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颉利正伸长脖子朝城门方向张望,焦急地等待着完颜康率军杀出城。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依然不见任何动静,这不仅令他气恼不已,同时也变得忧心忡忡。难道完颜康没有进城?是偷偷逃跑了,还是遭到唐军的伏击?正在这时候,阿史那思摩策马奔了过来,大声禀报可汗李世勣率军杀来。颉利听了,吓得脸色都变了,眼里冒着股怒火。咯咯地咬了几下牙根,他冲着阿史那思摩喝句引兵迎战。阿史那思摩道声遵命,掉转马就朝营地飞去。
几分钟过后,李世勣率领两万铁骑杀奔而来,一眼瞧见阿史那思摩,就高声劝他归顺大唐。阿史那思摩对颉利忠贞不贰,岂肯投降?他听了李世勣的话,不由得勃然大怒,举戟朝他刺过去。两马相交,大战起来。两将皆武艺超群,枪来戟往,直杀得天昏地暗。大斗两百余回合,也不分高下。
李世勣见阿史那思摩如此勇猛,越发怜惜他,根本不想取其性命。阿史那思摩却一心想斩了李世勣,好让可汗入城重整旗鼓。正因如此,他手中那把方天画戟使得异常凶狠,招招欲置对方于死地。然而,李世勣却不急不躁,一边舞动着手中的长枪将对手的狠招一一化解,一边好言劝他弃暗投明,下马投降。阿史那思摩见自己迟迟不能把对方斩落马下,气就不打一处来,且又听到那些自己最不爱听的劝言,更是气得肺都快炸了。他使出浑身解数苦战对手,一边暴跳如雷地大骂个不停。两员猛将缠斗在一块,一时半会难决胜负。两旁军士见状,击鼓呐喊,喝彩之声震耳欲聋。
侯君集为人机灵,瞅见敌军主将被副元帅缠住,便大喝一声率部杀入敌阵。思结俟斤见唐军如潮水般冲杀过来,慌忙引兵抵挡。两军厮杀,声震云霄。尽管突厥铁骑奋勇抵抗,然终因寡不敌众,挡了一阵之后就纷纷往后逃窜。思结俟斤大怒,挥舞着手中大刀喝令部下拚死抵挡,可那些士卒压根就不听他的话,依然故我地四处奔逃。思结俟斤无奈,只好跟着他们且战且退。这时候,阿史那思摩看到自己军队在溃退,心头不由一惊,猛地意识到可汗有危险。于是,他不再跟李世勣纠缠,趁机跳出阵外,策马往前奔跑。唐兵想阻止,却见他如此勇猛善战,不敢接近。于是,他如入无人之境般杀出阵去。
颉利见自己的兵马无法阻挡唐军的进攻,恼怒不已,准备披挂上阵,率领残部阻击敌军。正在这时,执失思力慌慌张张跑上前禀奏可汗,说李靖的部队快要赶到。颉利听罢,惊得两眼发直,一时间竟说不出来。他知道一旦李靖赶到,自己便会陷入到前后夹击的绝境之中,到时就是想逃也逃不掉。可他实在不甘心丢掉自己最后的一个据点,这会使自己无立足之地,因此迟迟拿不定主意。
执失思力见可汗不肯立即出逃,说拱手恳求道:“大汗,李靖很快就要杀来,到时会断了我军的退路。情势危矣,臣请大汗快撤。”
“是呀,大汗。”思结俟斤紧跟着劝道,“今我军寡不敌众,无法击退李世勣,若再遭李靖引兵夹击,将全军覆没。大汗,请快走吧!”
“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阿史那思摩飞马过来,见思结俟斤劝可汗逃走,也急切地谏道,“大汗,只要我等还活着,就可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说的对。”沉吟片刻,颉利望着刀枪晃动杀声震天的战场,斩钉截铁地下令道,“向南,快向南撤。本汗决定投奔灵州苏尼失,再向吐谷浑借兵。”
说完,颉利就拨转马头往右一拐,沿着那条通往灵州的小道飞也似的奔逃。执失思力、阿史那思摩和思结俟斤率部紧跟其后,一道逃出了碛口。
不到一刻钟,李靖的部队便到达了岔道口,原以为可赶上这场战斗,好与李世勣一同夹击颉利,把敌军消灭在碛口城外。孰料颉利竟然赶在自己前头逃跑了,这让他不免为再次错失擒获颉利而叹息。他仰天长叹了口气,领着部队继续前行。刚要举鞭策马,李世勣、侯君集他们便打马跑上前来迎接主帅。李靖见了李世勣他们,心情立刻又好转了许多,一边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谈论这场战斗,一边拍马往城门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城下。
一到城下,李靖命部队把碛口城团团包围,却不下令发动进攻。这令侯君集、张公谨颇为不解,他们忍不住问主帅不即刻攻城的原由。李靖呵呵一笑,捋须仰望着城墙上的守军,说颉利已逃,城内军心必会因之而动摇,用不了多久城不攻而自破。当然,在李靖看来,更为重要的是攻城会加深大唐与部落之间的矛盾,这不利于以后的管理和稳定。他以为围而不攻,以诚招降,实为上上策。到这时候,侯君集、张公谨才算明白了主帅的用心,连连点头称是。
城内守军见唐军把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禁人人自危,胆战心惊。他们很清楚以自己这三万人马根本挡不住城下十万唐军的进攻,到时必将城破受戮。当然,颉利可汗的逃走也沉重地打击了他们的信心,使他们感到突厥汗国前景一片黯淡,覆灭是不可避免。为此,他们的内心充斥着悲观情绪,而城下唐军咄咄逼人的气势又令他们充满了恐惶与绝望。他们知道想要活命,只有纳城出降这条路可走了。然而,那些部落首领们又担心唐军将帅不会轻饶他们,即便主动请降,也未必能逃过此劫。与其受辱而死,倒不如与城池同归于尽,正因如此,首领们对降唐一事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定主意。
就在部落首领彷徨之际,李靖向他们发出了善意的信息,就是只要他们率军归降大唐,就赦免他们所有的罪责,并依然让他们镇守碛口城。为了向首领们表达最大的诚意,李靖请唐俭带着他的亲笔信入城谈判。首领们见李靖态度十分诚恳,且开出的条件也相当不错,商议了一个晚上便决定纳城降唐。
次日上午,那扇被阳光照耀的城门吱地一声敞开了,部落首领们引着千余人马出了城,伏地向行军大总管请降。李靖见状,高兴得哈哈笑了声,跳下马将他们一一扶起,并好言抚慰了番。首领们见李靖态度如此温和而诚恳,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许多。叩谢过后,他们起身请唐军入城。李靖重新上了马,向全体将士们下达了进城命令,然后扬鞭策马率军朝开着的大门奔去。于是,很快唐军便井然有序地进入了碛口城。
