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听罢,呵呵一笑,接着又与自己的心腹大臣们商议朝政。说着说着,他忽然想一件事,便望着魏征问:
“前些时日,有不少臣子上书,奏请朕沿边境修筑长城,以防蛮夷入侵。朕想起昔时秦始皇修筑长城御敌之事,颇为犹豫。魏爱卿,你以为如何?”
“皇上,微臣以为不可。”魏征不假思索地反对道,“秦始皇修筑长城,以防备匈奴寇边,却因滥用民力,致使天下人造反,反而促成了自己的灭亡。对秦始皇来说,万里长城又有何用?隋炀帝效仿秦始皇,劳民伤财筑长城以防突厥铁骑,结果突厥不还是照样入侵吗?由此可见,长城并不能保社稷安稳。”
“魏大人说的对。”高士廉赞成道,“臣以为社稷稳固,不能靠一座长城来作保证,而是需要雄厚的军力作后盾。与其花钱修长城,不如加大军备投入。”
“是呀,只要国力强盛,军备雄厚,就算没有长城也照样能击败外寇,保社稷稳如泰山。”房玄龄接着说,“颉利,伏允不都因大唐强大而败亡了吗?”
“对,你们说的对。”沉默半晌,李世民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拍御案,信心满满地说,“只要朕励精图治,使大唐强大无比,蛮夷之人岂敢犯境?一座长城非但没有让秦始皇、隋炀帝他们抵御蛮夷入侵,反倒是使他们国破人亡,成千古笑柄。朕乃明智之君,岂可效仿他们这些亡国之君?”
“皇上圣明!”房玄龄,魏征等臣拱手赞道。过了会儿,房玄龄又若有所思地说句,“今四方蛮夷大都臣服于大唐,只有高昌公然与我大唐为敌。”
“房大人说的没错,麴文泰自恃强大,目空一切,竟敢抗旨不遵,称病不来觐见皇上。”魏征沉不住气地指责道,“麴文泰这种行径,是对大唐的挑衅。”
“没错,这的确是令人难以容忍的挑衅。”高士廉习惯性地捻着胡须,不屑地说,“高昌一个西域小国,竟敢不臣服我大唐,真是自不量力,哼!”
“麴文泰的胆子的确是越来越大了,连朕的话也敢不听,居然不顾朕的劝阻,联合西突厥攻打焉耆。”李世民脸色一沉,冷着声说,“朕念及麴文泰过去忠顺大唐,不想起兵讨伐他,只想当面好好教训他一顿,不曾想到他竟然称病不入进。哼,这个狂傲之徒,难道他想以卵击石?”
“麴文泰此人老奸巨猾,唯利是图,不讲信义,实乃小人也。”房玄龄数落道,“先前麴文泰见大唐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便出卖西域诸国,将各国所有动静密报朝廷,以此向皇上显示他的忠顺,后因皇上同意焉耆重开大碛路,损害高昌垄断商路之利益,便对大唐颇多微词,表示不满,接着便私自阻挠西域诸国向大唐朝贡,见伊吾归附大唐,又联合西突厥一同讨伐伊吾。待颉利战败降唐后,他居心不良,利诱在突厥的中原人投奔高昌,以强大国力。皇上诏令他放回,却置若罔闻。近几年高昌也不向我大唐进献贡品,不行藩臣礼节,所设官职称号均与我大唐一样,且挖城掘沟,增强军力,以对抗大唐。”
“的确如此。”高士廉气忿地说,“麴文泰此贼对皇上重开大碛路怀恨于心,转而投靠西突厥,纯心与我大唐为敌,不久因高昌与西突厥合兵攻打焉耆,皇上命李道裕前往询问情状,麴文泰竟说‘鹰飞翔于天空,鸡伏窝于草蒿,猫戏游于厅堂,鼠嚼食于洞穴,各得其所,难道不能让其自我发展吗?’。由此可见,麴文泰野心勃勃,不仅要摆脱大唐的控制,而且还想乘机侵犯大唐。皇上,麴文泰此贼叛逆之心已显,臣以为当尽快举兵讨伐高昌,以除祸患。”
“高大人言之有理。”魏征冷静地说,“纵观近几年麴文泰所作所为,已充分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若不尽快除掉他,不久便会对我大唐造成威胁。”
“魏大人所言甚是。”房玄龄望着李世民,不无忧虑地说,“皇上,臣所担心的不仅仅是高昌,还有薛延陀等附属藩国呀。前番,麴文泰特意遣使者对夷男说‘你既为可汗,自当与大唐天子平起平坐,为何要向他俯首称臣呢?’。麴文泰不仅自己对皇上无礼,还挑拨薛延陀等国叛离大唐,这对大唐极为不利。今皇上若不起兵讨伐他,其他藩国就会跟着高昌纷纷叛离大唐宗主国,到时大唐边境便将兵祸不断,难有宁日,甚至危及社稷江山哪。”
“没错,高昌不亡,皇上您就别想睡得踏实。”高士廉严肃认真地分析道,“只要高昌还在,它不仅会威胁大唐边境,而且丝绸之路也难以畅通。尽管皇上鼎力扶持焉耆,然焉耆国小力弱,根本无法对抗高昌与西突厥的联军,到时必迫于麴文泰的威力而不敢修大碛路。此路不通,对大唐的商贸定将产生严重的影响,进而阻碍大唐的强盛。故而,不论是从边境安稳,还是从贸易畅通上考虑,大唐都必须发兵平定高昌。皇上,事已至此,当颁旨讨伐高昌。”
“朕方才听了诸位爱卿的话,深感有理。”沉吟半晌,李世民开口说,“的确,麴文泰的叛离会给大唐带来严重的威胁,朕当举兵代之,只是……”
“皇上,微臣明白你的意思,是怕失信于天下。”房玄龄微微一笑说,“其实,失信义者乃麴文泰,而非皇上也。皇上宽厚仁义,对麴文泰所犯过失不予计较,只遣使下书晓示祸福利害,召他入朝训示,望其悔过自新。然麴文泰狂妄自大,竟然称病不入朝,以此忤逆皇上。皇上对麴文泰可谓是仁至义尽,而麴文泰对皇上是不仁不义。皇上颁诏讨伐高昌,乃是以仁义之师伐无道之人,天下人自当拍手称颂,又怎会非议皇上不讲信义?”
“房大人说的是。”魏征紧跟着进谏,“商纣无道,汤武伐之,遂成千古圣君。麴文泰失德,赏罚无度,营建不休,法令苛酷,赋敛繁重,致使高昌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今又忘恩负义背离大唐宗主之国,与西突厥相勾结,恃强欺凌焉耆小国,致使西域人心惶惶,动荡不安。如此无道,岂能不伐?”
