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李世民于宫中设宴,特意为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他们庆功,陪同一侧的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等大臣。殿内管弦凑响、舞影婆娑,透出股喜庆的气氛。众臣一边观赏歌舞,一边饮酒谈笑。李世民也一改坐朝时的严肃,变得和颜悦色,平易近人,甚至有些不拘君臣之礼。臣子们见皇上如此随便,也就不再拘谨了,他们开怀畅饮,随意言笑,显得相当轻松愉快。
酒过三巡,魏征环视了一圈坐中同僚,转眼望着李世民感叹道:“皇上,您若能在朝堂之上如此和颜悦色,平易近人,该有多好啊。这样,皇上您就能听到更多有益的谏言,能把国家治理的更好了。”
“玄成,你为何这么说?”李世民面带微笑地问魏征,“朕坐朝之时,神色威严,言语犀利,以树君王之风,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为君者,当以仁德服众,而非厉色疾言也。”魏征振声道,“昔日商纣待臣子蛮横粗暴,群臣唯唯诺诺而不肯进谏,致使朝纲紊乱而国破身亡。武王虽英武刚毅,然每次坐朝皆都神色和悦地对待臣下,以至于群臣争相进谏,毫无畏惧之心。武王也因采纳良言而把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成为千古明君。”
“你说的对。”沉吟会儿,李世民说,“众臣的奏折多有可取之处,然每每当面对答时则多语无伦次,不敢进言。朕想,也许就是你刚才说的缘故吧?”
“皇上所言甚是。”魏征直言不讳地答道,“微臣观察各部上奏言事,必经深思熟虑,考虑得十分周全。然一到皇上跟前,就三分不能道出一分。进谏者大都有违皇上旨意,触犯皇上忌讳,倘若皇上不能做到面色和悦,言语温和,他们又怎么敢直抒胸臆,尽情陈述呢?”
“魏大人言之有理。”房玄龄谨慎地附和道,“皇上,不怕你见笑微臣见到你都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有时想直言进谏,也因心怀畏惧而犹豫不决。”
“玄龄乃朕所亲近之臣,尚且如此,这的确是朕做的不对呀。”李世民正色道,“好,朕知错就改,以后坐朝见众爱卿时,务必做到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好让大臣们多进谏,多提有利社稷之见。昔日炀帝多猜忌,面对群臣时多不言语。朕则不然,愿与众爱卿倾心畅谈,亲如一人。”
“皇上圣明。”众臣听罢,拱手高呼了句。
过了会儿,魏征说,“皇上若真能如此,便可远离愚暗,亲近贤明,做到人和政通,此乃社稷之幸也。”
“说的好,说的好。”默然片刻,李世民又若有所思地问,“玄成,你说为君者如何做方称为明,怎么做方称为暗?”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魏征不假思索地答道,“昔日尧帝体恤下情,详察细询民间疾苦,故能知有苗之恶行;舜帝目明能远视四方,耳聪能远听八面,使共工、鲧不能掩匿罪过。秦二世偏信赵高,造成望夷宫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招来台城之辱;炀帝偏信虞世基,致使彭城之变。故而,凡贤明之君皆善于听取多方意见,做到言路畅通无阻。如此,方可使下情上达,政通而民安,社稷千秋万代也。此乃微臣之见,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对,说的太对了。”李世民认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玄成,听了你这番话,朕真是茅塞顿开,大有收获。好,还望你以后多进良言。”
“臣乃谏议大夫,向皇上进谏是臣的职责,自当尽心尽力劝谏皇上。”魏征拱手道,“皇上知臣为人耿直,凡认为皇上有不妥之外,即便犯颜也得直谏。”
“玄成生性刚耿,敢面折廷争,从不委曲退让。虽有时令朕难堪,然有利社稷,故朕欣然接受,并时刻期望你的谏言。”李世民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身旁的魏征,坦诚地说,“朕虽为一国之君,然也难免有疏忽,甚至是犯大错的时候,这就需要众爱卿即时劝谏,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天下人都说君主至为尊贵,无所畏惧。然朕并非如此,朕上怕皇天监督,下惧群臣注视,兢兢业业,还怕不符合上天的旨意和百姓的期望。朕不望能成尧、舜这等圣君,只想上合天意下顺民心,以不负天下人之所望。朕深知要做到这一点,需众爱卿多多劝谏,好让朕不出差错。”
“皇上,您这已得到治世的要旨。”魏征赞叹道,“皇上若能始终这么想,这么做,必能成为一代明君。此乃社稷之幸,天下百姓之幸。”
“言易行难,望皇上能慎始慎终,这就太好了。”杜如晦谨慎地说道,“皇上欲成为像尧、舜一样的圣君,臣以为当多习孔孟之道,以治国平天下。”
“克明所言甚是。”李世民点头赞成道,“朕以为,为君治国当以孔孟为正道,而非庄老也。昔时梁武帝君臣只知空谈庄老之佛,不学孔孟治国之道,导致侯景之乱,城陷身亡。此乃前车之鉴,朕当引以为戒。故朕所喜好者,皆为尧、舜、周公、孔孟之道,且以为这如同鸟长翅膀、鱼得活水,失去他们就得死去,因而片刻不可没有他们哪。正因如此,朕颁诏令所有学府奉孔孟为宗学,考举人才也以孔孟之道为要旨。其余乃旁门左道,不足取也。”
“皇上如此尊崇孔孟,乃深悟为君治国之正道,臣为皇上高兴。”长孙无忌郑重地说了句,接着又举杯高声道,“来诸位大人,我等同敬皇上一杯。”
房玄龄、魏征等人随即将斟满酒的镶金玉杯高高擎起,不约而同地颂扬句皇上,然后将酒一饮而尽。李世民十分高兴,哈哈一笑,也干了个底儿朝天。
君臣共饮,其乐融融。说笑了番之后,李世民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脸望着长孙无忌,含笑道:“辅机,你替朕平定了李艺之乱,为国除去一祸害,功劳不可谓不大。而你于朝堂之上推功辞勋,且至今也不敢开口向朕提封赏之事,这是何故?”
