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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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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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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缘》连载

第一百零六章 老校长游街暴死 陈思汀初涉婚姻

复课闹革命期间要求结合斗批改、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又把校内的大小“牛鬼蛇神”拉出来游斗,校园里一时又热闹起来。学校召开批判西北局、省委书记大会,让校长陪斗。此时西北局书记已被打成叛徒,校长也被省革委点名为叛徒。省委书记在台下还不是叛徒,一上台大喇叭就喊出了打倒叛徒XXX的口号,会场为之一振。至此,台上被批斗对象都成了叛徒。此后的一天,陈思汀在行政楼前遇见校长一行“黑帮”游街,被人按着头跪在毛主席塑像前请罪。校长一头栽倒,被四个人提起手脚匆匆抬走。不久,传来校长去世的消息。校长的死,是汉大师生最为痛心的事件。关于校长的叛徒问题,虽然省革委会在大会上进行了公布,但多数汉大师生存有不同看法。1937年芦沟桥事变爆发,经党组织营救,被关押7年之久的校长获释。出獄时需要填写一张表,表格里要填写“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字样。校长省略了中间的一个逗号,变成“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汉大专案组透露出这一调查结果,在师生中流传。当时蒋介石发表了著名的“庐山谈话”,表示坚决抗日,得到包括共产党在内的全国人民的普遍拥护。“拥护蒋委员长抗日”,是在抗日军民中流行的口号,竟被当作自首叛变的依据,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当是已形成舆论,但凡在白区工作过的干部都有叛徒嫌疑,千方百计挖出蛛丝马迹把他打成叛徒,才好打倒。纵观全国,被揪出的老干部中叛徒层出不穷,连周恩来也被暴出个“伍豪事件",说他发表过脱党启事。此事乃国民党特务一手泡制的造谣污灭,党中央早就澄清过,仍不断被抛出来说事。在革命战争年代,共产党员用自身的浩然正气和模范行动影响了群众,给党树立了威信。陈思汀对经过革命战争洗礼的老干部由衷地敬佩,认为他们个个都像《红岩》中的许云峰。而现在看来,他们竟然都是些投机革命的软骨头,以至使他从宣扬革命英雄主义的红书中得到的印象大打折扣。在文革后的不少小说中,革命者的形象都有些灰头土脸,和文革中的抓叛徒运动不无关系。

专业革命委员会由工人、教师和学生三人组成。高年级的学生代表要毕业分配了,陈思汀被提名顶替。他写报告力辞。理由有两条:一是他革命並不坚决,经常犯右倾,怕同学不服;二是父亲有历史问题。他从家里回校后不久,父亲就被掌权派弄到公社办学习班,陈思汀让侄子抄了一份父亲的交代材料寄来,交到系革委会。系革委沒有回话,直接发布陈思汀为专业革委会副主任。被结合到各级班子里的教师中,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清白的不多,也许陈思汀父亲历史上这点事就算不了什么,是他自己过于谨慎,大惊小怪。

教研室也揪出几名批判对象。老教授是留学德国的博士,勤于著述,呐于言谈,是本专业全国知名的专家,自然就成了反动学述权威。他是山东人,陈思汀曾引以为豪,见他遭受批判,一脸的无助,心里感到堵的慌。还有一名年轻教师,来自农村,中农出身,曾被打成右派,谈好的女朋友被别人撬走。他一直没有结婚,曾与一位被批判的女子来往,也被揪出来做了批判对像。陈思汀在他身上似乎看到了大哥的影子,如鲠在喉,悄悄地退出会议室。做批判发言的都是教师和工人,学生很少插话。有不少同学和陈思汀有同样的想法,对被批判者抱有同情感。好在批判会比较文明,没人动手动脚。教研室门外贴满大字报,其中也有针对两位讲师的,揭露他们在学术上的保守和个人私心之类。看上去,教研师的阶级斗争搞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一位工人告诉陈思汀,上面叫你搞运动,你不搞出点模样来也不好交代,大家心知肚明。事过之后该叫师傅的叫师傅,该叫教授的叫教授,日子照样过。哦,陈思汀终于明白,在阶级斗争频繁的环境里,老师们也修炼出了自己的一套应对功夫。

复课受到清理阶级队伍的冲击,课程时开时停,同学们开始自装袖珍收音机消磨时间。买一套零件花几块钱,自己动手焊接在线路板上,装在自制的盒子里。半夜三更信号好,一个个废寝忘食,吱吱呀呀地埋头调试。陈思汀也乐此不疲。工科生嘛,看到与科技沾边的事就手痒,一气装了两台,给同学寄去一台。一天,本班黄迟同学突然被校公安部抓起来,让全班同学大吃一惊。原来,黄迟的收音机能收到境外电台,但信号受到干绕,时断时续。来自外面的声音让他欲罢不能,很快入迷。他按敌台广播的地址发出信函,说喜欢听他们的播音,但耳朵不好,希望得到帮助。他的意思就是想要一台高质量的收音机。他没有写自己的姓名、地址,想让对方把收音机寄到邮局,在无主邮件招领处砸窗取货。他想的很周到,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信被查获了。

