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兵败介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长安,李渊得知后非常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所倚重的宠臣居然会这么快败在宋金刚的手上,而且一败涂地,不仅几乎全军覆没,而且丢失了晋州以北的全部地盘。这一切令李渊恼怒不已,他当即就想把刚刚回来的裴寂交由礼部审讯,然后治他的罪。不过,李渊与裴寂之间的那份深厚的情谊最终阻止了他这么样,他不仅没有按律处治这位败军之将,反倒加以抚慰,益发宠幸他了。
对此,朝中大臣们大都不敢多说什么,因为他们心里十分清楚李渊与裴寂之间存在那种非同一般的关系。然而,民部尚书刘文静对李渊这样善待裴寂大为不满,认为自己的才干和军功均在裴寂之上,理当位居其上,恩宠该胜过他。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不仅没有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一切,反而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兵败高墌时,他不仅没有得到李渊的任何抚慰,而且还遭到了除名罢相的处分。今裴寂惨败于度索原,失掉了晋州以北城镇,李渊非但不惩罚,还对他多加安慰,并令他镇守河东,委以重任。如此区别对待,怎能让刘文静不心生怨愤?
末了,刘文静无法按捺住内心的愤愤不平,便于朝堂之上参了本裴寂,请求李渊依律处罚他。刘文静一言激起千层浪,太极殿内顿时沸腾了起来。众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谈论的不光是弹劾此事的本身,更多的是裴、刘之间白热化的矛盾和争斗。在他们看来,此事远远超出了纲纪的范畴,已经转化成朝廷内部的明争暗斗。说白点,就是太子集团与秦王集团两大势力之间的较量。
当然,明察秋毫的李渊早已敏锐地觉察到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俩为争夺皇位继承权而结党营私、明争暗斗。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到时势必会造成兄弟相残的局面,甚至动摇了国家根基。李渊也明白李世民的功劳和才干确实在李建成之上,但既然已经遵从了传统的嫡长子继承制度立李建成为太子,那就只能一心一意地维护太子既定的储君之位,以稳定国家大局。而刘文静此人不仅才略过人,功勋卓著,而且还是秦王李世民的心腹,倘若两人结盟,势必会对太子李建成构成巨大的威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刘文静一向自恃功高,因不满自己的地位和待遇而对父皇心生怨望,常出忤逆之言,这令李渊对他也越来越不满了。不过,李渊念及刘文静对自己登上皇帝宝座开创大唐基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一时不忍心对付他。
然而,今天李渊看到刘文静竟敢如此大胆地弹劾自己的心腹,并借裴寂之事含沙射影地攻击自己处事不公,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拂袖一拍御案,勃然大怒地痛斥起刘文静来了。李渊这种极少见的反常态度,令殿中群臣惊愕万分,心内不禁一阵惶恐不安。
刘文静压根儿就没想到李渊会作出这么强烈的反应,吓得两腿直发软,扑通一声跪地谢罪。尽管如此,李渊依然没有息怒,两眼狠狠瞪着刘文静,重重冷哼了声,起身拂袖离开大殿。紧跟着,裴寂也走出了太极殿。在门口时,他回头对着迎上来的刘文静那么阴阴地笑了一笑。
刘文静明白裴寂那笑不怀好意,就冷笑着瞪了他一眼,算是以牙还牙了。如今,他与自己曾经的好友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谁都巴不得能把对方撕成碎片,炒了下酒。刘文静对着裴寂匆匆离去的背影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然后一转身朝自己府邸悻悻走过去。
不多久,刘文静一脚踏进了家门。刘夫人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抬眼看见夫君面色阴沉,一副气呼呼地样子,就知道他又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轻言细语地劝夫君不要跟裴寂较劲,更不要因之得罪皇上而招来杀身之祸,可夫君就是听不进,卯足劲要跟裴寂斗个你死我活。他不仅不体谅夫人的好心,还常常冲着她大吼大叫。这一回也不例外,他板着面孔冲着还没说两句的夫人吼了句,就命她备好酒菜,说是自己要跟弟弟刘文起喝几盅。刘夫人向来贤慧,知晓夫君心烦也就不想再往下说,转身回厨房吩咐下人加几个好菜。
午饭时分,刘文起身穿一袭青色长袍,面带笑容地迈进了兄长家的门槛。刘文静瞧见弟弟进来,脸色略微好看了些。彼此叙过礼,便分宾主坐于酒桌前。桌上放着几道好菜,正飘着诱人的香味。刘文静提起酒壶为弟弟满满斟上杯酒,又把自己的酒盅倒满,然后兄弟俩边吃边聊了起来。
酒过三巡,刘文静不禁又一次为自己的处境而唉声叹气。
刘文起闻声,放下筷子,两眼疑惑地望着哥哥,轻声问句:“兄长,你这是在为何事而烦恼呀?”
