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新成立一所女子学校,正在招生,”子仁说,“我妹妹年纪还小,还是送他去读书吧,可以从我的薪水里支付所有花销。”
“小滩镇郭家女孩儿读书读野了,坊间传说她爹就是被她气死的。最近听说,她又领着一群男男女女疯到北京去了。咱家要是出个这样的疯丫头,还不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麻爷一口拒绝。
“不让读书就让她改嫁算了,总不能一辈子守寡。”子仁又抛出一个备选方案。
“改嫁?”麻爷驳斥说,“从我记事起,十里八乡就没有寡妇改嫁一说。为啥?你没听人说,死去丈夫的鬼魂总追着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谁敢要哇?咱闺女年纪轻轻,就是有胆儿大的光棍儿,或是瘸子、瞎子敢娶她,咱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吗?咱家又不是管不起饭。再说,紫洁已是崔家的人了,让不让进学,许不许改嫁,是人家说了算,咱说啥都不算数。”
“崔家早就要小妹到他们家里去住,原来的洞房还一直给她留着呢。”子义插话说,“崔家还说,她要是常年住在桃花堤,崔家可提供衣食花销。听口气就是怕小妹改嫁。”子义曾经拜崔判官习练大洪拳,他不希望因为紫洁的事和崔家翻脸。
最初的阵痛过后,紫洁的情绪逐渐稳定,只是不愿意见人,关在屋里没时没晌地做女红,读《列女传》。此时本来安静地坐在一角的她,忽然站起来说:“大哥不要为我操心了。我不去上学,也不会改嫁。古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何况家人还这么疼我呢。父母不就是希望儿女成就志向、光宗耀祖吗?咱家祖辈上还没听说过哪个姑奶奶立过贞节牌坊,把机会留给我了,我就去争取吧!”。
“皇帝倒台了,封建礼教还在吃人啊!”子仁悲愤地仰天长叹,大发感慨,“一切腐朽势力、腐朽观念都滋生于孔孟之道、三纲五常,不打倒孔家店这个总后台,…”
他的话被“啪”的一声巨响震断。陈老秀一直在倾听子孙们发言,安静地啜茶。他不想干预子孙们屋里的事。但孔孟之道是他的魂魄,孔夫子是他心目中的神。佛教徒不能毁佛,基督徒不能骂耶稣,在陈老秀面前,你骂老天爷他都无动于衷,但要骂孔夫子,比搧他的脸都严重。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愤怒了。手上的紫砂壶是学生崔时烨敬赠的宜兴名壶,被他一怒之下拍在桌上,碎片伴着茶水四溅开来。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指着子仁质问:“你,你说要打到谁?”
子仁被一茶壶拍醒,意识到犯了爷爷的大忌,“噗通”双膝跪地:“不,不是我,是北京的教授说的。…见小妹这么小就守寡,我心里难受,才,才…”子仁说不下去,趴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屋里一片啜泣声。
只有麻爷没哭。他上前扶住老爹,说:“爹您坐下,看我教训这不肖子孙,为您消气。”说着脱下一只鞋。老陈家没有执行家法一说,也没有专门的惩罚器械。女人打孩子用笤帚疙瘩,男人就用鞋底。陈老秀看看哭得泪人一般的老伴,摆摆手说,都退下吧!自己一屁股蹲在太师椅上,一个时辰没有动窝。
陈老秀从此忧思成疾,茶饭不香,夜不成眠,精神萎靡。他知道自己的病根在哪里,掂对了一副药方调剂半月,方见起色。开学那天,他带领学生,也有几位家长跟随,去孔庙祭拜先圣孔子。发现庙前影壁墙上有几张标语,黄纸黑字,十分显眼。依次是:提倡科学与民主!反对专制、愚昧和迷信!提倡新道德,反对旧礼教!提倡新文化,反对旧文化!打倒孔家店!陈老秀不看犹可,这一看立时火冒三丈,蹬蹬几步跑上去,一把扯下“打倒孔家店”,双手扶着影壁墙出溜在地上。他昏过去了。赵家人就近把他送到张道长的吕祖堂,诊断为出血性中风,属于血凝症范畴。
“怒气伤肝,肝火上涌,至颅内出血、偏瘫。”张道长对闻讯赶来的陈家人说,“老秀是温文尔雅的一个人,以后不要惹他生气,还会康复的。不过,我发现他脾气郁结,运化失常,久则食少腹胀,不易治愈。这是他思虑过度所致,倒是应该引起重视。”
