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李世民把杜如晦、李靖、屈突通等将佐召集到自己的帐内商讨进军洛阳的行动计划。众将听说马上要攻打东都,很是兴奋,一个个争着发表意见和建议,气氛十分活跃。
李世民历来喜欢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因此看到这种热烈的场面自是欣喜。他端坐于首位,面带微笑地望着坐在两侧的心腹爱将,默然沉思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沉缓而有力的声音对众将说道:
“诸位将军,你们说的都非常正确。的确,今王世充在邙山受到我军重创,损兵折将大半,士气十分低落,正是我军进攻东都的最佳时机。然王世充毕竟盘踞东都多年,城内守军不下十万,且洛阳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故而,攻取洛阳并非像你们当中有些人说的那么容易,有如探囊取物。事实是,这将是场非常非常艰难的争夺战。本王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也希望在座各位一定要做好打硬仗的心理准备,切不可有轻敌思想。”
“秦王所言极是。”李靖点头道,“王世充虽兵败邙山,实力受到一定的损失,然远未到崩溃的地步。加上洛阳城池坚固,要想拿下,确实不易。”
“更重要的是,到时我军围攻东都,王世充见形势不妙,必会遣人前往河间向窦建德搬救兵。如此,我军将得面临两线作战。”杜如晦双眉微蹙,不无忧虑地说,“倘若我军不能尽快攻取东都,到时很有可能会遭受到王世充与窦建德两军内外夹击,这对我军十分不利。”
“杜大人多虑了吧。”李元吉嘴角浮起一丝讥讽,冷笑道,“我军兵锋正盛,所向披靡,谁敢阻挡?窦建德善察时势,岂会为王世充冒覆灭之险?”
“齐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世民沉着冷静地说,“窦建德虽是耕夫出身,然也颇懂谋略,深知唇亡齿寒之理。他明白,倘若我军平定了东都,那么下一个目标就是河间,到时凭自己一己之力根本就无法阻挡我军攻城拔寨。为了自保,窦建德一定会捐弃前嫌亲率大军前来驰援洛阳。”
“不错,窦建德虽说与王世充之间交过战,且有不浅的冤仇,但是在面对生死关头之际,他肯定会放下昔日恩怨,与王世充联手对付我军。”屈突通点头赞同道,“正因如此,我军势必将面临王、窦两军联手进击。故而,攻取洛阳绝非易事。”
“哼,就算窦建德前来,又有何惧?”李元吉一脸不屑地高声说道,“窦建德那群乌合之众根本就不是我大唐虎狼之师的对手,他若敢前来,正好连着王世充一道把他们消灭掉,省得到时再起兵,这岂不是更好?”
“齐王所言甚是有理。”李世民面带微笑地望着李元吉说,“王、窦两军联合对我军顺利攻取东都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但同时也是一个机会,一个一举平定两贼的绝好机会。正因如此,我军不仅不用惧怕窦建德率军前来支援王世充,而且还应当满心欢喜地盼着来。”言罢哈哈一笑。
“若能一举而歼灭二敌,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杜如晦看见李世民笑,脸上也露出丝笑容说,“只是……秦王,这股两贼军合在一处够强大呀。”
“没错,窦建德兵多将广,且多骁勇善战,实在是股劲敌,王世充虽惨败邙山,然实力犹存,两军联合,的确相当强大。”李世民如实地说,“然我等欲平定天下,就不该畏惧任何强敌,必须想办法击败他们,这样才能逐一消灭贼寇,最终实现一统天下的宏伟大业。”
“秦王说的好!”李靖抚掌笑道,“今群雄逐鹿中原,只有最强者方能夺得天下。若惧怕强敌,必将为他人所灭。我等欲为皇上击败群寇,一统江山,就不可畏惧任何劲敌。故而,尽管已知窦建德将要救援东都,我等当不畏强敌进兵东都。”
“李将军言之有理。”殷开山支持道,“今王世充新败,正是我军乘胜追击的好时机。秦王,请下令立即发兵东都。”
接着,段志玄、侯君集、秦叔宝、程知节等将军也跟着殷开山向李世民请战。
李世民看见大家热情如此高涨,满意地点了点头,高声答道:“好,你等不畏强敌,誓死为国而战。大唐有你们这等将军,何愁不能击败王世充、窦建德等贼寇,平定天下,一统江山。”接着又把眼睛转向一旁的杜如晦,向他征求意见,“克明,你对发兵东都有何高见?”
“秦王,在下看到你对东都一战如此有信心,自是放心。”杜如晦若有所思地答道,“只是今兵马颇为疲惫,当休整三五日,不知秦王意下如何?”
“言之有理。”沉吟会儿,李世民同意道,“昨日大战一场,将士们的确心力交瘁,需要好好休息几天。好,三日后发兵洛阳。”
众将听罢,人人皆面露欣喜之色,高声接受秦王的命令。李世民见事已商定妥当,便打算让各位将领回营做各项准备工作。可就在这时,一位穿着朝服的传令官出人意料地走了进来,先是向秦王和齐王深深施了一礼,然后挺直腰板,立在帐中向众将宣旨。这当然不是皇上嘉奖功臣的手谕,因为赶赴京城报捷的小校还在半路上呢。它是一纸调令,命将军李靖前往夔州协助赵郡王李孝恭平定后梁萧铣这方盘踞于江陵的割据势力。
李靖听罢,扑通一声跪地接旨,同时心头涌起一阵欣喜,想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与李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世民,他听说父皇要把李靖调往李孝恭处,心里面有些不痛快 。说实话,他真不想让这位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的干将离开自己半步,然圣旨不可违,只能遵旨办事,把自己所喜爱的心腹大将派往夔州。不过,令他感到一丝安慰的是,镇守河东的大将李世勣及刘弘基过两天就会抵达邙山,与自己并肩作战。
第二天一大早,李靖一手执刀,一手牵着坐骑,领着十几位部下走出了军营。他带着一丝依依不舍之情,抬眼打量着自己营寨,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准备翻身上马。这时,他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不由得寻声望去,看见李世民正策马向自己跑过来,心里不由一阵惊喜与激动。他知道,秦王是专程来为自己送行的,于是踩马蹬的那只脚不由得缩了回来,瞧着对方感激地笑了笑。
来到李靖跟前,李世民翻身下马,上前一步,两眼含笑地凝视着身材高大的李靖,很真诚地说自己来为他送行。李靖听了,很是感动,弯腰向秦王深施一礼,然后他们俩一边说着心里话,一边牵着马朝营寨外走去。于不知不觉中,他俩已经出了营门,来到寒风呼啸、草色枯黄的山坡上。此时,李靖忽然停下了脚步,请求秦王回营。李世民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只牵着手中的战马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山间大道继续前行。李靖想劝秦王留步,可心里清楚秦王还想送他一程,而自己也想多陪陪他,因此便把升至喉咙外的那句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默默地跟着他朝前走。
又走过一段长长的路,李世民突然站住了脚,抬头望着了无纤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接着扭头注视着李靖,动情地感叹道:“靖兄,此地一别,不知何能时再与你见面?”