“皇上,臣已闻高昌内流传一首歌谣,‘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归霜雪,回首自消灭。’从中不难看出,高昌百姓是翘首期待皇上您能举兵讨伐麴文泰这个无道暴君,以归附我大唐。”高士廉恳切地说,“不仅高昌百姓如此,西域商人也都急切盼望皇上尽快出兵平定高昌,以畅通丝绸之路。今民心所向,且我大唐兵强马壮,灭麴文泰易如反掌。皇上,今大唐占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优势,可举义师伐无道也。臣恳请皇上颁旨发兵。”
“臣等恳请皇上发兵。”接着,房玄龄、魏征也紧跟着高士廉一道伏地叩求皇上,言辞切切。
“麴文泰的确昏庸无道,致使百姓受苦,西域动荡。朕身为天可汗,自当还西域安定,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深思熟虑之后,李世民终于作出了决定,语气坚定地答道,“既然众爱卿都主张讨伐高昌,朕就没理由不颁旨。好,朕决定发兵高昌。”说罢又面色和悦地说句,“众爱卿,请起吧。”
“皇上圣明!”房玄龄、魏征等人听了,大喜,高声称赞。言毕,他们站起身,重新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与李世民一道商议出兵高昌之事。
过了会儿,李世民笑望着房玄龄问:“玄龄,你以为派谁率军征讨高昌最为合适?”
房玄龄举荐道:“臣以为,吏部尚书侯君集可担当此任。”
“臣也认为,皇上可遣侯将军率大军前往讨伐。”魏征、高士廉接着附和道,“侯将军有勇有谋,极善用兵。若皇上命侯将军前往高昌,当可无忧矣。”
“你等所言,正与朕不谋而合。”李世民哈哈一笑,又正色道,“好,朕就依你等所荐,命侯君集率军征伐高昌,并以薛万彻辅之,如此可万无一失也。”
“皇上圣明!”房玄龄拱手赞句,沉吟片刻又问道,“皇上,您打算什么时候颁旨出兵?”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答道:“今已入冬,天气日渐严寒,牧草枯萎,恐不利征战。故而,朕想等来年草青马肥之际再出兵。不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皇上,臣以为不可。”魏征反对道,“大唐距高昌有七千余里之遥,且有二千沙碛相阻,行军十分艰难。依臣估算,大军当得花近三月时间才能到达高昌境内。若皇上待到草地返青时方令军出发,将士当在酷暑之际穿越沙碛,这于军非常不利。故而,臣以为皇上应尽早下诏发兵。”
“魏大人言之有理。”高士廉点头赞成道,“我军前往高昌,路途甚远,跋涉艰难,需耗费很长时日方能抵达。出兵过晚,恐高昌有备,败之难矣。”
“的确如此。”房玄龄思忖着说,“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此时出兵,正值塞外天寒地冻,路途艰险,麴文泰必以为我大军难以前行,故而不做防备。待我军穿过沙碛抵达高昌,麴文泰知晓后,也就只能仓促应战。如此,我军必能大败麴文泰,平定高昌。再说,如今我军草料充足,无须牧草补给。故而,臣以为皇上不必等到草青之时发兵,应立即下旨出兵。此乃微臣之愚见,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玄龄此计甚好。”考虑了好半天,李世民点头赞同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失为取胜之道也。朕曾常用此法,今倒将其置之脑后,真是久疏战事了,哈哈!”笑罢又郑重其事地说句,“好,朕依你等所谏,明日早朝即下旨任命侯君集、薛万彻为正副总管,令他们做好准备,下月初出兵讨伐高昌。”
“皇上圣明!”房玄龄等人见皇上采纳了自己的主张,满心欢喜,齐声赞道,“今我大军出其不意攻打高昌,定能所向披靡,不出一载必可取高昌也。”
对此,李世民也是信心十足,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的确,以大唐强大的军力对付小小的高昌应该是绰绰有余,何况还有侯君集、薛万彻这等智勇双全的将才呢。胜券在握,毫无悬念!李世民带着这种必胜的信念,轻松愉快地跟心腹大臣们闲聊起来。顿时,殿内欢声笑语,相当和乐。
第二天朝议时,李世民向文武百官宣布出兵高昌。群臣听了皆欢喜不已,全力支持皇上的决定。李世民见状,也是龙颜大悦,接着他就下旨任命吏部尚书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左屯卫大将军薛万彻为副总管,率唐军、契苾、突厥十余万大军征讨高昌。侯君集、薛万彻、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诸将纷纷出列上前接旨。退朝之后,侯君集、薛万彻两位主副元帅回营调兵遣将,做战前准备工作。
二十天后,侯君集率领十万大军顶着寒风,冒着大雪,踏着那条通往高昌的道路奔驰而去。一路上,旌旗飘扬,蹄声阵阵,气势十分壮观。起初一段时间,军队所过之处大都为比较平坦的大道,因而行走顺利速度也较快。出塞之后,道路就变得越来越难走,天气也越来越寒冷。雪如鹅毛般铺天盖地下着,寒风如刀般割着将士们的脸生生作痛,甚至有些体质弱的兵卒因经受不了这种异常的寒冷而活活冻死,至于战马,一天都得冻死好几匹。
侯君集看着那些冻死的士兵和战马,心如刀绞般生痛,眼泪都快流出来。他横刀立马,抬眼望着无边无际的雪原,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他痛恨这鬼天气,忍不住冲着阴沉沉的天空吼叫咒骂,以发泄内心的压抑与不满。是的,他无比憎恨这奇寒的风雪,这茫茫大雪原,因为它不断地吞噬着自己的兄弟和心爱的战马。然而,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他的愤恨显得苍白无力,根本无法改变眼前的一切,能做的,只能以一种无奈的心情接受这一切。
是的,必须接受这一切,必须把自己的意志变成坚硬无比的钢铁!侯君集眼光坚毅地盯着慢慢停下来的将士,挥舞着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大刀,带着怒火冲他们大吼,命令他们加快速度前进。然而,将士们实在是太疲顿,太难受了,需要躺下来好好休息一番。这一切,身为主帅的侯君集心里也很清楚,可他更知道这种时候停止不前是自寻死路,到时说不定整支军队都要被这咆哮的风雪吞噬了,全都葬身于这茫茫的大雪原。因此,他只能硬起心肠,勒令兵马继续前行,直到走出可怕的雪原。士兵们大都有过行军的经历,明白这其间的道理,他们心里并不怨恨主帅,只是两条腿像裹着石头般难以抬起。然军令如山,他们只能竭尽全力举步往前走。有些人实在支撑不住,身子一晃倒在没入膝盖的深雪中再也没有起来。
唐军如蚂蚁般缓慢地爬行在风雪交加的大草原上,所经之处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人马的死尸。侯君集一边策马往前行走,一边打量着那些僵硬的尸体,眼泪忍不住溢出来。可他来不及为死去的弟兄哀悼,也来不及掩埋他们的尸首,只能驱军继续前进,为了让更多的人活着,也为了取得最后的胜利。就这样,一个多月后,他终于领着兵马穿过了异常可怕的茫茫雪原,来到了温暖舒适的大草原。
此时已是春天,草原上到处泛着片嫩绿,开着些各色的小花,显得生机勃勃。将士们终于从魔鬼般的雪原中逃脱出来,他们沐浴着和煦的春风和阳光,挥舞着手足的刀枪兴奋地叫喊着,喊出了死里逃生的痛快,喊出了内心深处的喜悦。侯君集看见全军将士如此激动,如此畅快,高兴得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跟着他们一直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晴朗的天空下,回荡着一片欢声笑语。不过几天后,他又领着精神抖擞的手下人马继续往碛口方向赶去。
这时候,高昌探马得到唐军前来征讨的消息,快马加鞭朝高昌城疾驰而去。不几日,高昌王麴文泰便得到了谍报。这会儿,麴文泰正在宫中与文臣武将们商议联合西突厥再次攻打焉耆。群臣们得知这一坏消息,不由得慌乱起来,六神无主般望着高昌王问该如何是好。麴文泰倒是镇定,瞥了众臣眼说道“你们慌什么,这唐军不还没来吗?像你们这熊样,倘若唐军真的兵临城下,那还不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降。哼,真是群没用的东西!”
