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惊魂巧掩饰 脸面抹灰羞见人
因为拉土垫庄子不容易,陈家庄台上的地面都得到了充分利用,四面建筑围成一个四合院。堂屋比院子高出三个台阶,东厢房辟出大门道和茅房,剩下的一明两暗就留给老大做婚房了。事先估计,新媳妇儿嫁妆不多,只拾掇出一明一暗两间屋做洞房,另一间屋里有个麦囤,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嫁妆代表着女方家族的脸面,也决定着闺女在婆家的地位,最为乡人看重。
柳婉儿从自己嫁妆里跳出几件最好的,重新油漆一遍摆在新房里,给新媳妇长脸面。在她的内心,就当作给女儿做嫁妆了。嫁妆一般要提前两天送到男方家,不用车拉,而是请人抬。有钱的主儿斗富摆谱,讲究陪送全份六十四抬嫁妆;一般人家也要凑够半分三十二抬,吹吹打打,招摇乡里,场面隆重热闹。婚丧嫁娶是乡间大事儿,孩子喜欢听吹呜哇、看花轿,年轻男女喜欢一睹新娘子、新女婿的风采,而老年人最爱看的是送嫁妆的阵势,指指点点,津津乐道。因为田保厢传承祖上医德,受到乡人称赞,本族人也感到脸上有光。今逢嫁女,族人不能让他太过寒碜,于是凑钱置办几件桌椅箱柜,以壮行色。桂兰平时纺花织布,给自己准备下的四铺四盖、衣服鞋袜,都分拆开来,进行包装。穷人也爱面子,也有自己的活法,创造了不少装潢门面的办法,甚至连一只长明灯、一挂珠帘、一瓢咸盐、一碗白面酵头也都做成一抬。当然,这些都是嫁妆中不可或缺的吉祥物品。这些做法是约定俗成的,谁也不笑话谁。经过主事人的精心策划,桂兰的嫁妆竟也凑到了十八抬,抬抬贴着粉红纸,挂着红丝带,吆吆喝喝地走出沙姑集。没想到,这支队伍越拉越长,不知何时,头前还出现了一个响器班子,吹吹打打,一路浩浩荡荡向桃花堤开来。
女方的亲朋好友也会赠送一些钱物,放在嫁妆箱子里,称为添箱。被田保厢治好病的人家不在少数,闻讯纷纷送来添箱,由于存在有违祖训之嫌,都被他一一谢绝。但其中有些骨干粉丝于心不甘,竟相互串联,凑份子置办起嫁妆来,大到八仙桌、太师椅、梳妆台,小到花瓶、瓷枕和碗筷,拉拉杂杂,除了土地和店铺,富人有的,在这里几乎都有,虽然不是红木什么的高档品,倒也件件拿得出手。嫁妆摆了半条街,清点下来比全份六十四抬还多,引来全村围观。这下可忙坏了婆婆柳婉儿,急忙命男人当街摆起酒席,招待、安顿这支庞杂的队伍;并拿出钱来,命女人赶紧包红包。因为每一抬嫁妆,不管大小都得回个红包, 另外还得包若干大红包,打点押送嫁妆的娘家人。接下来赶紧搬走粮囤和自己的东西,腾出地方安置嫁妆,东厢房塞得满满腾腾,还有些堆在南屋里。
石砘儿从来不敢照镜子,不敢正视自己的脸,白天搬梳妆台时,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尊容。晚上他独自在新房里歇息,又端着灯在镜子前仔细打量一番,不觉大惭,感到面前的这张脸实在对不起孬小儿姐。一夜辗转反侧,他怀疑又是做了一场梦。因为三个月来,他已经无数次做梦娶媳妇了,每次都是这张脸惹出麻烦,让他惊出一身汗,醒来一场空。本来,这次迎亲定的是大迎娶,是要新郎骑马亲自去迎接新娘的。但一大早迎亲的队伍就要出发了,男主角还没有起床,说是头晕脑胀上不了马,不想去了。柳婉儿一想也是,连日来没日没夜地折腾,数他最累,就是铁人也受不住,万一从马上栽下来,可就是天大的忌讳了。于是临时决定把大迎娶改为小迎娶,请大媒梅姨乘马车先行一步,与女方通气,请求原谅。石砘儿听了很是高兴,病一下子全好了。其实他得的是心病,编了个瞎话逃避会见丈人家的眷属。大迎娶变成小迎娶,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但田保厢十分通情达理,不顾族人非议,让女儿按时坐上了大花轿。孬小儿异常兴奋,也扶着轿杆一路同行,来到桃花堤。当新郎官迎上花轿时,送亲的一位堂嫂看清了他的尊容,面现惊奇。对此石砘儿很是敏感,露出一脸囧相。幸亏孬小儿一下扑过来,高兴地攀着他的胳膊打滴溜,似乎对他的麻脸视而不见,让新郎官颇感欣慰。从下轿、拜堂、到入洞房,新娘子头上都蒙着红布,新郎迫不及待地掀开她的红盖头,一位天仙般的佳人出现在面前。他怵头和她当面对视,幸好新娘子依然端坐垂目,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在众人的“啧啧”声中,石砘儿喜滋滋地离开洞房。桂兰这个名字一到婆家就被打入冷宫。她的官方记名是陈田氏,公婆呼其为老大家的,后人称其为麻大奶奶。为叙事方便,作者在后文仍然沿用她的闺名田桂兰。
