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故渎”横亘鲁西冀南平原,本地人称其为大沙河。大沙河畔有个小村庄,名叫桃花堤。早年间,这里除了频仍的水、旱、虫灾外,还经常发生风沙灾害,就是令人谈虎色变的沙尘暴。当地民谣“大风一起不见人,一碗面条半碗尘”就是这里生存环境的生动写照。届时狂风裹挟着黄沙,铺天盖地而来,刮倒树木,揭开屋顶,把沙地上的禾苗连根卷走,或者落下一层几寸厚的黄沙,将禾苗全部掩埋,可谓世世代代、家家户户饱受其害。唯有一户人家福星高照,竟然凭借一场沙尘暴,获得了发家致富的第一桶金。确切地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给他家刮来了一位携带着丰厚嫁妆的新娘。
上世纪60年代以前,每到雨季,便有从黄河分流的洪水,滚滚流经桃花堤村东的大沙河,好像黄河又回归了故道。但到了第二年的春季,河水就彻底断流,只留下常年不干的老谭坑、遍地茅草和一片片芦苇,荒凉而空旷。春季的大沙河,原是风沙横行无忌的通道,桃花堤的先人在村子的北面栽种了连片的桃树、杏树和其他乔、灌木,拦下滚滚黄沙,才给村庄造就了一个生存空间。后来的古杏树,有好多都被沙丘埋没了树干,孩子们在沙丘上爬来爬去,就穿行在大树的枝杈之间,一不小心,就会被压枝的杏子撞上头。村庄西头是横亘南北的秦汉金堤。父老传说,那是秦始皇修的“跑马堤”。就是说,官员在前面驰马飞奔,身后大堤立马就堆起来了,速度之高,足让后世的“深圳速度”相形见绌。联想到万里长城的修建,“跑马堤”的传说就不觉得是个传说。行走在大堤上,总让人有一种敬畏之感。封建专制是和小农经济标配的制度,浩浩荡荡运行了几千载,也有它的功劳,要不然,在生产力极端落后的状态下,怎能这么快就修起大堤呢?这全是靠了人海战术,只有秦始皇这号人才能办到。据近代权威中国历史地理学家考订,大河故渎在大禹开挖禹贡河之前,就已经作为黄河主干道存在于世了,直到西汉末年才改道东移。史前传说,大禹的父亲鲧采用的治水办法就是沿河修建大堤。那么,所谓的跑马堤,会不会就是鲧堤呢?学者们没有给话,只是说战国时魏、赵、齐等国就已有大堤存在,后经秦、汉两个朝代不断增高拓宽、石工加固,建成金堤,堪称黄河第一堤。
桃花堤的主街道呈东西走向。街道两旁排列着一条条胡同,进深约在百米以上,门对门挤着十几户人家。胡同大都与村外的田畴、树林相通,进出方便,是所谓的活胡同。如果把村子航拍下来,那布局肯定像一只多足的大蜈蚣。街道的中间和两头平添了三个大坑。不只桃花堤村,几乎所有大平原上的村落,都毫不例外的与大坑相伴。原来,这些大坑都是村庄建设的副产品。村庄的主要构件是房屋,为防备发洪水遭淹,家家都把房子建在高高的房基地上。就桃花堤的自然条件来说,解决房基地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把村北的沙丘削成平台,灌水浸沉;一种是在平坦或低洼处把地基垫高,层层夯实。后者俗称“垫庄子”。这项拉土垫庄子的工程,往往比盖房子本身还要大。因此,愈是青瓦红砖的好房子,庄子就垫得越高,鹤立鸡群的样子。此户人家不用打听,准是个主儿家,就是富人家。而在平地上胡乱搭盖的土墙茅屋,矮人一头,就像后来城市里的棚户区一样,肯定是个穷人家。土改前,要说村里的阶级阵线,单看庄子大体上就一目了然了。
后来作者研究上古传说史,惊奇地发现,秦始皇修建“跑马堤”,还有桃花堤村筑建房基地的两种方式,都是从上古的两位治水专家那里传承下来的。他们一个是怒触不周山、导致天塌地陷的英雄共工,另一个就是大禹的父亲鲧。史书上说,鲧采用了共工的治水方针,所以遭到失败,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共工的治水方针是什么呢?史书上也说的明白,那就是八个字:“壅防百川,堕高堙庳。”壅防百川,就是沿河修建堤坝,不让洪水四处泛滥,导其入海;所谓“堕高”,就是把山丘铲平、降低,作为人们的避难之所;“堙庳”则是在没有山丘的地方把低洼处垫高,修建人工高台避难所。他们这些伟大的发明,都因为治水的失败而饱受诟病,直到如今还被当作罪状来屡遭数落。值得庆幸的是,几千年来,人们并没有理睬史评家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照样的“壅防百川”严防死守,照样的“堕高堙庳”打造自己的宅基地。在地势低下的平原地带,洪水突发,铺天盖地,除此八字方针,还有什么更好的防洪秘籍呢?历史有时也会犯迷糊,也会冤枉好人,并且十分固执,很难纠正谬误。
