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及的败亡确实令李渊高兴了一回,却让王世充闷闷不乐,因为皇泰主杨侗不仅封窦建德为夏王,而且还想请他入东都主持朝政。这不是欲借机削弱自己的权力吗?王世充气忿地想,同时对杨侗产生了疑心,认为他想要利用窦建德的势力把自己架空,甚至是彻底铲除自己。王世充可不是好惹的,谁要动他一根指头,他就会想方设法取他的性命。这不,还没等杨侗拟旨颁诏,他就开始行动起来了。
一日晚上,王世充在府中设宴,把自己的心腹全邀来喝酒。酒过三巡,他突然停杯投箸,对着在座同僚怅然长叹,浓眉微蹙,面露忧虑之色。众人见状,不免心头一怔,彼此惑然对视了一下,旋即又将眼睛转向坐于首席的太尉,目光中充满了探询的意味。默然会儿,长史韦节轻声问:“郑国公,您为何事而叹息呀?”
“本公为你等而忧心忡忡啊。”王世充靠在雕花椅背上,转动着眼珠子,目光从同僚面部逐一扫过,神色变得相当凝重。
“此话怎讲?”韦节抽了口冷气,惊疑地问,“郑国公,难道我等将有麻烦缠身吗?这……”
“韦大人,你猜得没错。”王世充眼珠骨碌一转,郑重其事地对诸位说,“不妨告诉你们吧,皇上已经决定请夏王入主东都,主持朝政。各位心里也清楚,这窦建德可不是跟我等一条心哪。倘若他入朝掌权,肯定会想方设法打压你们,甚至是找岔子把你们赶出宫。如此,我等还能像今晚这样聚在一块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吗?”言罢又轻叹了声,接着佯装伤感地补上句,“诸位大人,也许这是本公与各位最后一次同饮共欢了,请珍惜吧。”
“真有此事?”李世英难以置信地微微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地说,“皇上请夏王入主东都,主持朝政,这怎么可能呢?这窦建德乃一盗贼,长期盘踞河北一带,有称帝之野心。如若请他入朝,无异于引狼入室啊。皇上圣明,岂能做出这等不利之事?这……这着实令在下难以置信。”
“皇上虽聪颖过人,然毕竟年幼,很容易被窦建德的谄佞之言所蒙蔽。”王世充盯着李世英说,“再者,还有萧皇后在背后替夏王说话,皇上能不以为夏王对他忠心耿耿?不瞒你说,这夏王人还尚未到,皇上心里已经只有他了。李大人,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会看不出皇上的心思?”
“是呀,郑国公所言不谬。”韦节接过话说,“这几天,皇上时常跟臣提及夏王,对他刮目相看。只是在下一时愚钝,未曾猜出皇上这份用心。”
“若真如此,一旦夏王入朝必为皇上所倚重。”杨续不无担忧地说,“然夏王与我等素不亲善,且志不同道不合,恐难与他同朝共事。”
“杨大人言之有理,老夫也以为然。”太史令乐德融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夏王貌似侠义之士,实乃奸诈小人。他一旦入朝,势必会排挤我等,而重用他的亲信。如此看来,我等在朝为官的时间不多了,甚至有可能为之丢了颈上之头。各位须得处处谨言慎行,以避刀斧之祸啊。”
“乐大人,您说这话有点危言耸听了吧。”裴仁基抚须呵呵一笑说,“夏王虽暗藏野心,欲独揽大权,然有郑国公在此坐镇,他岂敢轻举妄动!”