“文起,不瞒你说,为兄是在为皇上偏袒裴寂而闷闷不乐哪。”刘文静抿了口酒,直言道,“裴寂身为行军总管,在介休打了大败仗,丢掉那么多城池,论理应当罢官除职,受到惩罚。可皇上非但不咎其过,还委以重任。你说,这……这是怎么回事吗?”
“兄长,你何必自寻烦恼呢?”刘文起洒脱地笑笑说,“您也知道裴寂与皇上关系非同一般,又是晋阳起兵的第一功臣,为大唐立下卓绝功勋。今虽兵败介休,丢城失地,然皇上深念其功,自是不会处治。这事朝中大臣都能看明白,兄长乃聪明之人,又岂会不清楚呢?”
“我当然清楚这一切。”刘文静含怨带怒地高声说道,“就因为这样,我心里更堵得慌。不错,裴寂是有功,可我的功劳比他还大。哼,倘若当初没有我刘文静替皇上定下非常之谋,连和突厥,直取长安,皇上能有这片大好江山吗?如今一旦穿上了龙袍,皇上就把我这个真正的第一功臣晾在一边了,只对裴寂这个小人恩宠有加。皇上如此对待有功这臣,我怎能不气愤?”
“兄长,你……你怎么敢对皇上有怨望之心?”刘文起吃惊地盯住哥哥的眼睛,压低声说,“要是让皇上察觉到,可就得引火烧身哪。”
“皇上这样对待我,我能不生气。”刘文静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我与裴寂同为晋阳起兵的功臣,然地位和待遇却迥然不同。裴寂惨败于介休而不问罪责,我打了个败仗就被除名罢相。皇上这样区别对待我,兄长我能不有怨望之心吗?哼,这事搁在谁头上谁都会憋不住气,何况你兄长我!”
“小弟也知兄长受委屈了,可他是皇上,你能怎么样呢?”刘文起劝慰道,“兄长,凡事看开点,你现今也是民部尚书,也算不错了。”
“论才论功,我刘文静都在裴寂之上,凭什么屈居他人之下!”刘文静越想越气,禁不住提高声音说,“皇上对我不公,我就要鸣冤。”
“小弟听人说,你早朝时当着皇上的面参了裴大人,皇上为此雷霆大怒,真有此事?”刘文起边替哥哥添酒,边低声问道。
“确有此事。”刘文静毫不隐瞒地答道,“身为朝廷命官,自当维护纲纪律令。裴寂有罪而不治,乃皇上失察,我岂能不进谏?”