“是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同秦王你一道并肩作战。”李靖轻叹一声,脸上写满了惜别之情,“我很清楚萧铣的实力,不可能在短时间将他消灭。依我估计,恐怕需要将近一年的时间,也许会提前二三个月吧,但不管怎么说,凭我大唐雄师,一定能够平定萧铣,占据后梁属地。”
“这是肯定的。”李世民对李靖很有信心地说,“靖兄,就凭你给我父皇上陈的破萧铣十策,也知后梁必为我大唐所灭也。今将军又亲自上阵,岂有不灭之理?靖兄前往长江之地,到时必能建不世之功,成为我大唐的开国大功臣。世民,在此先恭贺你了。”说罢抱拳向李靖揖礼。
“深谢秦王。”李靖拱手回礼道,“在下身为俘囚,理当处死,然承蒙秦王相救,皇上不杀,岂能不为皇上尽忠,不替朝廷尽力?今番在下前往夔州,必会舍命疆场,为平定萧铣尽心尽力。至于功劳封赏,倒是不敢当。”
“靖兄真乃高风亮节,实令人钦佩之至。”李世民赞赏道,“靖兄不仅才智出众,而且德义至纯,实乃我大唐之栋梁也。”
“不敢当,实不敢当。”李靖谦逊地答道,“李靖能深得秦王器重,实乃三生有幸。今日与秦王暂别,内心真是不舍,然君命难违,只能如此。”
“是呀,世民也深有此意。”李世民感慨了句,接着又洒脱一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各奔东西是件很自然的事,且你我皆是驰骋天下的大将,何故作小女子之别离呢?靖兄,你我当是豪情满怀,不可有离情别绪,哈哈!”
说罢,李世民对着身边的李靖朗声大笑,将先前的愁绪忧思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靖像受到了感染,竟也洒洒脱脱地笑了起来,笑罢挥手指着跑在前头的手下高声说:“秦王,你看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也该走了。请您快回吧,外面正冷着呢。”
“好,送君千里,也终有一别。”李世民点点头笑道,“靖兄,那我就不再送你了,一路珍重!”
“李靖在此深谢秦王深情厚谊。”李靖拱手对秦王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上了马,扬鞭抽了下马背,那匹棕红色的胡马呼地一声冲上前去。可还没出几步,他又拨转马头,朝李世民跑了过来,一边高声嚷道,“秦王,在下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李世民大步向李靖走过去,一边哈哈笑道,“靖兄,若世民没猜错的话,该是教我攻打窦建德的锦囊妙计吧。”
“不敢当,秦王,这只是我的一点建议。”李靖勒住马,谦虚地答道,“秦王,在下以为窦建德率军前来增援王世充,必经虎牢关。故而,秦王当在夏军到达之前,率军占据虎牢关。虎牢关乃咽喉之地,历来为兵家要冲,若秦王能镇守住此关,必破窦建德。”
“将军之言甚是有理,世民当谨记于心。”李世民郑重地回复答。
“好,秦王,在下就此告别了。”说完,李靖一转身,扬鞭策马朝前飞驰而去。
李世民伫立在寒风中,目送着李靖的离去,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才带着几分离绪与伤感轻轻叹息了声,然后飞身上马。
那一晚,李世民因李靖的离去而感到郁郁不乐,只跟杜如晦聊了会儿就回帐内休息。不过,第二天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好多了,因为李世勣和刘弘基从河东赶来了。李世民见了他们俩高兴得不得了,当下便于营帐中设宴为两将接风洗尘。他们一边饮酒,一边谈笑风生,气氛轻松而愉快。
出发的时间终于到了,唐军将士们一个个披甲执械,满心欢喜地朝各自的集合地点跑过去。不多久,大校场里面就黑压压地挤满了士兵,人头攒动,嘈杂一片。当秦王李世民身披银甲,来到点将台前时,场上即刻安静了下来。李世民高高地挺立在台上,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众将士好一会儿,然后声音洪亮地向他们下达严厉的军令,发表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以激励全军的斗志。将士一边听着,一边情绪高涨地高呼必胜的口号。
一声令下,人涌马动。唐军将士依次从各通道出了营寨,在东征元帅李世民的率领之下,沿着那条宽阔的大道,浩浩荡荡地奔向洛阳。一路上,人马飞驰,旌旗飘扬,马蹄声震动山谷,飞扬的尘土遮天蔽日。十万大军齐奔腾,气势磅礴,蔚然壮观。
唐军倍道而行,日落时分先后抵达洛阳城下,并从四面将城池团团包围。不多时,秦叔宝、程知节引玄甲军冲到城门下,向郑军挑战。
王世充听说李世民已率军围住了洛阳城,不由得有些惶恐不安,神情相当紧张。当晚,他便升殿,召集群臣商议御敌之事。
大殿中灯火辉煌,气氛庄严肃穆。王世充端坐于龙椅之上,两眼威严地注视着立于两侧的文武官员。当看见他们脸上大都显露出惊惶失措的样子,他心里头很不痛快,忍不住重重地冷哼了声。群臣见皇上阴沉着脸,心内越发慌乱了。他们一个个抬眼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缓缓地蠕动着两片嘴唇,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彼此面面相觑,期望着对方先开口进言。然而,半天过去了,殿内依然是一片令人不安的静寂。
王世充的面孔绷得越来越紧,脸色阴沉得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天空。他目光冷冷地盯着阶下的众臣看了半晌,然后含着怒气地讽刺道:“你等平日里不都是口若悬河,能说会道,怎么如今兵临城下了,一个个倒给朕三缄其口,故作深沉啊?”