“裴将军,你高看本公了,哈哈!”王世充哈哈一笑,接着又正色道,“本公能为国出力,这一来是得到在座诸位的鼎力相助,二来也是深受皇上信任和器重。然一旦失去皇上的恩宠,本公就什么都不是了,到时只能任由夏王差遣。果真如此,到时本公尚且难以自保,又怎能替诸位保住官职与荣华富贵呢?就算本公想这么样,也无能为力呀。故而,乐大人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各位需有心理准备,免得到时惊慌失措。”
大家听王世充这么一说,心里也就不免紧张起来,油光光的脸上显出忐忑不安之色。王世充看见同僚如此这般,心中一阵暗喜。他重新端起斟满橙黄色酒液的玉杯,以主人的身份热情地劝酒,可众人却全无饮酒作乐的心绪,一个个愁眉苦脸。
王世充见状,放下酒杯,兀自呵呵一笑道:“各位大人,形势虽然不大妙,可也用不着这么忧虑不安吧。况且窦建德还没来,就算他真的被皇上重用,只要我等想出良策,也能化险为夷。”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众人连连点头称是,心情也因郑国公的话一下子轻松了些。
过了会儿,韦节献媚道,“郑国公运筹帷幄,想必已有良策吧。”
“韦大人过奖了。本公愚钝,岂能想出妙计?”王世充说着把眼睛转向杨续,意味深长地笑道,“诸位要想化险为夷,得有万全之策。”
杨续向来与王世充相交甚密,自然比一般人更了解他。此时听郑国公如此一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沉吟一下,他果决地答道:“郑国公所言甚是。在下冒死进谏一句,请郑国公以天下苍生为念,早登大位。”
此话如巨雷乍响,把在座诸位震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好半天,他们方回过神,一个个睁大眼睛注视着郑国公。
此时,王世充内心深处掀起阵阵欢喜的涟漪,却不形之于色,见大家眼神异样地瞅着自己,慌忙露出万分惊愕状,假装生气地喝斥杨续道:“杨大人,你怎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难道不怕本公禀奏皇上,拿你问罪,灭你九族吗?”
“在下生死是小,天下苍生为大。”杨续面无惧色地昂然答道,“今皇上年幼懦弱,平庸无能,难以守住东都。如若郑国公不肯担当此任,国势必将日益衰败,到那时李渊必定会率军攻取东都,国必亡矣,生灵必遭涂炭。故而为了苍生免遭涂炭,郑国公当早日正大位,以统天下。”
“杨大人所言极是。”乐德融接口道,“昔时长星出现,乃除旧布新之征兆。现今岁星在角宿、亢宿,亢宿乃郑之分野。如若不马上顺应天道,恐怕王气就会衰落。郑国公上应天命,下合人心,理当早日即帝位,以造福天下苍生。请郑国公三思!”
“是呀,郑国公,请正大位以号令天下。”段达等人齐声请求王世充废除皇泰主称帝,言辞极为恳切。
看到这么多人拥护自己当皇帝,王世充心里十分高兴,那张抑制不住兴奋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而,他为人城府极深,不会轻易向同僚透露自己的想法,而是喜欢等他们揣摸透自己的心思后主动替他完成心愿。这样做,既安全又体面,不失为上上策。因此当听到属下恳请自己称帝时,他依然那么淡定,什么话也不说,只擎起酒杯独自默默地品饮着琼浆玉液。他的目光在众人脸庞上扫来扫去,像是在琢磨他们的内心世界,以考察他们对自己到底有多忠诚。他相信以自己的势力,应当没有人敢出来反对。不过,这一回他想错了。
“不可!”李世英出人意料地站出来反对,“四方豪杰之所以肯纷纷前来归附郑国公,是因为他们认为您能中兴隋室。今九州之地,平定的还不及其一。此时郑国公若仓猝称帝,恐怕那些不大亲近您的人都会叛离而去,到时兵力衰弱,人心涣散,如何能扫平李渊等贼寇,以兴隋室?”
“李大人此言乃金石之论,实为郑国公着想。在下请郑国公采纳良言,以免铸下千古大错。”外兵曹参军戴胄支持李世英道,“方今天下尚乱,隋室尚未中兴。此时郑国公当与皇上休戚与共,竭忠尽力匡扶隋室,以成就周公、霍光之巍巍功德,名垂青史。万不可称帝于东都,请郑国公慎思。”
王世充听到李世英和戴胄两人的反对声,心里头有些不痛快,瞅着他们的眼神也变得阴冷起来。他明白这种时候如果自己斥责他们,无疑就把自己的真实企图当众暴露无遗了。他可不想让人人都知道自己有篡位谋逆的野心,尤其是在没有采取行动之前,因为这样做实在是太危险,甚至会置自己于死地。他是个深懂权术谋略之人,不会轻易犯下这种可笑的低级错误。因此,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默然片刻就虚心纳谏。
“李大人和戴大人言之有理,本公当欣然接受。”王世充笑眯眯地望着李、戴二人说,“本公向以中兴隋室为已任,岂可有异心?”