学校在操场召开批捕大会,除黄迟同学外,还有一名姓陈的同学被两人架着拖到台上。他的罪名是死保刘少奇。中央宣布开除刘少奇的党籍后,他认为有违宪法,宣布绝食抗议,数十天不进食,靠强制注射葡萄糖维持生命。像他这样直接对抗文革的有张志新、遇罗锦等人,被枪毙了,成了英雄,不知道陈同学的结局怎样。后来,刘少奇平反,陈同学的形象经常在陈思汀脑海里翻腾,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发现山体大滑坡,不要试图去阻挡,最好躲到安全地带去观望。在被称为“二月逆流”的事件中,一帮开国元勋大闹一场,尚且不能扭转局势,一个小老百姓,还是韬光养晦为上策。陈思汀不是没有血性。先秦游侠,三国英雄,隋唐、梁山好汉的事迹屡屡让他击节叫好;革命先烈视死如归的精神更是让他热血沸腾。他已经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如果党需要他做出牺牲,他也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问题是,现在谁是党呢?为谁两肋插刀呢?至于黄迟,他只是想了解外面的世界,未必就想去当特务。他是文革的牺牲品。几十年后,班上同学找到了他。他被判刑15年,在一个劳改农场烧锅炉。刑满获釋后,他找到一份改装锅炉的工作,一直到退休。陈思汀后来看到黄迟案承办人的一篇回忆录,他是从几万份考卷中找出黄迟笔迹破案的。他说,由于他的执着,把本不是反革命的学生打成了反革命,遗恨终生。

陈思汀在大会上代表全班做了批判发言。事后他认真进行了反思,感到自己的阶级斗争观念、阶级斗争的敏感性太差了,连睡在身边的敌人也没有觉察,怎么能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呢?教研室职工反映,一位右派教师整天鼓捣收音机之类的装置,怀疑他在搞什么名堂,但没有抓到证据。后来,陈思汀在一次专业师生大会上点了他的名,要他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这是作为专业委员会副主任的陈思汀,点名批判的唯一的一位教师。

复课一年之后,大批工人宣传队进校,全面接管了学校大权。班上来了一位纺织女工,同学们叫她郝师傅或郝大姐。教学工作停止,学生的主要活动是下工厂参加劳动,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学生们从天之骄子沦为被教育对像,革命激情没有了,书也读不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浮出水面。男女同学书信来往不断,还有一些回乡的同学在家谈妥了对象。校园的暮色里,时有成双成对的男生女生窃窃私语,这种现象在革命红火的年份极为少见。

一天,陈思汀拆洗了破棉袄,在宿舍楼后的水泥板乒乓球台上缝补。

“陈思汀,我来帮你缝。” 本班女生关淑君走来,说着从挎包里掏出针线和顶针。

“你知道我要缝棉袄,把针线都买好啦?”

“不,这是女生背包里常备的物件。”她熟练地用粉笔在缝补处划上记号,然后穿针引线,还真像那回事儿,陈思汀只配当下手了。

“关淑君,你还会做针线活?什么时候学的?”舒珊走过来打招呼。

“从小就跟母亲学。母亲去世后,弟弟和我的衣服都是自己做。”

“你真行。”舒珊说,“陈思汀,你的《东周列国志》很受欢迎,传了四、五个人,好不容易才收回来。繁体字版本,以后没有了,好好收藏起来吧!”

她把《东周列国志》放在台子上,又拿出一部厚厚的新书《第三帝国兴亡》,说:“写希特勒的。”

“这部书我还没有听说过呢!”陈思汀惊喜地说。

“内部出版,好几个人排着队要看。”她说,“人家给我一周时间,我用了三天三夜看过一遍,剩下四天给你留着,要按时还给我。”

舒珊走了。陈思汀蹲在台上翻书,津津有味。

“缝好了。”关淑君拍打拍打棉衣说,“你交上舒珊就不愁沒书看。天天有男生在女生宿舍楼下喊舒珊,说是给她送书。我们女生都说,那些男生投其所好,是想和她谈恋爱呢。”

“她班上有位才子叫秦驰,能背诵《离骚》,早就开始追她了。”陈思汀说,“我在水房里听秦驰朗诵自己的诗,像是赞美舒珊的。其中两句是:

静如北斗兮动似流星,

目若秋水兮腹有朝阳…”

“追舒珊的男生家住城市的居多。在咱们这一代人中,像舒珊那样会弹钢琴的女生寥若晨星。”关淑君话题一转,问道,“听说你和山东和北京的三位女生书信不断,目标是哪一位呀?”