“回禀皇上,平叛之功,非臣一人,乃尉迟将军、杨岌将军和全体将士的功劳,微臣岂敢言功?”长孙无忌谦恭地答道,“至于封赏之事,微臣德薄才浅,功勋微薄,承蒙皇上厚爱,今已官至吏部尚书。此令臣大为汗颜,岂敢再有他望?微臣深谢皇上隆恩。”说着起身向李世民深深一拜。
“辅机居功不傲,恃才不骄,沉稳持重,实有谦谦君子之风。”李世民赞道,“如辅机此等德才兼备且有大功于朝廷者,不委以重任,是朕之过也。辅机睿智善谋,才行出众,实为宰相之才。故而,朕欲擢升辅机为尚书右仆射,官至宰相之职,不知众爱卿有何异议?”
房玄龄等大臣异口同声地答道:“长孙大人功勋卓著,才德俱佳,当为宰相。为此,臣等无异议,请皇上颁诏。”
“不可,不可。”长孙无忌听见皇上又要升他的官,心头不由一阵欢喜,却连忙拱手推辞道,“皇上,微臣不才,实难当此任,请皇上另选能干之人。”
“辅机,你过分了吧!”李世民假装生气地说,“朝堂之上,你不受朕之嘉奖;宴席之间,你又推让朕之封赏,这是何故?难道你不想为朝廷出力?”
“皇上息怒。”长孙无忌故作惊惶地答道,“微臣非不想为皇上竭诚效力,而是深知自己能力有限,恐误皇上大事,故而不敢受此重任。”
“朕一向知人善任,唯才是举。你若真缺乏才行,平庸无能,纵是皇亲国戚,也不能得到朕的重用。”李世民郑重其事地说,“辅机,请接受朕的委任。”
“臣谢主隆恩。”长孙无忌慌忙起身,伏地叩谢皇上,拜毕又向李世民举荐道,“皇上,臣此次能平定豳州,深得尉迟将军相助,请加封尉迟将军。”
“辅机说的是,敬德乃征讨副总管,自有功劳,岂能不赏!”李世民微微一笑,望着尉迟敬德说,“敬德,朕拜为右武侯大将军,赐爵吴国公。”
“臣谢皇上厚恩!”尉迟敬德拱手致谢,却看也不看推荐自己的长孙大人。说实话,此人恃功自傲,很瞧不起像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这些文官。
“皇上,臣以为还有一人得重赏。”魏征拱手进谏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手刃反贼李艺的彭诚将军也。若皇上不厚赏彭将军,恐寒义士之心哪。”
“玄成言之有理,朕当封赏彭诚,拜他为豳州刺史,赏金一千,锦万段。”李世民想了想说,“朕向来厚待归顺之士,以致天下贤士皆愿为我大唐效命。”
“皇上圣明!”长孙无忌这才想起自己对彭诚有过的许诺,就替他说了句话,“此次能彻底平定叛乱,彭将军功不可没。皇上之赏,必能抚慰忠义之士。”
李世民与群臣一边饮酒观舞,一边谈论政事,感到十分惬意。时间便在这种轻松愉快中飞快地流逝着,不知不觉就快到午夜时分了。
李世民虽觉意犹未尽,然众臣为龙体着想,纷纷劝皇上罢宴前往寝宫歇息。李世民体会到这是臣子们对自己的关心与体贴,颇为感激,他呵呵一笑,就起身离席。房玄龄、杜如晦等大臣也紧跟着皇上一面说笑着,一面朝月华如练的殿外缓步走。很快,殿内就显得冷冷清清,只有宫灯依旧摇曳着耀眼的红光。
次日早朝,李世民当众宣布任命长孙无忌为尚书右仆射。众臣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就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大多数人都替长孙无忌高兴,不过裴寂、萧瑀他们感到心里有些憋闷,认为长孙无忌不配位居宰相。裴寂很理智,清楚自己在李世民面前日渐失宠,若因此事与皇上较劲,有可能连头上的乌纱帽都得丢了。因此,尽管他内心对长孙无忌权宠过盛相当不满,可还是尽力克制自己,立在一旁沉默不语。萧瑀却与裴寂大不相同,他为人耿直率真,心里有话就不吐不快,所以不假思索地走出班列,两手一拱,开门见山地对皇上如此重用长孙无忌表示反对。
满朝文武百官听萧瑀如此一说,感到十分惊讶,不由得把眼光齐刷刷地对准他。裴寂见萧瑀慷慨陈词,说得有理有据,胸中甚是快意。他瞟了眼立在殿中的老臣,越发苍老的脸庞上绽出丝怪异的笑。过了会儿,他又把眼睛转向高高在上的皇帝,仔细观察他的面色,从皇上的神情中不难看出萧瑀的强烈反对已经激怒了他,似乎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遭受这股暴风雨打击的人,自然是萧瑀。想到这,他心里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
李世民听了萧瑀的话什么也不说,脸色却阴沉的可怕。这时,陈叔达站了出来,替长孙无忌说话,措辞严厉地反驳老臣萧瑀。萧瑀哪服陈叔达这般没来由地痛批自己,大为光火,就当廷与他争执起来。起初,两位老臣尚能顾及自己的身份和体面,言语颇为文明,可随着情绪越来越激动,他们竟然学起了山野村夫那一套,粗俗不堪地对骂起来。这简直是有辱斯文,哪像身居高位的饱学之士!众人见状,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半会竟无人前去劝阻。
李世民看见这场面,更是火冒三丈,脸都气得青一阵白一阵。此时,他又突然想起萧瑀对自己的宠臣房玄龄、杜如晦常加诋毁,多方打压,更是怒不可遏,忽然一拍龙案,冲着萧瑀厉声喝斥。萧瑀属于一根筋,他认为有理的事就一定要争辩到底,才不管皇上高兴不高兴,转而跟他争论起来。这使得李世民气得快要蹦起来,他先是疾言厉色地斥责了几句萧瑀,见他仍旧不屈不挠地顶撞自己,忍无可忍,就宣旨罢免萧瑀。
萧瑀见皇上把自己罢免了,反倒不吭声,立在那儿,愣了好半天,然后一弯腰向皇上行了个礼,转身朝大殿外缓步走去。裴寂抬眼望着萧瑀的背影,心里乐开了花。他一直就盼着这个向来跟自己不同心的老家伙受到皇上的冷落,没想到今儿个他因争执而被免职罢相,这真是大快人心哪。他真想拍手哈哈大笑,以宣泄内心的痛快,可面对皇上和众同僚,还是极力压制住了这份与年龄不相符的冲动。
李世民看着萧瑀迈着沉重的步履缓缓离开殿堂,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像是五味瓶打翻了似的。他了解萧瑀,知道他是个秉性鲠直狷介,不容他人过失,故而常弹劾同僚,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社稷着想,并无太多私心。此人的确是个骨骾之臣,对大唐可谓是忠心耿耿。今日因争执之事就罢了他的官职,着实有些过分了。这么一想,李世民便有了几分悔意,然身为国君,岂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出尔反尔,随随便便收回自己的成命?所以,他只能这样怀着愧疚之情目送着老臣萧瑀离开显德殿。默然半晌,他才重新回到任命长孙无忌为右仆射这个主题上来了。那些持异议的大臣,见皇上这般强硬地维护自己的大舅子,也都不敢再说什么了。李世民见众臣再无异议,当即下旨命长孙无忌为尚书右仆射,同时又任杜淹为吏部尚书。