经过三天两夜的疾驰狂奔,颉利终于到达了位于灵州西北的苏尼失领地。此时,他身边的人马只剩下数十人,其他人都乘着黑夜偷偷溜走了。他勒马立在夕阳余晖中,用疲惫而阴郁的眼光扫了下身后那群满脸倦容一身尘土的臣属,不禁苦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如此落魄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一只不可一世的草原雄鹰居然得投靠雀巢栖身。此刻,他的心像被刀尖划过一般疼痛难忍,眼窝里似有泪水在转动。他尽力克制自己,才没让眼泪滚出来。默然会儿,他忽然对着眼前高低起伏的营帐纵声大笑起来,笑声中透出那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快活。是啊,不管怎么说,他还自由自在地活着,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也许借着漠南这方土地,还能收复所失去的一切,还能再现当年雄霸四方的威风呢。这么一想,他胸间又聚起豪情壮志,热血在沸腾。
执失思力听到可汗的笑声,不由感到一阵惊诧,扭过脸迷迷惑惑地盯着可汗那张有些憔悴的脸看,心想都落到这种地步了还笑得出口。不过,很快他又从可汗那双重新燃烧着眼睛里得到了某种启示,突然明白过来可汗之所以笑,是因为小可汗苏尼失给了他重整旗鼓的机会。然而,不知怎的,他对重新夺回所失之地缺乏足够的信心。也是,随着定襄、白道川、铁山、碛口等军事重地丢失,以及众多部落叛离降唐,突厥汗国已经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要想靠苏尼失这弹丸之地卷土重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李道宗的兵马就屯于灵州之南,他得知颉利逃到这儿,岂能不挥师前来围剿?如此看来,现在他们连命都难保,更别说收拾旧山河了。想到这,他那两道一字眉不由得皱了起来,露出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阿史那思摩看见可汗那张一直绷紧的面孔终于露出了笑容,心情一下子轻快了许多。他了解可汗,知道只要他能笑,就表明一切都有救了。不错,如今可汗已经成功地脱离了险境,进入了苏尼失的领地,这就意味着可汗能够在这儿立身,能够在这儿重整旗鼓,待军队壮大之后再杀回定襄,把所失之地从唐军手上重新夺回来。如此一想,他的胸间又重新升腾起那份固有的激情与热望。沉默了会儿,他劝可汗立即命苏尼失打开城门,好让可汗进帐歇息。
颉利没有马上答复阿史那思摩,只抬头凝望着西天那轮缓缓沉下去太阳,好一会儿后方回过神,面带微笑地令阿史那思摩、思结俟斤一道向城门上的士卒喊话,命他们打开城门。两将得令,即刻打马往不远处的城门跑过去。很快他俩便来到了城门下,扯开嗓门向站在城上的士兵喊话,说颉利可汗已到,请开门迎接。城内守卒听说大可汗来了,吃惊不小,慌令一小校前往苏尼失牙帐中禀报。
不到十分钟,门缓缓地开了。但见一身胡服的苏尼失骑着匹黑马从门中跑了出来,来到颉利跟前,弯腰抱拳行了个大礼,接着又热忱地请大可汗进城。颉利见苏尼失如此礼遇自己,感动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说了几句不曾说过的感激话,语气温和得不像他自己了。苏尼失听罢,连连摆手称不敢当不敢当,显出副受宠若惊状。接着他举鞭抽了下马背,领着颉利朝城门奔过去。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思结俟斤等人跟着进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然而,令颉利没想到的是,不到一个时辰任城王李道宗就率军赶到,并把城池层层围住。这不仅让颉利一阵心慌,更令苏尼失吓得面如土色,不知所措。他站在城楼上,看见四周全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像一片火的海洋,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感到自己将要葬身火海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放颉利可汗进城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这不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吗?然而,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他要想的是如何把城外的唐军退去。
就在苏尼失苦苦寻找对策的时候,他耳边忽然响起李道宗雄浑有力的男中音。此时,李道宗正身披银甲,手执画戟,腿跨大马立在城门下高声向苏尼失喊话,说只要他交出颉利便可无事,否则定率大军踏平他的地盘。苏尼失的确对颉利很忠心,尽管薛延陀、回纥诸部纷纷叛乱降唐,就连昔日的二可汗突利也与颉利分道扬镳投靠了李世民,可他依然对大可汗忠诚不贰。现在要用颉利来做交换,他怎么可能一口气答应呢?然而,他又不敢断然拒绝李道宗的要求,因为他清楚城外的唐军比自己要强大的多,很难抵挡他们的进攻。末了,他只好运用自己的智慧,很圆滑地敷衍李道宗,好缓住他攻城。
直到李道宗答应给他考虑的时间,苏尼失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然后转身拾级下了城楼,向左一拐,踏着那条洒满月光的小道朝自己的营帐缓步走去。回到帐中,他看见思结俟斤独自坐在几案前,不禁吓了一跳,失声叫了句。思结俟斤倒很镇静,瞧见苏尼失,便起身向他施礼,又面含微笑地给他请坐。苏尼失疑惑不定地直瞅着思结俟斤,一边在自己那把虎皮交椅上坐下,什么话也不说,一头靠在椅背上直叹气。
思结俟斤看到苏尼失那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就明白他心里面在想什么。思忖了会儿,他抬眼望着苏尼失满是皱纹的老脸,直截了当地问:“小汗,看你这忧心忡忡的样子,是不是在为城外的唐军而忧虑?”