“大王,不是臣等贪生怕死,的确是势不如人哪。倘若侯君集十万大军赶到,我区区五万兵马如何抵挡?”大臣阿史那矩见众人羞愧,便站出来说。
“阿史那矩,你平日聪明过人,这会儿怎么变成傻子了?”麴文泰瞪了眼仪表堂堂的心腹大臣,沉吟片刻又冷笑道,“哼,这是李世民玩得把戏。”
“大王,难道你认为唐军是在故意散布假消息吗?”阿史那矩惊疑地盯着面容苍老的高昌王,难以置信地问道,“这……这怎么会呢?不可能吧!”
“这有什么不可能,你难道不了解李世民吗?”麴文泰虚了眼一旁的阿史那矩,自以为是地说,“李世民为人奸诈,善使诡计,他想借此震慑本王。”
“大王言之有理。”将军阿史那鲁克沁挺直虎背熊腰,向高昌王拱手附和道,“李世民得知我军将要再次讨伐焉耆,因而有意散布出兵的谣言,以此吓退大王发兵焉耆。哼,李世民也太自不量力了,就这等小计也能蒙过我英明睿智的大王。”说着肌肉结实的黑脸上露出不屑之色。
“父王,儿臣以为此事不可掉以轻心,探马所报不可能不实。”麴智盛沉吟着说,“李世民老奸巨猾,虚虚实实,谁知他这回不是真的,还是谨慎为好。”
“智盛,你已过不惑之年,怎么还这么没长进呢?唉,你教父王如何放心把江山托付于你。”麴文泰恨铁不成钢地说,“父王敢不设防,自有道理。”
“请父王赐教,儿臣洗耳恭听。”麴智盛听了,又恭恭敬敬地揖礼说句,然后立在父王身边静静地等候,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父王带着病容的老脸。
“好吧,父王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麴文泰见儿子如此谦恭,口气缓和地说了句,跟着又抬眼望着众臣说,“在座诸位也知道,唐朝距我高昌有七千里,其中二千里是沙漠,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大军怎么能通过呢。贞观四年本王曾入朝拜谒,见秦、陇之北,城邑萧条,和隋朝不可同日而语。唐军前来攻伐,发兵多则粮草供给不上;发兵三万以下,又不是我军对手。李世民乃聪明人,又怎能不知这道理呢?所以,本王料定他不会真出兵。”
“父王所说不无道理。”麴智盛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过来,连连点头称是可过后又突兀地说,“要是李世民一时涂,派大军前来,如何是好?”
“李世民不会派大军前来,就算真有唐军来,也不过三万而已。”麴文泰胸有成竹地答道,“三万疲惫之师,我军可轻而易举地打败他们,此有何惧哉!”
“大王说的是。”阿史那鲁克沁声音沙哑地附和道,“我军歇息已久,人人精力充沛,斗志昂扬,可以一当十。唐军若敢前来冒犯,必杀他个片甲不留。”
“大将军说的对。”殿中武将齐声附和阿史那鲁克沁,个个精神抖擞,血性十足,“大王,将士好久不与唐军作战,正等着杀他个痛快,好泄心头之恨。”
“哈哈,说的好,说的好,本王就喜欢看到你们身上这股血性,这股杀气。”麴文泰高兴地笑道,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一下子显得神采奕奕。
阿史那矩一直默不作声,只顾低头沉思着,过了一会儿忽然抬眼望着麴文泰问:“大王,倘若唐军直入高昌城,我们该怎么击退他们?”
“若唐军陈兵城下,我军不必开门迎战,只须坚守。”麴文泰满有把握地答道,“唐军远道而来,且孤军深入,粮草自当难以补给。我军只须坚守二十日,其必因粮绝而撤走。此时,我军再出战,必能大败唐军。如此,又有什么可忧虑,哈哈!”说罢大笑,苍老的声音里透出股得意。
“大王如此信心十足,实乃臣等之福,社稷之幸哪。”阿史那矩向高昌王一拱手,郑重地说,“不过,臣还是希望大王能做好应战准备。若不出臣所料,唐军当从碛口进逼高昌城,故而请大王遣精兵守碛口关要。如此,大王便可高枕无忧了。请大王三思!”
