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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埂峰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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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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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帝国》连载

第三章 连和突厥

处理掉眼中钉之后,李渊内心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与愉快。他坐在厅堂上方,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温文娴淑的小妾们攀谈,一面细细品味着侍女泡的好茶。过了会儿,他突然棋兴大发,便差男仆前往裴府请裴寂对弈。

一顿饭工夫,裴寂就穿过回廊,疾步走进国公府。裴寂一弯腰给李渊行了个礼,然后在侍从备好的棋案边坐下,手举黑子对弈起来。两人还没下到十手,忽然一个身披铠甲、面带伤痕的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到在李渊跟前,哭着报告将军王康达已战死于晋阳城外,所属部队几乎全军覆灭。

李渊听罢,大吃一惊,举在空中的那枚棋子砰地一声滑落在棋案上。说实话,李渊心里清楚突厥铁骑的厉害,知道王康达要打败突厥的确很困难。因此,他想再过段时间派儿子李世民率部队支援王康达。可万万没料到王康达这么快就败下阵来,而且几乎全军覆灭,自己也战死沙场。这个结果着实出乎李渊的预料,所以听过小校的禀报,不禁大惊失色。

裴寂倒很镇静,他手指间捏着枚棋子,眼瞅着不知所措的唐国公作沉思状。稍许,他轻声问道:“唐公,您是不是感到很惊讶?”

“是呀,裴监,不瞒你说,本公真没料到王康达这么不经打,这么快就给突厥全部消灭了。唉,这个王康达!”说着皱紧了眉头。

“这不能怪王将军,是突厥太强大了。”裴寂一分为二地说,“恕裴寂直言,别说王康达,就是唐公亲率全军前往也未必能击败突厥。”

“说的没错,突厥兵多将广,而且个个凶猛强悍,的确难以对付。”默然片刻,李渊试探着问裴寂,“不知裴监有何退敌良策?”

裴寂没立即回答李渊,而是慢慢啜饮着手中的清茶,一边低头沉思着。好大一会儿,他方抬起头,眼含微笑地望着李渊说:“自古用兵,欲以弱胜强,必用奇计。当下突厥兵强马壮,气势咄咄逼人,故而唐公切不可与他们硬拼。”

“裴监所言极是。”李渊点头认同道,“突厥来势汹汹,如若我军同他们硬碰硬,即便能胜,那也损失惨重。而现如今保存实力,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因而本公不希望跟突厥打硬仗,以免消耗兵力。”

“唐公说的是。”裴寂应声道,“故而为今之计,就是如何用妙计迫使突厥不战而退。”

李渊微蹙着两道浓眉,寻思着问,“裴监,你有运筹帷幄之才,应该胸有良谋吧?”

“不敢当,不敢当。比起唐公来,裴寂的智谋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差远了,差远了。”裴寂谦逊地答道,“不过,方才裴寂偶得一计,想必能帮唐公度过这一难关。”

“什么妙计,快说吧。”李渊微微欠了欠有些发福的躯体,眼里放出兴奋的光,盯住裴寂的眼睛,提高声音问。

“唐公还记得当年武侯诸葛孔明在西城是如何退去司马懿吗?”裴寂不直说,而是反问句李渊。

“空城计,这等妙计,本公岂能忘了?”李渊捋着胡须,呵呵一笑,旋即又似恍然大悟,“难道裴监你出的就是这一招不成?”

“正是。”裴寂哈哈笑道,“唐公,我们不妨也学学诸葛武侯,给阿史那思摩唱一曲空城计如何?”

“好,很好。”李渊点头连声说,“本公也曾用过此计,且大获全胜。这阿史那思摩勇猛有余,然智谋不足,可以一试。”

李渊带着轻松的心情与裴寂商议了一番实施方案,计策定好后,皱着的眉头也全舒展开了,一边继续下棋,一边谈笑风生。

半个时辰后,李世民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抬眼往里一瞅,看见父亲正与裴寂轻松自在地喝茶下棋,甚为诧异,心想火烧眉毛了,怎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呢?李世民带着疑惑,甚至还夹杂着些许不满拜见了留守大人,然后向他禀报晋阳城外交战情况。

这时李渊下了官子,以半目棋胜了裴寂。听过儿子的汇报,李渊并不为不利的战局而忧虑,反倒冲着儿子眉开眼笑。李世民见父亲如此情状,心里不禁有些纳闷,瞅瞅父亲,又瞧瞧裴寂,突然从他们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什么,于是惊喜地问父亲是不是已有退兵良策。李渊不言,只仰面哈哈一笑,随后起身带着儿子和裴寂迈出大门,策马朝军营疾驰而去。

李渊高坐于营帐中,向刘弘基、长孙顺德等一班将领下达行动命令。他指示刘弘基、段志玄二人率领自己的部下深夜悄悄潜出城,天亮后张旗鸣鼓,假装从别处来,以为疑兵;同时又吩咐李世民、长孙顺德部队继续坚守城池,听到鼓声时作加紧进攻之态,以造里应外合之势。如此,多疑的阿史那思摩就会以为援兵快到,恐腹背受敌,从而退兵。

果然,第二天突厥大将军阿史那思摩率军攻打晋阳城时,忽然耳边响起阵阵震天动地的鼓噪声,不禁大吃一惊。于是,他当即派探马前往打探军情。不多时,那位牛高马大的突厥士兵策马飞驰到阿史那思摩将军跟前,神色慌张地跪地禀告,说是发现一队人马正朝晋阳城北奔来,且一路尘土飞扬,漫天蔽日,由此可推断其人马一定不少。

阿史那思摩高高坐在自己那匹棕色战马上,微微抬头仰望着城墙,一脸的狐疑。此时,城墙的防守士兵也越来越多,他们一边飞舞着手中的兵器,一边扯着粗嗓门向城下的突厥后喊话挑衅,大有决一死战的气势。阿史那思摩及其部下对晋阳守军的举动感到诧异,想昨日方败,今儿个哪来这股锐气,莫非……就在阿史那思摩疑惑不定之际,耳边的战鼓声更近也更响亮,几乎要把他的耳朵震聋,同时漫天的黄尘像云团般往这边逼近。

阿史那思摩的胸口不由得扑通扑通直跳,感到心惊胆寒,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李渊的援军已经到了,而且看形势决非小股。因此,阿史那思摩即刻掉转马头,惊惶失措地大喊一声撤,就扬鞭策马,向左旁那条大路飞奔而去。突厥将士见主帅拚命逃走,也就紧跟着逃之夭夭了。一时间,晋阳城外吆喝声、马蹄声如雷般响成一片,空中尘土舒卷,如一大片一大片浓厚的云层,把东边那轮刚刚升起的太阳遮住。