“是呀,李道宗率八万大军围困城池,本汗能不为此担忧吗?”过了会儿,苏尼失叹口气答道,“我军兵马不过五万,且士气萎靡,如何敌得过强敌?”
“说的也是。”思结俟斤跟着叹息声,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自定襄以来,我军接连失利,兵马几乎折尽,阴山这片肥沃的大草原也丧失殆尽了。如今,别说士卒情绪低落,萎靡不振,恐怕连大汗也是心灰意冷,打不起精神了。唉,真没想到强大得令四方臣服的突厥大汗国,竟然会落到这种田地!”
“谁能想到呢!若启民可汗在天之灵得知,当长歌当哭啊。”苏尼失痛心疾首地说,“突厥大汗国就此覆灭,我等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呀?”
“小汗说的对,然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只能面对,无法逃避。”思结俟斤冷静地答道,“今唐军把城池团团围住,我等插翅难飞,只能随机应变了。”
“思结,本汗也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已到穷途未路。”苏尼失清醒地说,“然大汗对我恩重如山,岂忍心将他交给李道宗呢?如此,岂非恩将仇报?”
“思结深知小汗您与大汗之间的感情,料想您不肯按李道宗的意思办。”思结俟斤接着说,“可您想过没有,唐军一旦攻城,非但满城将士和百姓得惨遭杀戮,就是大汗也有生命之虞。反之,倘若小汗肯背负忘恩负义之罪名,将大汗交给李道宗,那不仅可免去一城生灵遭受涂炭,还可救大汗一命哪。”
“救大汗一命?”苏尼失不解地盯着思结俟斤问,“思结,此话怎讲?难道李世民得到大汗后,不会下旨将他斩掉吗?”
“不会,肯定不会!”思结俟斤很有把握地说,“李世民以仁义治天下,当不会杀降唐之臣以失信四方。还有一点,这也是最重要的,便是李世民为了安抚人心,稳定局势,不敢杀大汗。基于这两点,在下敢断定大汗降唐定无杀身之祸。请小汗尽管放心就是了。”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苏尼失沉吟着说,“只是……大汗前来投靠,本汗怎么能趁人之危呢?倘若让天下人知晓,还不骂我为荣华富贵而忘恩负义。”
“非也!”思结俟斤郑重地答道,“天下人都一心向唐,若小汗能顺应人心劝大汗归顺大唐,此乃大功也,天下之人又怎会骂您,当赞您深明大义才是。”
“思结,你说的很对。”苏尼失点点头,默然半晌,叹口气说,“可本汗还是不能照你的意思做。思结,你也知道大汗对我情深义重,我怎忍心缚他呢?”
“小汗既知大汗的恩情,就该救大汗一命。”思结俟斤恳切地说道,“今大汗身处险恶之中,是生是死,就全看您了。请小汗三思!”
“此事干系重大,容本汗考虑考虑再说吧。”想了好半天,苏尼失依旧拿不定主意。
“好,小汗,在下告辞了。”思结俟斤说完起身朝亮着灯光的帐外走去,快到门口时又驻足回头叮嘱苏尼失,“事不宜迟,还望小汗早作决定。”
苏尼失没作任何回答,只拿眼目送着思结俟斤离去的高大背影,接着一头倒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情显得十分复杂而沉重。说真的,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他非常清楚眼前的形势,明白不答应李道宗的条件,只有死路一条,到时不仅大汗保不住,恐怕连自己也得死在唐兵的刀枪之下,还得搭上满城将士和百姓的性命。由此可见,把大汗交给唐军是最明智的做法。可他这人偏偏重感情讲义气,明知这样做对所有人都有利,就是迟迟不能将之付诸行动。也是,要把有恩于自己的人擒住并交给敌人,这确实于他太难了,何况还关系到突厥汗国的灭亡呢。他清楚大汗让李道宗带走,便意味着突厥大汗国不复存在,自然他这个小可汗也做不成,得陪着大汗一道归降大唐。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阿史那族人,对大汗国有着深厚的感情,
不久,颉利也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得知李道宗向苏尼失索要自己,不禁大惧,便把自己最信任的大臣执失思力和阿史那思摩叫到帐内商量对策。说实话,颉利一直很信任苏尼失这位自己册封的小可汗,不过现在兵临城下,谁又能保证他不背叛他,不拿他去换取高官厚禄呢?这么一想,他就觉得继续呆在这儿已不安全,得赶紧想办法出城前往吐谷浑。执失思力对颉利的决定起初有些犹疑,因为他清楚唐军将城池紧紧包围,他们很难逃出去。不过,最后他还是表示愿同大汗出逃。至于阿史那思摩,他什么也不想,铁了心要与大汗同生共死,因此他不顾城外的数万唐军,坚决护送大汗出城。
计议已定,颉利便令手下备好马和干粮,准备天黑之后伺机逃走。等待总是让人难耐,他独自坐于帐内边饮酒边苦等着日落西山,心里头像挂了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总隐隐感觉到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好在令人煎熬的漫长等待就要结束,外面的天光倏地黑了下去,很快四周一片漆黑。他放下酒碗,脸上忽地掠过一丝欣悦的笑,仰面长长地叹了口气,紧接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带着一种即将重获新生的兴奋朝黑乎乎的帐外走过去。
还没走出帐门,执失思力就慌慌张张从门外跑了进来,差点跟自己的可汗撞了个满怀。颉利见一向沉稳的心腹大臣如此惊惶,不由得吃了一惊,失声问他出什么事了。执失思力气喘吁吁地拱手回禀,说阿史那忠率军前来捉拿大汗。颉利听了,吓得脸色都变了,额头上渗出几颗豆大的汗珠。愣了一下,他又大声问阿史那思摩在哪儿,为何不前来护驾。执失思力叹口气说,思摩将军已经被思结俟斤灌醉绑了。到这时候,颉利才明白自己竟被思结俟斤老贼出卖了,气得直破口大骂。可还没等他排泄完胸中的怒火,只听一阵急促的蹄声,千余人马从火光中飞奔过来,快速将营帐层层包围了。