退朝之后,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等人相邀长孙无忌饮宴,以庆贺他的晋升。长孙无忌升官了,心里当然高兴,也想痛饮一番,以宣泄内心的欣喜之情,可又担心这样做会让人有拉帮结派之嫌疑。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是皇族外戚。自古以来,朝臣就对外戚掌权颇有看法,且心存戒备,所以若想一生手握大权,享受荣华富贵,不为他人加害,就只能是事事在意,处处小心。正因如此,他婉言谢绝房玄龄、杜如晦等同僚的好意。可房玄龄、杜如晦他们没想到这一层,或者是有股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底气,硬缠着长孙无忌赴宴。末了,长孙无忌深感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了同僚的邀请。于是,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十余位知心好友迎着和煦的阳光,有说有笑地朝房玄龄的府邸不紧不慢地走去。
长孙无忌所虑不无道理,与房玄龄等人饮宴之事很快就在同僚之间传开了。这事很正当,它没有违反任何相关规定,无可非议,故而大家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或是借机赞赞新任右仆射的人缘好。可极少数看不惯长孙无忌意气风发的人,尤其是那些因裁掉自己人而对原吏部尚书耿耿于怀的官员就趁机作起文章来了,欲借此事扳倒刚上任不久的宰相。他们常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借题发挥,可讨论来讨论去,迟迟也没拿出个可行方案。
于是,一日晚上,他们一同跑进裴府,向老谋深算的裴寂讨教。裴寂虽因病在家调养,但对外面所发生的事依旧有所耳闻,知道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等人饮宴之事。他躺在病榻上寻思了几天,认为到了自己该出手的时候了,却也清醒地意识到皇上不再信任他,甚至有意排斥他,如果亲自出马弹劾长孙无忌,肯定会让皇上以为自己公报私仇,用心险恶,从而不予采纳。因此,他以为自己状告长孙无忌的确不是明智之举,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让别人替自己去办成此事。谁能充当自己的代言人呢?就在他苦苦思索之际,他的亲信温蕴等人就出现在他面前,这令他喜出望外。
温蕴是经裴寂一手提携才进了尚书省,所以对裴寂感恩戴德,忠心不二,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他来到裴寂跟前,弯腰施了个大礼,又十分关切地问起了他的病情,并将自己带来的上好补品呈上。裴寂见温蕴如此诚心对待自己,十分欣慰,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面带微笑地问温蕴等人来见自己有何要事。其实,这会儿他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只是不想挑明而已。温蕴听过裴寂的话,直截了当地道出自己的用意,并求他鼎力相助。
原来如此,果如老夫所料也!裴寂听温蕴等人一说,心里乐开了花,表情却依然是那么平静,甚至变得凝重起来。他没有马上把自己早就烂熟于胸的鬼点子告诉温蕴他们,而是故作为难地沉思默想起来。温蕴等人见裴寂迟迟不开口发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停地向他讨主意。裴寂确定他们的确很想搞垮长孙无忌这个政敌之后,才对站在自己面前的亲信们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沉吟了会儿,他把温蕴拉到自己床头边,附耳嘀咕了几句。
温蕴听裴寂如此一说,心胸顿时亮堂起来,那张白白净净的马脸上立即露出快活的笑容,打心里就佩服裴寂的才智,能够想出这么条妙计。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连声叫好,把自己的恩师好好地赞颂了番。裴寂乐得呵呵一笑,接着又提高声音叮嘱温蕴一遍,要他务必依计行事。温蕴如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领着众人向裴寂揖礼告辞。裴寂望着温蕴他们离去的背影,心头一阵欢喜,猛地从床上翻身爬起,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神采奕奕。他的儿子裴律师入室见状,惊喜不已,忙问父亲病体痊愈否。裴寂哈哈大笑,说浑身上下十分轻快,并无病痛之感,猛然顿悟,才明白原来自己患的是心病。
的确,裴寂所患实乃心病也。这心病来源于自己的失宠和他人的得宠,他一听到长孙无忌擢升为尚书右仆射,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难受,那口闷气怎么也吐不出来。一回到家,他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也是,想当年自己是如何风光无限,权宠极盛,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看看现在,李世民不仅不像李渊那样对他言听计从,宠幸有加,而且还有意将他凉在一边不用。他就像一位打入冷宫的过气皇后,见到自己曾经不屑一顾之人得宠得势,哪能不郁闷填胸,恶气难出呢?如今终于有人肯替他出这口气,他自是满心欢喜。这一高兴,他全身的穴道都被打通,病也便跟着好了。
两天后的早朝,温蕴把精心写好的奏折递到了皇上手中。李世民低头浏览了遍,看见满纸说的都是有关长孙无忌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结党营私之事,气就不打一处来。只不过他气的不是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心腹宠臣,而是温蕴他们有意造谣生事,破坏朝廷的团结。他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末了还是忍不住气,一甩手把那份奏折啪地一声扔到地上。默然片刻,他目光锐利地盯着立在自己跟前的臣下,怒气冲冲地喝问道:“温蕴,你何故要诬告长孙无忌,难道是因为他裁了你手下的人吗?朕告诉你,告诉你们,裁谁不裁谁,是朕的旨意,跟长孙无忌无关。”
“皇上以为微臣公报私仇,这确是冤枉臣了。”温蕴故作诚惶诚恐地答道,“长孙大人位高权重,且是皇亲国戚,微臣岂敢诬告?微臣所奏,乃是事实。”
“事实?”李世民沉着脸说,“朕了解长孙无忌,知道他是个善于躬避嫌疑之人,从不与朝中大臣私下来往,怎么会与房玄龄、杜如晦他们饮宴呢?”