韦节着急地说:“隋室气数已尽,郑国公若不应天而取,不久必为他人所得,到时悔之晚矣。”
“韦大人所言甚是。”杨续随声附和道,“今天下纷乱,称王称帝者何止十人。郑国公雄才大略,且手中有雄兵数十万,何不于大殿正大位,以建帝王之基业?圣人云,天欲予而不取,必为天所谴,祸不远矣。恳请郑国公应天命,择日正位号。”
接着,段达、苏威、杨汪等人也随声附和,恳求王世充称帝于东都。
“不可,不可!”王世充连忙拒绝道,“本公才浅德薄,何以登九五之尊,号令天下,你等苦苦相逼,是害本公不忠不义也。”
“窦建德出身卑微,尚且为王。郑国公位高权重,功德巍巍,有何不可为帝!”苏威愤愤不平地说,“今郑国公想竭忠效命于隋室,可皇上听信谗言,欲弃郑国公如敝屣而重用窦建德。此非郑国公负皇上,是皇上负郑国公也。”
“皇上因窦建德败宇文化及便封他为夏王,而郑国公有大功于隋室,却久久不封王,这是何道理?”段达打抱不平地说,“在座诸位平日皆受郑国公大恩,此时当力谏皇上封郑国公为郑王,授九锡。”
李世英虽极力反对王世充篡夺皇位,却愿意支持他封王,认为这样可以稳住王世充,好教他打消颠覆隋室的可怕念头。因此,他听段达这么一提议,就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段将军说的好,郑国公功高盖世,无人能及,自当为王,加九锡,以示皇恩浩荡。故而,我等当向皇上进谏,请皇上封赐郑国公。”
王世充看见李世英替自己说话,心里面泛起一丝喜悦之情,瞧着他的眼睛里也露出些许笑意。不过,很快他又猜出了李世英的真实意图,禁不住暗骂他的一句,立马敛去了脸上几丝淡淡的笑容。的确,他很想现在就披上那身华丽无比至高无上的龙袍,可心里也很清楚这时篡夺皇位必会遭遇到相当大的阻力,有可能欲速则不达。这么一想,他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先当郑王,借此进一步铲除自己的异己势力,到那时便可顺利登上帝位,夺取隋室江山。正因如此,当段达、李世英等人建议封自己为王时,他脸上露出了欣然接受的喜色。
座中同僚们从郑国公的表情中读懂了一切,就纷纷附和着段达和李世英的提议,并决定明日早朝之时向皇泰主谏言封王一事。王世充见状,内心十分欣悦,却又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嘴上还一个劲儿地表示推辞,言语相当谦让。当然,众人心里都明白,这只是郑国公的虚词而非本意,因此越发阿谀奉承地进劝。只有戴胄这个刚正不阿不善变通的家伙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当众反对郑国公封王,并尽力规劝他。
王世充听着,脸色倏地就变了,透出股愠气。此刻他很生气,想指着戴胄的鼻子狠狠地骂一通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但念及彼此情面,最后还是把胸中的怒火强压了下去。默然半晌,他的面色终于由阴转晴,举杯邀客人饮酒而不再谈政事。
痛饮一番之后,众人皆带着几分醉意准备离席而去。他们一个个起身向主人揖礼告辞,然后转身朝灯火辉煌的豪宅外走去。王世充一一回礼道别,只把韦节、苏威和段达三位心腹留下,随后领着他们来到了自己布置精致的书房,分宾主坐定。王世充礼节周到,亲自为他们三人倒茶。这一举动令他们受宠若惊,感动不已,同时他们也明白郑国公如此礼遇自己的用心。
饮了口清香扑鼻的佳茗之后,苏威就含笑着问王世充:“郑国公深夜把我等留下,是否与席间所议有关?请郑国公明言!”