“兄长,请恕小弟冒昧,你这样做真的很不明智。”刘文起连忙说,“这些时日因兄长与裴大人的不和,皇上对兄长颇为不满。这时候兄长还去惹怒皇上,岂不是把脑袋往老虎嘴里送吗?兄长,小弟以为从今以后你该忍气吞声与裴大人握手言和,处处顺着皇上,这样方可保性命无虞啊。”
“要我与裴寂这种小人言欢,万万做不到。”刘文静忽然目露凶光地高声嚷道,“我与裴寂势不两立,总有一天我要砍掉他的脑袋,哼!”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刘文起大惊失色地劝阻道,“兄长,当心隔墙有耳,到时上告皇上,可得遭灭门之祸呀。”
恰巧此时,一个打扮妖艳的年轻女子从堂前经过,正好听到了刘文静的那句话,嘴角不由露出丝冷笑。她像怕被人发现似的,一猫腰偷偷溜到洒满阳光的后花园。此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刘文静的侍妾杨氏。杨氏虽年轻貌美,然性情怪异,不讨刘文静喜欢,因而遭到他的冷落和抛弃。为此,她心里对刘文静充满了怨憎,时刻想着找机会报复他,不料老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逮着了这个良机。她心中一阵狂喜,悄悄地跑向西厢房,展纸提笔龙飞凤舞一通,当下便把写好的信函交到自己的陪房丫环,让她立马送到自己哥哥手中。
这会儿刘文静只顾着喝酒泄愤,压根儿就没有注视到厅外的动静,也就不可能发现有人偷听自己的谈话。他很固执,根本不听弟弟的劝,依然故我地口吐狂言。这可把刘文起唬得心儿直打颤,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即将发生。于是,他赶紧放下手中的酒杯,挺起身与兄长揖礼作别。
还没等刘文起跨出大门,一阵吆喝声就从府门外传了进来。刘文起先是一愣,接着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神色慌张地踅回厅堂,大声对哥哥说府邸已被御林军包围了。
刘文静听后酒醒了大半,顿时感到情况有些不妙,这御林军可不是来闹着玩的,肯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他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惊惶不安,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默然片刻,他从酒桌上霍地站起身,朝越来越喧闹的门外大踏步走出去。
刘文静迈出门槛时,将军冯立正好拾级而上,他抬眼瞅见民部尚书,不施礼也不寒暄,只那么撇嘴冷冷一笑,扭头冲着身后的军士大喝一声,命令他们立即把刘文静这个反贼抓起来。士兵们得令,挥动着武器向刘文静一步步逼近,眼神里露出几分紧张与警惕。
反贼?刘文静听到这个词儿,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大唐开国元勋,怎么就被人无缘无故当成反贼来抓呢?这难道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可看见冯立和他手下满脸杀气腾腾把利刃对准自己时,他心里非常清楚这绝对不是开玩笑,意识到一场前所未有的灾祸很快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为此内心不由感到一阵恐惧与愤怒,同时下意识伸手从腰间抽出那把短剑指向冯立。
冯立见状,面无惧色,对着刘文静嘿嘿冷笑两声,接着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刘文静,你跑不掉了!看看本将军身后的兵,他们已将贵府围得水泄不通,就算你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还是束手就擒吧。”
“冯立,你敢带兵打扰尚书大人?”刘文静反问句,紧接着又厉声喝道,“快说,到底是谁命令你这样做?”
“刘文静,你死到临头了,还敢这样嚣张!”冯立也不示弱,凶巴巴地盯着刘文静高声答道,“你管是谁的命令,放下你手中的剑,老实跟我走。”
“是太子吧。”刘文静知道冯立是东宫的人,据此推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太子命你前来加害我。哼,他一直记恨我不肯离开秦王。”
“刘文静,你也太抬举自己了,以为太子殿下没你就不行。”冯立用嘲讽的口气说,“告诉你吧,如今东宫的势力大着呢,不仅有裴寂大人、王珪大人、魏征大人和韦挺大人他们,更重要的是有皇上撑腰。就算秦王有三头六臂,他斗得过皇上吗?太子殿下想拉拢你,算是给你脸了。你倒好,不识抬举,硬是把自己往死里整。行,你有种,就别废话,跟本将军走好了。”
“我明白了,是有人看本大人不顺眼,想诬陷我。”沉思了会儿,刘文静冷哼一声说,“明人不做暗事,告诉我,到底是谁要陷害我?”