众臣听后,不觉面红耳赤,诚惶诚恐,更不敢说话了。这倒不是他们拿不出主意,而是一时间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怕因说出不合意的话而惹来杀身之祸。这可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有血的教训。前日,大臣郭子高因劝谏皇上不可沉迷于酒色而被他一怒之下砍了脑袋。因此,为了明哲保身,他们都不敢开口进谏,就算说,那也只能说些歌功颂德令皇上开心之类的话儿。不过,他们心里清楚这时候即便这种谄媚之言也是不能说,很可能会惹恼惹皇上,招来横祸。正因为这样,此时他们宁可遭受皇上的冷嘲热讽,也不肯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只有一个人另外,那就是老臣苏威。他知道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绝不会因谏言而身首异处。于是,沉默了一阵,他颤巍巍地出了班列,微微弯了下腰对王世充揖了个礼,然后用沙哑而低缓地声调说道:“皇上,老臣以为东都城池坚固,军中粮草充足,当坚守城池,拒不出战,到时唐军便会因久攻不下而疲惫思归,敌自退矣,此乃上策也。”
“苏大人所言甚是。”众臣听苏威这么一说,也都随声附和道,“李世民远道而来,连战数日,将士疲乏。如若我军坚守城池,他必不攻而自退。”
“此计虽好,然恐难以凑效。”沉吟良久,王世充才皱着眉头说道,“东都城池虽固,然已成孤城。李渊贼军已先后攻取我大郑之回洛、怀州、洛口、伊阙、轩辕等地,对我东都形成了合围之势。故而,不论城池有多坚固,粮草有多充足,终难抵李世民的强攻。由此看来,苏爱卿之计,只是权宜之计,不可保东都万无一失。若想击退李世民,保住东都,当另想对策。”
“皇上圣明。”桓法嗣接口说道,“臣亦以为以孤城抵十万敌军,非安邦之策。城虽坚固,也有可破之处;仓禀虽满,也有空乏之时。故而,坚守之策只能自保一时,然无法使城外敌军退去,更不能击溃他们。等我军粮尽而自乱之际,其必乘机攻城。如此,东都危矣,大郑危矣!”
“爱卿所言甚是有理,深合朕之意。”王世充颔首说道,“当然,苏爱卿所提的坚守之计也有可取之处。今大敌当前,我军当坚守不战,以阻李世民于城墙之下。”说着又把目光投向段达、张绩、郭什柱等将领,厉声下令道,“众将听旨,你等务必率军守住城池,若有失,定斩不饶。”
“是,皇上。”众将齐声领命道,“请皇上放心,我等定将誓死确保城池不失。”
“好!各位爱卿若能替朕守住东都,朕当大加封赏。”王世充向众将作出承诺,想以此稳住人心,沉默会儿又蹙眉叹气道,“守城只是权宜之计,若想保东都不失,保我大郑千秋万代,当得有退敌之妙计。诸位爱卿,你等有何匡扶社稷之良谋?请说吧,朕当重赏。”
“皇上,臣以为,为今之计当向大夏救援。”桓法嗣拱手答道,“倘若夏军肯前来援助皇上,便可一举而击退城下之敌军,以解东都之围。”
“此计甚好。”王世充点头说,“若窦建德率军前来,便可与朕里应外合共同夹击李世民。如此,必能大破唐军于城墙之下矣。”
说到这,王世充竟高兴得哈哈笑了起来。不过,这种好心情很快就被殿下的老臣苏威给破坏了。话音刚落,苏威就向王世充泼冷水道:
“计策虽好,然恐难成事。昔日皇上与窦建德多有相争,恐其怀恨于心。此时,窦建德不趁火打劫就好了,岂能指望他救大郑?”
“是呀,皇上。”御史大夫郑颋丐出列,向王世充揖礼谏道,“正如苏大人所言,夏与我大郑起过不少冲突,恩怨深结。今窦建德见李世民引兵攻打东都,说不定心里正幸灾乐祸,又怎么会派兵援救我们?臣想,即便皇上您亲自前去,也未必能说服窦建德向大郑伸出援助之手。”
“郑大人知之其一,而不知其二。”桓法嗣瞟了眼身旁的郑颋丐,冷笑着说,“不错,郑、夏两国曾因城池之争交过战,也结下了仇恨。窦建德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他不可能不记仇怀恨。然今天下时势已日渐明朗,大唐欲扫平天下诸雄,一统山河。李世民今番率大军围攻东都,就是想灭我大郑。倘若不幸,大郑之地悉归大唐,接下来被大唐吞食的就是大夏。窦建德乃明智之人,岂会看不到这一层?因此,为了救大夏,窦建德当会捐弃前嫌,抛却恩怨,亲率大军前来增援我军。故而,对窦建德援救东都一事,皇上不必多疑,尽可放心好了。”
“爱卿所言甚是。”王世充思忖着说,“夏与我大郑相毗邻,实乃唇齿相依。大郑若有闪失,夏又何以生存。正所谓唇亡齿寒,窦建德又岂能不知?今李世民兵临城下,窦建德自当前来助朕一臂之力。这不仅仅是在援助我大郑,更是在救他自己呀。如此,窦建德又怎么不欣然而来?”
“皇上英明。”张绩走出班列,拱手进谏道,“今郑、夏、唐形成鼎足相持之势,若郑与夏联兵击唐,必可抵御唐军的进犯。相反,若夏、郑两国各自为阵,互不相援,便有被唐军逐个击破的危险。夏廷中不乏有识之士,当会明白此理。皇上只须遣一人前往金城宫晓以此理,事必成矣。”
“张将军说的是。”段达附和道,“今事危急,臣请皇上下旨,遣一舌辩之士前往河间,游说窦建德出兵与我军一道夹击李世民。”
“不可,皇上!”郑颋丐连忙谏阻道,“窦建德乃虎狼之人,早有吞并我大郑之心。今日遣人请他入东都,这无异于引狼入室。皇上,请三思啊!”
“皇上,郑大人言之有理。”苏威用苍老的声音继续劝道,“窦建德虽是一耕夫,却野心勃勃,一心想并吞我大郑,进而西取长安,一统天下。今若皇上遣人前往河间向夏求救,无异于饮鸩止渴,到时悔之晚矣。今老臣冒死进谏,实为大郑社稷着想,请皇上采纳。”
“苏大人嘴上虽说为大郑社稷着想,其实是有害社稷。”桓法嗣嘴角浮出丝讥笑,尖刻地说,“今敌军就在城下,且来势汹汹,若无外援,何以退敌?如若不能尽快击退李世民,待仓中无粮,军心动荡,那时东都便不攻自破。苏大人身为朝中老臣,难道愿意眼睁睁看着东都落入唐军之手?”
“你……”苏威被桓法嗣这么一将军,气得浑身颤抖了下,半天没说出句话来,缓过神后才咬着牙道,“桓法嗣,你这才是在误国呢!”