桃花堤是在明朝时由山西陈姓移民建立的。这不是传说,有村志记载,还有村东那数不清的坟头,以及偌大的古柏林子作证。几十颗老柏树,颗颗两人合抱不拢,没有四百年以上的岁月是发育不成的。每年的农历正月初三,合族的子孙都要起五更上老坟,按次序给每个坟头烧纸磕头。届时会有族长做导引,讲解每个坟头埋的是几世几世祖。年代太久的坟头,人们忘记了它的主人是谁,没人添坟,就变得越来越小,小到被湮没在荒草里,也就享受不到子孙孝敬的香火了。当然,如果祖上出个大官,圈个半亩地的大坟冢,又建牌坊又立碑,后世子孙就会引以为荣,香火趋之若鹜。遗憾的是,桃花堤陈姓远祖中,还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显要人物。不过,在众多坟头中,还是有一个坟头鹤立鸡群,并且立有石碑。上坟队伍来到这里,身兼向导和司仪的族长,嗓门格外地响亮和庄重。各家各户也都点燃事先准备好的鞭炮、二踢脚,把祭祖活动推向高潮。
按照碑文中名讳排列顺序,从最后一位开始数起,上溯到第一位,可知这个坟头的主人就是陈家的高祖,是个文秀才,后人称其为秀才爷。与秀才爷同穴的,还有他的两位夫人。秀才爷没有做过官,但帽子顶上有颗朝廷恩赐的铜疙瘩。1958年平坟时,铜疙瘩被诨名叫疤瘌五的小子捡走,族人索要不得,至今还忌恨着呢。可别小看帽顶上这颗铜疙瘩,有了它,见到知县就不用下跪,可以不服徭役,地方上也不能随意对其进行抓捕、用刑。除了这些特权,秀才也有机会直接向知府、知县进言,被称为乡绅。秀才爷收藏了不少书,装满八只木箱,除了经史子集等典籍,还有他本人编撰的一些文章和时断时续的日记。“破四旧”那阵儿,他的一个孙子怕连累身家性命,把书拿来当柴烧,足足用来做了五天饭。秀才爷八岁成婚,原配夫人比他大了整整十岁,后世称为秀才奶奶。书中关于小女婿的故事,是当事人秀才奶奶亲口说的,后辈将其视为口述历史,没有人怀疑过它的真实性。
秀才奶奶说,她是被大风刮来的。她的闺名叫柳婉儿,娘家在十里开外的鸭脖湾。柳婉儿的父亲曾在最高学府国子监读书,是位监生。他与本地沙姑集村的田郎中交情甚笃,并把十六岁的女儿许配给郎中的儿子田保厢。当时田保厢只有十三岁,习练童子功颇有收获,想等到功夫练成、考取武秀才后再迎娶新娘,得到两家大人的赞同。毕竟博取功名是每个男人的梦想,也是女人对男人的期盼,于是柳婉儿只好耐心等待。
三年过去了,田保厢武秀才的文凭还没有到手,地方上倒是又乱了起来。早几年,太平天国北伐援军攻破邻县县城,烧了衙门,杀了包括知县在内的一千余人,又往北一直攻占临清州。但不久,却雪崩似地垮了下来,溃兵遍地,村庄屡遭洗劫。接下来,捻党又渡过黄河牧马鲁西直南,忽来忽往,抢了就走。进剿长毛和捻军的清兵,比长毛和捻军还坏,增赋加捐、拉夫派差,甚至奸淫抢掠、杀良冒功,地方饱受兵灾蹂躏。再加上连年降灾,疫病流行,真个是哀鸿遍地、民不聊生,抗捐抗税斗争此起彼伏。此时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清政府面临割地赔款内忧外患,已十分虚弱。蓄志已久的鲁西天龙八卦教乘势揭竿而起。绿旗首领杨泰、黑旗首领宋景诗,联手白旗、红旗、蓝旗五支教军协同作战,连克鲁西直南十三座县城。土匪及多各种名头的会道门也乘乱起事,老百姓一夕数惊。本县县城虽未沦陷,但清兵不敢出城护民,老百姓只好割下新麦,直接送进教军军营寻求保护。五旗义军总管兵马大元帅叫杨鹏岭,又名杨泰,在家务农兼编罗头,绰号杨罗头。