“是皇上!”冯立冷冰冰地回答句,“是皇上命本将军前来缉拿你,因为有人揭发你谋反。”
“谋反?哈哈,哈哈哈!”刘文静突然纵声大笑,悲愤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既然是皇上派你来,那我现在就去见皇上。”
说罢,刘文静把手中的剑重重扔在地上,昂首挺胸径直往院外走去。刘文起也被冯立他们带走了。
刘文静想当面与李渊对质,以表自己的清白,可李渊拒绝了他的请求,下令将刘文静囚禁大牢,并派遣裴寂和萧瑀共同调查此案。接着,裴寂和萧瑀两位大臣就奉命提审刘文静。刘文静虽对李渊心存不满,可从未想过要背叛他,也没做出任何图谋不轨的举动,相反他对自己亲身参与创建的大唐王朝充满了深厚的感情,对李氏皇室忠心耿耿。他做梦也没想到像自己这样功勋卓绝的忠臣居然会有一天被人诬告谋反,会成为审判的对象,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凉,同时也生出一股不可言状的愤懑。因此,当裴寂声色俱厉地审问他时,他的情绪一下子就失控了,满腔愤怒地大声驳斥控告自己谋反的荒谬,并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向他表白自己的忠诚与清白。言辞凿凿,掷地有声,令人不敢置疑。
其实,裴寂是非常了解刘文静的为人,不用听他解释也知道谋反之言纯属无稽之谈。然而,此时他因私人恩怨而将正义置于脑后,将惯有的君子风度暂时收了起来,却打算用小人伎俩将这个政敌铲除。说实话,随着他俩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和白热化,裴寂早就有了除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想法。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怎能轻易放过,因此根本不听刘文静的申辩,只拿尖锐的言语压制他,逼他招供。
刘文静是个性情刚烈之人,才不会屈服于裴寂的胁迫而招认莫须有的罪名。何况这谋反乃弥天大罪,得诛灭九族,遗臭万年,所以不论裴寂怎么劝他,刘文静就是迟迟不肯画押认罪,而且再三向他申明自己无罪,态度异常坚决。裴寂清楚,要想让刘文静主动认罪是不可能的事,因此要完成自己的心愿,就只能另辟蹊径了。这么一想,他便放弃了逼供这一行不通的招数。沉默了几分钟后,他与萧瑀一道向门外走去。可刚走到门口时,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转身又踅回到刘文静跟前。
刘文静抬眼冷冷地注视着裴寂,清瘦的面庞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裴寂也那么皮笑肉不笑地紧盯着刘文静,半分钟后冷哼一声说:“刘文静,你真是自不量力,敢口吐狂言,说要杀我,哼!”
“裴寂,你我之间虽有矛盾,有争斗,有仇恨,但还不至于要置对方于死地,至少于我是这样。”刘文静坦率地说,“我之所以那样说,全是醉酒使然,而绝非出自真心。这事我已经跟你解释过无数遍了,你应该相信才对。不管怎么说,你我曾经情同手足……”
“你不要再跟我谈感情,从你跟我为敌那日起,你我就恩断义绝。”裴寂打断他的话,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现在你我已经处在两个敌对阵营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今你已经成了阶下囚,而我是主宰你命运的审判官,如此看来,你我之间的较量胜负已分了。”
言罢,裴寂忍不住仰面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与蔑视之情。
“不错,我承认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你赢了我。”刘文静不服气地说,“可你赢得并不光彩,因为你靠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而不是你自己。倘若你我一对一单挑,我刘文静一定能赢你,因为我的才智在你之上。”