阿史那忠手执大刀,勒马立在帐门前,目光冷峻地盯着颉利看了好半天,挥刀指着一动不动立在门口的大汗,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请他束手就擒。颉利真没想到阿史那忠竟敢以下犯上,引兵捉拿自己的大汗。为此,他不由火冒三丈,举戟指着他怒骂,歇斯底里命令他退兵。阿史那忠像变了个人似的,完全没了往日的顺从。默然会儿,他冲着颉利哈哈大笑两声,接着又举刀朝手下一挥,喝令他们行动。
士卒得令,迟疑片刻,便一窝蜂冲了过去。颉利眼见百余名手持刀枪的突厥兵向自己围拢,不禁又惊又怒,想跟他们大战一场,却又深知自己寡不敌众,搞得不好会死在他们的乱刀乱枪之下。因此,他只好听从执失思力的劝谏,丢下手中的画戟任由他们绑缚。不一会儿,颉利就被捆成粽子,由阿史那忠亲自押往苏尼失的大帐。执失思力也被一同带走,不过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受绑,而是甩开胳膊跟在颉利屁股后,沿着条坑坑洼洼的小径快步朝前走。
没过多久,阿史那忠就押着颉利、执失思力来到了小可汗的帐中。这会儿,苏尼失正坐在虎皮交椅上跟思结俟斤闲聊,说得满脸是笑,心情舒畅至极。突然传来的禀报声不识时务地打断了他的雅兴,他打住话头,神色诧异地扭头朝帐门方向望去,当他的眼光落到颉利身上时不禁大吃一惊,慌忙斥道:“阿史那忠,你……你怎么敢这样对待大汗,简直是胆大包天!你这是犯了谋逆之罪,是要诛灭九族的,你知不知道?快,快给大汗松绑。”
“苏尼失,你别假仁假义了。”颉利愤怒地瞪着大惊失色的小可汗,厉声质问道,“难道阿史那忠前来捉拿本汗,不是受你的指使吗?”
“不是,大汗,真的不是我。”苏尼失连忙申明道,“李道宗口口声声要我交出大汗,可我至今也不肯答应,因为大汗对在下恩重如山,岂敢忘恩负义?”
“你还知道本汗有恩于你,算你还有点良心。”颉利缓和口气说了句,紧跟着又大声问,“既然不是你指使的,苏尼失,你告诉本汗,是谁让阿史那忠这么干?”说着,他不自觉地把眼睛转向坐在苏尼失身边的思结俟斤,目光如刀般刺向他。此刻,他已经从思结俟斤的眼神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是我。”思结俟斤挺身而出,朗声承认道,“大汗,是臣指使将军阿史那忠去阻止你逃走。这事本该由小可汗做,但他太看重情义而不忍心下手。”
“思结,你,你怎么能背着我做这种事,这不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呢?”苏尼失气得浑身不由抖索了下,那神情恨不得伸手狠狠掴他个耳光。
“思结,本汗一向对你恩宠有加,你为何要害我?”颉利勃然大怒,手指着思结俟斤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就是阴山下的一头该死的野狼!”
“大汗,臣这样做不是在害你,是在救你。”思结俟斤从容不迫地解释道,“今我等已被唐军包围,量插翅也难飞。倘若此时大汗不顺势归附大唐,一旦城破,必为李道宗所擒,甚至有可能死在乱军之中。反之,若大汗出门纳降,不仅可躲过此劫,还能得到大唐皇帝的封赏,依然可享受富贵荣华。”
“是何言也,本汗乃堂堂一国之君,岂可做他人之臣?”颉利痛心疾首地答道,“再者,这片肥沃的大草原,这祖先拼死打下的大好江山,又怎能拱手与人?你等皆为国之重臣,世食厚禄,深受本汗之恩惠。今国之有难,社稷垂危,你们非但不助本汗匡扶社稷,反倒逼本汗归附敌国,是何道理?”
“大汗,你误会臣的意思了。”思结俟斤一脸委屈地说,“臣劝大汗降唐,并非要大汗失去江山,而是想用变通的法子救社稷于危难之中。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汗您现在势穷力孤,难以与强大的唐军相抗争,倒不如顺势降了李世民。待时机成熟,大汗便可起兵复国,如同越王勾践。”
“思结俟斤所言不无道理。”执失思力沉吟着说,“今唐军如日中天,若大汗与他们争锋,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倒不如忍一时之辱,卧薪尝胆,再图复国之举。到时大汗重返大草原,养精蓄锐,壮大军力,然后挥师长安,夺取中原,以报今日之耻。此实为上上策,不知大汗以为如何?”
“臣也以为此计不错,可保大汗性命无忧,且存有翻身的机会。”趁颉利犹豫之际,苏尼失劝谏道,“若大汗不肯这么做,臣立即拒绝李道宗,愿与城池共存亡。只是……大汗,恕老臣冒昧,以城内五万兵马实在是挡不住城外八万唐军,到时城必破矣。老臣死不足惜,可大汗您……”
“本汗并非不知眼前的形势,可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败在李世民手下,就这样丢掉江山社稷。”默然半晌,颉利叹息道,“本汗深知李世民的脾性,知道他为了不失信于天下,为了能够稳住大草原,是不会杀我,甚至会好好封赏我。可我知道,他不会放我回草原,所以举兵复国之事几乎不可能。本汗以为,逃往吐谷浑借兵收复所有失地才是上上策。若你们贪生怕死,本汗不阻止你们降唐,然请放本汗出城前往吐谷浑借兵吧。苏尼失,算是本汗请你了。”
“大汗,今唐军四面包围,密不透风,连只蚊子也恐难以逃走,您又怎能前往吐谷浑?”思结俟斤眼含微笑地望着颉利,继续谏道,“退一步说,就算大汗您能从李道宗的眼皮底下溜走,顺利到达吐谷浑,可伏允他就会借兵给您吗?依臣看,伏允非但不会借兵,反倒会杀掉大汗,好向李世民邀功请赏。”
“是呀,大汗。”执失思力认为思结俟斤言之有理,就帮着他劝道,“伏允为人奸诈阴毒,且与大汗没过深的交情,他怎么可能会借兵帮我们呢?”