“何须烦劳将士?”麴文泰一摆手,不以为然地答道,“本王已说过,唐军不敢前来,就算兵临城下,也不用担忧。我军只须按兵不动,坐等唐军疲弊。”
“大王,您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阿史那矩坚持道,“万一如探马所报,侯君集真引大军前来,到时如何拒敌?请大王立即遣军驻守碛口吧。”
麴文泰恼怒地指着阿史那矩,厉声喝斥:“闭嘴!阿史那矩,你不要再说了,否则本王就治你抗旨之罪,即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大王,您不听臣之言,悔将晚矣。”阿史那矩捶胸顿足地高声说句,见高昌王固执己见,只好仰面长叹一声,转身朝殿外缓缓走去。
麴文泰自以为是,没有听从大臣阿史那矩的建议遣军守碛口。而这时候,侯君集正领着大军踏着滚烫的沙子朝碛口方向赶来。自唐军出了草原十余天后,他们就来到了荒无人烟的浩瀚沙漠。时值夏季,天气相当炎热,而沙漠地带的气温就更高了,置身其中犹如掉进火炉,整个人都像快要烧焦了似的。头顶是白花花的毒日头,阳光像烈火一样炙烤着无边无际的沙漠,风吹到人面上像火烧火燎一样难以忍受,当然更可怕的是沙漠中无水无草。
将士们顶着炎炎烈日,踩着烫脚的沙地,艰难地向前行走。还没走到一半,备用的水就差不多喝光了,只能忍着干渴继续赶路。实在忍不住了,他们只好不顾脏臭喝马尿,以缓解极度的干渴。然而,两天过后,马也因长时间没进水而拉不出尿。因此,兵卒们想喝马尿也喝不到,只能忍受那种难以忍受的干渴,有些人因极度的干渴而昏倒在沙地上,像沙滩上的鱼最终被活活渴死。同时马也无草无水,一匹接着一匹倒在火辣辣的沙地上痛苦地死去。将士见马渴死,竟然没有半点惋惜之情,反倒是欣喜异常,一个个抽出短刀,蜂涌着扑过去刺马而饮血,以满足生理需要。这样一来,倒也救活了不少人。
侯君集瞅着横七竖八地躺在沙漠中的人和马的尸体,心像掉进了冰窖,冷飕飕的生痛。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眼前能有一条哗哗流淌的河,不,哪怕是一口水塘也好,至少可让他的人马喝到几口水,好摆脱死亡的威胁。可是他一直没有找到水源,而且派去寻找水源的那队人马也迟迟没有回来,估计是凶多吉少。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催促部队加快速度穿越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可怕沙漠。于是,他操着被烤得发哑的喉咙,冲着士兵大喊大叫,命令他们拼尽最后的力气跑出沙漠。他想只要再坚持三天,就能跑出这片风沙漫漫的沙漠,重新达到水草丰盛的草原。其实,将士们也明白这一点,却因体内极度缺水导致全身乏力,脚步沉得都快迈不开,想走快也走不快了。马也如此,它们低垂着脑袋,张嘴喘着粗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压根就跑不起来。
这该怎么办?侯君集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一时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直到薛万彻策马跑上来,他才从这位副手的建议中找到了办法,那就是刺马饮血,不仅刺死马,也要刺一部分活马,以缓解将士们的干渴,使他们打起精神尽快跑出沙漠。拿定主意,侯君集便向全体将士们发号施令。军士得令,一个个满心欢喜,拔刀刺向战马。马发出痛苦的嘶叫声,人却爆发出一阵阵畅快的欢笑,因为他们缓解了生理的强烈需要,精神为之一振。
侯君集见将士们浑身添了不少劲儿,不禁冲着他们哈哈一笑,紧接着大声喝令他们开足马力继续往前跑。一声令下,万马奔腾,卷起层层黄沙遮天蔽日。步卒们紧跟着骑兵撒腿向前奔跑,他们知道自己离死亡最近。的确,一天过后由于体内的水分消耗殆尽,他们一个接一个倒在滚烫的沙地上痛苦地死去。侯君集见状,只能故技重施,再次刺马放血以救将士性命。两次刺马饮血,终于让将士们坚持到了最后。三天后,侯君集终于领着军队来到了草原。
大草原一片碧绿,一条清澈的小河从中间蜿蜒穿过,流向遥远的天际。唐军将士看见自己渴望已久的河水,人人欣喜万分,扬鞭策马飞奔而去。很快草色青青的岸边人头攒动,他们纷纷蹲在水边,或是索性扑倒在水里,大口大口地痛饮着清凉可口的河水,胸间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痛快与兴奋。是呀,他们终于可以喝到自己渴望已久的水,终于可以摆脱死亡的威胁,终于从沙漠的地狱幸运地来到了天堂般的大草原。他们为自己庆幸,为整支军队成功穿越了漫长的雪地与沙漠而欢呼。他们犹如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不错,因为他们距高昌不过五百里,而且道路是一马平川。
侯君集看到将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欢呼雀跃,心里不由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激动与喜悦。他最后一个打马跑到澄澈的河边,痛痛快快地喝了顿水,然后哈哈大笑地跑到手舞足蹈的士兵们中间,挥舞着手臂,扭动着腿脚,跟着大家跳起了刚劲有力的舞蹈,大声吼着雄浑激越的军歌。一时间,全军将士无比兴奋,近乎疯狂地唱着跳着,整个草原变成了欢快的海洋。就这样狂欢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们才因疲倦而倒在散发着淡淡香息的草地上睡着了。没过多久,草原又恢复了那份令人沉醉的宁静,只听得见马儿吃草的窸窣声,以及偶尔发出的畅快的嘶鸣。飘浮着朵朵白云的蓝天下,有雄鹰展翅翱翔。
一觉醒来,已是日落时分。侯君集擦了把惺忪的睡眼,从软绵绵的草地上腾地跃起。他见天色已晚,当下便令军起锅造饭。于是,很快草原上升起缕缕青烟,随着清凉的晚风轻轻地飘荡着,消散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不多时,将士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块吃起香喷喷的饭菜,一边满心欢喜地谈笑着。是呀,由于沙漠缺水,无法生火做饭,他们已有十多天没吃到如此可口的东西。因此,尽管饭菜很一般,但他们感到十分满足,十分高兴,比过年还高兴呢!
侯君集、薛万彻、丘行恭和契苾何力等将帅坐在一块共进晚餐,他们一边吃着,一边商议着军事。侯君集深明兵贵神速之理,因此想明天一大早就率军赶往碛口。薛万彻、丘行恭心疼部下士卒,希望能让疲惫不堪的他们得到更多的休息时间,因此提议三天后再出发。应该说,薛万彻他们的建议也没什么不妥之处,毕竟两三天后部队就要进入作战状态,若军士过分疲劳对攻城拔寨也相当不利,不如让他们多歇息几天,恢复力气,到时便可锐不可当了。然而,侯君集求战心切,巴不得天一亮就能跟高昌军痛杀一场。正因如此,他固执己见,不想采纳副总管的建议,不过后来在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等将领的劝说之下最终还是作出了让步,决定让部队休整两天再赶往碛口。
这时候,湛蓝的夜空布满了无数的星星,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月亮也了出来,把柔和的光倾泻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于是,整个草原笼罩在一片皎洁的月光中,看上去非常美丽迷人,富有诗情画意。饭后将士们席地而坐,吹着凉风一边欣赏着月光下美丽的大草原,一边谈笑风生,充分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适与怡悦。此时,他们似乎把即将到来的战争抛在了脑后,聊得都是些与战争无关的轻松话题。聊到后头,他们不自觉地谈起了中原,想起了家,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袭上了心头。有些人忍不住轻轻吟诵起寄托思情的歌词,或着低声唱起思乡的小调。顿时,草原上静静地流淌着与生俱来的思乡之情。
不过,这种怀乡之情并没有让将士们变得消沉,更没有松懈他们的斗志,反倒是激励了他们的斗志,鼓舞了他们的士气。他们希望能够拼死厮杀,尽快击败敌人,好凯旋而归,重新回到父母妻儿的身边。正因如此,他们当中不少人主动向大总管请求明日出发。侯君集被他们的精神所感动,内心深处涌出股怜惜之情,这非但没有让他答应士兵们的请求,反倒决定再给他们追加一天的休息时间。他想自己有这样的部下,又何愁不能一举拿下高昌?
