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李世民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威严地从肃立于阶下的文武百官的脸上逐一扫过。他看到不少人把脸绷得紧紧,甚至感到有些紧张与惶恐,就连裴寂也不能像平日那样从容淡定了。也是,这精简官吏之事虽然不会直接降到殿中这些大臣身上,却会牵涉到他们的手下和亲信。不论是从工作方面,还是从个人感情上,他们都不希望自己的人离开。然而,他们心里也清楚皇上决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这一天终会来到。尽管他们明白这一点,但真正面对此事时,心情还是禁不住有些紧张和不安。他们静静地立在大殿中,目光齐刷刷地等待着皇上开口发话,没有谁敢先站出来提反对意见。
李世民沉吟了良久,方用比较温和的口气向各位大臣再次解释裁减官吏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应该说,他的这番话说得非常有道理,指出了官吏过多所造成的财政负担过重以及人浮于事的弊端,若不加以改正,必定会影响国家的发展,阻止大唐走向繁荣富强。正因如此,群臣中大多数人都支持李世民除弊革新的主张。李世民话音刚落,他们就纷纷走出班列,郑重其事地向皇上表白心迹,明确支持裁减各级官吏。随后那些持反对意见者也不甘居人之后,一个接一个抢着找各种理由劝谏皇上放弃这个决定。还没等李世民开口反驳,以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于志宁为首的支持派就与反对派兵据理力争起来。一时间,大殿上空响起了一片巨大的争吵声,如同早上的菜市场。这……这简直不像话,在辱朝堂的庄严!
奇怪的是,身为皇帝的李世民却并未感到不满,也不生气,板起的面孔上掠过丝颇具意味的笑。也许,他以为凡事就得争就得辩,正所谓理不争不直,事不辩不明。好,那就让这些大臣们充分发挥口才好好争一回,即便是争得斯文扫地也没关系。李世民正襟危坐于宝座之上,一言不发地听着众臣的争论,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朝堂上的动静。没过多久,他心里就涌起阵说不出的欢快,因为支持他这方的人明显占据了上风,把反对者驳得理屈词穷,几乎要哑口无言了。到这时候,他便认为该轮到自己出马了。于是,他故意重重地咳嗽了声,像是在清嗓音,又像是在提醒那些争得十分投入的臣子们皇上还在呢。
这一声咳的确相当管用,让大殿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众臣纷纷归位,紧接着又把眼睛齐刷刷地对准高高在上的国君,心情异样地等待着他的裁决。李世民重新绷紧面部肌肉,神色即刻就威严了许多,令人望而生畏。沉吟会儿,他开口总结方才所争之事,对那些支持自己的人表示感激。而对反对者,他也表示了应有的理解,并且耐心地劝说了他们一通。经李世民软硬兼施恩威并重地劝说了番,反对派中大部分人渐渐改变了思想,或者说是被迫无奈地放弃了自己的主张,他们不敢再向皇上提出异议了。只有裴寂身边那几个死党不肯妥协,依旧不屈不挠地反对李世民的做法。
就这几个人,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李世民看到殿中只有这七八位大臣在反对自己,心里踏实了许多,认为大事已定。他内心喜悦,脸色却更加威严,目光冷冷地盯着那几位顽固不化的老臣,一边寻思着对付他们的办法。他知道这几位大臣仗着有太上皇撑腰,是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要想说服他们比登天还难。与其如此,倒不如以硬碰硬,借机压压他们的气焰,甚至把他们清理出去。这么一想,他就不再好言相劝,而是声色俱厉地指责他们道:“你等皆是朝中老臣,深受皇恩,本当以社稷为重,却为一己之私而喋喋不休,与朕对抗,是何道理?”
“臣等不敢对抗皇上。”那几位老臣见皇上冲自己大发雷霆,吓得不由哆嗦了下,慌忙揖礼道,“臣等之所以力谏皇上,正是为社稷着想。请皇上明鉴!”