“你等皆为本公之心腹,自当不用隐晦。”王世充对着自己信得过的手下哈哈一笑,态度诚恳地说,“本公请你们来,就是想商议一下封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高见,请赐教一二。”
韦节振声说:“以郑国公之功勋,皇上岂有不封王之理?”
“郑国公,此事您不用操心,我等明日朝议之时,一定力谏皇上。”苏威不急不缓地说,“皇上虽年幼,然明事理,自当不会忘记郑国公当初扶他上位之恩义,也不会不念郑国公辅佐之功绩。故而,我等谏言,皇上必会采纳。”
“就算皇上有此心,恐因人反对而难下诏书呀。”王世充抿了口茶,轻叹一声说,“你等也听见了方才席间戴胄之言论,他能不在朝廷之上极力反对本公为王吗?本公虽对诸位同僚恩义并施,然也有几位皇上宠臣不领本公之情,平日就颇多微词,若此时经戴胄一挑唆,岂能不竭力谏阻皇上?”
“郑国公所虑不无道理。”韦节微蹙着眉头说,“今朝中大臣大都归于郑国公,但仍有宇文儒童等人与郑国公不同心。在下以为,他们很可能会联合戴胄一道劝阻皇上为郑国公行封王之事。”
“宇文儒童这等庸人不足为虑也。”苏威一脸不屑地说,“郑国公权倾朝野,大臣皆为亲信,必会倾全力助郑国公,岂是宇文儒童等人可左右?”
“苏大人所言甚是,当今朝中谁敌得过郑国公。”段达附和道,“宇文儒童若敢劝阻皇上,那便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哼!”
“你等也太抬高本公了,哈哈!”王世充故作谦虚地说,“本公能有今日,全仰仗诸位的鼎力相助。对此,本公一直心存感激啊。”
“郑国公乃仁义之人,我等自当竭忠效命。”韦节讨好道,“只是可恨这戴胄,郑国公如此信任他,将他看作自己的心腹爱将,可他却……”
“人各有志,不必勉强。”王世充打断韦节,摆出副宽容大度的样子说道,“戴胄负本公,本公不负戴胄,足矣。”
“郑国公虽心胸宽广,不计较戴胄的背叛,然戴胄不会因您的仁慈而放弃进谏皇上。”苏威盯着王世充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所以在下以为,郑国公当趁早解决好戴胄,以免为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知郑国公意下如何?”
其实,王世充在筵席上就产生过这种想法,而且已经为戴胄这个背叛者准备了归宿。然而,此时他却故意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只是沉默地望着面前心腹们微笑,眼神里流露出那种习惯性的狡黠与奸诈。
“苏大人说的对,像戴胄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万不可心慈手软,当立即除掉他,以绝后患。”段达目露凶光地说句,他想借人杀掉自己的宿敌。
“段将军,此话言重了。”王世充呵呵笑道,“封王加九锡,此乃朝中大事,岂能不容他人持异议?若因之而枉杀大臣,岂非过于专断残暴了?”
听王世充如此一说,苏威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知道他不想杀朝臣而取王位,招致非议,过多树敌,从而加大了登帝位建王业的难度。他也认为郑国公此举十分明智,不由佩服地点了点头,然后含笑着说:“戴胄虽有负郑国公,可也是出于一片忠心,罪不当死。若杀戴胄,必会引起他人对郑国公的猜忌与畏惧,进而疏远郑国公。如此,岂不是适得其反?郑国公欲成大事,必得人心。今众人皆知戴胄有负郑国公,而郑国公非但不治他罪反而委以重任,那他们都会亲近郑国公,乐于为郑国公效死命,这岂非天大好事?”
“苏大人此言正合本公之意。”王世充抚掌笑道,“杀戴胄如掐死一只蚂蚁,何其容易。然失人心,实为得不偿失。本公岂能做这等蠢事?”