陈老秀卧床养病,秀才奶奶反而精神了。“我比你大十岁,实指望你能陪伴我、把我送走你再走,还我当初侍候你吃喝拉撒的账,没想到你先躺下了,还得我来照顾你。”只有两人在场时,秀才奶奶嘀咕说,“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病。病好了安安稳稳地把姐姐我打发走。我可不愿走在你后边,孤单单地等死。”
秀才奶奶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丈夫稍能坐起,便吃力地要笔写字。接下来便是腹胀如鼓,不思茶饭。他把写下的几张纸封好交给长孙子仁,让他事后再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交给重孙儿牵儿,嘱咐说,袁世凯不是真龙天子,所以他死了;现任总统也不是真龙天子,也长不了,圣人帮不了他们。等真龙天子出现了,这部《论语》就有用了,要好好读。“我死后,这个家听你娘的。”这就是陈老秀给三个儿子的最后遗嘱。崔时烨、柳介焉等几位弟子临时动议要出资给恩师修砖坟、立石碑,需延长停丧时间。秀才奶奶说,干脆封起来吧,说不定我还能搭上老头子的车呢。秀才爷的尸棺安置在跑马堤上桃树行里,砌砖封闭,形成一个“丘”字状的微型建筑,与早死的桃儿相伴。
陈老秀忌日“三七”祭奠结束后,子仁要公布爷爷留给他的信。麻爷说,你爷爷写的都是之乎者也,文绉绉的听不明白,你把信上的意思说说就行了。子仁说他已经翻译成白话文了,并把原文递给麻二说:“二叔,你对照一下,看我翻译的对不对。”
吾孙子仁:
这些天爷爷一直在反省。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失败不是科考失利,仕途无望;而是修身养性太欠火候。“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临之而不惊”是修养的成熟境界,我没有做到。年轻时曾愤而撞衙,差点丢掉性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后来接受教训,当自身受到不公正地对待时,也能忍辱负重,至少不会那样莽撞了。但听到攻击先圣孔老夫子的言论,心中的怒气就不打一处来,难以控制,不由自主就爆发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许我的命本来就到头了,又恰恰赶上了让我生气的年头。
你是孙子辈中学历最高的读书人,又是读过旧学也读过新学的一代人。爷爷给你写信,是让你把我下面的话告诉陈家后人,告诉你的学生:你小妹紫洁的遭遇,不是孔老夫子的罪过;迷信和愚昧,不是孔孟之道倡导的。先圣推崇的“三纲五常”,被后人添油加醋,完全变味儿了。“君为臣纲”咱不说,就拿“父为子纲”讲,正确地理解是当爹的首先要为儿子做出表率,然后才强调儿子要听老子的话。即便父亲是正确的,先圣也没有强求儿子一定要走父亲的老路,也只提出“三年不改父之道”而已。实际上,儿子要改弦更张,有三年时间的酝酿、探索,也并不为过。顺便提一下,家族的存古学堂,我死后三年,无论是停办、续办或改办,都由你爹做主。至于紫洁年少守寡,做爷爷的何尝不心疼呢?但这能怪罪孔老夫子吗?“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发端于西汉,而汉朝却有好几位公主相继改嫁;大文豪、中郎将蔡邕的女儿蔡文姬,曾先后改嫁三次,当时的人们并没有闲言碎语,而是津津乐道于她的《胡笳十八拍》。唐朝有记载的公主改嫁就有好几位,民间更是无计其数。宋代程、朱提倡女子守节,有“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之说,身为大臣的范仲淹却照样支持其母改嫁,并在其母改适他人后奉养如初。范文正公可是个谙熟孔孟之道的大儒啊!这说明直到北宋时期,寡妇守贞之风还没有兴起。到了明朝,恰恰是没有读过孔孟的朱元璋,才大力推行女子守贞守节,又是选贞节女子又是立贞节牌坊,甚至给守贞女子家庭减免田赋,助此风大长。一直到有清一朝,从朝庭命官到平民百姓,无不视寡妇守贞是一种高尚情操,到如今积习难改,竟是愈演愈烈。把这些帐都算到两千年前的圣人身上,公平吗?打倒孔家店,连孔、孟倡导的仁义礼智信都扫地出门了,中国传统道德还剩下什么?爷爷也不知道后人该怎么做人了。不是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吗?我们还是应该把“体”留住才对。
就说这些了。书房的藏书由你保存,如果有后人乐意翻看,是爷爷求之不得的。读书人受曾文正公的影响,大都有记日记以传后人的想法。那两箱子日记和习作,原本是留作刊印送人的。爷爷一生不得志,这些日记传出去徒留笑柄。你翻拣翻拣,觉得有用的就留下,其余的当柴火烧掉算了。