给长辈敬过酒之后,石砘儿把族中年龄大点的、闹房厉害的小伙子招到到一桌,说:“今儿是哥哥的大喜日子,陪兄弟们一醉方休。”说罢,按喝酒的规矩,不动筷子就一起干了三碗。接下来每动一下筷子捯口菜,就得喝干满满一碗,几轮下来,就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往桌子底下出溜。当最后一个倒下时,石砘儿已经干了十三碗老白干,纵是海量,也感到肠胃翻腾,头晕脑胀。他蹭到马厩里撒下一泡尿,接连哕了几口,歪倒在土炕上。朦胧间,他突然意识到,今天是娶媳妇儿的日子,孬小儿姐还在洞房等着他呢。天上下起了小雨,院子里漆黑一团。因为洞房的闹家子都被灌醉了,剩下的都是妇女儿童,说笑一会儿也就走光了。凉风一吹,石砘儿顿时感到头脑清醒,浑身清爽。他见新娘子双目低垂,矜持地坐在大炕中间,情不自禁地把她拖到炕沿上,搂住她的头,贪婪地吞咽女人的体香。石砘儿带来的风刮得灯光摇曳,桂兰没有看清他的脸,直感到一股熟悉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陶醉在他的怀里。少顷,她机警地扭头看看窗户,低声说:“别急,看看外面有人没。”石砘儿在她的额上亲一口,转身出门,查过没人住的房间、门道、夹道和茅房,急不可耐地回到洞房。新娘怕屋里藏着听房的,端起蜡烛上下搜索,正好与石砘儿近距离打了个照面。一张麻脸赫然出现在灯光里。她“啊”地一声惊叫,烛台失手落地。
和别的女孩比较起来,能自己做主嫁给一个曾经见过的男人,桂兰感到已经很幸运了。媒人登门提亲以来,她每日都在渴望投入那个男人的怀抱。但万万没有想到,他却长着一张丢人显眼的脸。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自己此生、乃至死后都注定是他的女人,再也无法改变了。桂兰早就听说过田家和陈家
媳妇儿阴阳差错那档子事儿,只是当做故事来听。出嫁前,她郑重地向父亲求证,得到肯定的回答。父亲还对她说,到陈家后,要把婆婆当作母亲侍奉,把女婿当做亲兄弟爱护,凡事都要多多忍让、包容。“你爹一辈子的这点心结,就交给你去化解了。”父亲说这话时,情感十分的深沉,前所未有。桂兰这时忽然明白,原来,老爹爹说这些话的用心,是怕她嫌弃眼前这个丑女婿!她是个成熟的女人,清楚地知道,在洞房花烛夜这个重要的时刻,如果表现出丝毫对他的反感,一生都难以弥合两人的感情裂痕。尴尬在黑暗中持续,她迅速地思考着有利的对策。石砘儿在和生人见面时,十分敏感对方的反应。因为,人对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张脸,而自己的主要缺陷恰好又集中在脸上。从新娘的表情里,他明确地判断出她惊讶的原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进一步的发展。他自尊心极强,绝对不愿意娶个讨厌自己的人,不管她有多好。他甚至做好了退出洞房的心理准备。
“长虫!吓死我啦!”她惊叫一声,抛下烛台趁势倒向他的怀里。
“长虫?…不怕,不怕,”他把她抱起来亲一口放到大炕里边,说道,“你别动,我会抓它。”他摸出火镰、火石和艾叶火绒,“咔嚓咔嚓”地打着火点上蜡烛,在墙角认真查找。
“这房里有过长虫,后来我用石灰把墙洞抹死了,就很少见到了。今儿是不是也想看看新娘子呀?”新娘子的表现让石砘儿大为惬意,也冒出一句幽默逗她开心。“长虫在哪儿呀?女人都怕长虫。你越怕它,它越逗你。”
“看来长虫也怕你这位长鞭大侠,你一来它就跑,这会儿早出溜到院子里去了。”桂兰娇声细语地说,“快上炕睡吧,我都累了。”这一夜桂兰积极配合,大男大女,干柴烈火,给以后的夫妻生活开了个好头。
桂兰用行动安抚了丈夫那颗忐忑的心,但并没有治愈他的自卑感。按习俗,婚后第二天要回门,就是新女婿要陪伴新娘子回娘家,拜见岳父和女方族人。石砘儿心里直打怵,找借口说要去赶集买镰刀,准备收麦子。
“沙姑集有个铁匠铺,回来捎几把就行了。”桂兰说,“我看你是丑女婿怕见老丈人吧?我爹对我说了,你害天花时他就来看过你,这时都把闺女给你送来了,还会笑话你吗?”