“这么说,执失思力,本汗只有归附大唐这条可走了。”考虑良久,颉利目光阴悒地注视着神色凝重的心腹,很无奈地低声说句,
“事到如今,微臣以为,也只能这样了。”默然会儿,执失思力艰难地答道。其实,他也不想劝大汗将大草原拱手相让,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好吧,既然你们都不在乎那片大草原,那本汗也不要了。”沉吟好半天,颉利终于作出了痛苦的选择,用一种孩子般赌气的方式说了出来。
“大汗圣明!”思结俟斤满心欢喜地赞道,“如此一来,不仅大汗可安然无恙,臣等也好安心了。嘿嘿,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思结,你关心的哪是本汗的生死,该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而高兴吧。”颉利轻蔑地瞪了一眼,随即没好气地问句,“思摩在哪儿?快把他交给本汗。”
“回禀大汗,思摩将军正在臣下帐中睡大觉呢。”思结俟斤狡黠一笑,高声回答道,“思摩将军今日高兴,与臣多喝了几盅,一时醉得不省人事哪。”
“阴谋,这是你的阴谋,哼!”颉利一边搓揉着被绑得发麻的手腕,一边瞪着面露得意之色的臣属,气忿地指责道,说完一转身就朝帐外大踏步走去。
第二天晌午时分,颉利领着苏尼失、执失思力、阿史那思摩数百文臣武将出了城门,向唐军请降。李道宗见了颉利,按捺不住胸中的愤怒,厉声指责他言而无信,屡犯大唐,十恶不赦。颉利听罢,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哆嗦地跪在地上请罪。李道宗见状,冷笑了声,然后又态度大变,下马亲手将颉利扶了起来,好言抚慰了番。接着,苏尼失上前恳请唐军入城歇息。于是,李道宗便引军井然有序地向进城。城中百姓闻之,皆欢呼雀跃,夹道欢迎。
颉利归降大唐,正式宣布东突厥灭亡。的确,唐王朝的强盛震慑了西北各部落邦国,很快他们的国君便遣使入长安,向李世民称臣,表示归附。不久,数十位部落首领奇装异服,一道进太极殿参拜大唐天子,并尊称李世民为“天可汗”。自那以后,李世民向西北酋长君王颁诏时,一律自称“天可汗”。
半月过后,行军大总管李靖班师回朝,随同唐军一道而来的还有颉利、执失思力等人。李世民得知李靖等人即将入朝觐见,亲自领房玄龄、长孙无忌一班文武出宫迎接。这时,太阳已渐渐偏西,淡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耀着巍峨壮丽的皇宫,反射出点点金光。
十分钟后,李靖、李世勣带着颉利出现在李世民的视线中。李世民瞧见,兴奋得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无比尊贵的身份,乐呵呵地迎上前。李靖、李世勣两位功臣见了皇上,慌忙伏地叩拜。李世民弯腰亲手将他们扶起,紧握住他们的手,亲切地慰劳了他们,真心感激他们为朝廷铲除一大边患。一旁的颉利听了,心像被刀剜了般痛,却什么也不敢说。默然稍许,他扑通一声跪地向大唐皇帝叩头认罪。
李世民两眼瞪着颉利,板着面孔痛斥道:“颉利,你还知道自己有罪啊。不错,你是有罪,而且犯下五条大罪。你借父兄立下的功业,骄奢淫逸,横征暴敛,不惜子民,自取灭亡,此一也。你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屡次与朕订盟而反复背约,此二也。你自恃强大,桀骜不驯,崇武好战,致使白骨遍野,民不聊生,此三也。不知睦邻,屡犯我大唐边境,抢夺朕之子民财货,扰乱百姓安宁,此四也。朕以仁义治天下,数次原宥你的罪过,保存你的社稷江山,而你不知改过,以假称臣欺骗朕,此五也。有此五大罪状,朕可立马斩你颈上之头,高悬于武门,以谢天下苍生,以慰亡者在天之灵。对此,你有何要说?”