草原上的天空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昨晚还是晴空万里,一觉醒来竟然变成乌云密布,阴风怒吼。不到半个时辰,一阵雷鸣电闪之后,就哗地一声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有些生痛,可将士们却高兴极了,一个个兴奋得从帐篷中直跑进雨中,像小孩似的欢呼嬉戏,笑声回荡在风雨中。是呀,他们好久没看到下雨,尤其是在这闷热的夏天,更渴望着能有一场大雨,好把他们浑身的热气带走,感受到那种令人舒适畅快的凉爽。不料这雨真的就突然降临了,在令他们意外惊喜的同时,也满足了他们良好的愿望。这怎么能不让他们的欣喜若狂呢?他们纵情地享受着这份快乐,直到雨停了。
草原上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打马匆匆而过骑手。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中的乌云便散开了,阳光从云隙间漏了出来,把草尖上的水珠照耀得晶莹剔透。空气也被这场雨洗涤得异常清新,浮动着一股淡淡的牧草香息,令人心旷神怡。侯君集立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呼吸着湿润清新的空气,内心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惬意与怡悦。不过,这种美好的心情很快就被袭上心头的忧虑所取代,他担心这样的大雨会持续几天,甚至是半月,这会对行军造成很大的影响。延误时间,就是在贻误战机,从而增加取胜的难度。他心里很清楚,一旦高昌军把守了碛口关要,势必会给进攻麴文泰的老巢高昌城增加很大的难度。
正因如此,侯君集比谁都巴望天空不再有一片云朵。然而,事与愿违,没过多久,阳光倏地消失了,天空中的云团越聚越多,越来越黑。随着一声闷雷乍响,又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这一回士卒们高兴不起来了,望着黑乎乎的天空皱着了眉头。侯君集颇知天文,清楚这雨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结束,不禁有些忧心忡忡,本想等大军出发时过河,现在看来得改变主意了,因为眼前的河流慢慢浑浊起来,水位也在不断地升高,如果不赶紧趟过去,到时恐因河水暴涨而无法渡过去。因此,他考虑了会儿,就下令全军拔营渡河。
一声令下,将士们便开始行动起来,他们收帐篷的收帐篷,牵马的牵马,运粮草的运粮草,草原上立即呈现出一派繁忙的景象。没过多久,人马就冒雨往哗哗作响的河边快速走过去。河水已经涨了不少,深处可没及腰际,好在草原地势平缓,流水不算湍急,对过河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侯君集见状,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丝轻松的笑容,接着举鞭朝部下一挥,命令他们过河。一时间,浑浊的河面上拥挤着无数人马,但见刀枪晃动,马头高昂,流水声中夹杂着呼喊声,嘶鸣声,一片嘈杂喧腾。河面不算宽,十几分钟后,部队就全部上了岸,然后遵照主帅命令,在流水着雨水的草地上支起了帐篷。
正如侯君集所料,这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把草原变成了溪流,到处都是积水,如同一片沼泽地。三天的休息时间到了,可雨却迟迟没有停下来。这该怎么办呢?薛万彻见主帅浓眉紧锁,便向他建议继续歇息,等雨过后再快马加鞭驰向碛口。这一次,侯君集不想再听取副帅的意见,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部队立即开拔。将士们早就憋足了劲,根本不在乎头顶的瓢泼大雨,纷纷翻身上马,踏着浑浊的积水飞快地向目的地奔去。
唐军冒雨日夜兼程,倍道而行,不到三天他们便到达了碛口关道。这时候,雨也停了,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人脸上像火烧了般难受,人人汗流满面。侯君集勒住马令军打住,担心前面的关口会有敌军重兵把守,切不可贸然前进。因此,稍作考虑,他便命熟悉地形的大将契苾何力引兵前去刺探。契苾何力得令,引十几名精骑沿着条坑坑洼洼的山道朝不无处的山谷跑去。约莫半小时后,他又引兵回到了主帅跟前,等不及下马就喜不自禁地扬声禀报。侯君集听说关口无军把守,大喜,仰面哈哈大笑,高声说句天助我也。言罢,他举鞭一挥,令军火速前进。不到半个时辰,唐军便通过关要,直到碛口。
碛口是通往高昌城的必经之地,可称得是军事重镇。然而,就是这么至关重要的据点,竟然只有三千高昌兵马驻守,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侯君集得知这一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直到确定无误之后,他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一阵,又大骂声麴文泰昏庸无能。过后,他便命军攻打敌军营寨。高昌军见数万唐军兵马将自己团团包围,知道再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守城将领是位汉人,对高昌算不上忠诚,见唐军来势汹汹,很快就引兵出降。
唐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军事要地碛口,紧接着继续往高昌城方向推进。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高昌城,麴文泰听说侯君集率十万大军前来,整个人都震呆了,内心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恐惧,泥塑木雕般坐在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臣子们一言不发。突然间,他痛苦地大叫了声,一团黑血从嘴里直喷了出来,洒在衣襟和扶手上,随即动了动黯然失神的眼睛,头一歪倒在椅背上昏死过去。群臣见状,一时六神无主,惶恐万状地叫唤着御医。
不一会儿,一位胡子苍白的老御医从殿外跑了进来,瞧见高昌王面色发青,呼吸极其微弱,不由大吃了惊,当下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是麴文泰的专门护理医生,当然对他的病了如指掌,知道这是心脏病发作,只是没想到竟会严重到这种地步。他一边伸手掐着大王的手腕把脉,一边目光忧郁地注视着病人那张渐失血色的脸庞。忽然,他的胸口不由砰地跳了下,把脉的手掌禁不住微微抖索了起来,面色变得相当难看。他心里清楚根据脉象,大王已经无法挽救了。于是,他轻轻放下大王的手,抬眼望着麴智盛微微摇了摇头,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请求他令内侍送大王回寝宫。