“说的好听,朕还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吗?”李世民高声直言道,“哼,你们就是看到自己的人都被裁减了,对朕不满,所以才三番五次的反对朕。”
“皇上,您这样说是在羞辱臣等也。”那几位老臣团结一致地反击道,“臣等跟随太上皇出生入死,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皇上非但不敬重臣等,反倒无端指责和辱没老臣,这难道是皇上口口声声所说的仁义之德?臣等明白,皇上之所以推行精简之策,是想借机清除太上皇身边的人,彻底铲除太上皇的势力,好完全掌控朝廷。由此可见,皇上,您才是有私心哪。”
此话正中李世民下怀,令他恼羞成怒,面色阴得像暴风雨来临的天空。他想克制自己的情绪,却无法做到,末了气急败坏地指着那帮老家伙吼道:“你……你们竟敢忤逆朕!朕知道,你们眼里只有太上皇而看不到朕。好,那你们就去求太上皇好了。来人,把他们拖出去斩了。”
“皇上,臣等愿引颈就戮。”那几位老臣并没被死吓倒,反倒十分镇定说,“皇上若杀臣等,与纣、桀有何异,当为天下所耻笑。”
“皇上息怒。”裴寂见状,连忙跪地恳求道,“皇上,方才窦大人、高大人他们所言乃是气话,恳望皇上能看在往日之功上免他们不死。”
“皇上,您不能杀窦大人这些老臣。”魏征出列,神情严肃地谏道,“窦大人他们虽言语有所冒犯,然也是有感而发,不足以定死罪。且皇上常对臣等说要广开言路,从谏如流,不拒异议。今听到一些刺耳的声音,就要将他们处于极刑,这不是自食其言?如此,往后谁又敢在皇上面前畅所欲言?”
“魏大人言之有理,请皇上万勿堵塞言路。”房玄龄、萧瑀等人也跟着魏征替窦、高几位老臣求情,“臣等请皇上从轻发落,免窦大人他们不死。”
李世民本就不是真心想杀这帮在朝中颇有影响的老臣,而是想借这个机会把他们走出京城。于是,经众臣一番请求,他便顺水推舟道:“窦璡,高进达,朕念你等有功于朝廷,加之年岁已高,不想让你等受刀斧之辱。朕决定让他们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谢皇上!”窦璡、高进达等老臣内心不满,却什么也不说,只礼节性地向皇上致了声谢,然后一个个脱去头顶的乌纱帽,转身步出了显德殿。
李世民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丝令人难以觉察的阴笑。静默了会儿,他便下旨命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立即着手精简工作,除去被裁官员的名籍。
长孙无忌奉命行事,当下就热热闹闹地开展起裁减官吏的工作。一时间,上至三省六部下至州县都产生了不小的震动,被撵走的大小官员大都牢骚满腹,愤懑不已。然而,他们斗不过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只得乖乖地卷着被褥走人,只得把满腔的仇恨记在执行这项任务的吏部尚书长孙无忌头上。
裴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信一个个离去,内心像被刀扎了般疼痛难忍。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孤独,在朝中越来越没有势力。他想尽最大的努力来挽回颓势,而要做到这一点,那就只能仰仗太上皇了。于是,当晚他就偷偷地来到了太极殿,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渊的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李渊见了自己的老朋友,欢喜不已,赶紧请他在身旁的椅子上就座,命侍女为他上茶。裴寂客套了句,便在太上皇的身边坐下。他仔细端详了番李渊,发现他的头发和胡须又花白了不少,神情也显得更加忧郁与落寞,就忍不住带着伤感地说:“皇上,您在这儿过得不开心哪。瞧你,形容又憔悴了不少。这才多长时间呀,皇上您就苍老了这么多,唉!”
李渊没有马上回话,只端起茶碗放到嘴边,轻轻吹着飘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和热气。抿了口茶,他才把有些浑浊的眼睛转向裴寂,带着丝无奈说:“岁月不饶人哪,转眼就老喽。朕在位之时,虽说饱尝案牍之劳累,心情可是好着呢,所以整个人看上神采奕奕,也就不显老了。”
“这么说,皇上,您心情不怎么好对吧?”裴寂明知故问,“也是,臣看你这样也就知道了。想当年皇上春风满面,神采飞扬,可如今……唉!”