“罪臣无话可说。”颉利吓得浑身如筛糠,连磕三个响头以谢罪,末了颤着声恳求道,“罪臣自知罪不容诛,然恳求皇上饶臣不死,以彰显皇上之仁义。”
“颉利,你果真狡诈。”李世民指着颉利斥责句,沉吟半晌,缓和口气道,“你罪不容赦,然朕念你自便桥订盟以来,尚未大肆犯我大唐,今又主动来降,故免你一死。”稍顿又补充句,“朕心怀仁义,又岂能亏待你?好,朕赐你田宅一处,授你右卫大将军之职。”
“臣深谢皇上不杀之恩。”颉利听罢,喜极而泣,哽咽着说,“皇上之恩德,臣没齿不忘。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即便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好,颉利,你起来吧。”李世民微微一笑道。默然片刻,他又意味深长地补上句,“颉利,你操劳大半辈子,也该颐养天年了。你到大唐来,就是为了好好清福,朕又怎好劳驾你呢?好,朕答应你永居长安,且不给你任何事做。你就放心呆在大宅里,饮酒赏舞,安享晚年吧。”
“谢皇上隆恩。”颉利听了,不由吃了一惊,心里清楚李世民要把自己软禁起来,好让他翻不起一丝风浪。为此,他很难过,但还是拱手向皇上致谢。
李世民之所以这样做,的确是对眼前这位野心不泯的前突厥可汗心存戒备,担心他寻机起事作乱,因此必须将颉利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不给他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软禁,便是最好的办法,它既可以让他的仁德广布天下,又可消除潜在的威胁。他在心里冷笑了声,然后命人送颉利去太仆大宅。
别过颉利,李世民拉着李靖的手,边倾心相谈边向太极殿走过去。一会儿后,他们走进了洋溢着喜气的殿内。李世民高居御座,面带喜色地笑望文武百官,准备接受他们的朝贺。群臣见了皇上,纷纷跪地朝拜,山呼万岁。李世民听罢,乐得哈哈大笑,然后一甩龙袖,道声众爱卿平身。众臣听了,皆缓缓起身,依次退入班列。沉默了下,李世民把眼睛转向一旁的李靖、李世勣两位征讨元帅,高度表扬了他们一番,并许诺为他们记功行赏。
“臣等深谢皇上隆恩。”李靖、李世勣不约而同地伏地叩谢,过后李靖又道,“臣能平定突厥,所赖三军将士戮力杀敌,请皇上赏赐将士。”
“爱卿言之有理。”李世民笑道,“主帅用心,将士用命,方能凯旋而归。朕不仅要重赏你等将帅,还得好好犒劳三军将士,以彰显他们对朝廷的功绩。”
“皇上圣明!”李靖拱手回禀道,“臣替将士们感谢皇上的厚恩,尤其是那些战死沙场的勇士。没有他们的死,就不会有今日的胜利,故而,臣愿将皇上所赐分给他们的父母妻儿,以表达臣对他们的感激之情。臣请皇上应允!”说到后面,他的言语中流露出一份深厚的战友之情,令人感动。
还没等皇上开口,李世勣就赶紧揖礼请求道:“臣也愿意将皇上所赐全部分给阵亡将士,请皇上答应臣的请求。”
“二位爱卿如此爱惜士卒,的确令朕感动和欣慰。”李世民感慨道,“然你们浴血奋战,为朝廷立下如此在功,岂能不受赏?若答应你们,朕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沉吟会儿,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朕看这样吧,你们接受朕所赐之物,朕另加份同等赏赐分给阵亡将士。二位爱卿,你们以为如何?”
“谢皇上隆恩!”李靖、李世勣听罢,大为感动,伏地叩道,“臣等替所有阵亡将士叩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望着伏地跪拜的心腹爱将呵呵一笑,声音柔和地请他们平身,接着抬起满是笑意的眼睛环视了圈殿中大臣,抑制不住喜悦之情地说:“众爱卿,今颉利已被俘入朝,突厥大汗国随之覆灭,阴山大草原成了我大唐的疆土,这是何等之幸事啊!”
“是呀,皇上!”房玄龄欣喜地答道,“突厥常犯边,致使边境百姓不得安宁,对我朝危害不小。今突厥败亡,北方大患得以解除,的确是件大幸事。”
“自隋末以来,突厥自恃强大,屡犯我中原,到颉利继承汗位时,越发变本加厉,且有吞并中原之野心。”魏征拱手道,“然皇上圣明,励精图治,强大军力,不到四年就一举击败了颉利,使强盛一时的突厥汗国不复存在,永绝边境之患。皇上之功,应在汉高祖之上,令人钦佩之至啊!”
“说的是。”秦琼两拳一抱,高声说道,“昔日高祖刘邦被匈奴围困在白登城受尽屈辱,至死也未能灭掉了匈奴,然皇上却能扫灭蛮夷,一统天下。”
“皇上乃千古一帝,岂是刘邦小儿所能比!”尉迟敬德不屑地说句,“今灭掉了突厥,明日吐谷浑、薛延陀、高昌等蛮夷胆敢造次,皇上一样扫平他们。”
李世民胸有成竹地笑道:“敬德所言颇为自负,然也不无道理。不错,只要我等君臣一心,国力强盛,便能使四方臣服,天下一统。”
“皇上所言甚是。”房玄龄附和道,“自古之道,国弱被欺,国强则使人臣服。故而,皇上欲令四方来朝,天下安定,必使国家强盛,威震远近。”
“玄龄言之有理。”李世民点头赞同道,“只有国家强盛至极,才能让百姓安享太平,不受外敌侵扰;才能使四方臣服,成为他们的宗主之国。而要国家强盛,不仅君主要贤明,能做到政通人和,且臣子们也得同心同德,竭诚尽心为朝廷出力。只有君臣同心,上下用力,才能治理好国家,才能国强民富。”
“皇上圣明!臣等当尽心尽力辅佐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答皇上的隆恩。”众臣不约而同地拱手回禀道,声音不高,却十分坚定有力。
“好,好,有你等文臣武将相辅佐,朕何愁不能治理好国家,不能使大唐繁荣强盛!”李世民高兴地说句,言罢又冲着群臣哈哈一笑。
“皇上,今突厥败亡,百姓额手相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过了会儿,长孙无忌兴奋地说,“皇上,您也该与民同乐吧。”
“这的确是件普天同庆之事,朕心里也高兴哪。”李世民呵呵笑了句,旋即又正色道,“昔时国家初立,根基不稳,军力薄弱,故而太上皇曾向突厥称臣,以争取突厥的援助。为此,太上皇深感蒙受奇耻大辱,朕又何尝不痛心疾首?正因如此,朕登基之后,励精图治,壮大军力,下决心一定要消灭突厥。四年来,朕食不甘味,坐卧不安,时刻思谋着如何报仇雪耻。今皇天不负有心人,出师半载便生擒颉利,覆灭突厥,雪洗前耻。如此,朕怎能不高兴?”