“好了,你俩不用再多言。”王世充见苏、桓二人准备好好争斗一番,以泄往日私怨,就赶紧制止道,“朕知道,在座诸位爱卿都是替大郑社稷着想,替朕着想。朕在此深表感激,感谢你们这么多年追随朕,为朕开创了这一番大业。今朕身陷困境,还望各位爱卿同心协力,共度时艰。”
“是,皇上。”众大臣齐声应道,“臣等愿为皇上尽忠效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很好。”王世充颇为感动地含笑道,“朕有你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大臣,又何愁不能度过时艰,保我大郑江山社稷万世永存。”
“皇上乃真命天子,大郑必将千秋万代。”桓法嗣紧抱双拳,振声对王世充说,“眼前难关,上天一定会助皇上度过。臣请皇上不必多虑。”
“桓爱卿乃一代宗师,自明天理。有爱卿此言,朕有何忧,哈哈!”笑罢,王世充又扫了眼群臣,高声问道,“朕今欲遣人连和,谁敢前往河间?”
话音未落,桓法嗣拱手应道:“臣愿往。”
“桓爱卿真是朕之肱股也。”王世充见桓法嗣毛遂自荐,十分高兴,大声赞扬道,“爱卿机智善辩,实乃不二人选。然此去河间关山重重,更有贼寇相阻,险象环生。爱卿乃朕之左膀右臂,稍有闪失,教朕如何是好。故而,朕还是另选位大臣替桓爱卿前去金城宫吧。”
“皇上厚爱,臣感激涕零。”桓法嗣扑通一声,伏地叩拜道,“正因皇上如此垂爱微臣,微臣更当在困难之际为皇上出力,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臣请皇上能体谅臣的一片忠心,容许臣前往河间搬来救兵,以解东都之围。”说罢又连磕了三个响头。
王世充见桓法嗣言之凿凿,情之切切,大喜,一挥龙袖,向屈身跪伏于地的宠臣道了声平身,等桓法嗣挺直了腰身,便感动地说:“爱卿如此肯为朕舍生忘死,实令朕深为感动。今若拂爱卿之意,反倒是朕的不是了。好,朕令你出使大夏,连和窦建德。”
“谢皇上成全。”桓法嗣深施一行,坚定地表态道,“臣不敢有负皇上之所托,定当不辱使命,说服窦建德出兵解东都之围。请皇上放心!”
“朕知爱卿之才,可高枕无忧。”王世充微微一笑,接着又问道,“桓爱卿,你还需要哪位大臣同你前往?”
桓法嗣回禀道:“臣请代王王琬将军以及长孙安世大人与我同行,请皇上恩准。”
“好,朕许奏。”王世充把眼睛转向一旁的代王王琬和内史令长孙安世,缓声说道,“朕请代王和长孙安世随桓爱卿一道前往河间,听令!”
“遵旨!”王琬、长孙安世一道出列,拱手应命。
王世充很客气地问:“桓爱卿,今事已定,请问你什么时候出城?”
“今夜即启程。”桓法嗣脱口而出,“今城外敌军刚到,疏于防范,正是臣等出城的好时机。若延误时日,等他们严加戒备,出城就难了。”
“言之有理。”王世充轻点下头说,“好,退朝之后,你等就出城,事情紧急,朕就不为你们设宴饯行了。等你们凯旋归来,朕当大摆宴席,为你们接风洗尘。”
王世充心情舒畅地扫了眼殿中群臣,然后起身退朝。
当晚三更时分,将军王琬护送桓法嗣和长孙安世两人偷偷出城。正如桓法嗣所料,那夜唐军在戒备方面的确做得不够好,才让他们顺利出了城。
翌日早晨,李世民又命李世勣引兵向郑军挑战。城内守军依旧不肯开门出战,只一个个立在城墙之上,张弓搭箭射向城下唐军。李世勣抬眼见空中箭如雨下,不敢令军前行,只好勒马立住,命部下将士骂阵。他想以此来激怒郑将,好让他们失去理智开门出战,掉入秦王布置好的陷阱。可惜的是,此时段达、杨公卿等守将十分冷静,不论城下唐兵怎么谩骂,他们都一笑了之,压根儿就不把那难听的话放在心上。如此一来,唐兵从早上骂到晌午也不见一个郑兵出城,听到的只是随风飘来的哈哈大笑声,似在嘲弄他们这一招早就被识破,起不到任何作用。
这时,阴沉沉的天空中忽然飘起冷丝丝的细雨。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不禁令人感到一种切入骨髓的寒意,一些唐兵被寒风冷雨吹打得忍不住打起了寒战。李世勣见郑兵迟迟不肯出城应战,又见自己手下正忍饥挨饿,皱眉想了想就决定撤回营中。几千人马便尾随着李世勣,向不远处的新建唐营策马跑去。此时,天空中的雨越下越大,夹着冰雹打在地面,发出一阵阵咔嚓咔嚓的响声。虽说已是二月了,可这儿仍然被严寒包裹着。
回到营地,李世勣立马跑到秦王的营帐中,向正在跟杜如晦、屈突通议事的李世民回报出战情况。李世民听说郑军只放箭不出兵,那两道又浓又黑的剑眉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他知道,王世充这是在跟自己玩坚守不战的把戏。也是,洛阳城池坚固,且粮草充足,他根本用不着急于求战。可李世民这一回却不像往日那样沉得住气,很想即刻引郑军出城,在城外与他们决一死战。
李世民之所以如此迫切,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洛阳之战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这不利因素有两个方面,一是时间过长,即便军中不缺粮少草,将士也会因疲惫不堪和思归情绪而渐失斗志,有损士气;二是若不能尽快攻取洛阳城,就必定会受到窦建德援军的威胁。尽管他明白自己与窦建德之间必有一战,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先将王世充拿下,然后再集中兵力干掉了窦建德,这样唐军便可以避免两线作战的艰难,获胜也就更有把握了。