杨鹏岭武艺高强,却是个井底之蛙,才占领弹丸之地,就自以为有了“帝王之分”,在自家村头用席子扎起金銮殿,登基做起皇帝来。他宣布周围40里为“天龙皇城”,封官拜爵,并派人四出遴选嫔妃。这位“皇帝”身边已不乏女粉丝,其中有两位女将,一位是他的妹妹,另一位是他的徒弟,飞马舞刀犹如蛱蝶穿花,可谓色艺双全。据说这位女弟子不具备母仪天下的资质,不能立为皇后。杨泰让部下从官宦、乡绅人家抢来三位女子做皇妃,都因誓死不从被杀害。皇帝没有皇后,这江山便失却阴阳平衡,缺失了光彩。杨泰派人四处张贴诏书,宣称若有送女能选为皇后者,官封太师。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于是乎,僻乡陋巷到处晃动着明察暗访的狗仔身影。柳监生所在的鸭脖湾位于“天龙皇城”边沿上,见世道乱象丛生,杨泰选妃风声日紧,闺女藏在家里难免发生不测,于是与亲家翁商妥,决定早日把婉儿送到婆家完婚。
柳监生派人分别到大名府、东昌府为女儿采买嫁妆,并按惯例在迎娶新娘的前两天送到了男方家中,一路吹吹打打,好不风光。第二天有庄客报告说,发现有陌生人装扮成货郎,潜进村里四处打探。“小姐怕是被人盯上了。”庄客推测说。柳监生一听,惊出一身冷汗来,暗自埋怨自己只顾了面子光彩,却招惹出大麻烦。但出嫁的日期是绝对不能变更的,男方也早就遍告亲友,做好了迎亲准备,明天一早,新郎就带着花轿来接人了。柳监生毕竟见过世面,懂得变通之法,他决定采用瞒天过海之计,以图避开送亲途中的不测。
东方刚刚发白,鸭脖弯上空爆出二踢脚的火花,在寂静的夜空里声传十里开外;一个响器班子也呜哇呜哇地吹起来,吵醒了还在梦中的村民。这些动静宣示,监生家里做好了一切送女出嫁准备,恭候即将到来的迎亲队伍。而此时,一乘小轿早已悄无声息地出了庄门,匆匆走在通往新郎家的路上。轿前开路人身手矫健,手持一头装有金属叉的白蜡杆,是用来支起树枝、为花轿开路的,也可作为武器对付劫道强人。送轿的是四位年轻后生,个个身手不凡,腰间缠着七节鞭,准备随时出手。当鸭脖湾的鞭炮声传来时,送亲队伍早已离开鸭脖湾,距目的地只剩下不到五里路程了。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前面是遍地槐树和蒿草的黄土岗,人称槐花岗。一条大道纵贯其间,经过年复一年的车轮碾压和雨水冲刷,形成一条一人深的壕沟。花轿进入壕沟不久,迎面走来一群穿戴丧服的人,没有棺材,像是去给刚入土的死者上坟祭奠的。当地有种说法,如果出门路上正好邂逅出殡的队伍,是升官发财的征兆,因为碰上了棺材,“棺”即“官”也,“材”即“财”也。如果没有棺材,只是遇见戴孝的人,那也不是晦气,只是没有官运了,但财运还是存在的。因为孝服都是用白粗布缝制的,和银元宝的颜色一个样。不知是那位先贤发明了这通高论,化解了行路人经常遭遇哭丧棒的尴尬,把本来认为倒霉的先兆,变成了美妙的预期。上坟的人见小轿过来,谦恭地闪在两旁,把身体紧贴在壕沟壁上让开通道,看得出其中还有一位模样俊俏的姑娘。孝子们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像是蛤蟆的低音唱腔,可能是刚刚停止哭泣,喉咙不舒服引起的吧?因为路窄,四位送轿人只好离开两旁的位置,退到轿子后面。“谢谢诸位孝子,祝老人家天堂快乐!”开路人说着客气话,毫无戒备。一支折断的树枝从空中耷拉下来,有碍轿子通过。开路人仰起脸,双手举起白拉杆把树枝支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两边的“孝子”们突然出手,将开路人、送轿人同时控制住。因为袭击者近身出手,两个对付一个,突然发力,对手毫无准备,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被击昏在地。轿夫的脖子上架着钢刀,只好乖乖地听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