“皇上既然如此开心,就请设宴庆贺,与民同乐。”长孙无忌进谏。话音刚落,其他大臣也跟着长孙无忌一起向皇上请求大摆酒宴,以示庆贺。
“消灭突厥,永绝边患,的确值得庆贺。”李世民考虑下说,“朕虽主张节俭治国,然这筵宴一定得摆,且要排场热闹,以彰显我大唐之气势,之威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再拜,山呼万岁,声音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大殿内,久久不能平息。
当晚,李世民便在宫内设宴招待功臣李靖、李世勣以及所有朝中大臣。宫殿内灯火辉煌,歌声喧阗,舞姿翩跹。李世民坐于首位,一边欣赏着自己喜爱的“七德舞”,一边频频举杯示意各位文臣武将饮酒。一时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直到深夜,他们依然是兴犹未尽,迟迟不愿离去。
李世民酒量一般,不大善饮,然今晚因特别高兴而开怀畅饮。喝到兴处,他竟然站起身,当众翩翩起舞。李靖、房玄龄等臣见状,惊喜不已,为他击节喝彩。长孙皇后也异常兴奋,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纤纤十指在琴弦上轻快地跳动,弹奏着一曲悠扬动听的古乐,把酒宴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然而,就在众人开心至极之际,一位披麻戴孝的年轻人忽然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地叩拜皇上,哽咽着喉咙禀奏其父病故。这一噩耗犹如晴天一霹雳,直把在座诸位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陷入到痛苦的沉默之中。李世民得知杜如晦已驾鹤西归,惊诧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看见杜如晦的长子泪流满面,神色悲戚,他才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绝非梦魇。他像被什么攫取了魂魄,木雕泥塑般坐在椅子上发愣,连手中的镶金玉杯掉到地上也不知晓。直到那清脆的撞击声传到他耳朵里,他才回过神,忽然一挥手,粗暴地命那些乐工舞女滚出宫去,接着又沉默不语,只见泪水夺眶而出。
长孙皇后见皇上如此悲伤,连忙上前劝慰。紧接着,房玄龄、长孙无忌、李靖等人也跟着劝皇上节哀。李世民努力控制自己,含着泪哽咽道:“朕与克明名为君臣,实乃兄弟,有着深厚的手足之情。今克明不幸英年早逝,朕岂能不悲痛欲绝。”说罢眼泪又忍不住流出来。
“皇上,人死不能复生,还请皇上顾惜龙体,节哀顺便啊!”众臣恳求。
“是呀,人死不能复生,朕再也不能与克明兄促膝相谈,共商朝政,同治天下,此乃朕之所痛。”默然半晌,李世民痛心地说,“天妒英才,何至如此!”
众人听了,不禁悲痛万分,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不少人的眼圈都红了湿润了。顿时,宫内一片沉寂,只听得到唏嘘声。
良久,李世民又对虞世南说:“伯施,你应该了解朕之心意,就请替朕为克明写一通碑文,以彰显克明之功勋,表达君臣之情义。”
“遵旨!”虞世南拱手应命,接着又关心地说,“皇上,时间不早了,请回宫歇息吧。”
“是呀,皇上,请随臣妾前往寝宫歇息吧。”长孙皇后起身拉住皇上的手,温柔地求道,“走吧,皇上,回去歇息一下,明天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处理呢。”
“克明刚走,朕哪能入睡呀?”李世民轻轻推开皇后的手,声音低缓地答道,“皇后,你去睡吧。朕今夜得为克明守夜,以尽为弟之情分。请勿多言!”
长孙皇后深知皇上与杜如晦之间的感情,不好再劝他。在座诸位听后,人人为之动容,感叹皇上重情重义。他们对皇上体贴入微,可此时却不想劝他。
“皇上,臣替家父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杜构再次伏地泣拜,“然皇上日理万机,不可不休息。臣请皇上回宫歇息,以安家父在天之灵。”
李世民没说什么,缓缓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弯腰将杜构扶了起来。他一边轻轻抚摩着他的泪脸,一边拿话安慰他,然后拉着他朝宫外走去。
房玄龄目送着李世民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为杜如晦遇上这样好的皇上而高兴,同时又为他的去世而悲痛万分。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随着众人一道走出了寂然无声的宫殿。出了宫门,他迟疑了下,便往左一拐沿着那条洒着淡淡月光的小径,朝杜府快步走去,他想,该陪着皇上为老友守灵。
杜如晦的死冲走了荡平突厥所带来的喜悦,李世民完全沉浸在丧失挚友重臣的悲痛之中,寝室俱废,短短几天人也憔悴了不少。由此可见,他对杜如晦的感情有多深,有多真。然而,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懂得如何克制内心的悲伤,不至于因情绪而荒废了朝政,废朝三日之后便逐渐恢复了正常。
一日早朝,李世民又跟群臣商议起有关突厥之事。不过,这回他所谈论的不是对突厥用兵,而是如何去安置投降大唐的突厥军民。自颉利败亡之后,其属下部落或北附薛延陀,或向西投奔西域,然投降大唐的依然还有十多万。这对朝廷来说,既是件好事,同时又是件难事,一旦处理不好,可能引起骚乱,甚至后患无穷。正因为这样,李世民在这事显得尤为谨慎,准备广泛征求众臣的意见和建议,然后再作决定。
群臣得知皇上要集思广益,便纷纷议论起来。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李世民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带微笑倾听臣子们的言论,一边沉思默想着。好半天过后,他忽然把眼睛转向长孙无忌,不紧不慢地问:“辅机,你认为该如何处置投降我朝的十几万突厥军民?若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是,皇上。”长孙无忌走出班列,向皇上一拱手道,“北方蛮夷自古乃中原之祸患,今幸而败亡,实乃我大唐之幸,百姓之福也。臣以为,皇上当颁旨下诏将他们全部迁徙到兖州及豫州一带,分散居住于各州县,教他们耕种织布,让他们安居乐业,不再滋生事端。如此塞北空旷无人,可永绝边患。”
“臣以为不可。”温彦博立即反对,“皇上,臣以为将突厥人迁徙到兖、豫一带,有违他们的本性,这不是让他们生存的办法。臣请皇上效仿汉光武帝之良策,将所降突厥军民安置于塞外,保全其部落,顺应其风俗习惯,以充斥空旷之地,使其成为中原的屏障。此乃长治久安之计也,请皇上应允。”
“不可,万万不可!”颜师古对温彦博将突厥安置塞外表示反对,立马出列进谏道,“皇上,突厥、铁勒等部族自古以来就难以臣服,今幸得其称臣归附,当趁机将他们安置于河北之地,分设酋长,统领其部落,如此则可永无祸患。此乃臣之愚见,不知皇上以为如何,请明示!”
