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之战取得如此重大的胜利,为此李世民欣喜万分,一连数日大摆筵宴,与群臣饮酒同庆,开心异常。然而,就在这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烦恼从天而降。原来太史令李淳风前来禀奏,说太白星在白天多次出现,据太史占卜,说天相示警,将有女人要掌权做皇帝。民间同时也盛传一本名为《秘记》的书,书中记载大唐三代之后,女主武王取代李氏而据有天下。这类图谶之言要放在过去,李世民只会一笑了之。不过,现在他完全没有了先前那份自信与洒脱,对什么事都会生出几分疑心,更何况此事关系到江山社稷,岂能不心生猜忌?因此,当他得知此事后,不由变得忧心忡忡,焦虑不安。他以为这事恐非空穴来风,而是有一定的来头,当得认真对待。于是,他马上差人出宫寻找那本《秘记》,看看到底写了些什么。
当天晚上,派出的人就回到了宫中,将自己从街坊中寻得的《秘记》呈给皇上。李世民像得到了圣贤之书一般,急不可待地伏案翻读。这书写得神乎其神,有根有据,由不得人不信。为此,李世民越读越紧张,越读越恐惶,越读越真假难辨了,末了连夜遣人请李淳风前来解惑。
这会儿,李淳风正背着双手在自家院子里踱来踱去,一忽儿仰面注视着天空中的星斗,一忽儿低头沉思着,两道八字眉紧锁着,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正在他喃喃自语之时,老仆人慌慌张张地跑上前,说宫里来人了,请老爷前去搭理。李淳风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朝院门外大踏步走过去。来到门口,他瞧见一位身材瘦小的内侍挑着灯笼立在那儿,上前揖礼招呼。那内侍也不多礼,劈口就叫他进宫见皇上。李淳风压根没想到这么晚皇上还会召见自己,心里直犯嘀咕,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内侍就一把将他拽出院门。他借着内侍手中的灯,沿着石径跑也似的朝宫中赶去。
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李淳风才跟着内侍走进了皇上的书房。这时,李世民依旧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那本书低头沉思。直到李淳风上前揖礼叩拜,他才从沉思默想中回过神来,绷着脸口气淡淡地道声爱卿请起。他便将手中那卷书递给太史令,一边缓声问道:“李爱卿,这书,你看过没有?”
李淳风毕恭毕敬地从皇上手中接过那本书看了看,原来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秘记》,当下就明白了皇上深更半夜召见自己的原因,他回答道:“回禀皇上,此书臣已细细读过,里面的东西的确是神乎其神,确又有根有据,令人不得不信哪。臣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听你这么说,真有此等事不成。”李世民听了心头猛地一震,两眼紧盯着李淳风说,“不过,此书乃民间占卜者所著,真能当真?”
“世事沧桑,令人难以预料,故而星相之说,不可不信,民间所传也多有应验。当年那首‘李子结实并天下,杨主虚花没根基’的民谣,后来不也应验了李唐取代隋室的事实吗?”李淳风向皇上一拱手,一本正经地答道,“今夜臣仰观天象,俯察历数,得知确有其人,且在皇上宫中。从今往后不过三十年,此人定当为天下之主,并将杀尽大唐子孙。”言罢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张清瘦的脸庞上写满了忧虑与无奈。
“爱卿,你既然明了此凶兆,难道还没找到解救之策吗?”李世民一脸惊愕,愣了好半天才问道,“若有,请爱卿明言,朕当重赏。”
“请皇上恕罪,臣只知天象之征兆,却无力扭转天意。”李淳风微微摇了摇头,无能为力地答道,“今征兆已成,恐天下无人能解此凶兆,唉!”
李世民听李淳风这么一说,心头像压了块巨石一样沉重难受,脸色直往下沉。默然半晌,他抬起头,目露凶光地说:“既然已知此人在宫中,朕当下令将带有武字的可疑之人全部杀掉,如此不就能够破凶兆而免去一场灾祸吗?”
“不可,皇上,这万万不可!”李淳风连忙谏阻道,“皇上若大开杀戒,必定会殃及无辜,有损皇上贤德威名哪,到时那位未来称帝之人死不了,反而白白冤杀无数无辜,这不仅会招致民怨,甚至会危及社稷安稳。今日此兆实乃天命,人无法违抗,请皇上谨遵天意吧!”
“难道要朕眼睁睁看着这片来之不易的江山被他人窃取吗?”李世民瞪了李淳风一眼,气忿地反问道,“朕已知晓此事,又岂能袖手旁观?”
“臣已说过此乃天命,实不可违。”李淳风心头一震,拱手答道,“然皇上也不必过于焦虑,征兆显示三十年后此人已老,当会存有慈善心肠,祸害不大。再者,即便今日将那人捕来斩杀,上天或许会降生更加强悍之人来发泄怨恨,到时恐怕皇上的子孙就难以幸免了。请皇上三思!”