“我承认你才智过人,非常人可比,然恰恰就是这一点,断送了你的性命。”裴寂冷笑道,“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你站错了队列,从而使皇上对你充满了猜忌,放不下心。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是说皇上在忌惮秦王的势力?”刘文静沉思片刻,就幡然醒悟道,“不错,皇上一直在担心秦王会夺取太子之位,故而暗中鼎力支持东宫,并不断打压秦王。而我是秦王府的中坚力量,皇上自然会想方设法拔除我这根刺,以削弱秦王的势力。唉,真没想到,我刘文静居然成了秦王与太子斗争的牺牲品。”说完,他重重地叹息了声,随即又痛苦地摇了摇头,嘴角边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你算是明白过来了,可惜一切都已经晚啦。”裴寂跟着叹了口气说,“当初我好心劝你离开秦王,可你就是不肯听,现在后悔了吧。”
“不,你错了,我决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刘文静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秦王英武睿智,德义兼备,当为天下之主。我刘文静鼎力相助秦王,是为社稷着想,而非一己之私利。今虽遭此下场,然终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刘文静生是秦王的人,死是秦王的鬼。”
“忠心可嘉,然死期已至。”裴寂惋惜似地说,“刘文静,不妨告诉你吧,要取你性命的不是我裴寂,也不是太子,而是皇上啊。今皇上要你死,你能逃过此劫吗?所以,不管你怎么为自己辩解,怎么高呼自己无罪,都没有用。这一回你是死定了,没有人救得了你。”
“说的没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刘文静视死如归地说,“我刘文静身经百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不怕死。只是让我心寒的是,我为皇上为大唐立下了盖世奇功,非但没能得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最后还得背负着谋反这等滔天大罪离开人世。苍天对我刘文静不公啊!”
“的确不公,我也为你叫屈。”裴寂沉声道,“可你若不死,皇上就不得安心。事已至此,你就认命吧。”
“皇上,皇上,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有功之臣啊!”刘文静忽然疾声高呼了句,内心充满了悲愤与痛苦。
裴寂看着刘文静那副捶胸长叹、悲怆欲绝的模样,心情很是复杂,既高兴于自己的政敌即将除去,又对他的死生出几许惋惜与伤感。也是,毕竟他们俩曾经是情同手足的知交,那份深厚的感情不会因现在的敌对而荡然无存。在内心深处,他依然对他保留着一份真情,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然而,当政治的利益占据了他的心胸时,他的心就渐渐地变冷了,变硬了。他清楚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就必须将情义抛弃,必须心狠手辣打击政敌。这么一想,他瞅着刘文静的眼神变得十分冷峻,不带一丝温馨的情感。默然会儿,他突然哈哈大笑,然后一转身走出了天牢。
没过多久,裴寂和萧瑀就来到了殿内,向李渊禀奏提审刘文静的情况。这回裴寂没有先开口,而是让萧瑀先说。萧瑀为人骨鲠正直,明辨是非,认为刘文静是忠臣良将,绝无谋逆之心,有人状告他欲斩杀裴寂谋反,那纯粹是借机诬告,以泄私愤。正因如此,他替刘文静辩解道:“老臣以为,刘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并无异志,故而不可能有谋逆之心,请皇上明鉴!”
李渊脸色一沉,问道:“萧瑀,你告诉朕,刘文静是否说过杀裴大人之类的话,嗯?”
“启禀皇上,刘大人的确说过此话,不过因醉酒而失言,绝非真心。”萧瑀拱手禀奏道,“刘大人还如实告诉臣,他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他心里有些不平。他与裴大人随皇上一同举兵起事,功劳相等,然受封却不同。今裴大人为仆射,居首相位,而他官职和恩宠远不如裴大人,由此而生出些失望与不满。至于要杀裴大人,那只是喝醉了酒而说的怨言,并无此意。如今,刘大人对自己的鲁莽言行深感悔恨,并请求皇上宽恕。”
“文静此言,显然是要谋反。”李渊从鼻孔里重重哼了声,不讲理地说,“朕深知刘文静自恃功高,不可一世,常出忤逆之言,对朕大为不满。如此之人,岂能不反?”