“不瞒你说,自打退位以来,朕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怎么也畅快不起来呀?”李渊跟着叹了口气,微蹙着眉头说,“你也知道,朕这人天生就是劳碌命,清闲不得。可世民他就硬是要逼朕歇息,要逼朕退位呀。在别人看来,他这是在孝顺朕,其实不然,他是急着要当皇帝,要夺朕的权哪。”
“皇上说的对,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夺取皇位,至于孝顺、仁义、厚德,只不过是遮人耳目的幌子。”裴寂胸中陡然生出股怨气,恨恨地说,“皇上,他不仅使出卑鄙的手段夺了您的权力,现在还连您的心腹都要一一撵走。说不定,用不了多久,老臣也会被他赶走呀。”
“何出此言?”李渊听了裴寂的话,不禁瞪大眼睛诧异地问,“裴爱卿,你为何这么说,难道朝廷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皇上,您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裴寂吃惊地望着李渊,难以置信地说,“论理这么大的事,您应该知道才对,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
“朕能知道什么呢?”李渊苦笑着说,“朕虽说住在豪华的宫殿内,其实跟被软禁没什么区别。朕走不出这座宫殿,而朝中大臣也不敢来这儿。自从退位之后,除了你就再也没有大臣来过这儿了。朕成天面对的都是些根本不知政事的侍女和侍卫,你说朕怎能知道朝中所发生的事情呢?”
“皇上说的都是实情,臣为您感到难过。”裴寂瞧着李渊那副无奈至极的模样,不由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痛苦,叹着气说,“皇上,您这过得叫什么日子呀,简直跟囚禁在大牢里没什么区别。他是您的儿子,而且从您手上拿走了龙袍皇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您这位老父亲呢?这是君主之所为吗?哼!”
“你别说这些了,朕知道他还在恨朕当初偏袒建成哪。可建成、元吉都已经被他杀掉,他为何还不放过朕呢?”说到这儿,李渊脸上忽然浮起思念亡子的痛苦神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振作了精神,提高声音问,“裴爱卿,你该清楚朝堂所发出的一切,告诉朕吧。”
“是,皇上。”裴寂拱手禀道,“臣此番前来,就是想告诉皇上,长孙无忌等人借精简之名排挤您的亲信。现在不光州县里的心腹全被清除了,就连窦璡、高进达等忠心于您的八位老臣也被无故罢免了。不瞒皇上,如今朝廷内外,您身边的人也就只留下老臣和王实二人了。皇上何其孤单,臣心里难受啊。”
“什么,他……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朕的人?简直是岂有此理!”李渊又惊又怒,气得直跳了起来,忿忿地说,“窦璡、高进达他们跟随朕东讨西伐,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岂能无故免他们的官职?就算他们犯了大罪,也得赦免他们三次。这个逆子,竟敢如此对待功臣,有负朕之厚望。”
“窦璡、高进达等老臣心里非常难过,可他们不想打扰皇上,所以宁愿委曲自己,也不想前求助皇上您哪。由此可见,他们对皇上您有多忠心多体贴。”裴寂见李渊如此气恼,心头一喜,恳求道,“皇上,您难道忍心看着自己最忠实的老臣离开京师吗?臣在此恳请皇上帮帮他们,请皇上应允。”
裴寂以为李渊当会出手相助,对他充满了期望。谁知,李渊寻思了良久之后,竟然做出令裴寂大失所望的决定。他轻叹一声,很无奈地对裴寂说:“不是朕不念旧情,也不是朕不想帮他们,实乃朕无能为力呀。裴爱卿,你也知道朕已被架空,手中一点权力也没有,如何去帮他们官复原职呢?”
“皇上,您可是他的父亲,他敢不听您的话吗?”裴寂大吃一惊,慌忙说,“再说窦璡、高进达他们是无辜受罪,太上皇出面纠正,他敢不知错改过。”
“裴寂,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李渊指出道,“世民他一心想清除朕的人,哪会听朕的。倘若他肯听朕的话,又怎能做出这种伤害朕的事呢?”
