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李世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张开嘴巴喘着粗气。一旁的内侍瞧见,慌忙上前给皇上揉背,一边关心地问这问那。接着,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等臣依次上前询问皇上的病情。过了会儿,李世民缓过气来。他看见众人如此关心自己,不由一阵感动,脸上露出欣慰的笑,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等勿须惊惶,此朕之老毛病,不过是心慌气喘而已,并无大碍。也许是朕这几日有些劳累过度,加之天气渐暖,引其复发。”
“皇上,您身体不适,还要日理万机,日夜操劳,这也太不珍惜龙体了。”长孙无忌心疼地说,“皇上,为了天下百姓,您也得保重龙体呀。”
“是呀,皇上。”房玄龄、魏征、王珪等人紧跟着劝皇上,“今天下太平,皇上不必如此操劳,尽可放心歇息。尤其这个时节,皇上更需要多多休息。”
“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朕的确要珍惜自己的身体。”李世民面带微笑地答道,“朕知有你等忠臣贤相辅佐,大可放心,故而打算前往九成宫避署休养。”
“皇上作此决定,臣等倍感欣慰。”众臣不约而同地揖礼道。过了会儿,王珪有些唐突地说,“皇上,今天气渐热,可请太上皇一道前往避署。”
此言一出,李世民不由一怔,两眼愣愣地看着王珪,眼神颇为复杂。说实话,虽说此事酝酿了一段时间,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远居大安宫的父亲。这倒不是怕多一人多一份开支,而是他早把这个生身父亲淡忘了。也是,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去大安宫看望老父亲,就连过大年也没把他接进宫共享天伦之乐。这事或许不能怪他,因为那段时间父亲正生病。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与父亲之间的隔阂无法消除,感情极为淡漠,好像跟自己没什么牵连。
“王大人这主意不错。”还没皇上开口,魏征便急不可待地说,“皇上,太上皇年老体弱,畏寒怕热,若能随驾前往九成宫避暑,那对身体十分有益。”
“是呀,皇上。”王珪紧接着说,“皇上平日忙,没时间陪伴在太上皇身边,此次正好借机请太上皇前往,以尽孝道,也好共享天伦之乐。”
“朕有心尽孝,然恐太上皇不肯给朕这个机会。”默然半晌,李世民不诚实地答道,“太上皇一直身体不好,恐会以此为由拒绝朕的一番好意。”
“皇上所言甚是。”长孙无忌揣摩到了皇上的心思,赶紧替他说话,“太上皇身体欠安,怕是受不了一路颠簸,到时岂不害了太上皇,也会让皇上难受。”
“长孙大人言之有理。”房玄龄想了想,违心地说,“臣知皇上一向体贴太上皇,自然是不想让太上皇遭受旅途颠簸,不请太上皇前往也是情理之事。”
“正因太上皇身体不好,更应前往九成宫避暑,以此疗养病体,让身子骨尽快好起来。”魏征不以为然地说,“况且路途不算太远,太上皇当能承受。”
“皇上乃一国之君,当以孝道昭示天下。”王珪郑重其事地说,“今皇上前往九成宫避暑,而太上皇却留在酷热之处,天下人知晓,该作何感想?”
“若真如此,天下人必非议皇上。”魏征肯定地说道,“身为国君,自当以大孝昭示天下,以孚众望。再者,圣人云大德孝为先,若不孝,何言德也。”
“爱卿所言,也不无道理。”李世民心里不满,嘴上却说,“朕素来倡导孝义,岂能不行之?然太上皇有疾,朕确不敢劳太上皇动身。”
“所谓孝道,当以父母身体为念,使其长命百岁。”长孙无忌驳斥道,“今明知太上皇身体欠安,不适出行,却强谏皇上,莫非要陷皇上于不孝。”
“你……”魏征见长孙无忌责备自己,不禁变了脸色,直言道,“长孙大人,你才是欲陷皇上于不孝。天下人皆知皇上与太上皇之间存在隔膜,若此番不请太上皇前往九成宫,定当会为人所诟。反之,如若皇上请太上皇一道前往避暑,便可消除天下人的猜疑,堵住悠悠之口。臣请皇上三思!”