“哼,真便宜了这畜生!”段达见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不由气恼地骂句,接着又问道,“请问郑国公,您打算如何重用戴胄?”
王世充瞅着段达答道:“尧君素已死,今河东正处危难之际,需朝中大臣前往督战才行。故而,本公决定立即派戴胄将军镇守虎牢。”
“好,郑国公此计甚妙,有一石二鸟之功效也。”韦节高声叫好道,“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在下以为,郑国公当明日早朝之前令戴胄前往河东。”
听说王世充要把戴胄调遣到河东前线,段达心头不由一乐。他清楚河东城池必难守住,到时王世充可凭失城之罪斩掉戴胄这个可恨的家伙。高明,实在是高明啊!段达暗自佩服王世充的手段,抑制不住兴奋之情,连忙高声说道:“是呀,郑国公,如此一来,戴胄就不能与您作对,坏了您的好事。”
“你们说的对,本公明日一早就下令,命戴胄离开东都前往河东。”王世充轻轻点了下头,又瞧着段达说句,“明日之事,还望将军鼎力相助。”
“请郑国公放心,在下愿为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段达对王世充一揖首,信誓旦旦地答了句。
接着,韦节和苏威也向王世充表达了忠心,发誓愿为他效力。
王世充听罢,十分满意,投桃报李般许诺道:“好,若事成,本公决不会亏待你们。”
“谢郑国公厚爱!”苏威三人异口同声地致谢。
此时夜已深了,王世充感到一阵倦意袭来,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哈欠。苏威见状,慌忙站起身向郑国公揖礼告辞。紧跟着,韦节和段达也告退了。
翌日早朝,群臣伏地叩拜了过皇泰主之后,就依次向他禀奏政务。皇泰主虽年幼,但聪明过人,对朝政之事颇为精熟,故能恰到好处地作出裁决,不出纰漏。这令王世充刮目相看,却又深感不安,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若让杨侗再历练三年五载,必定会成为自己最强劲的对手,到时想取而代之就难上加难了,所以必须趁早把他从皇帝宝座上拉下来。如此一想,他内心的紧迫感就越发强烈了。然而,此时他却不置一词,只端坐于自己的相位,表情平静地打量着眼前一袭黄袍的翩翩少年,似乎什么也不想。
杨侗看见王世充一声不吭,心里反倒有些不踏实了,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此刻,他不免有些心慌,禁不住开口问太尉有何事上奏。王世充微扬着头,似笑非笑地回禀皇上,说自己上朝之前已命戴胄率部赶赴河东支援王行本守城。杨侗听了,不禁一怔,他没想到王世充敢不奏请自己这个一国这君就私自调遣军队。岂有此理!他很生气,面色不由往下一沉。他想借机痛斥王世充一顿,让他知道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的后果,可当眼睛碰到王世充那犀利而霸道的目光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颤栗,一时间竟然因恐惧而吐不出一个字儿。王世充瞧见杨侗那熊样,嘴角边不由浮出丝冷笑,随后将目光转身一旁的段达。
段达会意,立马出列,上前向皇泰主一拱手,朗声禀奏道:“皇上,臣有事要奏。”
杨侗清秀的面庞上透着几分君主的威严,望着段达:“段爱卿,你有何事,快说吧。”
段达从容奏道:“回禀皇上,微臣请皇上封郑国公为郑王,加九锡,以彰功德。”
这一石激起了千层浪,正殿之上忽地响起了一阵惊呼声。大家面面相觑,禁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接着他们又把目光齐刷刷对准了正襟危坐于皇位上的杨侗。此时,杨侗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奏折怔呆了,足足过了一分钟才缓过神来,两眼转向太尉,一时默然无语。
这时,尚书左丞宇文儒童站了出来,两眼咄咄逼人地瞪视着段达,冷笑声说:“将军此言差矣,王者乃帝王之同宗也。郑国公为异姓,岂可封王!”
段达连忙反问道:“郑国公为异姓不可封王,那夏王姓窦,为何又可封王?”