“可是……皇上,难道您就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信一个个被罢官走人吗?”裴寂近乎绝望地嚷道,“这不仅在迫害窦大人他们,更是在打皇上您的脸呀。”
“朕当然不忍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李渊颓丧地倒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裴爱卿,你也清楚朕的处境,手里没了权杖,根本压不住他。朕命人召世民,他肯定不会来。若朕亲自前往显德殿,到时非但帮不了窦璡他们,反倒得碰鼻子灰。朕是太上皇,又一大把年经了,岂能自取其辱?”
“皇上,您说的也是。”裴寂神情沮丧地说,“臣也知道皇上的难处,不敢再为难皇上您,只是替皇上抱不平。皇上,您该跟他争一争,否则……”
“朕老了,还争什么呀?”李渊无奈地笑了笑,声音低缓地说,“朕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至于朝廷之事,由世民作主就是了。”
“皇上,您倒是想得开呀。”裴寂苦笑了下说,“皇上,您倒是可以清清静静地安享晚年,可臣真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呀。”
“裴爱卿,你的心情朕能理解。”李渊一把抓住裴寂的手,动情地说,“你是开国功臣,世民他不敢对你怎么样。倘若他真敢动你,朕一定会拼死相救。”
“皇上,有您这句话就足够了。”裴寂感动地答道,“臣知皇上的难处,就算真有一天被罢官处死,臣也不会来打扰皇上您。”
“裴监,你这叫什么话!”李渊不高兴地瞪眼老友,很冲动地说道,“你我乃是刎颈之交,朕自当舍命帮你。你若真有难,一定得告诉朕。”
“皇上,裴寂有你这位老友今生足矣。”裴寂一把握紧李渊的手,激动地说,“皇上,老天一定会保佑臣平安无事,好让臣陪您到老。”
“好,好!”李渊感动地连声说道,眼窝里有泪光在闪动。
不知怎的,生性刚强的裴寂这会儿看到李渊眼里闪着泪花,眼睛也不由得湿润起来。他了解这位相交二十余载的老友有多坚强,若不是内心过于苦闷和忧伤,是不会轻易掉眼泪。此时此刻,他对这位曾经叱咤风云而今失去皇位的老人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同情与怜悯。他久久地注视着他日渐衰老的容颜,一边拿话安慰他失落的情怀。他就这样陪伴在老友的身边,直到很晚了,才带着份不舍之情离开了冷冷清清的太极宫,步入呼啸的寒风中。
长孙无忌办事确实干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把精简之事办得妥妥帖帖。这令李世民非常满意,他不仅大赏了番吏部尚书和他的手下,还于殿中设宴为他庆功。于是,当日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笙歌悠扬,舞影婆娑。李世民领着众臣一边欣赏歌舞,一边饮酒谈笑。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酒过三巡,李世民举起手中闪着金光的酒杯,面含微笑地望着长孙无忌,发自肺腑地说:“辅机,朕也知道这差事不光得罪人,而且也难办。可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替朕办妥,真是辛苦你了。来,朕敬你一杯,以示谢意。”
“不敢当,不敢当。”长孙无忌听了,心头一乐,脸上颇有得意之色,嘴里却极谦恭地答道,“此乃为臣之本职,岂敢受皇上之谢。皇上,臣敬您。”说着一仰脖子,咕噜一声将杯中酒干了个底儿朝天。
李世民见长孙无忌有功不骄,有谦谦君子之风,很是满意和欣赏。饮过酒,他赞道:“辅机身为皇亲国戚,且有大功于朝廷,却不骄不躁,低调谨慎,实在是难能可贵。有辅机这等臣子,实乃朕之幸也。”