然而,现在看来,李世民的最佳计划很可能要因王世充的坚守不战之计泡汤了。为此,他忍不住当着杜如晦的面轻叹了声。不用问,杜如晦也明白秦王在为何事而烦忧。他心里清楚,李世民是在为王世充不肯率军出城与自己决战而发愁。其实,他又何尝不是这样。不同的是,他采取了一种比较淡然的方式来面对这个颇为棘手的问题。他知道王世充肯定是不会轻易出动,这一者是因为对方想凭借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这一有利条件与城外唐军相抗衡,二者是王世充想利用窦建德的援军里应外合,一战而全歼唐军。正因如此,他可以断定王世充一定不会弃城应战,当固守城池,以待生变。既然对战局看得如此透彻,他当然就不会像李世民那样焦虑不安了,所以当听到李世勣的汇报时一脸平静,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李世民瞅见杜如晦如此淡定,头脑也突然莫名其妙地冷静下来了。低眉沉思了会儿,他便令李世勣回营休息,且按兵不动。李世勣应命而去,也认为想引敌军出城是不可能的事,要想尽快攻取洛阳,只能是采取强攻这一直截了当的计策。不过,在秦王没有开口之前,他不敢提出这个建议。也是,李世勣此人智谋超群,且为人十分谨慎,不到关键之时是不会轻易向秦王提任何建议。
李世勣走后,李世民接着又跟杜如晦和屈突通谈论军务。主题自然是关于引蛇出洞之计,因为只要王世充肯命军出城作战,就一定能够将他彻底击败,夺取洛阳,平定郑国。因此,他不可能会轻易放弃这个自认为的上上策,决定明日继续遣军前去骂阵。屈突通生性耿直,认为这回秦王有些失策了,就直言此路不通,当另寻出路。李世民听了有些不高兴,立即沉下了脸。
杜如晦为人比较活泛,知道秦王个性中有固执的一面,认定的事别人很难改变,也就不想就此事直截了当面提出反对意见,以便得罪他。因此,他对李世民的决定采取了模糊的策略,既不否定,也不赞同。李世民见杜如晦笑而不语,便当作默认,把这事定下来,并决定由程知节来执行。他认为程知节此莽汉骂阵倒是有一套,定当不会让他失望。
然而,这一回李世民又失算了。尽管程知节领着部下人马站在城门之下把王世充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巨大的声音几乎都要把天顶掀翻了,但王世充依然是充耳不闻,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得意的笑,而且还遣黄门侍郎薛德音一次又一次敦促段达、杨公卿、张绩和郭什柱四门统领无论如何也必须坚守城池,不得出战。这样一来,程知节冒着呼呼寒风,有失身份地大骂了半日,也不见凑效。末了,他突然灵机一动,命部下解甲弃械,盘坐于潮湿冰冷的地上,尽量摆出副无比懈怠的样子,以诱敌出城。
别说,这一招比骂阵管用多了。城上守军见唐兵如此松松垮垮,简直不堪一击,就纷纷向城东北守将郭什衡请战。郭什衡此人胸襟比较狭窄,被李世勣和程知节等唐军将士连骂了两天,心里早就有些憋不住了,今见有机会痛痛快快地大杀他们一回,自然不想错过。可是,皇上的旨令……管它呢,打了胜仗,皇上高兴都来不及,哪会治自己的违令之罪呀?这么一想,他就决定满足众人的强烈要求,出城杀敌。
不幸的是,恰在这时,薛德音又骑马跑了过来,向郭什衡再次传达皇上的圣旨。他见郭什衡有出兵的动向,就代表皇帝陛下痛斥了对方一顿。这样一来,郭什衡不得不打消了出兵的念头,老老实实按照皇上的命令坚守不出。这令程知节等唐兵大失所望,他们见城门依然紧闭,毫无动静,也就只好唉声叹气地披甲执械,翻身上马回营复命去了。
李世民得知程知节也没能把洛阳城上的守军骂出城,不免失望至极。可他越挫越勇,一连几天命秦叔宝、段志玄、李道宗轮番引兵前往各门骂阵,诱敌出城。然而,他们都纷纷无功而返。洛阳城门仍然紧闭着,不见一个士卒出来。这令李世民很失望,终于决定放弃引蛇出洞这一计策。
这时,李世勣前来秦王营帐中献计献策,向李世民提出强攻的建议,认为欲尽快攻取洛阳,就只有强行攻打王世充这条路可走。李世民改变诱敌之计后,也自然而然地转向强攻这个想法上来了。因此,李世勣的计策便与秦王不谋而合了。李世民听罢十分高兴,大赞了番李世勣的才智谋略,表露出赏识之情。为此,两人之间的感情进一步加深了。他们于帐中就强攻洛阳之事议论一番,相谈甚欢。
定下强攻之策后,李世民将所有将领召集到自己的帐内,向他们传达自己的决定。众将听说马上就要攻打洛阳了,一个个都兴奋得大呼小叫起来。只有杜如晦神情淡然,什么也不说,只微微低垂着头作沉思状。李世民见了,盯着杜如晦不轻不重地问:“克明,你为何不言不语,难道你认为我的决定有什么不妥之处?若有,请直说吧。”
“没有,秦王。”杜如晦看着李世民微微一笑说,“在下只是有些担心,今东都城池坚固,又有重兵把守,想要很快攻下它的确很难。”
“这……我也知道。”李世民清醒地说道,“我本想引王世充出城来战,可他十分奸诈,据守城池,迟迟不肯出战。今我军包围东都已有时日,将士们纷纷向我请战,个个欲杀敌立功。我军士气如此高涨,若不趁此出兵攻城,待气势渐衰再战,就更难克敌取胜,平定东都了。”
“秦王所言甚是。”杜如晦面带忧色地说,“现在看来,也只有强攻这一办法了。只是势均力敌,恐有失利之虞,秦王当有所准备。”
程知节拍着胸脯说:“杜大人,请放心吧。我军乃虎狼之师,人人皆骁勇善战,更有一千余勇猛无敌的玄甲军,一定可一鼓作气拿下东都。”
“程将军说的没错。”李道宗血气方刚地大声应道,“我大唐将士勇猛无敌,所向披靡,哪是王世充此等败军之将所能阻挡得了的。只要秦王一声令下,我十万大军必定以气吞山河之势杀向敌军,一举夺取洛阳城,活捉王世充。”
“任城王说的对。”此时,翟长孙、罗士信等将军也跟着雄纠纠气昂昂地高声应和道,“我军一定能杀入洛阳城,平定王世充。”
“杀入洛阳城,平定王世充,秦王一定能做到。只是……恐怕不是一战即可酬壮志。”杜如晦语重心长地说,“秦王,你得有坚定不移的意志。”
“克明,你说的对。”李世民会意地笑笑说,“我知道东征之路不可能一帆风顺,必定会遇到重重困难,所以我在出兵之前,就已经作好克服各种困难的准备。无论此战有多么艰难,有多么惨烈,我都不会放弃。不夺取洛阳,我誓不罢兵。”
“好,有秦王这句,在下就放心了。”杜如晦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笑容,沉默片刻又补上句,“秦王,明日你就可率军攻城了。”
程知节带着几分孩子气央求道:“对,秦王,我们早就等不及了,请您快下命令吧。”
接着,李世勣、殷开山,秦叔宝等将领也跟着向李世民请战。
李世民想了想,然后拍了下身前的几案高声说道:“好,本王决定明日辰时出战。”
