?”
“皇后,你是大唐的皇后,你向朕提这样的要求,让朕如何是好?”李世民为难地说了句,沉吟片刻又点头道,“好,皇后,能做到的朕一定做到。”
“臣妾还有一个请求……也是最重要的。”长孙皇后抖索着手指着身边泣不成声的大儿子,气息极其微弱地接着往下说,“乾儿……乾儿是太子,臣妾最放心不下,怕……怕他出事。皇上你……要答应臣妾……不管乾儿犯下多大的过失,你这个父皇都要让他好好活着。皇上……你一定要答应臣妾!”
李泰也立在一旁垂泪,不过好像并不怎么伤心,他一直在留意母后说话,当听到有关大哥的那席话时,心头不由一动,两眼定定地望着父皇,一副若有所待的模样。其实他明白母后话里的意思,那就是不管大哥干了什么错事,父皇都不能废除他这个太子。这令他心中登时生出股莫名的气恼,忍不住狠狠地瞪了眼垂死的母后。说真的,他不爱自己的生身母亲,甚至有几分恨意,因为他始终认为她偏心大哥。他更亲近父皇,希望他不要答应母后的请求。
“皇后,乾儿是你的儿子,也是朕的儿子,朕会尽心尽力教导他,更会让他好好活着。”李世民不假思索地答道,“皇后,这事你就放心好了。”
“好,臣妾替乾儿谢过皇上了。”长孙皇后像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声音低缓地说,“皇上能这样,臣妾就可放心走了。”
说完,长孙皇后一歪脖子,在李世民怀里闭上了眼睛。李世民见皇后已仙逝,悲痛欲绝,紧抱着她泪流满面。李承乾更是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