麴智盛是个明白人,看见老御医一脸无能为力的神情,就知道父王这回真是在劫难逃了。他虽常受性情暴躁的父亲责骂,便对父亲很孝顺,感情也很深,因此眼看父亲就要永远闭上眼睛,他的心情十分沉痛,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他强忍住内心的悲痛,声音低沉地命内侍把父王抬进寝宫,接着又代父王向众臣宣布退朝。群臣已知唐军将至,今又见大王性命难保,不觉人心惶惶,有大厦将倾的不祥之感。他们悲声长叹,步履缓慢地离开大殿。
回到寝宫,麴文泰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眼睛始终闭着,气息如游丝般微弱,脸上已现出死亡的征兆。麴智盛默默地守在父王身边,内心充满了生死离别的悲伤。他越来越清楚父王很快就要离开自己,离开这座他苦心经营的城池,离开这片他深深热爱的土地。他深情地凝望着父王,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就在他以为父王再也不能醒过来时,麴文泰出人意料地睁开了眼睛,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低低地唤了声儿子的小名。麴智盛不由一阵惊喜,以为父亲可以活过来,赶紧起身凑到父亲嘴边,听着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话音很低,几乎听不见,但还是能听到父亲的遗嘱,那就是要他马上派人前往西突厥搬取救兵,誓死守住高昌城,守住千辛万苦打下来的这片江山。说完,高昌王脖子一歪,两腿一伸,就闭眼断气了。
麴智盛伏在父王身上痛哭了一阵,然后坚强地上殿向群臣宣布父王驾崩的噩耗。群臣闻高昌王已死,大都失声痛哭起来,顿时殿内笼罩着悲痛的气氛。众人为老高昌王不幸去世哀悼了番,然后擦干眼泪准备扶新高昌王上位。麴智盛是麴文泰的嫡长子,又是王储,自然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群臣以国不可一日无主的理由,当下就请麴智盛即位,为高昌新国王。麴智盛深知自己身为王储,当责无旁贷地挑起这副重担,守住祖宗基业,因此见众臣跪地请求,也不作虚假的推辞,一口气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第二天正是个良辰吉日,麴智盛便在一片欢呼声中登上了国王的宝座,成了新的高昌王。
这一天晌午,侯君集率军到达了柳谷。不多时,探马便跑到侯君集跟前拱手向他禀报,说麴文泰已亡,近日将安葬,高昌臣民将聚集于墓所为他送葬。众将听说麴文泰因闻说唐军将至惊惧而死,乐得哈哈直笑,好生挖苦了这位昏庸无能的老国王一番。
过了会儿,契苾何力策马上前,向主帅进谏道:“元帅,今麴文泰已死,麴智盛刚刚即位,朝内必定人心惶惶,一片慌乱。我军正可乘机突袭高昌城,一举灭掉高昌这个可恶的小国。”
“不可!”侯君集不假思索地答道,“皇上因高昌无礼而命我等前来讨伐,今趁人安葬之际袭击,此非问罪之师所为。此举虽可取高昌,然不可为也。”
“元帅所说不无道理。”阿史那社尔点头说,“只是……这的确是个袭取高昌城的好机会。要是因讲仁义而坐失良机,岂不可惜?请元帅三思!”
“的确可惜。”还没等侯君集回答,薛万彻便应了声,随即又话锋一转,郑重道,“然仁义不可失,否则当为天下人辱骂,有损我大唐威信。”
“薛将军说的对。”侯君集轻点了点头,接着又成竹在胸地对众将说,“我军兵强马壮,气势如虹,到时定能夺取高昌城。如此,又何须趁人之危呢?”
众将听侯君集、薛万彻如此一说,也都纷纷打消乘机突袭高昌城的想法。将士们就地用餐休息了会儿后便翻身上马,朝田城奔去。
三更时分,唐军到达了田城,并很快将城池团团包围。侯君集想不战而取田城,因而亲手把那封刚柔相济恩威并重的书信扎在箭上,嗖地一声射入城中。守城主将麴元绍是高昌王宗亲,自然不会拱手将城池送给大唐。他接到侯君集的书函,看也不看就把它撕了个稀巴烂,然后昂首阔步走出营署,从侍从手中牵过匹毛发乌黑发亮的汗血马,一踏铁蹬飞身上马,朝城门疾驰而去。不一会儿,他便高高地挺立在城门上,冲着城下的唐将大喊决不投降。
侯君集得知麴元绍不肯出城纳降,勃然大怒,当即令薛万彻、丘行恭引四万人马攻东门,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各领一万兵马佯攻西、南二门,自己率所剩部队镇守北门。命令一下,城下军马就开始调动起来。薛万彻、丘行恭率大军直奔东门而去,不多时便来到了距东城门二百米开外的草地上。
麴元绍就在东门,看到城下唐军密密麻麻一片,心不由猛地跳了下。他知道,以自己城内两万守军实在是抵挡不住数万唐军的进攻。不过,他似乎并不感到绝望,内心也不过分恐慌,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城池固若金汤,再强大的敌军也攻不破。他带着这份有些盲目的乐观,命令手下将士朝城下放箭。
一时间,箭矢如蝗,铺天盖地射向城下唐军。薛万彻瞅着密集如雨的箭羽冷冷一笑,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冲部下人马大喝一声,令他们策马往前冲。军士得令,似乎完全不把那些要命的利箭放在眼里,只顾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冲上去。唐兵的确勇猛,他们手中如风般旋转的兵器把一支支箭挡住。然而,越迫近城门,箭矢越密集,几乎到了密不透风定的程度。如此一来,那些反应不够敏捷的士卒就被锋利的箭射中,惨号着坠马倒地,流血而亡。
薛万彻瞧着不断地倒在乱箭中的弟兄,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心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可又明白此时不能心软,一定要硬起心肠令军继续往前冲。其实,不用他催促将士们也会勇往直前,因为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里只想着突破密集的箭阵,攻破城门,夺取城池。尽管不少弟兄倒在血泊之中,却依然争先恐后地前上去。随着时间的推移,箭矢逐渐变疏了变少了,这是因为城上敌军的箭越用越少的缘故。此时,冲在前头的丘行恭见状,欢喜异常,他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冲着手下大喊冲呀,一边扬鞭策马直奔城门而去。将士见丘行恭身先士卒,感动不已,也不顾头顶射来的箭矢拼命往前冲。