“皇上溢美之词,实令臣诚惶诚恐。”长孙无忌益发恭敬地拱手道,“臣才疏德薄,承蒙皇上不弃而得以侍奉左右,自当尽心尽力,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辅机,你这句话令朕深感欣慰。”李世民意味深长地说,“朕自小与你意气相投,交往甚密,深知你好学不倦,聪明睿智,善于谋略,堪称国之栋梁。朕素来信任你,也非常器重你,希望你今后能尽心为朝廷效力,为朕分忧。”
“承蒙皇上错爱,臣自当竭忠尽智为国效命。”长孙无忌信誓旦旦地答道,“臣自知才德不及诸葛武侯,然会像他一样忠心事主,鞠躬尽瘁,死而后矣。”
“好,好,辅机,朕没看错你。”李世民很欣慰地含笑道,“你虽年轻,却十分持重,有良相之风范。正因如此,朕才敢委您于重任,才敢重用你。”
“皇上,您对长孙大人的确是宠信有加。”萧瑀突然插嘴道,“正如皇上方才所说,长孙大人聪明干练,有王佐之才。然臣以为,长孙大人年纪尚轻,在经验方面有所欠缺,还需历练历练些时日,方能担当国之重任。故而,臣在此冒死直谏,请皇上不可将要务交与长孙大人处置,以免出错而悔之晚矣。”
“萧瑀,你这话朕不敢苟同。”李世民板着面孔道,“人之才德不以年纪大小为界定,而朕用人也不以长幼为依据,唯才是举,唯贤是用也。若平庸无能,即便是年近古稀,朕也不会重用。反之,如若德才兼备,善于治国安邦,哪怕是童稚,朕必定委以重任,给予高官厚禄。”说到这儿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脸扭向一旁的右仆役封德彝,不轻不重地问句,“封爱卿,朕命你荐举贤才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到现在还没贤士来见朕?”
“皇上,实不相瞒,臣四处求访,至今也未寻到经天纬地之才。”封德彝叹口气说,“此非臣不尽心竭力,实乃天下无旷世奇才也,请皇上恕罪。”
“大唐如此之大,岂能无可用之才?封德彝,恐怕是你不善选拔人才吧。”李世民脸色一沉,用责备的口气说,“朕知你爱求全责备,以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什么都懂的人才是人才。若是这样,自然难寻到贤才。人总是有不足之处,总会有缺陷,即便是古之圣贤,他们也有不懂之处,也有不会干的事。汤、武、高、光皆为大贤人,他们会带兵打仗,会治理国家,可他们却不会做耕夫织女之事。故而,君主用人当如用器物,各取其长处。若你能如此选拔人才,朕敢肯定贤才良将必定如江水般滚滚而来,又怎么会至今也没得到朕所需要的人才呢?封德彝,你应该怪自己不是伯乐,怎能说天下无千里马呢?”
“皇上责备的对,微臣的确是犯了大错。”封德彝拱手答道,“皇上之言,实令臣茅塞顿开,豁然开朗。臣谨尊皇上教诲,尽心尽力为皇上举荐贤才。”
“好,朕静候你的佳音。”李世民神色缓和的脸上露出丝笑意,沉吟片刻又语重心长地对众臣说,“人才乃国之根本,若无一大批优秀人才来帮朕治理国家,那振兴大唐就无从谈起,百姓富足国家强盛,也只是句空话。所以,要想民富国强,就得不拘一格选人才。”
“皇上所言极是。”房玄龄、杜如晦心怀愧疚地说,“臣身为仆射,本该为皇上广求天下贤才,然至今也未能替皇上分忧。此实乃臣之过,请皇上治罪。”
“玄龄、克明,你俩在这事上的确有失职之处,不过朕不怪你们。”李世民口气温和地说,“朕近来听说你们受理辞讼案情,且日不暇接,忙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你们这么忙,哪有时间和精力替朕求贤才呢?可你们是朕的仆射,得替朕招揽人才,并因才授官,这才是你们做宰相的职责。至于辞讼案情之类的事,虽重要却远不及招揽贤才之重要。朕决定以后尚书省琐细事务归尚书左右丞掌管,只有应奏大事,才由你们左右仆射处理。”
“谢皇上!”房玄龄、杜如晦拱手齐声答道,“臣等谨尊圣旨,竭力为皇上荐举贤才,辅佐皇上治理朝政,请皇上放心。”
“好,朕有玄龄、克明这两位伯乐,还怕找不到千里马吗?”李世民高兴地笑了两声,接着举杯道,“来,众爱卿,为贤才踏至而来干杯!”