“刘大人虽对皇上偶有言语冒犯,然仍忠心于皇上,效命于大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刘大人欲图谋不轨,请皇上明察!”萧瑀照实说道。
“皇上,萧大人之言甚是有理。”老臣李纲进谏道,“刘大人虽因封赏而对皇上心存怨望,然并无实际行动来证明刘大人谋反。故而,皇上不可因之而定刘大人谋反之罪。皇上若在无确凿证据之前就草草定功臣之罪,岂能令天下之人心悦诚服?老臣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若等谋逆之事发生,大唐岂不危矣!”李渊龙颜颇为不悦,瞪了眼李纲,沉声说道,“但凡有谋逆之言,即可定其谋逆之罪,此有何不可?”
“皇上圣明!”裴寂连忙说,“今刘文静所言已表明他确有谋逆之心,以此为由定其谋逆之罪也未尝不可,请皇上定夺。”
“不可!”李纲坚持道,“谋反乃大罪,必有足够的证据方可定罪。今仅凭刘大人所言,实不足以定谋反之罪,请皇上慎重。”
“父皇,儿臣也以为不妥。”秦王李世民揖礼谏道,“刘大人虽出言不逊,颇有冒犯之意,但也可以理解。过去在晋阳,刘大人定起兵之策,又出使突厥连和,率军阻屈突通于河东,才使父皇顺利入主长安。刘大人功劳不在裴寂之下,然父皇对他们二人受封待遇却大为不同,以至于使他深感自己被冷落,从而产生不满情绪。此乃人之常理,可以理解和包容。至于谋反之事,儿臣敢担保刘大人绝非叛臣!”
李渊看见秦王替刘文静求情,心里很是不舒服,同时更加确信刘文静在李世民心中的分量。他清楚,如果此时不借机除掉刘文静这位才智超群的谋士,剪除秦王的羽翼,待其丰满之后,就必将严重地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威胁到国家的稳定和发展。为了确保自己钦定的继承人到时能够顺利即位,为了确保仍然处在风雨之中的大唐江山能够稳如磐石,李渊毅然决定出手对付秦王。而要有力地削弱秦王的势力,就必须先趁机杀掉了刘文静。正因如此,尽管李渊心里清楚刘文静的言行构不上谋反,但还是决定力排众议定刘文静谋反死罪。于是,他目光严厉地瞪着李世民说:
“朕知道刘文静跟你的关系非同一般,私下交往甚为密切,实为你的心腹之人。故而今日你不顾事实真相,力图替刘文静开脱,其目的就是想保住他好为自己效命。可你身为朝廷大臣,又是皇室亲王,居然认敌为友,替欲谋害父皇危及社稷的乱臣贼子求情,这是何道理,难道你也想反吗?”
“父皇,儿臣不敢。”李世民听父皇如此严厉地责备自己,吓得跪地求饶,“儿臣只是照实说而已,绝无袒护之意,若有不妥之处,请父皇恕罪。”
“何谓事实,刘文静谋反就是事实。”李渊厉声说句,随即又将目光移向萧瑀,“萧瑀,你是负责调查此案,你说刘文静谋反是不是事实?”