不到几分钟,大半唐兵就穿过稀稀拉拉的箭阵跑到了城门前。薛万彻见状,大喜,立即命令手下架云梯攻城。于是,很快城墙下就竖起了无数云梯,将士们纷纷沿着梯子往高高的城墙爬上去。可就在这时,头顶上空突然轰隆隆地响起了一阵滚动声,紧接着无数檑木滚石朝他们砸下来。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可唐军将士们全然不把它们当回事,一如既往地往上爬。此刻,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登城杀敌。然而,毕竟檑木滚石是不讲情面的,它们毫不客气地从空中狠狠砸向不幸的人头上。随着一声声惨叫,但见唐兵一个接一个从空中坠落下来,重重摔倒在墙角下,头破血流,呻吟着死去。
薛万彻望见墙边的尸体越来越多,心不由得软了下,打算令军暂时停止登城。这时丘行恭的血性又上来了,他坚决反对后撤,同时士兵们也纷纷向主将恳求继续冒死登城。薛万彻见将士肯如此用命,甚是感动,一横心就打消了刚才的念头,命令部下继续登城。滚石檑木尽管可怕,却也挡不住唐军登城的决心。将士们不顾生死,纷纷沿着云梯往城墙上攀爬。一段时间过后,丘行恭第一个登上了城墙,紧跟着身后的弟兄们也一个接一个爬了上来。
丘行恭领着众人奋勇杀敌,不多时便杀到了城门口。高昌兵见唐军将士如此凶悍善战,一个个吓得直往后退,主动让开条道。唐兵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杀到了城门处。丘行恭举刀猛力砍向大门,只听当地一声响,那粗大的铁链儿就一分为二。几名士卒跑上去,吱地一声将沉重的城门打开。
这时,城外的薛万彻见城门敞开,喜出望外,立即命军向城内冲进去。于是,唐军兵马如潮水般涌向城中。高昌守军见状,慌恐万分。他们压根无心应战,只顾撒开两腿拚命逃窜,恨爷娘生短了腿。唐兵瞧见敌军无力抵挡,越发兴起,挥舞着手中的利刃奋力掩杀,直杀得他们哭爹喊娘,死伤不计其数。
快到城中时,突然一队人马从左侧杀出,为首大将乃麴元绍也。他瞅见薛万彻,大怒,拍马舞刀直劈过来。薛万彻正愁没处寻麴元绍,没想这家伙竟然送上门来,不禁一阵欢喜,哈哈大笑两声,举枪一把挡住飞来的大刀。两马相交,战将起来。麴元绍武功了得,但见手中那把大刀使得娴熟老道,呼呼生风,刀刀欲置人死地。薛万彻见状,暗自称奇,却一点也不惊慌,一招一式应战。斗过百余回合,也不分高下。
麴元绍性急,总想一刀将对手劈于马下,见迟迟不能如愿,不禁火冒三丈。他一边力战对手,一边破口大骂,以泄心头之恨。薛万彻却不以牙还牙,只一遍又一遍劝麴元绍下马就降。麴元绍是个极有骨气之人,宁死也不降,听到有人劝降,气得头顶直冒烟,手中的刀越发凶狠。可惜的是,他的对手武艺高超,勇猛善战,岂能让他称心如意?两将又战过数十回合,依然是难分胜负。这会儿,麴元绍变得更加急躁,那刀使得更加凶狠,只是同时也露出了破绽。薛万彻见状,窃喜不已,想斩这贼取功名的时候到了。他举枪直刺对方,十几招过后,便觑得一破绽,用力朝他的颈部直刺过去。麴元绍见闪着银光的枪尖如闪电般飞来,想躲已是来不及了。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他身子一歪就坠落马下。一旁的丘行恭瞧见,大喜,策马挥刀砍下麴元绍的脑袋。
薛万彻一枪挑起血淋淋的头颅,一边拍马飞奔,一边高喊麴元绍已斩,快快缴械投降。高昌兵本应无心恋战,今见主将已死,便纷纷丢盔弃甲,跪地求饶。没过多久,震天动地的厮杀起就平息了下来。这时候,侯君集、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也率军攻破了城门,欢呼着奔入城中。
这会儿,那轮火红的太阳已经高高悬挂在天中央,把尸横遍地、血流成渠的大地烤得火热。唐军将士已经厮杀了将近三个时辰,到这会儿已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他们欢庆了一阵后,就纷纷倒在地上舒展四肢,想好好喘口气。侯君集见士兵如此疲倦,心生怜惜之情。他立马下令后勤部准备酒菜,好好犒劳犒劳一下全体将士,然后不顾疲倦领着薛万彻、丘行恭、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尔向营署走过去,准备跟他们商讨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商议一番之后,侯君集决定派遣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引两万精骑连夜突袭高昌城。经过两三个时辰的休息,将士们也从疲态中恢复了过来,变得精力充沛。夕阳西下时,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引兵出了田城,沿着条爬满青草开着各色野花的小道,朝高昌城飞奔而去。一路上尘土飞扬,蹄声动地。
三更时分,唐军骑兵到达高昌城下。契苾何力勒马立在城门前,扯开喉咙高声命令城上守军开门纳降。守卒听说唐军已到,甚是惶恐,彼此面面相觑,一时半会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大将阿史那鲁克沁拍马赶到,他两手叉腰站在城门之上,借着红焰焰的火光察看城下敌情,估算到唐军兵马不过两万,嘴一撇浮出丝轻蔑的冷笑。当然,令他最放心的是,领兵前来挑战的人不是侯君集,也不是薛万彻,而是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尔这两个软骨头。他打心里就瞧不起投降大唐的夷人,因而看见城下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两员大将就破口大骂无耻降贼。骂完,他下了城楼,去调集人马出城迎敌。
没过多久,门吱地一声开了。阿史那鲁克沁引两万兵马出城,直往唐军阵中杀过去。契苾何力瞧见阿史那鲁克沁,不由勃然大怒,策马舞矛直取对手。两马相交,大战起来。阿史那鲁克沁虎背熊腰,膂力过人,手中那把画戟使得异常凶狠有力。好在契苾何力也不是平庸之辈,招招将对手的画戟挡住。斗过数十回合,两将也不分高下。阿史那鲁克沁一心想立马将对方挑落马下,谁知竟迟迟不能称心如意,心里不由发毛,手中的画戟益发凶狠,却渐露破绽。
这时,阿史那社尔瞅见敌军主将被契苾何力缠住,灵机一动,便率军冲入敌阵。两军混战,杀声震天,但见火光下刀枪挥动,肢体纷飞,血似雨下,十分惨烈。激战一阵之后,唐军逐渐处于上风,且愈战愈勇,令敌兵难以招架。高昌兵见唐军如此勇猛,吓得两腿直打哆嗦,纷纷掉头往城门方向逃窜。
阿史那鲁克沁瞧见手下人马无心应战,不由火冒三丈,一边力战对手,一边冲着他们大喊大叫。然而,那些贪生怕死的兵卒像没听到主帅的命令,依然故我地后退。阿史那鲁克沁感到形势不妙,清楚若不尽快脱身,到时很可能就会被敌军死死困住,于是用力一把挡开对手的长矛,欲跳出阵外。