宇文儒童被段达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出言反驳道:“夏王率军灭了宇文化及这个乱臣贼子,为太上皇报仇雪恨,建有盖世之功,自当可破例封赏。”
“若论功,夏王远不及郑国公。”段达应对道,“郑国公屡挫李密,偃师一战更是将瓦岗贼寇彻底击溃,从而保住东都不失,为中兴隋室立下汗马功劳。且郑国公主持朝政,竭忠尽力辅佐皇上,功德可与周公相提并论。郑国公功德巍巍,岂是夏王可比!”
“段将军所言乃为实情,绝无夸张之辞。夏王尚且可封王,郑国公自当为王。”苏威挺身对杨侗揖礼道,“老臣请皇上封郑国公为王,以彰功德。”
苏威说完就伏地再三跪请。段达、韦节等人见状,也慌忙跪地叩拜,恳求皇上降旨封王世充为郑王。
杨侗见朝中绝大多数大臣都替王世充说话,心里头是又惊又怒。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个傀儡,而整个朝廷被王世充这个奸臣所把持。他早就想除掉他,可迟迟拿不出这份勇气和魄力,不敢采取任何实质性的行动,因为他害怕王世充的势力,担心到时除狼不成反为所伤。正因如此,此刻他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不敢表露出来。他偷偷地拿眼睛瞟了下一直默不作声的郑国公,然后迟迟疑疑地说:
“郑国公平定李密实有功于朝廷,故而朕已拜为太尉,位极人臣。这……这还不能彰显郑国公之功德吗?”
“不能!”苏威直截了当地答道,“皇上已封夏王,而迟迟不肯封郑国公,此有失公允,必遭天下人非议。如此,皇上将失人心,隋室岂可中兴?”
“皇上,为得天下人心,中兴隋室,当封郑国公为郑王。”杨续进谏道,“如此既可彰显皇恩浩荡,也可笼络天下贤士之心。得人心者,得天下也。若如此,则隋室中兴有望矣。臣请皇上以社稷为重,降旨封郑国公为郑王。”
言罢,杨续曲膝拜倒在地。紧接着,王世充这边的人也纷纷跪地向皇泰主请愿。大殿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请封郑王之声。这呼声令杨侗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与恐慌,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就把眼光投向了自己信任的大臣李世英身上,想让他出面替自己阻止群臣的请求。孰料李世英却另辟蹊径,认定封王可填满王世充的欲壑,以消除他称帝的野心。因此,他不顾杨侗的眼色,出人意料地替王世充劝谏皇上:“封王一事,乃群臣之共愿,请皇上准奏。”
“你……”杨侗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缓了口气,方痛心疾首地说,“李世英,朕是如此信任你,你却说出这种话来,该当何罪!”
“皇上,臣知罪。”李世英扑通一声跪地叩首道,“臣辜负了皇上厚爱,罪该万死。然事已至此,皇上只能加恩于太尉,以保江山社稷千秋万代。”
“皇上,李大人言之有理。”韦节趁机谏道,“郑国公雄才大略,有王佐之才,堪比周公、霍光。若皇上封郑国公为王,郑国公必竭力效忠皇上。如此,则隋室可中兴也。臣请皇上应天命顺人心,赐封郑国公为郑王。”
“你等皆太尉说客,故而枉顾事实,盅惑皇上,该当何罪!”宇文儒童突然手指着韦节、李世英等人厉声喝斥。
“宇文儒童,你太放肆了!”王世充终于开口说话了,目光冷冷地逼视着宇文儒童,沉声说道,“你一个尚书左丞,竟敢用这种口气对长史大人说话,该是仗着有皇上撑腰吧。”说着又将目光移到杨侗的脸上,命令似的说句,“臣请皇上治宇文儒童忤逆之罪。”
杨侗感觉到王世充的目光如刀般扎进了他的胸膛,内心不由得生出恐惧来,微微打了个寒噤。他明白王世充想借此讹诈自己,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他肯定会想办法迫使自己惩罚宇文儒童。宇文儒童可是他的心腹之人,杨侗怎忍心加罪于他?因此还没等众臣作出反应,他就松口道:“宇文儒童乃一时冲动,请太尉见谅!至于封王之事,朕已经考虑好了,太尉功高德重,当为王。”
“皇上圣明!”苏威兴奋得直高呼起来。紧跟着,韦节、段达等人也盛赞皇上英明。
王世充见杨侗终于屈从了自己,心里十分高兴,可神色仍然相当淡定。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皇泰主跟前,伏地叩拜道:“臣谢皇上隆恩!”