李渊挺立在城墙的烽火台上,看着突厥铁骑作鸟兽散,乐得哈哈大笑不止。等突厥大军远离之后,他又命令门卫打开城门,好让齐聚在城门外的刘弘基、段志玄部进城,一道庆贺这场巨大的胜利。

这确是一场令人振奋的大捷,不损一兵一卒就把强大的突厥兵击退了。为此,李渊特别高兴,当下决定好好犒劳一番众将士,于是便命令后勤部杀羊宰牛大摆庆功宴。

筵席间,李渊当众大赞裴寂,且连赐酒三杯。唐国公如此赞赏自己,这是何等荣耀,按理说应该乐不可支才对,然而裴寂却出人意料地淡定,眼神中隐隐流露出些许忧虑。干过酒后,裴寂声音低沉地对李渊说:“裴寂不值得唐公如此厚爱,这次能退突厥乃是托唐公之洪福。可裴寂担心的是,下一次会不会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说着,裴寂转眼又环视了圈在座诸位,末了将目光盯在刘文静那张被酒气涨红的瘦长脸上。刘文静心下略作揣摩,便明白了裴寂眼里所隐藏的一切。他独自举杯抿了口酒,接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地说:“突厥自恃强大,连连驱兵犯边,大肆掠夺城中女子和财物,确是一大祸害。”

“刘大人说的对。”裴寂应声附和道,“突厥与太原相隔不远,现又跟刘武周结盟。如此一来,太原和突厥之间就成为邻居。有邻居自是好事,然则这邻居心不善,对我们有不良企图,时常兵临城下,占我城池,掠我人财,对我造成严重威胁,尤其是正值举事之际,倘若不能将突厥控制住,那必将成为唐公的后顾之忧,甚至会坏了唐公的大事。”

长孙顺德粗声粗气地插嘴道:“没错,突厥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把始毕打败,让他不敢再派兵侵犯我们。”

“我们无时无刻不想把突厥打败,把他们消灭了。”李世民瞧着长孙顺德直言道,“可依眼前的形势,我们还没有办法做到。我们不得不承认突厥兵强马壮,十分强大。如果我们跟他们硬拼,那就会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大大损伤自己的元气,从而不利于平定天下。”

“言之有理。”刘文静大声赞成道,“为今之计,我们应该与突厥连和,这样既可以保存实力,又能解决后顾之忧,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言毕,刘文静又把眼睛转向坐在首席的唐国公,一边琢磨着他的神色。

李渊没吭声,两眼盯着手中精美的玉杯沉思着。说心里话,李渊实难接受与突厥连和的主张,因为他不信任这群蛮夷,甚至深恶痛绝,同时也有某种程度的畏惧与戒备之心,然而又不得不正视突厥的强大,根本无法无视他们的存在。他心里清楚,如果自己想扫平天下,建帝王之业,就必须稳住突厥,并向他们伸出求助之手,借兵马以壮大自己的力量。而要做到这一切,就必须如刘文静等人所主张的那样与突厥握手言和。这就是现实!他很明了,可因内心对突厥有排斥之意,因而一时间难以接受。

在座诸位把目光齐刷刷地对准李渊,期待着他能点一下尊贵的头颅。可惜,李渊未能即时满足他们的强烈愿望,依然沉默不语,脸色渐渐阴沉起来。大家见李渊如此这般,不由发急,却又不敢再多说什么。末了,李世民按捺不住自己,高声对父亲说:“大人,事情紧急,您就不要再迟疑了,快做决断吧。”

李渊斜了眼旁边的儿子,仍旧默然不语。

裴寂观察了番李渊的面色,加之平日对他的深刻了解,明白唐国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作出任何决定。于是,他思忖了会儿,方才对纷纷恳求唐国公的同僚们说:“各位不用多说了,还是让唐公再想想吧。这事毕竟重大,唐公需三思而后行哪。再说今天我们是开庆功宴,这些烦心事就暂且不提了。来,诸位,我提议我们一起再敬唐公一杯,祝唐公马踏天下,早建汤、武之功。”

裴寂高高举起斟满酒的雕花玉杯,其他人也跟着举杯齐声恭祝。李渊也笑呵呵地举杯回礼,神色愉悦。于是乎,席间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

筵席散后,裴寂和刘文静坐在一块商量着如何应对李渊与突厥言和一事。两人讨论了一番之后,一致认为连和突厥是举事成败的关键之所在,因此上无论如何也得逼唐国公亲口答应。不过,裴寂清楚李渊对突厥颇有成见,甚至可以说是积怨很深,现在劝他与始毕可汗言和,迫于形势,他肯定会同意,可谁能保证他日后不找游说者算账呢?裴寂不想得罪李渊,所以他就找托辞把这件事往刘文静身上推。刘文静是个爽快之人,再加上心中着急,还没等裴寂将那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完,就一口答应裴寂去劝说唐国公。

过了会儿,刘文静就告辞了裴寂,匆匆忙忙往国公府赶去。

一走进府内,刘文静就瞧见李渊正独自坐在书房里沉思默想。此刻,他考虑的正是刘文静所急之事。李渊瞧见刘文静给自己行礼,沉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低声请他就座。

刘文静在那张铺着红锦缎的团凳上落座,稍作思索就开门见山地跟李渊谈起了言和之事,简洁而又精辟地分析了番当前的形势,重申了连和突厥的必要性、重要性和迫切性。末了,他言辞恳切地请求李渊尽快派使者与突厥议和。

李渊靠在雕花椅背上,一边静静地听着刘文静入木三分的分析和建议,一边凝神沉思。他打心里就佩服刘文静的智谋与才干,对时局把握得如此精准到位,对问题分析得如此精辟透彻,这确是难能可贵!