“皇……皇上,这事尚未查明,故而臣不敢下此定论。”萧瑀心头一惊,依旧坚守自己的主张,“待水落石出后,臣再向皇上禀奏。”
说着,萧瑀不由自主地扭过脸,瞟了眼旁边的裴寂。此时,他很希望裴寂能够赶紧开口说句公道话,以搭救无辜的老友。然而,裴寂无动于衷,默然不语。萧瑀见状,不由轻轻摇头叹息了声。他知道裴寂是不可能替刘文静说话,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与刘文静之间的私怨,更主要的是,他是皇上最宠信的大臣,自然会站在皇上一边了。为此,他隐隐感觉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也无法阻止李渊向刘文静下斩杀令。如此看来,刘文静这回是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想到这儿,萧瑀心情十分沉重,这不光是因为他跟刘文静的私交不错,还因为他那颗追求公正之心。他不想看到无罪者惨遭杀戮,更何况还是开国功臣呢?说真的,他很想维护律令的公正性,也想借此搭救自己无端受罪的朋友。可他深感自己已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了。
“不用再查了。”李渊突然霸道地下令道,“朕以为,刘文静谋反属实,当定罪处斩。”
“皇上,刘大人位居民部尚书一职,乃朝廷重臣,更是开国元勋。若无确凿证据证明刘大人确有反状,便处以极刑,这恐将引发朝廷震动,请皇上三思。”萧瑀明知不可为,却依然冒死进谏。
接着,李纲和李世民也恳请李渊继续调查刘文静一案,待水落石出之后再定罪也不迟。
李渊听了,不由得迟疑起来。可就在这时,裴寂开口道:“皇上圣裁!刘文静性情反复奸恶,忿恨皇上,恶言相出,行为悖逆,罪状显彰。微臣以为,刘文静实有谋反之心,当定死罪。”
处在犹豫之中的李渊听了自己的心腹之臣如此一说,他的心一下子就不可思议地坚定下来。是呀,有裴寂这位大臣支持自己,看谁还敢说什么!他一边想,一边把眼睛转向裴寂,脸上露出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微笑。沉吟片刻,他目光威严地注视着萧瑀、李纲等人,果决地下旨道:“朕意已决,明日处斩!谁敢再替刘文静求情,便是忤逆朕,朕定将定罪发落。”
萧瑀知道李渊的决定已无法更改了,再劝谏也是徒劳无益,反倒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搭了上去,也就只好明哲保身地选择沉默。
李纲和李世民也是彼此对视了一眼,不再替刘文静说话了。
李渊见自己的臣僚们都不再言语,面色就缓和了些,对他们客气了几句,就动身离宫了。
走出太极殿,李世民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禁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命侍从备马,准备前去探望自己的知交。不一会儿,那个身着青袍的小厮就牵着匹棕色的胡马来到秦王跟前,毕恭毕敬地请他上马。李世民一脚踏着马蹬,翻身骑上马,接着挥鞭猛地一抽马屁股,那马飞也似的朝监狱方向奔驰而去。此时,布满乌云的天空中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一阵秋风吹来,令人多少感受到初秋的凉意。
没过多久,李世民在一所监牢门前下了马,迈开大步径直朝里面走过去。狱卒都认得秦王,不敢借故阻拦,反倒是恭恭敬敬地向他施礼,迎接他进去。绕过几条阴暗而潮湿的通道,李世民便来到了一间大牢前。狱卒弓身开铁锁,吱地一声推开了门。李世民一抬腿,跨了进去。
这会儿,刘文静正坐在墙角的草席上,低头沉思默想,听见开门声,猛地一抬头,看见秦王朝自己走过来,不由一阵惊喜。他激动得一跃而起,跑到秦王跟前,给他行了个大礼。
李世民一把将刘文静扶起,两眼凝视着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以及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心里不禁一阵难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刘文静的肩膀,叹口气说:“肇仁兄,让你受苦啦。”
“这点苦倒是算不了什么,只是这蒙受不白之冤才让在下难受。”刘文静挤出丝笑说,“秦王,我刘文静冒死随您开创大唐基业,立下赫赫战功,原以为可藉此建萧何、曹参之功业,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光宗耀祖,却不曾想到竟然会被当成谋逆之人打进死牢,这实令在下心痛啊!”
“你是晋阳起兵第一功臣,也是大唐开国元勋,怎么会谋反呢?”李世民握住刘文静的手说,“肇仁兄,我相信你,你绝不会做对不住大唐的事,你是被人诬告陷害。”
“秦王的信任令在下深感欣慰。”刘文静动容地说了句,接着又叹息道,“可是皇上不会这么认为,更不会轻易饶过我。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父皇一向善待功臣,不轻易加罪,可这回不知为何,竟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治你这位大功臣。”李世民忍不住气地说,“难道父皇他真的糊涂了?”
“皇上不糊涂,糊涂的是我呀。”刘文静自嘲道,“文静自不量力,居然敢跟皇上最宠信的大臣裴寂大人叫板,这不自寻死路吗?”