爷爷
戊午年八月
大家都不说话,秀才奶奶在抹眼泪,看来都听明白了。
“意思一点不错。”麻二打破沉默评论说,“文中引用部分怕仍不被多数人听懂,读信的过程中可以解释一下。子仁的白话文已经不错了,文言文不要丢掉,如今官府的文牍布告,乡间的契约信札,还都用文言文呢,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改过来。”
“说书唱戏都是大白话,我就喜欢听。”麻爷说,“官府告示怎么就改不了呢?你以后往家捎信就这么写。”
秀才奶奶主持分家。按习惯,老人要和最小的儿子同住老庄子,由三个儿子共同赡养,挨家轮流吃饭。她不这么办。她把老庄子分给亲生儿子老大,和自己同住;把村边紧挨麻二、麻三儿庄院的几亩地分给他们,用以找平房产差价。分地的时候,秀才奶奶发话说:“按规矩,陈家祖上的耕地要平分给你们哥仨,我没啥说的。我从娘家带来的地怎么处置,我说了算。当初带来36亩,后来用地租买地积攒到60亩,我把30亩平分给三家,剩下的30亩送给老大。一是要他给我养老送终,老二老三就不用管了;二是由他出钱把存古学堂办下去,好让秀才地下安心。”三弟兄都表态拥护。分完家,秀才奶奶像泄了气的皮球,精气神立马蒸发了。她吃饭日渐减少,人也糊涂了,见了熟人像不认识似的,很少说话。每天日出和日落两个时点,她都准时爬上跑马堤,绕着丈夫的砖丘转悠一圈。秀才奶奶又回到当年的柳婉儿,仿佛看到了新婚之夜炕席背后那个小鬼头。这回,她一点也不害怕。“小鬼头,醒醒,起来尿尿。…尿湿了铺盖惹邻居笑话。”这是她在幻觉时的说辞。清醒点她会说:“当家的,走慢点,等等我。一路上小鬼儿难缠,大姐陪你一道去上阎王殿。”就这样反复念叨,直到家人找来把她搀扶走。在丈夫忌日周年前七天,秀才奶奶无疾而终,撒手人寰。麻爷筹办一个隆重的典礼,把陈老秀和他的两位妻子合葬在老坟地。
麻二已有二子二女。从祖上分来的这几十亩地,到了孙子辈上就所剩无几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子孙陷入贫困,忍饥挨饿。君子之泽应该惠及三代,不能为后代积攒一些财富,是男人的遗恨。凭旧学那些底子在天津卫找不到出路,做个药铺店员也没有奔头,奔丧回家后他就没有回去。本地方圆百里之内出了个大人物,就是南陶镇上的王占元。王占元排行第七,少小时人呼王七儿,后人称其为老王七。王七儿父亲死得早,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吃了上顿没下顿,度日艰难。后来母亲饿死,王七儿流落邯郸,投在淮军刘传明部当兵,掌管大旗。王占元作战勇敢,被保送到北洋武备学堂学习,甲午战争时参加鸭绿江战役,继而随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在时局动荡、军阀并起的年代,王占元纵横捭阖、节节高升,一直做到陆军上将、湖北督军。在湖北任上,王占元热衷于在家乡招兵补员,广收文人学士,加以重用。麻二的同窗张慕竹、刘士达给老王七做幕僚,招呼麻二南下。二老已经作古,也不用顾及“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了。崔武举已经过世,俩侄子为家产还发生了一些过节,秋英没有从娘家产业中分到一杯羹。她忙着一个接一个的侍候孙子,已经开始了自我绝育,为了子孙后代,她积极支持“夫婿觅封侯”。
时局动荡,北洋政府无力顾及地方治安,大大小小的土匪乘势而起。此时O城的土匪还没有学会采用绑票手段勒索钱财,而是聚众示威,敲锣打鼓、串街走巷,喊着农户的名字要钱要粮,不交就牵牛赶猪、抢劫一空。三、五结伙的,就干些劫道偷窃的勾当。为了自保,护青会、联庄会又重新活跃起来;被管控的会道门、红枪会也东山再起。风来火的南方离文场从地下走出来,武场重组红枪会,高举防匪缉盗、抗捐抗税的旗帜,串联起各村红枪会,一时又成了气候。早年从天主教叛变出来的边赛龙,和黄沙会挂上钩,开堂口祭神传道,经营多年,衣钵传给儿子边尤扁。边尤扁发现世道大乱,是打天下、坐龙庭的好机会,于是四处招兵买马,准备大干一场。匪患肆虐,地方不宁,只要打出剿匪旗号,都被当局纳入统一战线,什么出身来历,也就顾不上追究了。中华民国进入了各种思想、主义竞相争鸣、各路军阀割据混战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