说真的,李渊本来就有这方面的考虑,这会儿听刘文静这么深入细致的剖析,这么急切的恳求,他的思想慢慢发生了转变,最终决定抛弃个人恩怨,以成帝王之霸业。

沉默了半晌,李渊终于对刘文静艰难地点了点头。刘文静为自己最终能够说服李渊而感到欣喜万分,兴奋得两眼熠熠发光,高声说道:

“唐公肯放下一切,与始毕可汗化敌为友,换来突厥兵马鼎力相助,大事可成矣。”

李渊的表现却与刘文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表情依然是那么阴郁,那么凝重,并没有流露出一丝轻松与喜悦之情,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始毕老贼是个贪得无厌之人,要想从他手上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那就一定得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代价不仅表现在物质上,也包括了精神层面的东西。那么,这个贪婪的老家伙到底会怎样趁机打劫自己呢?为此,他内心不安,甚至忧心忡忡。

“如若突厥相助,我军实力有所增强,同时也能震慑各路贼寇,阻止刘武周与突厥相勾结,消除边境祸患。”默然良久,李渊沉声说道,“然则突厥铁骑进入中原,乃是中原百姓的一大祸害。故本公只想得到始毕的战马,而非他的将士。突厥兵多对我们有害无益,几百人也就够了。而胡马对我们有百益而无一害。这些马能跑善战,又是放牧饲养,不用耗费草料,对我军来说,实在是太需要了。”

说到这儿,李渊的眼里突然闪出丝兴奋的光亮。

刘文静附和着说:“唐公说的是,我们应该避害就利,取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就怕到时始毕不肯哪,他硬派将军领着一大群士兵踏进我们的地盘,到时本公该怎么办呢?”李渊深感忧虑。

刘文静语调颇为轻松地答道:“唐公,您不必担忧。到时您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出使突厥,与始毕谈妥,便无此忧了。”

“不错,是必须得派一口齿锋利之人去跟始毕谈判,方有可能实现本公的心愿。”李渊郑重地说,“然谁能胜任呢?”

“如若唐公不嫌弃,文静愿为唐公跑此一趟,竭力说服始毕按唐公您的意愿结盟。”刘文静毛遂自荐,“不知唐公意下如何?”

“好,正合我意。”李渊喜得忍不住轻轻拍了下身前的几案,哈哈一笑说,“你乃一大辩士,定当不负本公之厚望。”

“文静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始毕可汗与唐公连和,以不辱使命。”文静铿锵有力地向李渊许诺。

“好,本公静候佳音。”李渊高兴地说了句,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如今形势紧急,迫在眉睫,本公希望你明日便出使突厥,不知你意下如何?”

“行,唐公,文静全凭唐公差遣。”刘文静爽快地应承了句,“在下得先回去做些准备,请唐公允许我先行一步。”

刘文静起身告辞。李渊回过礼,接着差家仆送刘文静出府。

翌日,天刚麻麻亮,东方泛出层鱼肚白。刘文静带着几个待卫、驾着马车,沿着条坑坑洼洼的官道,徐徐驶向北边的突厥汗国。

一路上晨风轻拂,凉爽宜人。放眼望去,碧绿的草原一望无际,其间点缀着一群群马牛羊,如洒落在广阔草原上的星子。天空一片湛蓝湛蓝,天际有几缕棉絮般的白云在自由地徜徉着,天空下一群鸟儿在盘旋翱翔。这是一副多么美妙的风景画啊!

然而,刘文静全然没有欣赏的兴致与情趣,他坐在悠悠摇晃着马车内,凝眉沉思,连头也懒得探出来。是呀,始毕可汗一向自恃强大,傲视群雄,压根儿就不把中原诸雄放在眼里,要去说服这位如草原苍鹰般桀傲的可汗,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要有过人的胆识、魄力和对策。此时,刘文静就在挖空脑筋思谋着良方,好让始毕可汗能心甘情愿与唐国公结盟。

经过一番长途跋涉,刘文静等人终于到达了始毕可汗的牙帐。时值上午时分,牙帐的侍卫们正精神抖擞地执行自己的使命,他们一身胡服,手执兵器,神情肃穆。他们看见有中原人走过来,神色警觉,目露凶光,上前一把将他们挡在帐门外。

刘文静很镇定,向侍卫的头头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请他替自己禀报始毕可汗。身材高大、外貌丑陋的头领听说对方是唐国公派来的人,益发警惕,不让刘文静等人进去。就在为难之际,刘文静突然灵机一动,从袋里掏出对造型奇特而精美的玉器,私下塞到侍卫头儿的手上,求他代自己向始毕可汗通报一声,说自己有非常重要的事禀告。那头领该是个贪财之人,看到那对上好的玉器,心头直乐,那张绷得紧紧的大黑脸很快松弛了下来。默想了会儿,他便点头同意放刘文静进去,而跟随者只得留在外面,并且他们身上的刀剑也被侍卫卸下。

几分钟后,刘文静在侍卫头领的引领之下,昂首阔步迈进了正殿。他一眼瞅见殿中的虎皮交椅上高高地坐着一位身穿华丽胡服、腰佩七彩珠宝、虎背熊腰、胡须花白的汉子,就跪地一拜,高呼拜见可汗。

始毕可汗闻声,转动了下黑中带黄的眼珠子,直视着挺起身的使者,目光如秃鹫般锐利而冷峻。良久,他方神态傲慢地请来者就座。道过声谢,刘文静转过头,环顾了周神色冷傲的文武官员,然后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下。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始毕可汗方微微抬起双眼,语气高傲地问刘文静拜见自己有何贵干。刘文静神态不卑不亢,语气不紧不慢地向始毕可汗道出唐国公李渊欲与他结为盟友的良好愿望。

始毕可汗听罢,仰面哈哈大笑数声,笑声中透出几分傲气、不屑与狐疑。笑罢,始毕可汗冷眼凝视着刘文静,用嘲弄的口气高声说:“李渊打不过我突厥雄兵,就想跟我始毕大汗求和,哈哈,真是识时务哪。”

言毕,始毕可汗纵声大笑,其他臣子也跟着哄堂大笑,瞧着使者的眼睛里充满了嘲讽与轻蔑。

刘文静并没有被蛮夷的嘲弄所激怒,他神色平静地扫视了一眼在座诸位,接着也哈哈一笑道:“可汗难道忘了数日前晋阳之事吗?当时思摩将军率数万铁骑围城,而唐国公不费一兵一卒便化险为夷。”

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阿史那思摩瞪着刘文静,不服气地高声嚷道:“哼,要不是本将军中了李渊老贼的奸计,早就把晋阳夷为平地。”

刘文静中气十足地答道:“兵不厌诈,这也充分说明唐国公足智多谋,善用兵,堪比孙武、穰苴,岂是刘武周、梁师都之辈可及。”

“你也把李渊抬得太高了些吧,哼,在我眼里,他连我手下的士卒都不如。”一旁的柱国康鞘利冷笑声说,“屡战屡败,还谈什么英雄,笑话!”

“依唐国公的智谋和麾下十万精兵强将,若肯竭力而为,又怎会屡败给可汗呢?”刘文静反唇相讥道,“这其中是有缘故的,康鞘利将军,您恐怕是不知其中三昧,否则何至于说出这么无知的话来,哈哈!”