“皇上,您若不信,请问长孙大人。”温蕴胸有成竹,提高声音说了句,接着又把眼光移到立在一旁的右仆射脸上,脸上露出丝令人难以觉察的阴笑。
魏征步入班列,向皇上一拱手,声音洪亮地说:“皇上,既然温大人参奏长孙大人,就请长孙大人出面澄清事实吧。”
“好!”李世民迟疑了下,把眼睛转向长孙无忌,不轻不重地说道,“长孙无忌,你认为温蕴所参奏之事是否属实,请如实禀奏朕。”
“是,皇上。”长孙无忌上前一步,向皇上深施一礼,如实禀奏道,“启禀皇上,微臣的确于几日前与杜大人、侯将军等几位好友在房大人府中饮酒。”
“长孙无忌,你……你怎这么糊涂?”李世民听了,气恼地指着长孙无忌,厉声说,“朕刚命你为右仆射,你当向众臣做出表率才对,怎能这么不检点?”
“皇上,此事不能责怪长孙大人,要怪就怪微臣。”房玄龄慌忙出列道,“微臣与长孙大人是挚友,故在家设宴请为长孙大人高升贺喜,并无别的用意。”
“皇上,臣等饮宴只为长孙大人贺喜,为皇上得到位贤才而高兴。”杜如晦紧跟着说,“再说,长孙大人是迟迟不肯前去饮宴,是微臣硬把他拉去的。若此事有罪,罪在微臣,而非长孙大人。臣是出自一片好意,没想到竟害了长孙大人,真是后悔莫及。皇上,请治微臣之罪。”
“什么,这老友聚在一起喝杯酒吃顿饭也有罪?”侯君集急得叫了起来,“皇上,要是真这样,以后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不用交往了,连话也不要说。”
“侯将军,此言过激了。”一起默不作声的裴寂这会儿终于开口说话了,嘿嘿一笑说,“同朝为官者,自当相互交往,共讨政事,悉心辅佐皇上把天下治理好。当然,这种交往要把握好分寸,否则就很容易让人觉得有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之嫌。今温大人参奏长孙大人,恐怕不只是一顿饭那么简单吧。”
“裴大人说的对。”温蕴得到了恩师的声援,越发底气十足地奏道,“皇上,臣上疏参奏长孙大人并非只因那次饮宴,而是其与房大人、杜大人、侯将军等人走得过近,形同小团体,确是在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皇上三令五申朝臣不得植党营私以危害社稷,故臣见长孙大人他们有违圣旨,特上疏禀奏。”
“植党营私?这言过其实了吧。”房玄龄乜斜了眼温蕴,冷笑道,“温大人,房某与长孙大人、杜大人、侯将军他们志趣相投,常聚在一起谈论诗词歌赋,前朝旧事,当然也偶尔议论番朝政,思谋着如何辅佐皇上把天下治理好。难道这也能称得上拉帮结派吗?再说,我等心无私欲,又何须结党呢?”
“房大人或许并无私心,可谁又能保证长孙大人也如此?”裴寂别有用心地说,“长孙大人可是外戚,与朝廷大臣勾连在一起,会没别的想法?”
“裴大人,你多疑了。”长孙无忌瞟了眼裴寂,向皇上拱手表白道,“臣深感皇上厚恩,当以死相报,岂敢有二心?臣之忠心,日月可鉴。”
“辅机为人忠直,对朕忠心不贰,岂能胸怀异志?”李世民对大舅子深信不疑,因而十分肯定地答道,“朕与辅机情同手足,肝胆相照,心无猜忌。辅机有功于朝廷,对大唐忠心耿耿。如此之臣,岂会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危害社稷?”稍顿又指着裴寂说,“裴大人,朕看你居心不良。”
“皇上,臣明白您喜新忘旧,早把老臣的功勋抛在脑后,故而怀疑老臣对大唐的忠心。”裴寂直言道,“然臣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大唐感情甚厚,故而殚精竭虑,为国尽忠。可皇上弃老臣如敝屣,不予重用。皇上不用老臣,老臣无话可说。可今日臣诚心为社稷着想,竟被说成居心不良,这实令臣寒心哪。”
李世民听了裴寂这席话,像被什么猛地击了下,怔得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来,此刻突然感觉到自己确实有点对不住眼前这位老臣,心里生出丝愧疚之情。他知道裴寂是开国元勋,为李唐王朝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假如当初没有他力谏父皇起兵举事,也许就不会有李家的天下。他清楚裴寂确是位非常能干的人,弃之不用,的确是一种损失。其实,所有的一切他都明白,可就是不肯重新起用这位老臣,相反还想尽一切办法打压他原有的势力,削弱他的所有影响,因为他无法抹掉裴寂与刘文静的争斗,无法原谅他与李建成共同对付的往事,甚至是他与父皇那种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说来也怪,他可以原谅参与谋杀自己的魏征、王珪、薛万彻等人,却始终也无法原谅并未对自己造成多大伤害的裴寂。这是为什么?他自己也解不开这谜。
“皇上,臣以为您言重了。”魏征打抱不平似地说,“裴大人这么说,也是为大唐江山社稷着想。就算心有杂念,也不至于居心不良。”
“恕臣冒昧,皇上您对裴大人确有失当之处。裴大人乃晋阳首功,又尽心竭力辅佐太上皇,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王珪出列,拱手谏道,“今裴大人虽饱受皇上冷落,却依旧效忠皇上,为朝廷尽心尽力。裴大人乃两朝老臣,望皇上能给予一位功臣应有的尊重与礼遇。”
“微臣自知老而无用,不能为皇上所器重,臣无怨言。”裴寂违心地说,“然皇上也不可唯亲是用,而置天下贤才于不顾,这对社稷不利。”
“朕用人不分亲疏,唯德才耳。”李世民语气缓和地答道,“朕选择官吏,只看重品行才能。倘若缺乏才行,纵是至亲,也不轻易授予,就像襄邑王李神通那样;相反若是才高德显,纵是仇敌,也不轻易放弃,如同对待魏征这样。朕若因长孙无忌位居国亲之尊,当多多赏赐子女金帛,何须任以重官?然长孙无忌聪明睿智,才行出众,实为国之栋梁,社稷之臣。故而,朕因此对他委以重任,好让他竭诚尽力辅佐朕治理天下。这样做,朕有何不对之处?”