对李淳风此番话,李世民是将信将疑,一时间难以做出肯定的判断。不过,他也慢慢意识到,无端杀戮的确会造成滥杀无辜的后果,这不仅损害自己的贤明威德,而且也会激起民怨,于社稷不利。考虑了好半天,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大肆杀戮的可怕念头,望着李淳风,叹息一声道:“既是天命,那便非人力可为。好,一切就让上天来定吧。此事就说到这儿,时辰,你回去歇息好了。”
李淳风起身告辞,一转身出了御书房。李世民依旧靠在椅背上,盯着摊在御案上的《秘记》出神。直到内侍进来请皇上歇息,他才回过神儿,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下意识地从御案上抓起那本书,转过身朝门外去。在内侍的护送下,没过多久,他就来到了承庆殿。
这时,武才人已换上了晚装,薄如蝉翼的红绸缎把她曲线优美的身段衬托得分外性感诱人。然而,李世民只对着她那么淡淡地笑了一笑,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更别说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了。他那不同寻常的冷淡令武才人吃惊不小,心里头直犯嘀咕。愣了下,她一脸媚笑地一把搂着皇上就要亲热。李世民全没那个心思,伸手轻轻推开她,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两道眉毛微微地蹙了起来。武才人瞧见皇上面色阴悒,便轻言细语地问他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李世民依然没开口,只把握在手里的书塞到她手上。武才人接过那本《秘记》看了看,就咯咯一笑道:“皇上,原来你是在为这事而烦心哪。这只是坊间那些占卦卜相之人胡编乱造之事,有什么好当真的呢?皇上,您尽可把它抛在一边不管得了。”
李世民瞪了眼身旁的爱妃,板着面孔,没好气地对她说:“说的轻巧,这可是关系到江山社稷、子孙祸福之大事,朕岂能不管!”
“皇上说的没错,关系到江山社稷、子孙祸福之事当然得管,而且不要不遗余力地把它管好。”武才人依旧笑着说,“只是这书里全是虚妄之言,胡说八道,怎能信以为真呢?这等谶言妄语,臣妾都不信,你这个圣明之君又岂可把它当真,要是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到时损了你的龙威。”
“你说的不无道理,这的确只是谶言妄语,不足为信。”李世民点头说句,又眼神异样地盯着武才人沉吟道,“爱妃,你也姓武……”
“难不成皇上在怀疑臣妾就是书中说的那个女主么?”武才人先是一怔,旋即咯咯一笑,心直口快地说,“臣妾不才,岂能做成那份大事?”
“说的也是,自古至今还没哪个女人能成一国之主,纵使吕后胆识过人也不敢登基为帝。”李世民沉吟着说,“看来是以女托男,这事……”
武才人见皇上不怀疑自己,松了口气,接着又劝道:“依臣妾看,压根就不会有这种事。这纯属无稽之谈,皇上不必为此忧虑,尽管放心好了。”
李世民被武才人好好劝了番,心里倒也踏实了不少,只是心情一下子好不起来,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眼睛有意无意地落在那本书上。武才人倒也乖巧,见皇上还在意握在自己手中的《秘记》,就索性一扬手将它扔进身边的废纸桶里,然后便情意缠绵地请皇上就寝。
虽说《秘记》之事不可当真,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李世民的一块心病,为此他情绪忧郁,时常闷闷不乐。大臣长孙无忌见皇上不开心,心里头也不是个滋味,就想着法儿来让皇上高兴。一日,他突然灵机一动,提议皇上宴请宫阙守将,以示隆恩浩荡。李世民因这段时间身体有所不适,一直没在宫中宴饮,少了不少乐趣,这会儿听长孙无忌这么一说,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在甘露殿宴请诸将。主意一定,他就差人前往各门下谏邀请。
当晚,甘露殿内灯火辉煌,丝竹悠扬,舞影婆娑,甚是热闹。李世民端坐于首席,两旁尽是文臣武将,他不宜饮酒,却频频举杯邀饮。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气氛相当融洽和乐。酒过三巡,众臣见皇上龙颜大悦,十分随意,便壮起胆向皇上建议行酒令赌输赢。此时,李世民也将所有烦心事置于脑后,尽情地享受着这份宴饮的快乐。他一听到臣下的提议,就笑呵呵地点头答应了。于是,文臣武将们便玩起了他们过去常玩的行酒令,输者佯装叹气,赢者乐得哈哈大笑,宴席上的气氛就越发热闹快活了。这时,几位落拓不羁的武将趁着酒兴彼此拿对方的小名取乐。李世民像被他们感染了似的,也跟着开怀大笑了阵,接着脑子里忽地冒出个想法,让众位武臣把自己的小名说出来,以助酒兴。
众将得令,依次将自己的小名禀奏皇上,最后轮到左武卫将军李君羡,他略作迟疑就把自己的小名说了出来。众人听说一位大男人大将军的小名竟然叫“五娘”,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乐不可去。李君羡倒不在乎别人的取笑,也跟着哈哈地笑了起来,无意中将眼睛对准上座的皇上。
李世民瞧见李君羡那副傻样也跟着笑了一笑,旋即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惊诧。默然片刻,他两眼紧盯着李君羡被酒气涨红的脸,怪声怪气地说:“哪来的女子,竟然如此勇健!君羡曾随朕东征西讨,勇猛无比,谁知竟起了个女子小名,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也不免有些可笑了,哈哈!”