“你……”康鞘利有些恼羞成怒,瞪着面前这位出言不逊的中原人尖声说,“你敢侮辱本柱国?”

“在下绝无此意。”刘文静瞅见康鞘利生气了,赶紧陪礼道,“若有言语冒犯,请柱国大人见谅。”

康鞘利见刘文静这么温顺地向自己道歉,脸色变得好看了些,只嘟哝了几句,就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始毕可汗也因使者的无礼而不大高兴。他两眼直瞪着刘文静,没好气地说:“刘大人,本可汗也不知其中三昧,请赐教一二。”

“可汗,您聪明睿智,岂能不知?”刘文静讨好似地说,“在下想,可汗想借我之口说出来吧。那好,在下愿替可汗效劳。”说到这儿又瞟了眼可汗,见他面色缓和了些,便接着往下说,“唐国公不肯使全力与可汗一较高下,这一来是怕伤了与可汗之间的兄弟情谊,二来也是为了保存实力,以图大事。”

“是嘛,哈哈!”始毕可汗开怀一笑,随即高声问道,“请问,李渊想图什么大事呢?”

“可汗想必知道,唐国公已杀掉皇上那两位心腹爱将吧。”刘文静见始毕可汗轻轻点了点头,就继续往下说,“唐国公如此做必定会惹皇上龙颜大怒,甚至遭来灭门之灾。为了逃过此大劫,唐国公已经决定举兵反隋。”

一提起隋炀帝杨广,始毕可汗爬满花白胡须的厚嘴唇上就微微往上一扯,浮出个饱含不屑与轻蔑的笑容。的确,他有理由瞧不起杨广,认为他只会吟花弄月,游山玩水,沉溺于声色而不懂治国,致使民不聊生,天下大乱。这样一个昏庸无能的家伙,就应该欺凌他。因此,始毕可汗后不久就一反父亲启民可汗亲隋的做法,不断入侵大隋北疆。大业十一年,趁隋炀帝北巡雁门郡之际,他突然发兵袭击隋炀帝,横扫雁门,占领了雁门郡四十一座城池当中的三十九座,并差点将躲在雁门孤城内的杨广掳获。

想到两年前的旧事,始毕可汗内心依旧充满了自豪与舒畅,不过也有些遗憾,那就是未能将大隋皇帝变成自己的战利品,实现自己吞并大隋的野心。两年来他从未忘记挑战隋炀帝,不仅自己频频出兵入侵大隋边境,还大力支持薛举、刘武周、梁师都、李轨等反隋势力颠覆隋王朝。如今又听说连隋炀帝的表兄隋朝重臣唐国公李渊都要起兵造反,始毕可汗不禁心花怒放,忍不住哈哈大笑了阵,心想这一回这个可恶的家伙真的要完蛋了。笑毕,他又目光犀利地盯着面前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使者,用怀疑的语气问道:“刘大人,你不会是在说胡话,哄骗本大汗吧。依李渊跟杨广这层亲戚关系,他怎么可能起兵反隋呢?”

“可汗说的没错,这汉狗肯定对可汗您心怀不轨,推出去斩了。”大臣级失特勒心中对晋阳之败耿耿于怀,想借刘文静之首报一箭之仇。因此,始毕可汗话音未落,他就连忙厉声喝句,并指示立在一旁的武士立即采取行动。

刘文静见状,面不改色心不跳,神色从容地笑望着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小将军,呵呵笑道:“想必将军对晋阳之败依旧耿耿于怀,想借在下之头出口恶气,在下猜得没错吧?”

“你……”级失特勒恼羞成怒,手指着刘文静断喝一声,“拉出去,把这狂妄之徒斩了。”

就在武士持刀剑走向刘文静的当儿,始毕可汗忽然挥手制止道:

“且慢,让刘大人把话说完再斩不迟。本可汗早就听说刘大人口舌如簧,能言善辩,是中原有名的舌辩之士。本可汗很想领教领教,看看是否名副其实。请说吧,刘大人。”

始毕可汗往椅背上一靠,两手扶着镶嵌着宝石的扶手,作出倾听状。

刘文静恰如其分地在突厥可汗面前谦逊了几句,接着就李渊起兵反隋之事侃侃而谈,字字落到实处,句句切中要害,令始毕及其臣僚们不得不信服。始毕可汗听完刘文静这番令人信服的言论,心头的疑云也彻底消散了。他阴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兴奋与快活,呵呵一笑道:

“刘大人说得太好了。现今天下大乱,称王称帝者到处都有,天下已不再是大隋的天下了。唐国公出身高贵,且文韬武略,有王者之风,手下又有像刘大人这样的谋士,若举兵,料能削平海内,一统八方,成就帝王之业。”

“可汗,您说的对,唐国公手下像刘文静这样的谋士可填五湖,如思摩将军那样的猛将能塞四海,真可谓是人才济济、实力超群。”刘文静在始毕可汗面前吹嘘了番,接着话锋一转,又降低姿态说道,“不过,比起可汗您来,唐国公又有所不及。唐国公非常敬重可汗,因此特派在下前来与可汗歃血为盟,结百年之好。同时唐国公恳望可汗能鼎力相助,不知可汗意下如何?”

始毕可汗当然能猜到李渊派使者与自己结盟的真实意图,他是怕自己趁虚而入,从而无法全力以赴扫平天下,一统江山;同时他也想利用自己的兵马为他制造声势,增强军事力量,让众人归降于他。李渊的确不简单,如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可始毕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才不会轻易饶过自己多年的老对手呢。出于战略考虑,始毕可汗可以捐弃前嫌与李渊结盟,但这必须是有条件的,而且条件相当苛刻。沉思了好大会儿,始毕可汗方面含微笑地对刘文静悦声说道:

“承蒙唐国公没忘记我始毕可汗,深为感动,故而愿与唐国公结为兄弟。”

说到这儿,柱国康鞘利、将军阿史那思摩等大臣转眼齐刷刷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可汗,一个个惊呼起来。他们不明白自己的可汗为何要与自己的敌人结成盟友。

始毕可汗理解各位大臣的惊讶,宽厚地对他们笑笑,同时挥挥手示意他们别打断自己的谈话。众臣不再吭声了,始毕可汗又将目光移向刘文静,沉着声说:“刘大人,本可汗答应唐国公的请求,愿意与他言和。不过唐国公得满足本可汗所提出的条件,否则一切就免谈,而且本可汗将即刻发兵攻打晋阳,以雪前耻。”

“请问可汗,您想从唐国公手上得到什么宝贵的礼物呢?”刘文静早有预料,很镇静地问道,“只要唐国公能做到,一定会竭尽所能敬奉可汗。”

始毕可汗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刘文静的脸部,怪异地笑了一笑,然后又板起面孔,神色冷峻地缓缓说:“刘大人,你也清楚这兵马是得靠金银养着,所以本可汗出兵马替唐国公打天下,哪能没有补偿呢?你说是吧,刘大人。”

“这点,可汗,您尽管放心。”刘文静很痛快地答道,“唐国公一向讲究公平交易,哪能让可汗您吃亏呢?唐国公令在下带话给可汗,如果唐国公兵进长安,那金玉财帛全归可汗您,唐国公什么也不要,只要百姓和土地。可汗,这条件您该满意了吧?”