“皇上圣明!”杜如晦高声附和道,“长孙大人的确德才兼备,且年富力强,正是辅佐皇上治理天下的难得人才,皇上用人唯德才是举,无可非议。”
“远有西汉王莽,近有文帝杨坚。皇上,您难道忘掉这些教训吗?”裴寂提醒似地说,“王莽、杨坚当初都是才行出众之人,且深得国君宠信,后来皆纂权夺位,自立为君,成了乱臣贼子。皇上,自古外戚权重宠盛是社稷覆灭之祸患,您不可不防啊。正所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万望皇上引以为戒。”
“皇上,裴大人所言甚是有理,请皇上三思。”温蕴紧跟着裴寂说,“外戚可重赏,可宠幸,却不可赋予重权。今长孙大人年方而立,已位居宰相之职,位高而权重。如此下去,不过数年便可权倾朝野,其威势于王莽、杨坚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对大唐社稷,恐怕不是福呀。”
“朕非昏君,岂能不察人心,不明忠奸?”李世民坚定地说,“朕知辅机为人磊落,心无二志,对朕忠心耿耿,也必定一生忠于大唐。你等,何故疑耶?”
“非臣等多疑,乃是前车之鉴。”裴寂镇定地答道,“皇上,今长孙大人上任伊始,便与朝廷大臣结党营私。如此下去,谁能保证他不做王莽、杨坚?”
“一派胡言!”李世民见裴寂当众如此诬蔑自己的宠臣,忍不住拍案怒道,“什么结党营私,就凭这一张奏折?裴寂,你身为老臣,也信这一面之词。”
“皇上,温大人所奏非一面之词,乃是真凭实据,不容怀疑。”裴寂针锋相对道,“倘若皇上不信,可令大理寺立案审查,以便水落石出。”
“当然得查。”李世民气愤地扬着手中的奏折,高声说道,“仅凭这几句话,就定长孙无忌等大臣之罪,欲置我大唐律令于何境地!长孙无忌,你说呢?”
“皇上圣明!”长孙无忌伏地叩拜道,“臣对皇上忠心不贰,更无异心,何用结党营私?皇上,这是有人故意陷害臣,请皇上为臣作主。”
“辅机,你大可放心,朕一定要还你清白。”李世民又把眼光对准大理寺卿孙伏伽,下旨道,“孙伏伽,朕命你负责调查此案,尽快水落石出。”
“遵旨。”孙伏伽上前接旨,振声说道,“臣知此事干系重大,定当竭尽全力把它调查清楚,还真相于天下。”
言毕,孙伏伽有意无意把神色冷峻的目光投到身边的温蕴脸上。温蕴看见了那又洞若观火的眼睛,心头不由得微颤了下,表情倒是显得相当平静。
裴寂听到皇上下旨命大理寺调查此事,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起来。虽说他信得过温蕴,认为所奏之事当无虚言,可毕竟这事不是自己一手操办,因而心里面多少有点儿不踏实。不过,即使这事经不起调查,也用不着担心什么,因为弹劾长孙无忌等人的不是他,到时也就用不着负什么责任了。这么一想,他的心一下子又踏实了许多。他望了望神情有些异样的温蕴,随即又把眼睛移向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似乎在琢磨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大殿内突然出现了短暂的静寂,群臣什么也不说,只把眼睛齐刷刷地对着龙椅上的皇上。过了会儿,长孙无忌突然又跪地叩拜道:
“皇上,臣才疏德薄,不善理政,实难胜任宰相之职。臣深受皇上厚恩,本当尽心为皇上分忧,然恐能力不及而误社稷,故恳请皇上免去右仆射一职。”
“辅机,你这是为何?”李世民大吃一惊地问,“难道……难道你真的有植党营私之事吗?”
“皇上,请放心,微臣一向洁身自好,绝不会干有违律令之事”长孙无忌口气坚决地答道,“若真有此事,臣不用皇上派人去查,这就认罪受罚。”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向朕辞职?”李世民不解地问,“辅机,以你之才可为良相,说难以胜任宰相之职不是实话,恐怕是另有隐情,请说!”
“回禀皇上,臣以为方才裴大人、温大人所言不无道理。”长孙无忌答道,“臣身为外戚,实不可居高位掌大权,这于臣于社稷恐怕都不是件好事。”
“外戚掌权有利还是有弊,当因人而异,不可一概而论。”李世民一本正经地说,“若是王莽之流的乱臣贼子,朕自然不能让他掌权,以免乱了朝政,丢掉江山社稷。可你长孙无忌乃忠臣良相,德才兼备,朕定当委以重任。如此,既可让你施展才华,也有利于朕治理天下。辅机,不用多虑,朕信得过你。”
“谢皇上对臣的信任。”长孙无忌不无感动地拱手道,“皇上信得过臣,然天下之人未必都信得过臣。若臣位高权重,必当受人非议。”
“有句俗话说的好,身正不怕影子歪。”李世民微微一笑说,“辅机,你心中无鬼,又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再者,如今朝野上下对你的评价很高哪。”
“皇上,您还忘了句至圣贤之言。”长孙无忌一脸认真说,“那就是,外戚当避嫌,方能保命性命,荣华一生。臣深知其理,故而事事小心,不敢造次。”
“辅机,朕知你处世谨慎小心,躬避嫌疑,乐于明哲保身。”李世民直言道,“在别人看来,或许这是优点,然朕却不以为然。朕以为,欲为大事者,当敢于担当,敢于闯荡,不可过于在乎他人的议论。只要自己认为正确无误,认为有利于天下之人,就应当勇往直前,无所顾忌。朕就是这么想,这么做。”
“皇上英明神武,无人能及,故可如此。”长孙无忌谦恭地说,“然微臣才智平庸,不可为皇上之所为,只能避嫌保身,请皇上原谅臣。”
“辅机,你坚持要朕免你的官职,不肯做朕的良相吗?”李世民见长孙无忌固执己见,不由得繃紧脸,没好气地反问句。
“非臣不肯为皇上效劳,实乃能力所不及也。”长孙无忌恳求道,“微臣恳请皇上免去右仆射一职,让臣做个无实权的闲官。”
“休想!”李世民近乎武断地答道,“辅机,像你这种干练之臣,朕岂可弃而不用?你不用再说了,朕不会答应你的无理要求,你就给朕好好做宰相。”
“皇上……”长孙无忌欲言又止,看见李世民表情那么坚决,知道再求下去也不会又任何结果,反倒若他生气,这又何苦呢!