众将听罢欣喜不已,个个摩拳擦掌,这情形令李世民十分兴奋,他忍不住对着他们哈哈笑了起来。过了会儿,他又敛去脸上的笑容,严肃认真地布置起明天作战的具体任务。他命齐王李元吉率部攻打北门,屈突通、殷开山,段志玄率部攻打南门,李道宗,李世勣、罗士信率部攻打西门,自己率领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等玄甲军在内的三万大军攻打防守最严的东大门。吩咐完毕,众将便领命而出,纷纷朝各自的军营走过去。
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李世民带着杜如晦骑马来到各营巡视了遍,看到将士们已经披上了战甲,磨快了兵器,齐聚到营前待命,心里感到十分满意。他坚信有如此精锐之师,一定能够打败任何敌人,取得最终的胜利。是的,再坚固的城池,也不可能永远挡住一支勇往直前的雄师。
辰时已到,秦王李世民一声令下,四路大军立即如潮水般涌向所有的城门。
城墙之下,很快就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城上守军看见唐军从四面奔至而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的神色显得十分镇静和从容,每个人都充满了自信,认为无论唐军如何勇猛善战也无法突破他们森严的防守,无法攻入固若金汤的洛阳城。他们一个个脸上露出丝自信与冷峻的笑容,举起手中的弓,搭上锋利的箭,瞄准城下密密麻麻的唐军。但听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嗖嗖嗖朝城门下飞去。与此同时,炮声阵阵作响,无数大石块如同天女散花般纷纷砸向城墙下的唐军。当一声接一声的惨叫随着寒风传到城上时,他们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面露杀气。
城外炮石纷飞,箭如雨下。面对这种严酷的情形,唐军将士也没有害怕,更不想退却。他们手持盾牌和刀枪,一步步朝城门下逼近。他们冒死前进,只为了能够靠近城门,然后努力将它攻破。然而,城上的箭矢和重石无情地阻拦了他们前进的脚步,它们刺穿了他们的心脏,砸碎了他们的脑袋,夺走了一个又一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唐兵勇敢,没有被面前密集如雨的箭石所吓倒,更没有在死神面前却步,而是奋不顾身地冲向前。
一个时辰过后,唐军依然被生生地阻挡在城下,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李世民身披战袍,手执长槊,骑在战马什伐赤背上,指挥着将士们努力攻城。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将士们能够突破密集的箭矢和炮石,直抵城门之下,将那两扇紧闭的城门撞开,好让千军万马冲进去,同时也希望那些冒死突到墙脚下的士卒能够顺利地登上城。然而,这一切只是他一个急切而又美好的心愿,面前的情景却令他失望和心痛。他看见冲在前面的士卒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之中,看见那些伴随着惨号声从城墙半空中纷纷坠落下来的士卒,他的心如刀绞般生疼。可是他并没有因眼前的惨状而下令停止进攻,因为清楚战争原本就是这么残酷,要想获取胜利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尤其是这种生死之战。
时间在缓慢地向前行走,一个时辰又过去。然而,唐军的进攻依然没有取得半点进展,他们每一次的进攻都被城上的守军顽强地击退,因而迟迟未能到达城门前。目标没有实现,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随着时间的推移,倒在城下的唐兵越来越多,他们身上插满了利箭,形如刺猬,有的还给炮石砸开了脑袋,脑浆和着血液直流一地,其惨状实在令人目不忍睹。这情景令李世民心里十分难受,可他们仍旧坚持着,迟迟不肯下达撤军的命令。这倒不是他不肯低下高昂的头颅接受失败,而是他对胜利依然满怀期待。他以为东门受阻,其他各门有可能会有所突破,只要能够攻破任何一扇城门,大军就可直入城内,拿下东都。因此,他忍受着不绝于耳的惨叫声,目光坚定而冷峻地注视着倒下的士兵,一面热切盼望着佳讯传来。
可惜的是,半个时辰后,李世民非但没有得到任何好消息,反倒是告急之信频频传来。首先是西门的罗士信,他拍马飞奔到秦王跟前,向他禀报攻城受阻的坏消息,紧接着就是南门的段志玄,最后连齐王李元吉也坚持不住,遣部将宇文宝前往东门求救。这样一来,李世民的所有期望都统统落空,清楚当前的形势,除非自己能率军攻破东门,否则就无取胜的可能。于是,他猛地一举马槊,准备率军再次冲击城门。
正在这时,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和侯君集策马朝李世民飞奔过来,劝阻秦王不可进兵。李世民看见秦叔宝面部受了伤,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槊将王世充挑落马下,剁了他的大脑袋。因此,他不顾众将的劝谏,执意要催兵再战。好在这时,一直呆在李世民身边的杜如晦开口了,直言不讳地告诉秦王再强攻下去只会遭受更为惨重的损失,绝不会取得他想要的结果,为今之计,就是撤军。这一席话真是振聋发聩,把一时执迷的秦王唤醒。默然片刻,他终于接受了杜如晦和秦叔宝等人的建议,决定撤兵,接着又令罗士信、段志玄、宇文宝传分别前往各门传令撤军。
命令一下,唐军将士便纷纷掉转头往五里之外的营地撤退。城上的段达、张绩瞧见李世民引兵撤走,得意得仰面哈哈大笑,接着又令士卒齐声辱骂唐军。李世民听了,胸中不由腾地生出股怒火,他勒住马,举槊指向城门,厉声说句段达、张绩你等休得张狂,到时本王一定要斩了你们的狗头,取下东都,哼!说完,他猛力一抽坐骑,带领部队朝唐营奔驰而去。