刘文静原以为如此优厚的条件肯定会让贪图钱财的始毕可汗心满意足,眉开眼笑。可惜,他想错了,始毕可汗仗着自己把持李渊成败的命脉,想狠狠敲他一笔。因此,他不仅想得到金银财宝,更想得到自己觊觎已久的城池,以及令对手向自己称臣服软。故而始毕可汗听到刘文静的许诺,并没显出多少兴奋与喜悦之色,只那么淡然一笑。沉思了半天,他才用略带苍老的声音说:

“唐国公是个慷慨之人,如此厚待本可汗。不过,本可汗替唐国公打下隋朝江山,哪能没有一点点分儿呢,你说是吧,刘大人?”

“可汗是想要唐国公割地相赠吗?”刘文静始料不及,不无惊讶地问始毕可汗。

“正是。”始毕可汗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本可汗替唐国公出兵出力,夺取大隋无数江山,难道唐国公拿几座城池送我不应该吗?”

“若是唐国公真要借可汗十万兵马,那倒是应该的。”刘文静略加思索,机智地答道,“可……大汗,唐国公说只需可汗好马,至于您的铁骑有几百就够了。如此一来,大汗您就没出多大力了,您要唐国公赠送城池,这未免太……”

“如果只借唐国公几百铁骑,传出去不让人家笑话本可汗小气了?”始毕可汗眼珠子一转,沙哑着声音笑道,“刘大人,你跟唐国公说,本可汗能借他数万精兵,助他打败杨广。至于好马,他想要多少,尽管向本可汗开口就是了。”

始毕可汗之所以这么慷慨大方,是因为他心里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到时大军一到,李渊就越发畏惧他了,从而不敢不答应自己提出的各种要求。同时他还能利用士卒掠夺更多的女人和财货,以满足自己永远也填不满的欲望。

这一点,刘文静心里也十分清楚,因此他赞同李渊的观点,尽量不让始毕可汗派大军进入中原的企图得逞。他凝神沉思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寻得一策,便微笑着对始毕可汗说:

“可汗之厚意,刘文静在这儿替唐国公心领了。可汗虽有这番美意,然唐国公不敢受。唐国公不想可汗因鼎力相助而误了自己。”

“刘大人何出此言?”始毕可汗一愣,紧接着诧异地盯住刘文静的眼睛问,“请刘大人快快说来听听。”

“可汗虽以梁师都、李轨等人结成盟友,并使他们臣服于自己。然这些人皆有虎狼之心,反口就吃人。倘若他们得知可汗大军离境远赴中原,能不趁虚而入,攻占可汗肥沃的大草原,抢走可汗的牛马和女人吗?”刘文静回答道,“如此,岂不是害了可汗?唐国公乃侠肝义胆之贤士,岂能为了自己而害朋友呢?故而,唐国公临行前再三嘱咐在下,万万不可让可汗您多出兵。”

柱国康鞘利央求道:“可汗,刘大人所言极是。我们必须重兵把守,不能给那些豺狼有可乘之机,故而不可倾巢而出。如此,则危矣。”

其他大臣也跟着康鞘利恳请始毕可汗不该意气用事,而置自己国家于危险之中。这些大臣的强烈请求对始毕可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并逐渐改变了他脑子里的念头。默然良久,始毕可汗徐徐开口道:“既然唐国公有如此一番美意,本可汗也就不好意思拂他意了。好,这出兵之事,就随唐国公好了。”

“那相赠城池……”刘文静提起这个相当关键的问题之时,神色也不禁有点儿紧张了。

始毕可汗一听,不由变了脸色,目光冷峻而坚毅。沉默半晌,他扬起髭须如霜、面色苍老的脸膛,眼睛紧盯着使者,冷着声音说:

“刘大人,你们汉人讲究礼尚往来。既然本可汗出兵出力助唐国公夺取大隋江山,岂能没有一点回报?”

“可汗,在下方才已经向您禀报过了唐国公的心意。”刘文静连忙重申句,“倘若唐国公兵进长安,所有金玉财帛全归可汗您。长安可是繁华帝都,金银财宝无数。”

“本可汗不止要这些,我还想要雁门那几座城池和辽阔的草原。”始毕可汗用苍老而坚定的声音回答句。

“这……”刘文静先是一怔,接着又机敏地说道,“可汗,雁门郡中都是大隋子民,他们对可汗大有不敬。如若可汗强取,恐民众不服,到时造次,那不是会给大汗您惹麻烦吗?在下诚心为可汗着想,还是……”

“刘大人,这你就不用多虑了。”始毕可汗突然从厚嘴唇间爆发出一阵苍劲有力的笑声,很自信地答道,“本可汗有雄兵百万,还怕制服不了那几个刁民吗?”

“可汗所言极是。”阿史那思摩英俊的面庞上透着股杀气,高声应和道,“那些刁民果真要造反,我立马率铁骑把他们统统杀掉,最好一个也不留。反正我们要的不是那些反抗我们的汉人,而是城池和大草原。”

“思摩,你这话说得太好了,我们突厥人要的就是血性。”始毕可汗微微点点头,用赏识的眼光瞧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将军,嘴角上浮出丝笑着,随即又侧过脸,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刘文静,不容置辩地叮嘱道,“刘大人,请你转告唐国公,若不能满足我的条件,本可汗绝不伸手相助。”

刘文静见始毕可汗心意已决,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因此,他只好向眼前这位作风强硬的突厥可汗表示一定向唐国公转达此意。

始毕可汗听罢,肌肉依然结实的脸部抽动了一下,接着又爆发出一声得意的大笑。笑毕,他又沉思默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狡黠一笑,对刘文静说:“从唐国公给我的信函中,可以看出他是个挺谦卑的人嘛。好,既然如此,那就让唐国公也像梁师都、薛举他们一样向我称臣吧,哈哈!”