“魏征,你不要再说了。”一提起太上皇,李世民就会浑身感到不自在,不舒服。见魏征固执己见,不由恼火,一甩手道,“朕乃堂堂国君,岂能不知这些?然太上皇有病在身,朕实不忍心让他遭受颠簸之苦。天下人若因此而非议朕,朕也无话可说。苍天在上,朕之孝心日月可鉴。”
“臣深知皇上之孝义,然天下人未必知也。”王珪思忖会儿,建议道,“依臣之见,可推延时日,待太上皇龙体无恙再一同前往。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这……好,朕也认为这主意不错。”李世民迟疑了下,然后就轻点了下头表示同意。一会儿后,他声音虚弱地说,“朕感到有些累,今日就议到这儿,各位爱卿请回吧。”说着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在长孙无忌的搀扶下出了朝寝宫方向走过去。
魏征、王珪目送皇上离开武德殿,然后他们才怏怏地朝下着细雨的殿外走去。一路上,魏征闷闷不乐,他似乎预感到皇上此次不会采纳自己的谏言。
果不出魏征所料,几天后李世民就找个借口搪塞众臣,带着一队人马出了长安,朝三百里外的九成宫奔去。
这一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大安宫,李渊听了很是气闷,却什么话也不说,只一个人立在门楼上对着那条通往陕州的官道发呆。说实话,去不去九成宫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从中感觉到儿子对自己态度,感受到这份难以忍受的冷漠。他知道过去的所作所为伤害了李世民的感情,然而令他想不明白的是,此事已过去了十多年,他为何心里还要揪着不放?况且他是最终的赢家,登上了皇帝的宝座。真正的输家是他这个太上皇,他不仅被夺去了皇权,而且还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儿子,使他一直生活在没有尊严没有关爱的痛苦之中。的确,在这种幽禁中,他无可奈何地打发着一生中最寂寞最凄凉的岁月。
自从裴寂离开长安后,再也没有朝臣来大安宫看望他,就连自己贵为大唐皇帝的儿子也极少来看他。李世民不来不打紧,连那些孙儿孙女也因他们父皇的强行管制而极少进宫来陪他这个风烛残年的爷爷。他既感受不到父子爷孙之间那份固有的亲情,也享受不到应有的天伦之乐。他能得到的,就是漫漫岁月的独孤、寂寞、凄凉与忧伤。也许因为心情过于抑郁过于痛苦,他身上的病越来越沉重,让他意识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日不多了。不过,他并不为此而难过,反倒时常会感到一种解脱的轻松和愉快。是呀,对一个年近七旬且活得痛苦的老人来说,怎会强烈地眷恋着生呢?也许,死对他来说是一种幸福。想到这儿,李渊苍老的脸上挤出丝笑,笑得那么苦涩,那么心酸,很快昏花老眼就被抑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紧跟着几颗泪珠洒落在风中。
正在这时,一位腰身有些佝偻的老侍女爬上了门楼。她瞧见太上皇独自一人立在风中痴痴地凝望着暮色苍茫的远方,便知道他为何事而来。这位老侍女伺侯李渊几十年,是他最忠实的仆人,也是他最贴心的伙伴。这些年多亏有她的精心照料,才使他的身子骨没有很快垮掉,才让他在痛苦中感觉到一丝快乐,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点光亮。说真的,假如没有她的存在,他或许活不到今天。不管怎样,他打心里感激她对自己的付出。也因为这层非同寻常的关系,在老侍女心中他不仅仅是她的太上皇,更是她最亲密的老大哥。为此,她常会以一种异于主仆的方式对待他,甚至敢强制他这样做或不可那样做。而他也乐于她以那种近乎妻子的身份对待自己,常能从这种方式中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关心体贴,感受到一份普通朋友之间的爱。这对他来说,可谓弥足珍贵。
这会儿,她看到太上皇立在大风中,不禁担心起他的病来,心里一急,就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一声太上皇。李渊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胸口不由得砰地跳了下,慌忙举手擦了把脸,似乎怕她看到自己在流泪。还没等他转过身,老侍女就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两眼盯着他带着泪痕的面颊,关心地问:“太上皇,你,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因为不能跟皇上一块去九成宫避暑?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去就不去,还省得遭车马劳顿哪。”
说罢,她呵呵一笑,笑声中透出几分豁达的气息。李渊听了,心中的郁闷一下子消散了不少,情绪随之好转了些。沉默了会儿,他低声说:“朕不在乎能不能去九成宫,而是看重世民这份孝心哪。世民用一国之君,当以孝义为重,没想到竟然不带我这个父皇一道前往,真不知孝心何在?”
“皇上也真是的,自己到九成宫凉快去了,倒把父皇丢在这闷热的地方熬着。”老侍女气呼呼地替太上皇打抱不平,过后又柔着声安慰道,“太上皇,你也不用太难过。奴婢想,该是皇上担心您的身子骨,怕你受不了一路颠簸,才没来大安宫请你同去。皇上这也是一片孝心,你就不要多想了。”
“你这是在宽朕的心哪。”李渊黯然神伤地说,“其实,你心里也明白世民一直记恨朕,早就对朕没了父子之情。这个儿子,朕算是白生了,唉!”
“太上皇,你想开点吧,不要再为皇上难过了。”老侍女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接着一把挽住他的胳膊,体贴地说句,“外面风大,回宫去吧。”
李渊点点头,然后在老侍女的搀扶下,顺着依旧散发着热气的石阶缓步拾级而下,朝寝宫方向走过去。默然会儿,他扭头望着老侍女,由衷说:“这些年,真是辛苦你啦。要不是你这样精心照顾朕,依朕这身子骨,恐怕早就要到皇后那边去了。唉,有时朕真想赶快去见皇后,问问她是怎么教孩子的,为何朕给了他皇位给了他一切,他却这样对等自己生身父亲?皇后啊,你看看,睁开眼看看,你生的什么儿子!”说到这声音变得悲愤痛心。
“太上皇,你不要这样,快把奴婢吓死了。”老侍女见李渊如此痛心疾首,惊慌地劝道,“皇上都这样了,你伤心难过又有什么用呢,气坏身子可不好!”