“长孙大人,皇上如此器重你,你就安心替皇上处理朝政,治理好天下。”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岺文本等同僚进言相劝。
长孙无忌什么也不说,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李世民见众臣无事可奏,加上心情不爽,就一挥龙袍宣布退朝。
没多久,李世民来到了寝宫。这会儿,长孙皇后正坐在珠帘前弹琵琶,华丽的宫殿内流淌着轻柔动听的琴音。这是首相当优美的情曲,很能打动人,因而当时流传甚广。李世民也非常喜欢这支情意缠绵的曲子,尤其喜欢听长孙皇后弹,因为这会令他回忆起与长孙皇后相恋的那些美好时光。要在平日,他听到琴音便会怀着份温馨浪漫的情怀,坐在长孙皇后的身边静静地听着,始终含着笑意的脸庞上流露出回忆的神情。然而,今天他似乎因心情不好而不想听皇后弹的曲子,而是一头靠在椅子上轻叹了声,两道浓眉微微地蹙了起来。
这反常举动令长孙皇后不免吃了惊,随手放下琵琶,迈着轻盈的碎步朝夫君走了过来。立在李世民跟前,她轻曲细腰,盈盈一拜,笑吟吟地问:“皇上,你这是怎么啦?看你这样子,好像很不开心哪。是谁惹皇上不高兴呢,可否跟臣妾说说?”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冲着自己的皇后赌气似的说:“还有谁,就你那好哥哥!”
“我哥哥?”长孙皇后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说,“这怎么可能?我哥哥他怎么会惹皇上生气呢?他一向只做让皇上开心的事,哪敢惹皇上你生气呀?”
“不信是吧,那就问你哥哥去。”刚说完,李世民又改口道,“算了,不用麻烦你跑这趟,朕来告诉你好了。”
“臣妾洗耳恭听!”长孙皇后又是轻盈一拜,语调柔婉地说了句。她心神不定地凝望着夫君,眼神里流露出忧虑之色,是在为自己哥哥提心吊胆。
“皇后,你说你这个兄长怪不怪,别人都是挖空脑汁想着让朕加官进爵,他倒好向朕辞官不做,哼!”李世民没好气地说。
“辞官不做?”长孙皇后很讶异地问,“皇上,臣妾兄长素来愿为朝廷效力,怎么会拒绝皇上的委任呢?若臣妾没猜错的话,当另有缘故吧。”
“皇后,你说的对。”李世民口气缓和地说,“方才朝议时,温蕴参了你哥哥一本,说是与房玄龄、杜如晦、侯君集等人结党营私。这事,朕当然不信,就命孙伏伽负责调查,后来裴寂又拐弯抹角地指出外戚不可权宠过盛,意思就是要辅机别当宰相。你哥也真是的,就这么点事都顶不住,竟然要朕免了他的尚书右仆射。你说,你这个哥哥好笑不好笑?”顿了顿又用命令的口气说,“皇后,辅机是你兄长,听你的话,你得替朕劝他回心转意。”
“皇上之命,臣妾自当听从。”沉吟会儿,长孙皇后郑重地答道,“然臣妾以为,兄长恳求皇上罢去相位,也不无道理。故而,臣妾……”
“皇后,你怎么也这么想?”李世民瞪了眼长孙皇后,一脸愠怒地打断道,“辅机才行出众,能帮助朕治理天下。朕岂能因谗言而失去这位得力助手?”
“辅佐皇上,何须身居高位?”长孙皇后妩媚一笑,劝道,“皇上,你不任命臣妾兄长为右仆射,他不照样能帮你打理朝政,治理天下呀?”
“这是当然。以朕同辅机之间的感情,就算朕不给他官做,他也定会为朕出谋划策。”李世民突然动情地说,“可皇后你也知道,辅机是朕最信任的人,朕身边不能没有他。再说,朕能登基称帝,多亏有他相助。辅机有大功于朕,朕岂有不给他高官厚禄,不让他尊贵荣耀。”
“皇上,你对臣妾兄长已是恩重如山,臣妾非常感激。”长孙皇后拜道,“然臣妾身为皇后,家族的尊贵荣耀已达到顶点,实在不愿意看到兄弟再去执掌国政。况且外戚权势过重,恐于己非福,于社稷也非幸事。汉时吕、霍,可为前车之鉴,望皇上体恤明察。”
“朕与辅机自小交往密切,情同手足,彼此肝胆相照。朕了解辅机,他品行端正,忠心不贰,绝无吕、霍之野心。故而,朕敢委之以重任。”
“臣妾深谢皇上对兄长的信任。”长孙皇后施礼致谢,却依旧坚持道,“臣妾也知兄长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大唐竭忠尽力,然朝中大臣以及天下之人未必会这样认为。他们看见臣妾宠幸有加,兄长又位高权重,便会以为吕、霍重生,从而妄加揣测与诋毁。臣妾生性洁身自好,不想无故受人指责,也不想让自己的兄长遭人非议,更不愿看到皇上的圣名受到贬损。所以,臣妾冒死进谏,请皇上答应兄长的恳求,免去兄长右仆射之职。”说着,伏地就拜。
“皇后,你这是怎么啦?起来,快起来吧。”李世民心里虽有些不快,但还是起身将心爱的女人扶起,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你怎么能不帮朕呢?”