“你与裴寂之间是有矛盾,是有争斗,可父皇也不至于因之而置你于死地。”李世民疑惑地说,“此事绝非这么简单,肯定另有原因。”
“秦王英明!”刘文静拱手道,“在下遭此下场,虽跟裴寂有一定干系,然更主要的是因为我与秦王你走得太近了。”
“此话怎讲?”李世民脱口而出。
“秦王,您难道还没看出皇上对你已有猜忌之心吗?”刘文静直言道,“秦王英明神武,才智过人,且礼贤下士,深俘众望。以秦王之德才及功绩,当册立为太子,然皇上囿于立长不以幼的继承制度,只能让你屈居亲王之位。皇上深知太子不如秦王,怕秦王有朝一日篡夺太子之位,故而私下严密防范秦王。今见秦王大肆笼络四方俊贤,壮大自己力量,皇上又岂能坐视不管?皇上清楚文静一心效命于秦王,且颇具影响,故而想方设法要铲除我,以削弱秦王的力量,减轻秦王对太子的威胁。而文静也一时糊涂,酒后失言,以致于被皇上抓到了把柄,称了皇上的心,唉!”
“你这番话不无道理,近来父皇对我的确起了戒心。”李世民思忖着说,“父皇知道你是我的心腹,对你很是不满,故而想借机除去掉你。”
“对,正是如此。”刘文静应道,“倘若不是这个缘故,以皇上的宽仁,怎么会因在下一句醉话而以谋反之罪处治我?”
“嗯,这也难怪父皇不听萧瑀、李纲和我的进谏,一意孤行地坚持定你的罪名。”李世民恍然大悟,接着又怀着内疚之情对刘文静说,“如此看来,是我害了你。肇仁兄,我对不住你呀。”
“秦王待在下如同手足,我因秦王而死,死而无憾。”刘文静慨然答道,“只是我死之后,希望秦王能够重新振作,不断招贤纳士,以充实自己的力量,以此来对抗东宫,最后夺取太子之位,继承大唐万世基业。若能如此,文静之死就值了,自当含笑九泉。”
“贤兄之言,愚弟当谨记。”李世民郑重地点头应声,然后又深情地说道,“肇仁兄,你是我的左膀右臂,今不幸离我而去,实为悲痛欲绝。”
“秦王,在下又何尝不是这样。”刘文静难过地说,“在下本想为秦王效犬马之劳,然事已至此,只能含恨而去了。就此一别,请秦王珍重。”
说着,刘文静弯腰对秦王长长地作了个揖,内心一片悲戚。李世民一把抱住刘文静,伤心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刘文静见状,忽又洒脱地劝道:“秦王,你我皆为须眉,何须学小女子之唏嘘耶?人固有一死,不必为此而悲伤。我走之后,你就全当我回晋阳了,哈哈!”
言毕,刘文静仰面放声一笑,像是完全超脱了生离死别所带来的悲痛。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鼻头一酸,眼眶跟着慢慢湿润起来了。
李世民心痛无语,只一把紧紧握住挚友的手掌,久久地凝视着他悲伤的脸,良久才发誓般说:“肇仁兄,请放心吧,小弟一定不会让你永远蒙冤受诟,总有一天我会为你招雪平冤,恢复官爵。”
“有秦王这句话,在下就可安心赴刑场了。”刘文静悲戚的眼神里闪出丝欣慰的光芒,接着又劝道,“秦王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李世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跟刘文静在一起,今日一别从此便阴阳相隔再无相聚的机会了。因此,他想多陪陪他,却又不忍心惹他伤心。于是,他极力抑制住诀别之痛苦,强作笑颜与刘文静道别。不过,在他转过身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两行清泪滑落在满是悲伤的面颊上。
次日午时,刘文静迎着秋风和冷雨,踏上了刑场,同时被处斩的还有他的弟弟刘文起。
李渊亲眼验明了刘文静的首级,那颗心一下子就彻底踏实了,暗自想太子之位当稳如泰山了。他还算对得起刘文静,没有把他的尸首扔进乱坟岗,而是给予了这位功臣一个体面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