群臣听罢,一个个高高举起盛满橙黄酒液的玉杯,齐声共祝,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李世民兴致很高,一边频频举杯痛饮,一边与臣子们谈笑风生。聊着聊着,他突然想起了隋文帝杨坚,就话锋一转,一脸严肃认真地向群臣:“诸位爱卿,你们以为隋文帝作为一代君主怎么样?”
“回禀皇上,臣以为隋文帝可称励精之主。”萧瑀连忙答道,“文帝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次临朝听政,常要到日薄西山之时。五品以上官员围坐论事,侍卫不得走开,传递而食。文帝虽品性算不上仁厚,然亦可称为励精图治之君主也。”
“萧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帝不贤明而喜欢苛察,苛察则多疑,不信任群臣,万事皆自行决定,独断朝纲。天下如此之大,日理万机,虽伤身劳神,却不能将每件事处理的恰如其分,合情合理。群臣既已知主上之意,便只得无条件接受。即便主上出现过失,也没人敢争辩直谏,顺着他的意思办了。”李世民不以为然地反驳萧瑀,默然会儿又语调坚定地说,“朕则不然,朕选拔天下贤能之士,分别充作文武百官,让他们考虑天下大事,汇兑到宰相处,然后上奏到朕这儿。有功则赏,有罪即罚,谁敢不尽心竭力而各司职守。如此,朕何愁天下不能治理好,大唐不能繁荣强盛?”
“皇上圣明!”魏征拱手赞道,“君臣自当一体,应彼此竭诚相待。皇上信任臣下,将政事交与他们处理,他们必定会尽心尽力替皇上办好。皇上又广开言路,善纳谏议,一旦臣下察觉皇上有过失,就会立即劝谏皇上。皇上从谏如流,即时纠正所犯过失,便不会失政于天下。”
“魏爱卿言之有理。”李世民面含微笑地望着魏征说,“朕非圣贤,岂能无过?朕欲治理好国家,自当广开言路,虚心接受众爱卿的批评。朕若处事不慎,犯下过错,你等当直言进谏,不得阿谀随从。如有谁知朕有错而不劝谏,等朕明白过来后,一定要重重处罚他。魏征,你可是谏言大夫,当带头才是。”
“微臣深知自己的职责,自当进谏,即便触怒皇上,臣也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魏征振声答道,“臣敢犯颜直谏,您可得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李世民朗声笑道,“魏征,朕知你胆大敢言,且所言切中要害,让朕知道自己的得失。你呀,就是朕的一面镜子。”
“好,既然皇上这么说,那微臣以后就斗胆直谏了。”魏征兴奋地说,“臣知皇上乃是贤明之君,乐于采纳臣下之谏。如此臣可做良臣,而非忠臣也。”
“在朕看来,良臣即为忠臣,忠臣即是良臣,他们之间并无区别。”李世民不解地看着魏征说,“魏爱卿,你觉得忠、良之间有什么区别?”
“是,皇上,臣以为忠臣与良臣之间存在一定的区别。”魏征正色道,“古之后稷、皋陶,他们与国君齐心合力,共治国家,共享荣耀,此乃良臣。龙逄、比干他们犯颜直谏,身死国亡,此乃忠臣。由此可见,忠、良之间颇有不同之处。皇上圣明,臣便可做良臣而非忠臣,此乃臣之幸也。”
“爱卿所言甚是。”李世民点头赞同道,“良臣利于国兴,忠臣死于国殇,此乃忠、良之别。好,朕不做商纣,只为尧、舜,好让众爱卿皆为良臣。”
“皇上圣明!”房玄龄、杜如晦等大臣揖礼齐赞道,“皇上才德兼备,贤明可及尧、舜,臣等自可为良臣,此乃三生有幸也。”
“爱卿抬高朕了,朕深知自己远不及古之圣贤,却会竭力向他们学习,以不负天下人所望。”李世民呵呵一笑,接着正色道,“朕常想,人若想看见自己的模样,必须借助镜子;帝王想要知道自己的过错,必须有忠直敢言的臣下。倘若群臣人人阿谀奉承,随声附和,而帝王又自以为高明不肯纳谏,那天下必乱,国将亡矣。故而,帝王欲治理好国家,使江山社稷千秋万代,就必须善于纳谏,乐于接受臣下的批评。如此,方能成为一代圣贤也。”
“皇上所言极是。”魏征直言道,“皇上欲治理好大唐,成为一代明君,自当从谏如流,知错即改,然忠言逆耳,皇上您能说到做到吗?”