“皇上,你冤枉臣妾了。”长孙皇后动情一笑,接着又正色道,“皇上,臣妾这么说,就是在帮皇上你呀。皇上明知朝臣中有人反对臣妾兄长出任宰相而执意为之,这不仅会让人私下议论皇上,也会让臣妾兄长很难受,从而伤了你俩之间那份情谊。既然臣妾兄长不肯受命,皇上你就随了他的心愿好了。这样,既可让朝臣安心,又能使臣妾家人不受他人怀疑与诋毁。此乃一举两得之事,皇上何乐而不为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李世民经长孙皇后这么一番劝,思想也慢慢地发生了变化。沉思了好半天,他才望着皇后说,“只是……这实在委屈了辅机哪。”
“不委屈,不委屈。”长孙皇后连忙说道,“皇上,你若答应了臣妾兄长的请求,他一定会非常感激你,并且从此更加忠心于你,尽心尽力为你办事。”
“这……”李世民迟疑不决,他还是有点不想满足长孙无忌的心愿,默然会儿又低声对长孙皇后说句,“皇后,这事以后再说吧。”
就在这时,一位老内侍跑到皇上跟前,毕恭毕敬地禀报长孙大人前来觐见。李世民一听就知道长孙无忌是为何事而来,想回避这个难缠的家伙,便打算拒绝他的求见。长孙皇后见状,连忙央求皇上让自己兄长进来,说是好长时间没几兄长一面,很想见见他。兄妹相见,乃人之常情,李世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皇后的请求。于是,沉默了下,他就点头同意了,命老内侍宣长孙无忌觐见。
一会儿后,长孙无忌便来到了李世民面前,弓身向他行了个君臣之礼,接着又问候了声贵为皇后的亲妹妹。长孙皇后见哥哥来,很是高兴,不拘礼节地亲手为他挪椅请坐。长孙无忌却不入座,但见扑通一起跪倒在李世民面前,口口声声恳求皇上免去自己尚书右仆射之职。李世民见长孙无忌言辞如此恳切,心肠便逐渐变软,那张绷紧的脸也随之松弛了下来。长孙皇后见状,乘机再次劝谏皇上。
考虑良久,李世民终于作出了决定,叹了口气说:“好,辅机,既然你态度这么坚决,朕就不再勉强你了。朕将下旨解除你尚书右仆射之职,任命你为开府仪同三司。这……你该满意了吧。”
“谢皇上成全!”长孙无忌欣喜得连叩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臣虽不事宰相之职,然一定会尽心尽力辅佐皇上,以不负皇上之厚爱。”
“辅机,朕视你如亲兄弟,自当不会负朕。”李世民脸上露出丝笑意,诚恳地说,“正如方才朕对皇后所说,你是朕最值得信任之人。”
“臣深谢皇上这份深情厚谊,深谢皇上对臣的信任。”长孙无忌再次叩首道,“臣永世忠于皇上,忠于大唐。为大唐社稷,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好,辅机你真是朕的好兄弟。”李世民感动地点点头,然后从椅子里站起来,亲手将这位无比忠诚的大臣扶起。
第二天早朝,李世民当众宣布免除长孙无忌尚书右仆射,晋升他为开府仪三司。殿内文武百官听了,大都吃惊不小。房玄龄、杜如晦、魏征他们更是为长孙无忌不能出任宰相而深感遗憾,同时也更加敬服长孙无忌的人品和胸襟了。他的主动退让,可以让裴寂之流因得到满意而有所消停,朝廷也因此可以得到安静了。的确如此。裴寂、温蕴他们得知长孙无忌不在宰相之列,暗喜不已,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甚至连弹劾之事也可抛置脑后。
然而,李世民并没忘记此事,而且一定要把它查个水落石出,还长孙无忌清白,同时将狠狠惩处诬告者。因此,他说完长孙无忌的事,话锋就直转到温蕴弹劾这事上。负责调查的孙伏伽步出班列,向皇上详细地汇报了本案进展情况。由于时间较短,还没有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大理寺还不能对此案作出判罚。这也在情理之中,可李世民急于为长孙无忌洗脱嫌疑,听说证据不足不由得恼火,竟责备大理寺办事不力,并责令孙伏伽在三天之内把案子搞定,否则摘掉他的乌纱帽。孙伏伽心里多少有些憋屈,却不敢向皇上辩解,只得唯唯诺诺地点头受命。散朝之后,他径直回大理寺主持临时会议。
孙伏伽的确是办案的好手,不到三天就收集到了大量充分而有力的证据。这些证据足以证明长孙无忌植党营私纯属子虚乌有,温蕴等人是出于自身目的而故意陷害长孙大人。李世民从孙伏伽的嘴里得到这一好消息后满心欢喜,当下就颁旨令大理寺立即提审温蕴,并将所有参与者一网打尽。
温蕴是个软骨头,经孙伏伽一番严审就吓得魂不附体,一口气把那些同盟者抖了出来,唯独没供出裴寂。这一是他对裴寂感恩戴德,打死也不能出卖自己的恩师;二是他对裴寂抱有幻想,认为这位开国功臣一定能够从皇上手中把自己救出来。孙伏伽是何等聪明,不用说他也知道裴寂才是本案的主谋,却也清楚皇上不会因此事而动这位开国元勋的,所以就不多逼问温蕴了。温蕴见裴寂没受到牵连,心中一阵欢喜,想自己有救了。
待一切办妥之后,孙伏伽把判罚结果上报给皇上,由他审核定夺。李世民翻开卷宗,仔细阅览,心情渐渐畅快起来,严肃的脸上竟然露出丝笑容,因为所看到的名单,都是裴寂的亲信,这样一来就可以借机把裴寂的残余势力统统铲除掉。留下的只有裴寂这个光杆司令,他还能在朝廷之上掀起什么风浪!到现在他才可以扬眉吐气地说,大唐完全是他的了,因为几经努力之后,父皇的影响完全消失了,显德殿内再也没有他老人家的影子。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大声夸赞番孙伏伽,并决定好好赏赐他。孙伏伽叩谢皇上厚恩,就乐颠颠地跑出显德殿,向温蕴等罪臣宣读皇上慇诏书。
温蕴等十几位官员被免职流放,这对裴寂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从此以后朝堂之上再也没有他的人,没有他的势力了。真的,他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变得如此孤独失势,如此落寞寂寥。想起曾经权倾朝野的威风,想起曾经宠幸极盛的风光,他深深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失落和痛苦。他已是昨日黄花,成了朝中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虽说他头上依然戴着顶不小的乌纱帽,但这顶帽子只是开国功勋的象征,并不拥有与之相等的实权。他知道自己在李世民心目中已经没有多少分量,说出的话非但不能引起他的重视,反倒惹他不高兴,甚至是严厉的呵斥,令他这张老脸颜面扫地颜面。正因如此,他不想再在朝堂之上发表什么意见,甚至连朝也不想上了。于是,他经常称病不上朝,独自坐在家中生闷气。这年岁已高,加上心情不畅,还真的大病了一场。
生病的老臣不只裴寂一人,还有被李世民贬回家的萧瑀。萧瑀所难过的不是自己的失势,而是房玄龄、杜如晦、魏征、侯君集等出身低微者的得宠。说实话,他看到这些人在皇上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头正健,心里很是不舒服。再加上他这人骨鲠正直,严厉刻板,难以容人之短,一见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稍有过失,就痛加弹劾,且常出言不恭,贬低他们。这令李世民心生不满,他屡次好言规劝萧瑀,对方却不以为然,甚至变本加厉。于是,李世民便抓住他萧瑀与陈叔达当廷厉声忿争之际,以不敬之罪免了他的官。这算怎么回事,老臣是为社稷着想,皇上怎能这样对待自己呢?