这一仗可谓是李世民戎马生涯中的一大败笔,不仅没有损伤敌军的一根毫毛,反倒折了自己近万人马。对此,李世民十分懊恼,但没有动摇他继续强攻的策略。休整两天后,他又率军攻城。可惜的是,结果并没有得到任何改变,如同前番一样,自己损兵折将,洛阳城门依然紧闭,牢不可破。这使李世民感到十分愤怒,他一时间失去了理智,根本不听杜如晦和屈突通等将佐的劝谏,继续命令军队攻城。一连强攻了好几次,也未能取得任何进展,反倒是令军中死亡越来越严重,同时军心也有所动荡。这不,士兵因久攻不下而变得垂头丧气,沮丧万分,他们慢慢生出了厌战的情绪。更可怕的是,原刘武周部将寻相等人大多叛逃,还反戈一击杀了百余唐兵,使得人心惶惶,难以安宁。
李元吉因比武一事而对尉迟敬德耿耿于怀,此时他听说寻相叛唐,眼珠子骨碌一转,计上心头,当下命手下宇文宝将尉迟敬德骗到自己帐内,然后命手持利刃的将士们将他绑了。
尉迟敬德感到莫名其妙,就挺立在帐中,大声质问齐王为何设套擒拿自己。李元吉狡黠一笑,慢条斯理地回答尉迟敬德,说他与寻相同为刘武周部下,且关系甚好,所以怕他也跟着寻相斩杀唐兵而叛唐。为防范于未然,故而先下手把他抓了。
尉迟敬德听李元吉这么一说,即刻感觉到自己被对方狠狠掴了记耳光,因为他觉得这是在否定自己的忠义,是在羞辱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为此不由得愤怒了。他怒目圆睁,对着歪斜着身子靠在椅背上的齐王大声表白,说自己以忠义名闻天下,怎么会做出背叛大唐的事,口气格外坚定,根本不容别人置疑。然而,李元吉压根就不信,只冷冷地说了句,你既然可背叛刘武周降唐,为何又不能再背叛大唐。你……尉迟敬德气得两眼冒火,一时竟说不出话。李元吉见状,得意地哈哈一笑,指着尉迟敬德说,尉迟敬德你心里有鬼,所以无话可说了。来人,把尉迟敬德押出去,囚禁在军中,好生看管。尉迟敬德憋了半天,终于忿忿地说了句,在下之心日月可鉴,永世不叛大唐!说着,他便不作反抗地让人押出了营帐。
不多时,尉迟敬德被李元吉囚禁的消息传到了李世民的耳朵里。他一时半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着众人面大骂起自己的弟弟来:“胡闹,简直是胡闹,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把右一府统军抓去囚禁?哼,这李元吉胆子也够大的,竟然敢不禀报本王,就抓走我身边的人。”
“是呀,秦王,这齐王的确是有些目中无人了。”杜如晦若有所思地说,“就算尉迟敬德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他也先得禀告秦王才对。”
“在这事上,齐王是有些欠妥。”屈突通思忖着说,“然齐王这样做,也是为大唐好。今寻相等人叛逃,秦王大怒,难免会引起尉迟将军的猜忌与担忧。尉迟将军可能怕殃及自身而与秦王不辞而别,齐王为防范于未然,故而急着把他囚禁军中。在下以为齐王当无傲慢之意,请秦王息怒。”
“尉迟将军原为定杨大将,且对刘武周十分忠心,向日归附秦王,只是迫于形势罢了。”殷开山附和道,“今见我军困于洛阳城下,又得知旧部寻相等人已叛逃他处,尉迟将军也难免不生异心。秦王,在下以为齐王此时把尉迟将军囚禁于军,也没什么大错。”
“敬德乃天下忠义之士,诚心归顺我大唐,又怎会做出背叛之事?”李世民坚信不疑地说,“再说,敬德若真怀有反逆之心,又岂会在寻相之后,当在刘武周入突厥之时就逃走了。由此可见,敬德是真心归附我大唐,你等勿须多疑。”
“秦王说的对。”杜如晦肯定地说,“尉迟将军自归我大唐以来,紧随秦王前后,每遇战事都挺身而出,舍命厮杀。如此忠勇之人,岂会有异心?”
默然稍许,屈突通对李世民说:“也许秦王和杜大人没有看错尉迟将军,可军中诸将都怀疑尉迟将军会叛离,故而心中甚是不安。”
“秦王,寻相叛逃之事已令将士有杯弓蛇影之心。”殷开山面色凝重地说,“且今正处攻城艰难之际,若军心生变,该如何是好?”
“二位将军,本王也知道你们这么说是为了团结一致共破东都。”李世民想了想,语气坚定地答道,“然本王可以向你们保证,向全体将士保证,尉迟将军一定不会背叛我李世民,不会背叛我大唐。因此,本王请各位万勿猜疑,尽管放心便是。”说时目光威严地扫视了圈在座众将。
众将听李世民这么一说,心中的疑虑也消除了不少,也就不再交头接耳地议论此事。屈突通动了动嘴唇,却忍着没说,只把眼睛转向一旁的殷开山。
此时,殷开山心里头还是有些儿不踏实,低头考虑了好半天,然后抬眼直视着李世民进言道:“秦王,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提防点好。再说,今尉迟将军已被齐王囚于军中,必会因此事而心生怨恨,留着恐怕也是祸患,不如索性把他按图谋叛乱之罪斩了,这样既可永绝后患,又能稳定军心。”
“敬德无罪,岂可肆意枉杀?”李世民脸色一沉,怒道,“今齐王无故囚禁敬德已是大错,本王岂能以莫须有罪名枉杀忠臣良将?”
“秦王英明!”杜如晦连忙说,“在下请秦王下令,立即放掉尉迟将军,并多加抚慰。如此,方可不负尉迟将军的一片忠心。”
“克明言之有理。”李世民点头赞同道,“有如此之事,此乃本王治军不严。本王当亲自前往齐王处为敬德解缚,聊表歉意。”
李世民不顾殷开山、屈突通等将佐的劝阻,独身转身走出营帐。他从随从手中牵过自己心爱的战马什伐赤,一脚踩着马蹬,翻身上马。
不一会儿,李世民带着秦叔宝来到了齐王营帐中。这会儿,李元吉正在跟宇文宝等部将戏耍取乐。李世民见了,忍不住气地喝斥李元吉:“元吉,你身为齐王,怎么还像小孩一样玩这种可笑的游戏,难道你还没长大吗?这……这简直是胡闹!”
李元吉立在帐中,一脸不高兴地反问道:“二哥,今日无战事,我特意招来宇文宝他们陪我玩玩,以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这又有什么错?”
“怎么没错,你的错大着哪!”李世民板着脸高声说,“本王问你,你为何要把尉迟将军抓起来关了?”
李元吉被二哥这么一问,先是一怔,紧接着又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尉迟敬德欲随同寻相等人图谋不轨,所以我才把抓起来关了。”
“胡说八道!”李世民生气地责问句,“谁说尉迟将军要反叛朝廷?齐王,你说尉迟敬德欲图谋不轨,证据呢,证据在哪里?你快给我拿出来!”