拜毕,王世充重新挺直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心情愉快地跟皇泰主以及各位大臣商议封王仪式。
三天后,皇泰主为王世充举行了一个非常隆重的仪式,晋封郑国公为郑王,授九锡,拜相国,总理朝政。
王世充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郑王,从而迈出了登上皇帝宝座的第一步,接着便开始着手实施自己政治阴谋的第二步,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进一步笼络人心,打击异己势力。为此,他充分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将心腹们一一提拔重用,安排他们到各个重要的部门管理政务。与此同时,他又使出铁腕把宇文儒童、崔德本等异已分子排挤出权力的核心。不过,此事做得相当高明,他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免除他们的职务,而是在不动他们乌纱帽的前提下很巧妙地剥夺了他们的权力,让他们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闲官。
经过一番清洗,王世充的势力完全把持了朝廷,他名誉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实际上就是独断朝纲的皇帝。如此一来,皇泰主杨侗就进一步被架空了,沦落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摆设。这令他十分窝火,却又无可奈何,他做梦都想争回做皇帝的权力,可上朝睁眼一瞧,座中大臣都是郑王的人,也就不敢造次了。他什么也不敢做,只能自己生自己的气,竟然从此不上朝,任由郑王胡作非为。
这样一来,王世充就偷着乐了。他等的就是杨侗这孩子憋不住气,做出有失体统的傻事来,这样朝中大臣就可借此向皇泰主发难,批他昏庸无道,不理朝政,不配做天子,从而逼他禅让皇位,到时他就可堂而皇之地取代杨侗,登上九五至尊,以实现自己建宏图霸业的野心。
身为一国之君,却整日躲在后宫之内不上朝理政,这确实是太不像话了。不几日,朝臣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胆大妄为地公开指责起自己皇上的种种不是。此时,王世充倒出人意外地淡定,非但不说杨侗的坏话,反倒替他文过饰非。这让众人感到一阵诧异,随即又从郑王的眼神里获得了某种信息,顿悟之后便是又惊又喜。于是,韦节、杨续、段达等一伙人在私底下密谋了一番,便向郑王重提称帝一事。
这事似乎早在王世充的预料之中,所以听到众人的谏言时一点儿也不奇怪,像在听一件再平常也不过的事情。他坐在烛光映照着的书房内,一边听着亲信的劝谏,一边作沉思默想状。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抬眼瞅着韦节,神情严肃地说:“你们如此推崇本王,本王深感欣慰。然本王自知才浅德薄,难以服天下之人,故而不敢有此念想。”
众人听罢,先是一怔,旋即又明白过来,知道这只是郑王的假托之词,实非他的本意。于是,默然片刻,韦节振声说:“郑王文韬武略,德播天下,足以为天下之主。请郑王切勿推让,答应我等的请求,择日正大位,以号令天下。”
“郑王,今皇上年幼无道,不理朝政,已失人心了。”苏威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劝道,“失人心者,必失天下。现今东都四面受敌,岌岌可危,倘若郑王您迟迟不肯登基,整治朝纲,那洛阳必为他人所取。请郑王三思啊!”
“苏大人所言极是。”段达紧接着说,“洛阳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且有帝王之气,故而天下群雄皆欲占为己有,以图霸业。今窦建德蠢蠢欲动,李渊也虎视眈眈。郑王若不趁早据有东都,恐为他人所取,到时悔之不及呀。请郑王早作决定,以断他人念想。”
“郑王,我等舍命追随您,是以为您能成就王霸之业,好让各位夺得功名荣禄,以光宗耀祖。”大将军云定兴高声直言道,“倘若郑王不肯称帝,岂不是辜负了我等一番心意?众人皆知,郑王一向不负效忠您的人,难道现在您要辜负我们吗?”