每每想到这事,萧瑀的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难受,最后竟憋出病来了。萧瑀大病不起的消息,很快就在朝内传开了。李世民听说萧瑀因自己罢官而气出病来,吃了一惊,同时也意识自己在这件事上做得有些过分,心里生出几分愧疚来,却不想马上纠正自己的错误,让萧瑀官复原职。然而,魏征就没他这么沉得住气,一听说老臣萧瑀病了,便匆匆忙忙赶来见皇上,请求他给萧瑀复职。李世民听了哈哈一笑,说萧瑀生病跟恢复官职有何必然的联系。魏征正儿百经地说萧瑀之病实乃心病,病在郁气滞留于心胃也,倘若皇上肯给萧瑀官复原职,不出两日定将痊愈。再说,皇上也有过错,怎么能因争执一事而免大臣官职呢?这也太武断,太过分了,与圣贤之君不相符合。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议论此事,私下都说皇上做得不对,得及时纠正过来。
李世民听魏征这么一说,也就有了回心转意的念头,却迟迟不开口。魏征察觉到这一点,就趁热打铁似地继续进谏,说皇上常教臣子们要知错就改,要是自己都做不到,以后如何让臣下对您心服口服呢?再说,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到,又怎么能成一代贤君圣主呢?看来,皇上向臣说要效仿尧、舜等圣贤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说到后来,魏征就习惯成自然地把话说得刺耳起来。李世民听得脸色直往下沉,可默然半晌居然接受了魏征的劝谏。于是,他当下就向魏征表示自己不仅要立即恢复萧瑀的官职,而且要亲自前往萧府探病。魏征听了,喜形于色,替萧瑀谢了回皇上。
果不食言,李世民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长孙皇后备好的礼品出宫前往萧瑀住处。时值初春,万物虽在缓慢地苏醒,然风吹在脸上仍旧感到冷飕飕的,令人觉得仿佛寒冬尚未过去。李世民冒着春寒,乘着天子华丽的銮驾,穿过一条条平坦的石径,来到了萧府。萧府上下听说皇上亲临,是又惊又喜,纷纷跑出来接驾。李世民面色和悦地与众人打招呼,然后在萧瑀的儿子们陪同下,缓步来到了萧瑀的病榻前。
萧瑀做梦也没想到皇上会专程来看望自己,激动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想翻身滚下床给皇上磕头行礼,却被皇上笑呵呵地制止住了。李世民一边劝萧瑀免礼,一边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拉住老臣的手,凝望着他那俊朗而憔悴的面容,心里涌起阵难过。默然片刻,他便向萧瑀承认自己的过错。萧瑀听了很是感动,连忙用低缓的声音向皇上认错,说自己不该执迷不悟,屡屡触怒龙颜,真是罪有应得。李世民就借机夸了番萧瑀,说他秉性耿直,坚贞不渝,非厚利可引诱,刑戮可折服,实乃社稷之臣也。萧瑀得到皇上这般评价,胸口一下子就疏通了不少,不再那么憋闷了。
李世民不停地赞美萧瑀,萧瑀怀着感激而又喜悦的心情谦虚个不停,君臣之间洋溢着一股和乐气氛。末了,萧瑀嘴里突然冒出句:皇上,听说长孙大人辞去了右仆射一职,这是真的吗?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长孙无忌不顾朕的挽留,执意辞官而去,朕也没办法呀。现如今尚书省左右仆射的位子都空着,朕正愁没人管事呢,稍顿又握住萧瑀的手,很诚恳地说,萧瑀,朕此番特来接你去尚书省主事呢。
萧瑀听罢,心头猛地一跳,睁大眼睛问句,皇上您是要给罪臣官复原职呀?对,萧瑀,等你病好了就回尚书省做你的左仆射,替朕好好处理朝政。谢皇上隆恩!萧瑀猛地一欠身,竟然能跳下床给皇上行大礼了。李世民又惊又喜,慌忙起身扶着有点站不稳的老臣连声说免礼免礼。萧瑀顿感浑身轻松了许多,精神也随之好了不少,像没病似的。李世民见状,很是错愕,觉得方才还病歪歪的现在就跟好人没什么两样,这太令人不可思议。萧瑀似乎看出了皇上的疑惑,不好意思似的嘿嘿一笑,说皇上臣得的是心病。哦,是嘛,果真不出魏征所料啊,哈哈!说罢,李世民忍不住大笑起来,萧瑀也跟着笑了起来。
李世民一回到显德殿,就向文武百官宣布了恢复萧瑀官职的决定。众臣听了欢喜不已,大赞皇上圣明,敢于修正自己的过失。房玄龄、杜如晦、魏征他们虽平日与萧瑀走得不算近,甚至受到萧瑀的轻视和弹劾,却被这位老臣的忠诚与正直所折服,也为他能复职理政而高兴。李世民见群臣并不因私人恩怨而排挤这位总爱得罪人的忠臣,感到十分欣慰。他大加赞赏了番群臣团结一致,抛开私怨,一心为社稷着想,然后转入商议军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