始毕可汗那苍老的笑声令刘文静感到十分刺耳,因为里面满是对唐国公的邈视与侮辱。然而,奇怪的是,刘文静竟然没作出任何抗议的举措。刘文静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清楚当前的形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容不得与人强争。再者,这称臣只是个面子问题,于兵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藉于此,刘文静没跟始毕可汗讨价还价,直截了当地答应了始毕可汗的要求。始毕可汗听后,很是满意,接着又替李渊出主意:

“唐国公在信中说,举兵平贼是为了迎接杨广回长安。本可汗以为,唐国公这么做实为不妥。杨广的为人,本可汗也有所知,若是把他迎接回来,必定会加害唐国公,而且会向我进攻。这一点,肯定毫无疑问。如果要避免这种可怕的情况发生,确保本可汗与唐国公都不受杨广加害,最好的办法就是唐国公自立为天子。好,刘大人,本可汗向你保证,只要唐国公愿为天子,我将不避酷暑,借兵马助唐国公一臂之力。”

刘文静早有进劝李渊自立之意,只是李渊出于各种考虑,暂时还可能接受。现在始毕可汗以此为出兵条件逼迫李渊,想必李渊是会同意的。因此,刘文静听始毕可汗这么一说,心里十分喜悦,连声说道: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可汗您真可谓是深谋远虑,未雨绸缪啊。好,我一定把可汗您的话带回给唐国公。”

“刘大人,你认为唐国公会采纳本可汗的建议吗?”过了会儿,始毕可汗带着丝疑虑开口问刘文静,“你也知道,唐国公跟杨广是表兄弟,且多年为隋朝重臣大将,应该说对隋朝是有一定感情。你说,唐国公会因之而感情用事吗?”

“在下以为,唐国公应该不会这样做。”刘文静回答道,“唐国公英明睿智,自知当今皇上会加害自己,再加上可汗您的强烈要求,唐国公应该会顺应时势,奉承天命而自立。这一点,请可汗放心好了。”

“好,刘大人,本可汗相信你,也相信唐国公会作出英明的决断。”始毕可汗乐呵呵地笑了,接着又吩咐手下设宴款待来使。

宴席一散,刘文静就迎着午后灼热的阳光,马不停蹄地返回太原。

一下马车,刘文静顾不上一路风尘和疲倦,沿着开满鲜花的小径,疾步朝唐国公府邸赶去。

李渊见到面色憔悴、精神振奋的亲信,心中甚为欢喜。因为他明白刘文静不虚此行,必有所获,而且看样子收获还真不小。于是,他忙请刘文静就座,吩咐家仆为他上茶。刘文静客套几句,便在李渊对面坐下。他一面饮茶解渴,一面向李渊详细汇报与始毕可汗会谈的情况。李渊靠在在椅背上,手捋着胡须静静地听着。他的表情不断地变化着,一忽儿面露喜悦,一忽儿微微蹙起两道浓眉,一忽儿又流露出几许不满与愤懑。当刘文静压低声说出始毕可汗要求李渊向他称臣时,唐国公彻底愤怒了,他突然拍案而起,忿然吼句:“这个始毕,他也太无理了。我李渊乃堂堂一国公,岂能向他这个蛮夷之人俯首称臣,哼!”

“唐公,请息怒。”刘文静慌忙站起身劝道,“始毕作如此要求,的确是有点过分。可如今突厥是唐公您举事成就帝王之业的最大隐患,同时也是最好的援手。倘若唐公能够满足始毕的条件,化敌为友,那唐公不仅能够消除突厥这一后顾之忧,而且还能从他手上借到足够的兵马,以增强唐公的实力。如此一箭双雕的大好事,唐公何乐而不为呢?”

“刘文静,若是始毕老贼要你在他面前俯首称臣,你作何感想,你会像现在这样轻松说话吗?”李渊怒视着对方,厉声反问句,面色十分难看。

这时,裴寂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恰好听到了李渊的话。他不请自便在凳子上就座,举目瞅着一脸愠怒的唐国公,忖度一下,便以站在李渊一边的姿态开口道:“唐公说的是,您出身名门,贵为国公,岂可轻易向蛮夷之人称臣呢?不可,万万不可!”

“裴监哪,还是你理解我啊。”李渊神情缓和了些,用低沉的声音说,“始毕不过一蛮夷头领,若向他称臣,岂不有损国公之尊严。倘若本公这么做,那跟薛举、梁师都他们有何不同,你说!”

说着,李渊将两道饱含责备的目光直射到刘文静的面庞上。

刘文静能理解李渊此时的心情,能感受到向别人卑躬屈膝的痛苦。站在个人感情的立场上,他真不想再劝李渊。然而,此事关系到天下安定、百姓疾苦,那就不得不别当别论了。默然片刻,他鼓足勇气,迎接着李渊那冷峻而犀利的眼光,振振有词地说:“唐公考虑的只是个人的尊严,却没有把安天下、济苍生放在第一位。故而,刘文静为唐公感到羞愧。”

“你……”李渊没料到刘文静竟敢用这种口气对自说话,不禁惊怔了下,旋即又恼羞成怒地喝斥道,“刘文静,你太放肆了!”

刘文静素来耿直,认为自己对的就不用怕什么,更不能曲意认错。因此,他面对唐国公的斥责,依然面不改色,且准备用更激烈的言辞反驳对方,却给裴寂即时拦住了。裴寂替刘文静打了个圆场,然后用温和的口吻对李渊说:“话又说回来,唐公,其实文静这么说也是为唐公您着想呀。现今唐公已举起了义旗,并决意平定天下,救苍生于水火之中。然当下薛举、刘武周、窦建德、杜伏威等枭雄并起,且兵强马壮,而唐公麾下虽勇兵猛将无数,可战马奇缺。倘若不能从突厥那儿得到足够的好马,唐公想要铲除诸雄,平定海内,恕裴寂直言,难哪。况且不与始毕言和,必将太原置于危险之地,到时恐突厥在后突袭骚扰,从而使唐公陷入到顾此失彼的窘境。这……如此看来,唐公若想实现胸中鸿鹕之志,与突厥结盟便是当务之急。”

李渊脸色一沉,气忿地责问裴寂:“裴监,你也要学刘文静一样逼我向始毕称臣吗?”