“颜爱卿,你的想法与辅机大致相同,就是让突厥军民与中原百姓杂居一处,然后再施以教化,使其融入我华夏大民族。”李世民思忖着说,“这想法正合朕意,朕素来以为天下当为一家,不可有蛮夷与华夏之分。今突厥既归附于我大唐,自当将他们全部迁入中原,以实现朕之夙愿。”
“皇上有此好意,只恐蛮夷有负圣心哪。”房玄龄不无担忧地说,“夷狄之本性如同禽兽,不能用律令刑罚驯服他们,也不能用仁义道德教化他们,实在难以使他们融入我华夏大民族,况且他们眷恋故土,心仍然留在塞外。倘若硬将他们安置在中原一带,到时恐怕生出变故,威胁朝廷。臣以为,不如借其灭亡之机,施加恩宠,封其首领为王,并将各部落立为大唐藩属之地,使其互不为臣属。如此,将突厥分成势均力敌的几部分,便难以相互吞并,各自力图保全,必不敢与我大唐相抗衡。再者,分成几部,可削弱他们的势力,易于控制,好让他们永为大唐藩臣,使边塞永保安定。”
“房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王珪若有所思地说,“臣以为,将蛮夷之人迁入中原,确有不妥之处。正如房大人方才所言,以夷制夷,不失为上策。皇上可将所降突厥军民放回原地,封各部落首领为王,命他们治理所辖地区之事务,同时在定襄置都护府,节度他们。此乃安定边境的长久之计。”
“皇上,房大人、王大人所言不失为处置突厥一个办法,然臣以为治标不治本。”颜师古坚持自己的观点,“臣以为,只有把夷族迁入中原之内,束之以律令,教之以仁德,使他们与中原臣民融为一体,这样才能真正消除蛮夷之人对我大唐的仇恨,从而对皇上忠心不贰,永不叛乱。此乃治本之策也!”
“颜爱卿言之有理。”李世民沉思着说,“朕以为只有各族融洽相处,增强彼此间的信任,才能真正做到天下一家。故而,朕欲将突厥军民迁入中原。”
“不可!”魏征反对道,“突厥世代为贼寇,屡屡侵犯中原,今幸而败亡,此乃皇上英明所致。若皇上念及他们投降归附之情,不忍心将他们全部杀掉,就请将他们放归故地,不可留在中原。夷狄人面兽心,不讲信义,衰弱时便请求归服,强盛则重又叛乱,此乃其本性也。现今降者十余万,数年之后,子孙繁衍,将有数倍之多,必是我大唐的心腹大患,到时就追悔莫及了。西晋之初,胡族与汉民在杂居于中原,郭钦力谏武帝将胡人驱逐出塞外,以杜绝由此产生的祸乱。然武帝不听,致使此后二十余年伊水、洛水之间遂为北方戎狄聚居之地,且祸乱不断。此乃前车之鉴,请皇上谨慎决断。”
“魏爱卿所言也不无道理。”李世民听过魏征的话,不禁迟疑不决起来,脸上露出沉思状。
“魏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武帝将胡族杂居中原并非有错,错在其未能以德怀之,同化异民也。”温彦博嘴角挂着丝笑,反驳道,“君王与万民之间,当天覆地载,不可丝毫遗漏,当全部包容。今突厥困窘,前来归附我大唐,怎能弃而不受?孔子曰:‘有教无类’,自当不分胡汉也。倘若能拯救他们于将亡之际,教他们生产生活,教他们仁义礼法,几年之后,他们皆成为我大唐子民。皇上选择他们的部落首领,使其入朝充任宿卫,让他们畏惧皇威眷顾皇恩,这又有什么后患呢?故而,臣以为不可将突厥军民遣回原地,而应当他们安置于朔方之地,成为中原之屏障,请皇上三思!”
“诸位爱卿所言各有其理,皆是为社稷着想,朕非常感激。”考虑了好半天,李世民郑重地说,“朕深思熟虑之后,以为颜师古、温彦博二人之计可取。故而,朕决定将十数万突厥军民迁入中原,其中三万定居于长安,其余人口安置于幽州至灵州一带。划突利之地为顺、佑、长、化四州,设置都督府;划颉利之地为六州,东设定襄都督府,西置云中都督府。朕采用以夷制夷的办法,任命突厥本族首领为都督、刺史,让他们替朕治理属部,同时朕将挑选突厥部落中的良将贤才担任要职,与朕共治天下。朕决定命突利出任顺州都督,任命阿史那思摩为北开州都督,封怀化郡王,拜右武侯大将军;封阿史那苏尼失为怀德郡王。阿史那忠、契苾何力、思结等各部酋长均拜为将军中郎将,令他们一道入朝行事,为朝廷出力。众爱卿,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颜师古、温彦博等大臣高声赞道,“如此,突厥族人便与我大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亲如一家。边患自当消除,皇上可高枕无忧矣。”
“何来高枕无忧?”魏征当着众人的面泼了瓢冷水,神色严肃地指出,“突厥生性不服教化,不知恩德,且好挑衅滋生,只恐不久将祸害朝廷。”
“魏征,请不要再说这些不利各族大团结的话好了。”李世民脸色一沉制止道,稍顿又自信地说,“朕以诚心待他们,他们定当臣服于朕。”
魏征、王珪、房玄龄等持异议者见皇上如此坚定,明白再劝谏也是无济于事,只能憋着气不吭声了。李世民见众臣无事上奏,就宣布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