田保厢根本没告诉她女婿的长相。聪明的桂兰撒了个谎,进一步让石砘儿确信她不嫌弃他的麻脸。
“我不怕见泰山大人,就怕被街坊邻居那些娘们儿指指戳戳,说难听的让你不好受。”
桂兰扑哧一笑说:“我才不怕她们说哩!…你说实话,我和戏里的那个虞姬谁长得俊?”
“演虞姬的那人扮相不如你好看。”石砘儿实打实地说,“我觉得虞姬应该是个绝世大美人,要不然霸王怎么会那样喜欢她呢?”
“这就对了,美女爱英雄么。”桂兰切入正题,“既然一个绝世美女能爱一个花脸的霸王,那么像我这样一个平常的女人,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你这样的男人呢?在我的眼里,你也是一个英雄。其实,孬小儿早就把你当成英雄来夸耀了,嚷嚷的满街都知道。这次回门,族人都盼着迎接英雄哩,谁还在乎你那张脸?你不陪我回去,人家还以为我被婆家撵回去了呢,叫我咋说?”
桂兰连哄带求,丑女婿只好硬着头皮去见老丈人。他心理压力过大,路上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好像要进衙门受审似的。值得幸运的是,一下马就遇到一个人前来救驾。她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陪着花轿送亲的娘家堂嫂。
回门的确是对新女婿的一次考验。别的不说,光那个下马威就够让人尴尬的。新女婿刚到村头,堂嫂迅速从迎接的人群里冲出来,跑的比孬小儿还快,不由分说地左右开弓,在新女婿脸上接连划拉两下。石砘儿顿感脸上粘糊糊的,立即意识到是被山药粘着锅底灰涂抹了。回门时这种恶作剧在乡间普遍流行,不过一般来说,都是新女婿在众人面前充分亮相后,才被偷袭的。今天抹黑的提前量太大,人家都还没有看到新女婿的模样呢。其实这是堂嫂有意为之。堂嫂和桂兰很要好,对新郎充满期待,当送亲时第一眼看到他时,不觉大为失落,为自己的闺蜜深感委屈。她早早地给他抹黑,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那张对不住桂兰的脸,也有发泄不满的意思。山药会使皮肤产生搔痒,挠一挠就弄得满脸黑,石砘儿将计就计,干脆伸手连抹几下,搞得面目全非。桂兰凑上来轻声说:“你能登台扮演老包了。”
锅底灰帮了石砘儿的大忙,他一下子放松了,不再担心人们对麻脸的评论,而且找到了演戏的感觉。他没有登过台,但看的多,也就会演了。在陌生的人群中,有孬小儿不离左右的来回撺掇,有桂兰期许的目光,新郎官应对得体,谈笑风生,展现出一个成熟男人的风采。抬着食盒老酒来祝贺的乡亲、朋友络绎不绝,宴席只好摆在打麦场上。入席喝酒时,石砘儿也没有洗脸,借助锅底灰保持着自信,在一片吆五喝六声中,只发挥了五成酒量,就把满席大、小舅子们灌得个个趴在地上。
“好呀,都来看呀,长鞭大侠天下无敌!” 孬小儿大声叫嚷。
“呵呵,能喝几碗酒就称大侠啦?武二郎十八碗不醉还能打死老虎,这位新郎官要是能喝光这坛酒,也算是和大侠沾点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