“魏征,你也知道朕向来说一不二,何况是当着你等之面呢。”李世民严肃地答道,“好,朕在这儿向众爱卿表个态,今后不论你们怎么尖锐地批评朕,朕决不动怒,更不会治你们的罪。你们说的对,朕虚心接受;就算说错了,朕也不怪罪你等。诸位爱卿,你们只管在朕面前畅所欲言,大胆进谏就是了。”
“皇上圣明!”众臣听李世民如此一说皆满心欢喜,拱手说,“皇上既然这么说了,臣等以后就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真是太好了。”
李世民见群臣对进谏之事都如此热心和积极,非常满意,非常高兴。他笑呵呵地举起酒杯,与臣子们痛饮起来。酒过三巡,御史大夫杜淹忽然话锋一转,跟皇上谈论起防盗之事。近段时间,各州县盗贼有所抬头,上报朝廷的盗窃事件也在不断增加。此事关系到老百姓的财产和生命安全,也关系到整个社会的安定,李世民当然不可能不关心。他在下令各州县加强防盗的同时,也在寻思着解决这一问题的最佳对策。此时,他听到杜淹提议此事,也就把心从饮酒观舞转到国家大事上来了。沉默了下,他便严肃认真地跟群臣讨论起防盗问题。众臣纷纷放下酒杯,就防盗之事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民部尚书唐俭、大理寺少卿孙伏伽等人以为当设严刑重法以禁盗。房玄龄、杜如晦和魏征等人却不敢苟同,认为这样做治标不治本,到时很有可能会引起更大的动荡。
双方各执意见,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宴席间一下子就变成了公堂。李世民看见大家当着自己的面激烈争论着,非但不气恼,反倒满意地笑了。他一边仔细听臣下争论,一边沉思着。考虑了好半天,他才决定采纳房玄龄、魏征他们的意见,不用严酷刑法来对付盗贼。于是,他郑重其事地说:“朕以为玄龄说的对,对于防盗之事,的确不能用严刑重法来处理,这与朕所提倡的仁政背道而驰。朕以为,百姓之所以铤而走险做盗贼,是因为赋役繁重,官吏贪财示贿,使他们难以维持生计。正所谓苛税猛于虎,贪官取人命。正因如此,朕主张轻徭薄赋,选用廉吏,让老百姓吃穿有余。百姓不愁生计,安居乐业,自然也就不会冒险做盗贼了。如此,又何须用严刑重法呢?朕实行轻徭薄赋之策,其目的就是要以仁爱示天下,岂可重刑?”
“皇上所言极是。”房玄龄附和道,“隋室倾覆,是因苛税过重,刑法过严,致使百姓生乱,群雄并起,此乃前车之鉴。”
“是啊,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李世民深有感触地说,“正因如此,朕一日不敢忘怀百姓,时刻思谋着如何为百姓谋福利,让百姓安居乐业,过上好日子。只有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才能稳定,朕才能放心。故而,心存百姓,乃为君之道也。”
“皇上圣明!”杜如晦赞道,“圣人云,得人心者,方能得有天下。皇上不仅深明此理,而且身体力行,此实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也。”
“轻徭薄赋,此举的确有利天下苍生,有利社稷安稳。”魏征说道,“然而,它却不利于皇上您,因为减少赋税,府库必定不够充足,皇上得节俭哪。”
“朕宁学文帝,也不做炀帝。文帝崇尚节俭,使国之兴盛;炀帝挥霍无度,致使家破国亡。前车之鉴,朕岂能不引以为戒?”李世民郑重地答道,“朕深知私欲太盛,糜费则多,赋役则繁重。赋役繁重,则百姓愁苦。百姓愁苦,则国家危殆。国家危殆,则君主丧命。故而,朕不敢纵欲,当谨守节俭之德。”
“皇上乃贤明之君也。”魏征高声赞道,“皇上效仿文帝,节俭爱民,励精图治,假以时日必能开创大唐盛世。此功德无量,皇上可籍此名垂青史。”
“名于朕有何意,朕只想造福天下百姓,只想治理好国家,使大唐繁荣昌盛。”李世民洒脱一笑,“在朕看来,百姓富足,社稷安稳,这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这时,一位身材瘦小的侍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地向皇上禀奏。李世民看见小侍卫这副惊惶失措的模样,脸色不由一沉,呵斥道:“慌什么慌,有什么事快奏上来,听到没有!”