契苾何力一心想斩掉了阿史那鲁克沁以建大功,岂肯轻易放过他?他料到对方要伺机脱身,便一声大喝往哪里逃,快如闪电般飞身向前,举矛一把将他截住。阿史那鲁克沁无法脱身,只得举戟再战。两马相错,战将起来。斗过四五十回合后,阿史那鲁克沁渐感乏力,难以招架,不由乱了方寸。契苾何力见状,大喜,手中那把长矛使得越发生猛,直逼得对手喘不过气来。阿史那鲁克沁硬着头皮抵挡,越打到后面就越没了章法,破绽百出。契苾何力已觉对手乃囊中之物,瞅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轻视。三招过后,他大吼一声,一矛直刺对方咽喉。只听啊地一声,阿史那鲁克沁栽倒在马下,当即一命呜呼。
契苾何力飞身下马,拔出短刀割下阿史那鲁克沁的脑袋,并将它扎在矛头上,翻身上马,一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长矛,一边冲着敌军大喊阿史那鲁克沁已斩。高昌兵听了,不由大惊失色,纷纷抬头寻声望去,只见主将那颗大脑袋在半空中晃动着,鲜血不停地往下洒落。他们个个惶恐不已,策马就往城门拼命奔去。契苾何力冲着部下大喝一声,引兵直追上去。唐军骁勇善战,人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奋力厮杀,直杀得敌兵哭爹喊娘,乱作一团。
眼看唐军就要到达城门,守门士卒见大势不妙,顾不上城外自家人赶紧将城门闭上。被堵在城门外的高昌兵气得高声大骂,却又无可奈何,他们心里明白,想要活命只有缴械投降这条路可走,因此还没等唐军赶到,便纷纷抛戈弃械伏地求降。如此一来,城外的厮杀声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麴智盛获知心腹大将阿史那鲁克沁不幸阵亡,顿感天快要塌下来,颓丧地倒靠在椅背上,半天也没缓过神来。更要命的是,不到一个时辰,侯君集又率大部队赶来,将高昌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城外唐军叫嚣不止,城内人心惶惶,这一切令麴智盛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当晚,大臣阿史那矩劝麴智盛乘唐军立足未稳之际杀出城去,再作良图。麴智盛当即就声色俱厉地拒绝了,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不甘心让高昌城落入唐军手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被城外近十万大军吓倒,担心无法突破重围,到时必为侯君集所擒。与其如此,倒不如坚守城池,等待西突厥兵马前来增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侯君集想兵不血刃拿下高昌城,因此并不急于进攻,只令军士严防死守,不放走城内一兵一卒。与此同时,他听取薛万彻的意见采用攻心战,以此来击垮敌军的信心和斗志。两天后,城下便响起了一片劝降的声音,刚柔相济,恩威并重,十分灵活。城上守卒起初并不把唐军的劝降当回事,非但没有被他们的利诱所摇动,反倒激发了难以想像的斗志,他们宁肯出城战死,也不愿忍受这份羞辱。正因如此,他们纷纷向主将孙智仁请战。孙智仁虽说是中原人,却对高昌王忠心耿耿,宁死也不降。他也忍受不了羞辱想出战,因而屡次向麴智盛求战。然而,麴智盛坚决不出战,末了还痛斥了孙智仁一顿,这令孙智仁很受伤,更沉重地打击了守城将士们的士气。几天过后,他们忽然对城下唐军的劝降不反感,反而觉得他们开出的条件相当不错,心态起了变化。
半月过后,侯君集见高昌守军没出现叛乱,对心理战产生了怀疑,认为需来阵猛烈的强攻以瓦解对方的意志。契苾何力、丘行恭、阿史那社尔赞成主帅的想法,他们早就想一战灭了高昌。薛万彻没有立即表态,考虑了好半天后才同意主帅的决定。于是,侯君集便下令部队明日攻城。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唐军就开始向高昌城发起进攻。将士们自恃人多势众,以为很快就能攻破城门。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敌军竟然如此顽强地抵抗自己,密集的箭矢和纷飞的炮石使得他们寸步难行,半天也没能靠近城门。丘行恭、契苾何力等将领勒马立在箭石射程之外,望着铺天盖地落下来的箭羽和炮石气得肺都快炸了,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时候贸然命军往前冲,无异于白白送死。现在他们能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箭石渐少,然后乘机冲过去攻打城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空中的飞箭和炮石依然密集如雨,没有丝毫松懈的迹象。这可把丘行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直转,恼得直骂娘。这时候,一直没吭声的阿史那社尔突然开口向丘行恭献计。丘行恭听了,连连点头称妙,乐得哈哈大笑。
过了会儿,丘行恭便命部下掉头往后撤,同时密切注视着城上的一举一动。城上守军见唐军缓缓撤退,心头一阵欢喜,就渐渐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和炮石。很快,空中的箭矢和炮石就减少了一大半,变得零零星星,没有多大的杀伤力。丘行恭见状,喜出望外,立即喝令部队转身冲向城门。军士得令,纷纷拨转马头,扬鞭策马飞也似的朝城下奔过去。这一幕的确令孙智仁始料不及,他大惊失色地厉声喝令部下放箭滚炮石,以阻止敌军靠近城门。
当城上的箭石再度纷飞起来时,唐军骑兵已经飞奔到了城下,但大部分士兵又一次因受阻而不得前进。丘行恭瞧见契苾何力正领着千余骑兵奋力攻城,却紧锁着眉头,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大部队前去增援,他们是没法攻破城门。果不出所料,很快城门下的骑兵就被异常密集的箭矢滚石击得纷纷落马,惨叫声不绝于耳。丘行恭见状,心痛如同刀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阿史那社尔跑上前,恳求丘行恭立即下令往前冲。
沉吟片刻,丘行恭一咬牙就喝令部下人马冲上去。将士得令,一个个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冒着密集如雨的箭矢朝城下跑去。尽管他们武功了得,但还是无法将所有的箭石挡开,不少人倒在乱箭和炮石之下。丘行恭见伤亡惨重,又见有几千兵马到达了城门前,便改变了主意,令军立马后撤,以减少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