裴寂老练沉稳,不似刘文静那么率直,心里很想劝李渊接受始毕可汗提出的所有条件,嘴上却不直说,只绕着弯弯晓之以厉害,好让李渊悟出俯首称臣的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从而做出明智的决定。李渊很喜欢裴寂这种为人处世的风格,它在令他赢得一个国公应有的尊重的同时,也让他受益匪浅,做出许多正确的决策。此刻裴寂没吭声,只对着李渊那么谦恭地笑了笑。过了会儿,他方一拱手说:

“裴寂不敢!裴寂这么说,只是想把唐公所面临的实情和困难如实说出来,好让唐公您做决断。裴寂心里清楚,唐公举义之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故而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以免失利。现今起兵创霸业乃大局,其它之事不必为重。”

“玄真说的对,唐公理应以大局为重。”刘文静恭敬而又有力地劝道,“其实向始毕称臣,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唐公登上了帝位,始毕还敢叫您称臣吗?等到兵强马壮之时,唐公发兵征服突厥,到时让始毕向您称臣,以雪此耻。”

裴寂用恳切的语气说:“肇仁言之有理,望唐公三思。”

李渊好像不在听裴寂和刘文静的劝言,独自沉思着。此时,他的内心相当矛盾,一方面他对始毕的兵马充满了渴求,另一方面他又不愿纡尊降贵向突厥蛮夷俯首称臣,这将极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伤害了他的尊严。在王业与尊严的矛盾斗争中,李渊迟迟不能作出决定。默然了好半天,李渊才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瞧瞧刘文静,又瞅瞅裴寂,低声说道:“这事……容本公再想想。”

说完,李渊从铺着锦缎的椅子上挺直身,准备回卧房休息。

“可唐公,事已迫在眉睫……”刘文静也跟着起身,一边焦急地叫了起来。

“事关重大,让唐公三思吧。”裴寂阻止刘文静。刘文静只好欲言又止了。他轻轻地叹息声,然后转身跟着裴寂一道走出国公府。

次日,刘文静来到李世民的营帐中。李世民非常敬重这位有胆识懂谋略的知交,不仅以长辈之礼待他,而且十分随和亲热。刘文静也极为欣赏面前这位胸怀大志,文武兼备的年轻人,以为他有汉高祖、魏太祖之豁达神武,非常人可比,因此与他深结,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这时,李世民正坐在帐中,他一眼瞅见刘文静走过来,忙起身热忱地招呼他。刘文静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李世民挪过的那匹团凳上,皱着两道浓黑的剑眉,一声不吭。李世民见刘文静如此反常,不禁诧异,很快又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想到父亲在突厥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李世民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却又一时无计可施。沉吟了会儿,李世民低声问刘文静:“刘大人,你是不是在为连和突厥之事而愁闷呢?”

“是呀,二公子。”刘文静轻叹一声,直说道,“昨日,我一回来就跟唐公谈言和之事,原以为唐公会爽快答应始毕提出的要求,可没想到唐公断然拒绝了,后来在玄真的劝说下,唐公才说考虑考虑。可我心里明白,要唐公主动答应这事很难,而且需要时间。可如今事态紧急,迫在眉睫,岂能容唐公细思慢想?到时始毕见唐公迟迟不予回复,必怪唐公缺乏诚意,从而反悔。倘若唐公不能与突厥结为盟友,那王业难成了。”说时眼神里流露出忧虑之色,不由长长叹息了声。

“刘大人所言极是,始毕本是个言而无信之徒,如若家父不能即时回复,必会生变。”李世民不无担忧地说,“突厥一旦不与我军联手,那问题就严重了。一来他们会趁我军平乱之际频频犯边,使我们陷于顾此失彼、穷以应付的被动局面;二来如果没有突厥的兵马相助,光凭我军现有的力量,要想攻占长安,肃清各路盗贼,平定天下,实在难哪。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跟突厥结盟,以支援我军。”

“二公子所言与文静如出一辙,可以这么说,唐公欲举事成功,必与始毕握手言和,化敌为友,除此无他路可走。”刘文静一字一顿地说,“我想,以唐公的智识和谋略,理当深知其中玄机与利害。只可惜唐公过于看重自己的身份和尊严,不肯屈尊,唉!”

李世民善解人意地说:“家父出身名门望族,自视甚高,且素来轻视夷人。如今要家父向始毕称臣,的确是够难为家父了。”

“这一点,文静也能理解。”刘文静道,“然当今形势如此,唐公不得不屈尊降贵。再说,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不错,这的确只能是个权宜之计,我们是不能永远依附于突厥。”说到这儿,李世民的眼里突然闪出剑一般锋利的光芒,咬着牙说,“哼,总有一天,我要把突厥铁骑征服,让他们匍匐于我的脚下,向我朝俯首称臣。”

“二公子文韬武略,有汉、魏之神武,必将能征服阿史那氏,打败突厥,甚至覆灭其国。”刘文静对自己的好友充满信心,然而稍顿片刻,他很现实地说道,“不过当下,我们不能与突厥为敌,得依附他们打天下建帝业。”

“刘大人说的对极了。”李世民很快就回到现实中来,想了想又叹口气说,“我了解家父的禀性,要他在这事上作决断哪。说不定到时会拒绝始毕提出的无理要求,从而与突厥兵戎相见。唉,这可就要让刘大人和各位同仁大失所望啊。”

言罢,李世民将健壮的身躯椅背上一靠,不再言语,只拿眼瞅着面前的挚友微微一笑。那眼神意味深长,含着一丝激将。刘文静也不吭声,微蹙两道浓眉,低头沉思。于是,偌大的营帐内一片静寂,连蚊蝇的声音都能听见。

彼此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从沉思中苏醒过来的刘文静,眼里突然闪出丝冷峻的光,对着神色有所期待的李世民,果决地说句:

“事急矣,不能等唐公误了大事。二公子,我们得采取非常之策。”

“什么非常之策,请说吧!”李世民心头一喜,他就等着刘文静说这句话,不过掩饰很好,表情依然那么平静,根本看不出内心的变化。

“逼唐公答应始毕的条件,立即与突厥连和。”刘文静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二公子,你意下如何?”

李世民早有这种想法,只是出于父子的伦理,他不可能主动逼自己父亲就犯,这一定会落下千古骂名,于已不利,因此他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甘心替自己达成心愿的人来完成此事。刘文静当然是最佳人选,他不仅有勇有谋、精明能干,更重要的是他是自己的心腹,不会做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因此,听到刘文静这么一说,李世民的眼睛不由一亮,直视着刘文静别具意味地说:“刘大人,你真不愧为智谋之士。这的确是良策,只可惜唐公是我父亲,天下哪有做儿子的逼自己父亲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呢?”