笑罢,他突然想起《秘记》之事,脸色不由得往下沉,手执闪着金光的玉杯默然不语,良久转眼怪怪地盯着面带笑容的左武卫将军问道:“君羡,你的官衔封邑,是不是都有‘武’字?”
“回禀皇上,臣是左武卫将军、武县连公,官衔封邑中都带有‘武’字。”李君羡拱手回答句,接着又诧异地问,“皇上问臣,不知有何用意?”
“没……没有,朕只是随便问问。”李世民掩饰地笑了笑,不轻不重地说,“朕年纪大了,有些事都快记不起来,你有功于朝廷,故而问一问。”
李君羡听皇上这么一说,心里顿时释然,感激地拱手答道:“臣深谢皇上厚爱,自当尽心尽力替皇上把守玄武门。”
李世民没说什么,只不停地打量着这员智勇双全的虎将,心头竟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暗想难道《秘记》中所指的那个武王会是他吗?这么一想,他看着李君羡的眼神就越发怪异了,闪出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凶光。李君羡见皇上这样看自己,也感到一阵浑身不自在,只涎着脸对着皇上呵呵地笑。李世民忽然对李君羡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后兀自将杯着酒一饮而尽,心情也因此而变得不快。没过多久,他就起身离开了甘露殿。
罢宴之后,李世民回到齐政殿,与心腹大臣长孙无忌议事。说到《秘记》一事时,李世民不由皱起了眉头,显出副忧心忡忡的神情,时不时轻叹一声。长孙无忌看见皇上神色忧虑,又想起方才席间皇上问李君羡的话,很快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于是,他用试探性的口气问:“皇上,您是不是担心《秘记》所传之事会应验到将军李君羡身上?”
李世民沉吟着说:“李君羡小名五娘,托身于女子,且其官称封邑皆有‘武’字,这不正应验了‘女主武王’之谶语吗?”
“皇上所言不无道理。”长孙无忌思忖着说,“虽说天相图谶不可尽信,却也不能置若罔闻。毕竟此事关乎江山社稷,皇上当慎而又慎。”
“辅机言之有理。”李世民寻思了会儿,点头说道,“李君羡有勇有谋,天庭饱满,英气逼人,确有王者之气,朕不可不防之。”
“皇上所言极是。李君羡智谋过人,非同一般哪。”长孙无忌附和道,“今既知其恐将危害社稷,臣不知皇上将处置他。请皇上明示!”
“李君羡有功于朝廷,且又无任何罪责,朕不可加之以刀斧也。”李世民犯难地说,“为今之计,朕只能将其调离京城,以观其变,再作定夺。”
“皇上圣明!”长孙无忌赞成道,“玄武门乃皇宫重地,实不可让李君羡守卫,以免发生不测之事。若将他调往外地任职,其危害就不足为惧了。”
“好,辅机既然这么说,朕就立即下旨命其出京。”李世民想了想,接着补充句,“朕任命李君羡为华州刺史,辅机,你以为如何?”
“皇上这样处置,臣以为再好也过了。”长孙无忌点头应句,略加思索又建议道,“臣以为,皇上当私下遣心腹前往华州,以了解此人一举一动。”
“你提醒的对。”李世民不假思索,赞同道,“李君羡被朕贬放到华州,若心存异志,当会行不义之事,故而朕得密切注意其动静,以作防范。”
长孙无忌见皇上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很是高兴,接着又跟皇上谈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起身告退,出宫回府歇息去了。
两天后,李君羡接到一道圣旨,被调往华州任刺史。此事来得十分突然,令他一时间难以接受,他不明白自己没犯下任何过失,皇上为什么要贬放他,这是何道理?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贬官。因此,他不敢向皇上提起申诉,三天后就憋着一肚子气离京前往华州赴任。
到华州上任后不久,李君羡便被一位巫师所迷惑,对他的法术深信不疑,从此频频与他来往,有时还故作神秘,谈话时将身边的人支开。这样一来,他与妖人交往欲图谋不轨的事儿很快经皇上安插的眼线传达了长安。众臣议论纷纷,上奏弹劾李君羡。李世民听了,暗喜不已,随即下令逮捕李君羡。没过几天,李君羡就被关押在大理寺审讯。李君羡只承认与巫师员道信有交往,并无谋反之心。然而,这时候李世民已经下定了除掉李君羡的决心,所以不管他承不承认所定罪状,也不管朝中少数大臣的反对,走完既定的程序后,就颁旨处死李君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