“云将军话虽有些生硬,却也是实情。”苏威盯着王世充微笑道,“郑王,朝中文臣武将争着为您效力,就是期望您能有朝一日登上天子之位,一统天下。如此,则可实现平生之夙愿,享尽荣华富贵。如若郑王您拒绝了众人的请求,岂非有负于他们?”
“本王对各位同仁的忠心与支持,一直心怀感激,又岂敢负大家呢?”王世充若有所思地答道,“只是皇上尚在,若此时即位,必为世人所诟。”
众人听了王世充这席话之后,终于看透了他的心思,原来他不是不想当皇帝,而是怕世人骂他谋逆纂位,使其名誉扫地。这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当婊子还得立牌坊,也够虚伪了吧。不过,在苏威看来这鱼和熊掌还是可能兼得的。思忖了下,他举重若轻地对王世充说:“郑王的顾虑也是理所当然,今隋室虽已名存实亡,然天下忠于杨氏的人也还有不少。若直接取而代之,恐免不了他们的诬诟,此有失郑王的威望。不过,郑王也不必多虑,老夫有一计可解此难。”
“苏大人有何妙计,快快请说。”杨续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高声问苏威。
苏威环视了圈在座各位,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诸位当知李渊是怎么登上皇位的吧?”
段达反应敏捷,连忙应声问道:“苏大人说的是禅让,让皇上把天下禅让给郑王?”
“对!”苏威回答道,“如若我等能前往宫中说服皇上禅位,那郑王就可名正言顺地登基即皇帝位了。如此,天下谁会说郑王的坏话呢?”
“是呀,李渊让代王禅位于他,非但没人指责他,反倒替他歌功颂德。”云定兴粗着嗓音应道,“苏大人,您现在就领着我们去劝皇上禅位好了。”
“哈哈,云将军真是个急性子呀。”苏威兀自哈哈一笑,接着又转动了下那双有些凹陷的老眼注视着郑王,轻声问句,“郑王,您以为如何?”
此计正中王世充的下怀,他心底不由得涌起阵欢喜之情。不过,他表情相当平静,默然饮了口直冒热气的茶水,方不紧不慢地答道:
“倘若皇上肯以天下苍生为念,让本王承担起治理天下之重责,本王自当责无旁贷,然恐皇上年幼无知,不识大体,因而不肯禅位。”
“这个……郑王,您就不用忧虑了,在下愿冒死前往进谏。”段达主动请缨道。
“段将军乃朝中重臣,手握兵权,皇上不敢不听一二。”苏威信心十足地对王世充笑道,“郑王,在下敢说只要段将军肯前往劝谏,此事必成。”
“呵呵,苏大人抬举段某了。”段达谦然一笑,旋又对郑国公发誓道,“在下深蒙郑王厚爱,愿为郑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段将军有你这话,本王就放心了。”王世充高兴地笑道,“段将军不仅能言善辩,而且对本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乃本王所信赖之人。”
“承蒙郑王抬爱,在下感激不尽。”段达拱手拜道,“请郑王放心,在下当尽力而为,事若不成,任由郑王处置。”
云定兴头脑活络,断定此事必成,他想趁此机会捞取功劳,好在将来的封赏中处于优势地位,获得高官厚禄,因此毛遂自荐道:“郑王,在下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韦节、杨续等人见状,也纷纷效仿云定兴向郑王表达了前往劝说杨侗让位的强烈心愿。
王世充听后大喜,对众人一挥长袖道:“你们都是本王的心腹,此事虽关机密,然本王信任你们,所以本王答应你们随同段将军一道前往,并感谢你们对本王的忠心与帮助。”
不一会儿,段达就领着云定兴、韦节、杨续他们一起走出了雕梁画栋豪华气派的郑王府。他们彼此一边低声商议着,一边踏着洒满灯光暗浮幽香的花园小径,连夜朝皇帝寝宫走去。苏威没能随他们进宫,他被郑王强留下来谋划纂权夺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