小侍卫急得舌头打卷,结结巴巴地禀奏道:“皇……皇上,燕王……燕王他反了。”
“什么?”李世民惊得拍案而起,难以置信似地说,“李艺,李艺他竟敢造朕的反,这事当真?”
“千真万确!”小侍卫叩头答道,“皇上,豳州统军杨岌遣人快马飞报,说是燕王假传密敕,挥师入朝,却于途中占据豳州。今赵皑将军在殿外静候。”
“好个李艺,竟敢假传圣旨,行谋逆之事。”李世民咬着牙说,“此人当初不过幽州一贼首,太上皇念其归附大唐有功,封为燕郡王,并赐以国姓。今日竟不念皇恩,背信弃义,率众谋反,是何道理?”稍顿又冲着小侍卫吼句,“快去把赵皑给朕叫上来,朕要好好问他一番,李艺是如何谋反的。”
“遵命!”小侍卫应命而去,不一会儿就领着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将军走进大殿。赵皑见了皇上,跪伏于地,纳头就拜。
李世民不轻不重地向赵皑道了声平身,然后就详细盘问起李艺矫诏出兵占据豳州之事。赵皑高高站立在殿中,声如洪钟地一一禀奏皇上。原来李艺受巫师李五戒盅惑,决定起兵反唐自成帝业。于是,他便假称奉旨入朝,领兵来到豳州城下,命城内守军开门相迎。豳州治中赵慈皓听说燕郡王欲进城,便慌忙开门相迎。李艺引兵入城,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城池,并威胁城内守军与自己一道反唐。杨岌见形势不妙,连夜偷偷命心腹赵皑前往京城禀奏皇上。
听过赵皑一番讲述后,李世民终于明日了李艺造反的原因。他骂李艺愚不可及,居然会相信一个妖巫的鬼话,做起当皇帝的春秋大梦;他笑李艺自不量力,就凭手下那十余万人马也敢跟泱泱大唐对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哼!他冷笑一声,然后对众臣大声说:“李艺谋反,罪不容诛,朕欲将其正法。诸位爱卿,谁肯领兵替朕平定豳州?”
“臣愿往。”话音刚落,长孙无忌就挺身而出,义愤填膺地说,“李艺身为郡王,不思皇上隆恩而行大逆不道之事。臣愿引兵前往,捉拿李艺。”
“好,辅机智谋过人,可生擒李艺,平定豳州之乱。”李世民应允道,“然为保险起见,朕得为你选员大将一同前往。各位将军,谁愿随辅机出兵豳州?”
“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尉迟敬德应声而出,两拳一抱,扯着粗嗓门对李世民说,“李艺虽勇,然臣可立斩其首,以献皇上。”
“好,有尉迟将军出马,此贼可除矣。”李世民又正色道,“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听令,朕命你二人率十万兵马讨贼,明早出兵,不得有误。”
“臣遵旨!”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拱手应命道。
“来,朕敬二位爱卿一杯,算是为你们饯行。”过了会儿,李世民举起酒,笑望着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高声说,“朕祝你们马到成功,一举平定反贼。”
“谢皇上!”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异口同声地答道,“臣等请皇上放心,不出一月,定能将李艺首级献给皇上。”
李世民虽对长孙无忌他们平定李艺充满信心,但听说燕郡王举旗造反,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因而饮宴的兴致也随之陡然消失。于是,他干了手中那杯酒之后,就下令撤宴。群臣便纷纷起身,向皇上揖礼告退。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出了大殿,却没有回府,而是直奔军营,为明日出兵做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