“朕都活成这样了,还要身子骨干什么!”李渊语气低缓而悲伤地说道,“朕快七十的人了,不怕死。再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太上皇,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太上奴婢的心哪。”老侍女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努力控制住自己,咽着声说句,“太上皇,快进宫里吧。”
说着,老侍女便扶着身子有些颤抖的太上皇走进寝宫。此时,天已黑了,里面亮起了灯,却不见一个人影,像死一样静寂。李渊目光忧郁地环视了圈,然后缓慢地弯下腰,在椅子上坐下,显出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老侍女瞅见,心里不由一惊,想该是旧病复发了吧。她一边仔细端详着,一边关心地问:“太上皇,你这是怎么啦?你哪儿不舒服?是累了,还是饿了?要不,我下厨去给你做几道可口的小菜,你在这儿稍等一下,好不好?”
“你不用操心了。”李渊眼睛动了动,目光无神地望着老侍女,叹着气说,“朕不累,也不饿,只是这心里面堵得慌。”说时,伸手指着胸口。
“这,这……”老侍女吓了一跳,突然意识到太上皇情况不妙,连忙伸手揉着他的胸口,一边劝道,“太上皇,你别生气,要不又会气出病来的。”
“你……你说的对,朕这病就是气来的,是给世民气出来的。”李渊气忿地说,“李世民他一下子杀掉朕两个儿子,接着又夺了朕的皇位,变着法子把朕软禁在这冬冷夏热的大安宫里。朕可是大唐开国皇帝,没想到临了会落到这种孤苦伶仃的地步。一想到这些,你说朕能不生气吗?真是气死朕了!”
“皇上在这事上,真是做得太过分了。”老侍女忍不住责备句,转念一想,又无奈地安慰道,“事到如今,太上皇你生气又有什么用,还是别想这事好。”
“你说的也对,朕现今无权无势,又能拿当今皇上怎么样?”李渊苦笑了声,哀叹道,“要是知道李世民会这样对待朕,当初就是拼了命也不禅位于他。”
“太上皇,事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提它干什么呢,那不只是添气堵心吗?”老侍女宽慰道,“算了吧,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子便是了。”
“朕这身子养不好了。”李渊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即又苦苦地笑了笑,语调低沉地说,“朕知道时日已不多了,这也好,省得拖累你。”
“太上皇,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奴婢是心甘情愿伺侯你,哪叫拖累呀?”说着,老侍女眼里闪着层泪光,动情地说,“这么多年,不都是奴婢陪着你?”
“皇后走了,你就成了唯一肯陪在朕身边的人,没日没夜地照顾朕,朕打心里感激你。”李渊动容地说道,“你对朕这么好,朕却没能给你什么,唉 !”
“太上皇,其实你给奴婢的够多了。”老侍女满足地笑道,“奴婢只是皇后身边的丫环,却能数十年陪伴着太上皇,这就足够了。”
李渊听了这话,心情变得很复杂,真可谓是甜酸苦辣五味俱全哪。他年轻时就明白面前这个丫环对自己有想法,有感情,可因为太爱结发妻子而不想纳妾。后来皇后窦氏过世,他本可满足她的心愿,可他不想背叛跟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因此,这么多年,他跟她如同兄妹般相处,而无其他名分。
“朕对不住你。”默然半晌,李渊眼神异样地盯着老侍女那张风韵犹存的脸,歉疚地说句,“你为朕做了这么多,而朕没给你想要的东西,朕愧对你啊!”
“奴婢从没想过要从你那儿得到什么,能天天看见你就心满意足了。”老侍女掩饰地笑笑,柔声说道,“太上皇,你已累了,奴婢扶你上御榻吧。”
“好,朕谢谢你了。”李渊轻轻点了下头,接着缓缓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晃了两晃,低声说句,“朕是觉得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老侍女见状,一把搀住他的手,扶着他朝卧房慢慢走过去。进了房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李渊不由皱了皱眉头,然后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老侍女帮着太上皇躺下,接着又拿起把大莆扇坐在床头替他扇扇。李渊微微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为了不让老侍女辛苦,没过多久,他便打着鼾装睡了。老侍女以为太上皇真的入睡了,放下手中的房子,起身立在床前,用充满爱意的眼神久久凝视着他,泪水悄悄地滑落在在脸颊上。缓过神,她轻轻地走了出去。
李渊感觉到侍女出了门,就睁开了眼睛,对着黑色珠帘默默发呆,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他本不想回忆那些痛苦的过去,可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他又想起了建成,想起了元吉,想到他们惨死在自己亲兄弟的手上,眼泪就忍不住地涌了出来,顺着面颊不断地滑落下来。这时,他对李世民充满了怨恨,同时也为自己未能阻止这场悲剧而深深自责。末了,他又想起了皇后,想起他们俩如漆似胶恩恩爱爱的那些美好的时光,内心顿生一种急切想见她的愿望。他就这样想着,悲痛着,直到天亮也没合上一眼。他想起床,却感到头痛欲裂,天旋地转,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倒在床上。他又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