李元吉见李世民要逼拿出证据,心里面就不由得一阵发慌。缉拿尉迟敬德,完全是借机报复的行动,哪有什么证据呢。要是真有什么证据的话,他早就把尉迟敬德这个可恶的家伙先斩后奏了,还等李世民前来兴师问罪。他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也就只好支支吾吾地搪塞道:“证……据,还没找到证据。这……这寻相叛变就是证据。我抓尉迟敬德,就是因为寻相等人叛逃。他跟寻相是一伙的,肯定也想叛逃。”
“你……”李世民见李元吉这么语无伦次,是又气又好笑,指着他吼句,“齐王,你这是什么逻辑!寻相叛逃,怎么能证明尉迟将军图谋不轨?”
“秦王,你又拿什么来向众将证明尉迟敬德没有反逆之心?”李元吉灵光一闪,反问李世民。
“尉迟将军乃天下忠义之士,且对我大唐忠心耿耿,他绝不会做出叛逆之事。”李世民斩钉截铁地答道,“是你等疑心太重,才认定他欲图谋不轨。你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说到后头,他的语气就换成了指责的腔调,盯着李元吉的眼光也变得越发严厉。
“秦王,我知道你跟尉迟敬德的关系非同一般,因而枉顾事实地偏袒他。”李元吉边往椅子上坐,边冷笑着说,“你身为三军统帅,岂可……”
“什么是事实?”李世民不无气恼地瞪着李元吉驳斥道,“哼,你无故囚禁大将就是事实。因此,本王命你立即把尉迟将军交出来。”
“对不起,秦王,在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恕我不能奉命照办。”李元吉冷静地回答道,“等水落石出,证明无罪,我自然会把他放出来。”
“你……”李世民先是一怔,紧跟着冷哼一声说,“就算要审讯尉迟敬德也轮不到你,我是东征大元帅,军中一切事务当由我处置。”
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哪!李元吉知道自己只是个东征副元帅,得受秦王节制,事事自己都作不了主。可他又实在不想便宜了尉迟敬德这个曾在比武场上令自己蒙羞的可恶家伙,所以只能蛮不讲理地顶撞道:“人是我先抓的,当由我来处置。”
“你这是要与本王对抗吗?”李世民声色俱厉地对霸道的李元吉说,“齐王,本王再次提醒你,我是东征大元帅,军中一切事务当由我来处置。你说尉迟将军有反叛嫌疑,此事关系重大,理当由我这个东征大元帅来处理。你不把尉迟将军交出来,就犯了越权之罪,本王可惩治你。”
“你还敢杀掉我?”李元吉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李世民,脸上露出不屑之情。
“王子与庶民同罪,你难道不懂?”李世民似乎被李元吉一脸的不屑激怒了,厉声说道,“李元吉,若有必要,本王照样敢砍下你颈上之头。”
突然间,李元吉像被什么镇住了似的,两眼楞楞地盯着表情凶狠的二哥。那一刻,他彻底明白过来,所谓手足之情只不过是一块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旦被利害之手撕下,露出的便是血淋淋的狰狞。他相信面前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一定会向他的兄弟下毒手。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再这样坚持下去,就有可能遭到他的毒手。在京城时还有太子哥哥的庇护,这儿就没谁敢保护他,因为这是秦王的地盘。想到这儿,他的心不由直哆嗦了下,态度也随之软化了下来。为了保住一个亲王的颜面,他没有亲口向李世民服软,只对身旁的宇文宝使了个眼色,命他前往另一座营帐中把尉迟敬德放出来。宇文宝会意,立马小跑着出了齐王的营帐。
不一会儿,尉迟敬德被宇文宝等人押到李世民面前。李世民见到了尉迟敬德,抑制不住欣喜之情,上前一步,一边带着几分歉意连声说敬德让你受委屈了,一边亲自替他解去胳膊上的绳索。尉迟敬德瞧见秦王如此厚待自己,非常感动。他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嘴里连声致谢。李世民眼含微笑地望着自己的爱将,伸手轻轻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然后拉着他往帐外走去。李元吉瞧着李世民他们离去的背影,气得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李世民当然相信尉迟敬德对自己的忠诚,却因李元吉这么一闹,也就多了个心眼,担心尉迟敬德会因为这番羞辱与委屈而改变初衷。于是,他把尉迟敬德请到自己的帐内,与他倾心相谈,好生安抚了他一番。
尉迟敬德是个厚实而又耿介之人,对李元吉等人的猜疑与羞辱耿耿于怀,一时间难以消除心中的怨气,因此不管李世民怎么开导,他仍旧无法释怀。这不禁令李世民生出几分疑虑来,暗自想难不成敬德真的会因胸中的怨望而离开自己吗。是呀,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就算真要走也不能责怪他什么,相反他为大唐立下这么多战功,我应该好好赏赐他。这么一想,李世民便命人取来金宝赐给尉迟敬德,并推心置腹地对他说:“敬德,大丈夫当以意气为重,切不可以小事介意。请相信,本王绝不会轻信谗言,加害忠良。”
“秦王,在下知道你明辨是非,自然是不会相信那些谣言,更不会治我罪。”尉迟敬德余恨未消地说,“可是,那些人……他们认定我尉迟敬德会像寻相等人一样背叛秦王,背叛朝廷,故而无时无刻不在中伤我,提防我。这……这的确让在下难受。”
“敬德,你的难处本王也能理解。”默然会儿,李世民抬眼望着尉迟敬德说,“敬德,你要走,本王也不拦你,更不会以叛逆罪惩罚你。你放心吧,我会亲自送你出营,没人敢为难你。”说着又把金宝递到他手中,动情地说句,“敬德,你倘若一定要离我而去,我就以这些宝物相赠,以纪念我们这段共同相处的情谊。”言毕又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
“我,我……”尉迟敬德握着秦王的贵重礼物,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张着大嘴巴支吾着。
“敬德,说实话我一直把你当兄长,对你情深义重。”李世民真诚地说,“我真心希望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与我并肩作战,平定天下,共享荣华富贵。查我也深知人各有志,不可强留。好吧,既然你一定要走,我也不勉强你。来,我们这就出帐,让我最后送你一程,以尽手足之情谊。”
李世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望着尉迟敬德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装满了无奈与伤感。
尉迟敬德没有挪步,两眼直楞楞地盯着面前的秦王,感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李世民跟前,哽咽着声音说:“秦王,在下只是定杨降将,没想能得到秦王您的器重和深厚的情谊。这,这实令在下感激涕零。在下甘为秦王赴汤蹈火,以报答您的恩情。”
“好,敬德,你肯留下帮助我,这真是太好了。”李世民喜出望外,一把扶起尉迟敬德,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敬德,感谢你肯相伴本王。”
此时,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笑容中洋溢着激动而欢快之情。从此,他们之间便结下了深厚的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