“二公子,你误会了,刘文静哪敢唆使二公子你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哪!”刘文静慌忙说,“二公子,请放心,这事由我刘文静亲自操办,不用二公子出面,不过得二公子同意将所募之兵任由我调遣,不知二公子肯否?”

李世民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说:“好,既然公子这么说,那文静就从命了。”刘文静会意,兴奋地说道,“如此一来,大事成矣。”

说完,刘文静便动身告辞了李世民。他一来到自己军营,就开始找那些自己信任的将领们会谈,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们,请他们配合自己完成这桩大事。

大家一听,先是一怔,接着又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番。然后,他们统一了思想,表示全力支持刘文静的义举。这一来是因为刘文静的威望甚高,众人都敬服他;二来也是将士们急于起兵反隋,建功立业,故而他们当即接受了刘文静的倡议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刘文静故作惊慌地跑进李渊的府邸,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屯驻于兴国寺的士兵正在闹事,他们纷纷所言,唐公若不从突厥,他们就不能跟从唐公。

李渊听过刘文静这番汇报,面色不由一沉。他想对刘文静发火,想前去拒绝士兵的不情之请。然而,末了他什么也没做,只纹丝不动地坐在帐中凝眉沉思。他清楚现今将士的起兵情绪十分高涨,群情激昂,假若这个时候不接受他们的请求,必定会冷了他们的心,从而士气低落,甚至作鸟兽散。如此,岂不坏了自己的大事!

一旁的裴寂看出了李渊的心思,认准这个时候是向他进言的最佳时刻,于是上前一步,神色凝重,言语婉转地劝唐国公认清形势,顺乎人心,答应众将士的请求,尽快与突厥结盟,好进军长安,平定天下之乱。

就在裴寂慷慨陈辞之际,刘弘基、长孙顺德、段志玄、殷开山等将领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们立在帐中附和着裴寂、刘文静一道力劝李渊。

李渊有一种被人胁迫的感觉,心里很不爽。可他十分清楚自己如若不答应将佐们的请求,将会失去人心,失去创霸业之机。因此,考虑好半天,他最终为形势所迫,不得已点头同意了。这让裴寂激动得眼含泪花,直呼唐公英明。刘文静也欣喜万分,颂扬唐国公一番。李渊好似从李世民与刘文静的眼神中明白了什么,不由脸往下一沉,瞪了刘文静一眼,又看了看不吭声的二儿子,起身拂袖而去。

刚出大门,李渊就被士卒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包围住了。李渊立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感受着震耳欲聋的赞扬声和请战宣言,内心忽然得到了一种莫大的满足,方才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他心情颇佳,情绪激昂地趁机作了番战前动员演讲,鼓励他们舍身忘死,英勇作战。众将士高呼口号回应唐国公,场面令人热血沸腾。

第二天,刘文静带着李渊那份十分丰厚的礼物,还有他那封言辞极为卑屈的亲笔信,坐着马车,再一次向始毕可汗的牙帐奔驰而去。四五日后,李渊便从刘文静手上接过始毕可汗那封言语间充溢着傲慢之气的回函。李渊很气恼却也得到一丝欣慰,因为始毕可汗在信中爽快地答应了盟友的所在请求。

数日过后,始毕可汗果不食言,派遣柱国康鞘利一班人押送一千多匹马到李渊这儿交易,同时许诺发兵助李渊攻打长安。至于李渊想要多少兵马,由他自己定夺。李渊不惜重金从康鞘利手中买下一大批良马,以充实军队。

然而,在到底需要多少突厥士兵这个问题上,李渊迟迟拿不定主意。一方面李渊想让始毕可汗多出兵,这样自己的胜算就更大,可另一方面又担心入关的突厥兵马过多会祸害老百姓,给自己造成大麻烦。因此左思右想了番,他还是坚持原来的主张,只要五六百突厥铁骑。对李渊的这个决定,裴寂等人表示暂且可行,并不反对。不过,李世民却持反对意见,他以为父亲对突厥过于忌惮。虽说突厥将士生性贪得无厌,好掠夺女子财货,但只要加以严管,同样也能很好地约束他们,并不会对百姓造成多大的伤害。当然,更重要的是,由于隋军以及其他割据势力比较强大,如果自己没有足够兵力,恐怕难以取胜,所以他认为五六百胡骑实在是太少了点,至少也得两三千才行。

李世民此番深思熟虑的议论确有道理,让在座诸位将佐点头称是,他们完全同意身边这位小将军的建议。可李渊仍然固执己见,对儿子的良言不予采纳。不过,后来在刘文静、唐俭、窦琮等人的一番苦劝之下,他内心发生了变化。这时,裴寂见李渊有回心转意的迹象,就站出来力谏。李渊听了裴寂言辞凿凿、恳切之至的话语,最终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点头同意了李世民的提议,随即便派刘文静给突厥柱国康鞘利作回复,同时又赠送了他一份非常贵重的礼品,好让他替自己在始毕可汗面前多美言几句,以便让始毕可汗更好地履行自己的诺言。

当然,李渊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立马就着手落实始毕可汗提出的要求,高举反隋的义旗。他听从了裴寂、刘文静、李世民等人的建议,尊远在江都游乐的隋炀帝为太上皇,立长安代王杨侑为皇帝,以安定隋室,同时传布檄文到各郡县,命令他们无条件服从自己的号令。

与此同时,刘文静等人要求李渊易改旗帜,以此向突厥示意起义军与隋室有别。刘文静向李渊建议改用白色的旗帜,好与突厥保持一致。李渊内心深处对突厥相当反感,不希望什么都跟突厥一样,自然就对刘文静的提议产生抵触情绪,可随后在刘文静等人的强烈要求下不得已只好采取折中的方法,使用绛白杂色旗,以保留自己的独立地位。刘文静对李渊的做法虽说不大满意,但见众人都同意了,也就不好再反对,最后一个向李渊表示赞成。李渊没说什么,只对着刘文静冷冷一笑,心里怨刘文静跟突厥走得太近了。

此时,李建成、李元吉兄弟俩也带着一班人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河东抵达了晋阳。儿子们的到来,令李渊以为起义时机完全成熟,因此便向所有将士作了番慷慨激越、振奋人心的精彩演讲。过后,裴寂等人给李渊上尊号为大将军,建大将军府,置三军。以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统率左路军;以李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统率右路军;以李元吉为姑臧公,统率中军。同时任命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温大雅为记室,殷开山为大将军掾,刘政会、长孙顺德、王长谐、刘弘基、窦琮、段志玄为左右将军,柴绍为右领军府长史,其余幕僚随才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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