“你们女生整天不哼不哈的,还议论这事?”

“其实女生比男生还心急。都这么大岁数了,如果不在同学中找一个,以后找谁去呀?”

“你既然问起来了,我就咨询一下吧。”

“请讲。”

陈思汀说,山东那两位都是他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女生更是与他同班8年,积累下很深的情愫。他俩在班上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团支书,正是一对金童玉女,高中毕业时就有同学拿他们开玩笑。大学他们在一个城市念书,经常来往,男同学来信表示过有意向她求婚。陈思汀希望他们一生幸福,当然不会再置喙其间了。为促成他们早日把关系定下来,他把给二人的信装在一个信封里,寄给男同学,让他把信送给女同学,给他们制造见面的机会。“不知道他俩关系定下来没有,我现在心里还惦记着呢。”陈思汀说。

“看得出来,你对同学、朋友,怀有像爱情一样的情谊。”关淑君说,“北京那位呢?”

“现在让我头疼的就是她。”

“你先告诉我她的名字。”

陈思汀用粉笔写下“鲁茜华”三字。

“鲁茜(qiàn)华,好响的名子!”

“她原来叫鲁茜(qiàn)华,后来上演了一部翻译片《茜茜公主》,年轻教师就把‘茜’字读成‘xī’ ,大家也就跟着叫起来了。”

“是不是因为茜茜公主让你对鲁茜华产生了好感?”

“不是,是同情。”陈思汀说,刚入高中时,她初中时的一位男同学就追她,並故意制造他俩谈对像的假象,引起同学起轰。她经常哭得眼睛红红的,像个受气包,引起陈思汀的怜悯和同情。后来陈思汀和鲁茜华虽然都被选为学生会干部,但很少说话。班长和团支书商量工作,为了避嫌,总是拉上他俩陪榜,是他们唯一的交际机会。上大学时,堂兄送陈思汀上车站,在鲁茜华不在的情况下借了用她的自行车。陈思汀到校后去信致谢,从此两人书信往来不断。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实际上你早就对人家有意了。”关淑君说,“你俩就没有在信中表露过心迹?”

“没有。都是相互介绍学校情况和革命形势、见闻。去北京串联时,我找过她两次,见面都是谈大字报,情感上一点也没有表露。”

“这事儿都是男生先开口,你应该采取主动。”

“北京人材济济,我们班上也有男生在那里,按她的条件,肯定不缺乏追求者。我怕她已经有了目标,主动去信怕弄得二人之间很尴尬,恋爱不成连信也通不成了。”

“你读了那么多书,就不会把信写得艺术点吗?”

“怎么艺术法?”

“你就说,有女生对你有所表示,向她请教该怎么对待。”

“那不是说谎吗?”

“不是。有人表示喜欢你。”

“谁?我怎么不知道?”

“我呀!”关淑君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不知道我知道。”

“你?…”陈思汀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她。

“你不相信?”

“岂止不相信,根本就没有想过。”陈思汀说,“关中八大怪:房子半边盖,锅贴像锅盖…”

“面条像裤带,闺女不对外…”关淑君接着说,“文成公主不是从长安嫁到了西藏吗?…你给鲁茜华就这么写,看她回信怎么说。”她把棉襖叠好推给陈思汀,起身走了。陈思汀愣在那儿癔症了半天。

一天晚上,新月如钩。陈思汀约关淑君在操场上散步。

“鲁茜华回信啦?她怎么说?”

“我没给她写信。”

“为什么?”

“我只是想找一个熟悉的人相处一辈子,初中的、高中的、大学的同学都行。既然你主动表了态,我又何必放着伸手可及的桃子不摘,非要爬高攀枝去够那个梨子呢?”

关淑君“噗嗤”笑了:“滋味不一样啊!…你可要想好了,错过机会就没得挑了。”

“我想好了。一个农村的傻小子带回来一位名牌大学的才女做媳妇儿,够轰动了,祖上几辈儿都有光彩。”

“你不和家里说一声?”

“不用。中国实行了几千年的包办婚姻,到咱这一代才实现了自由。”陈思汀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二姐怕我找不到媳妇儿,在老家物色了两个目标,还等着我回去相亲呢。你给我一张近照,寄回去给她一个惊喜,也免得再为我操心了。”

关淑君专门去照相馆照了照片,送给陈思汀两张。他寄一张给二姐,另一张寄给山东的同学,信中用了唐代诗人杜秋娘的两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67届和68届毕业的大学生分配通知下来了,学生们奔走相告。鲁茜华给陈思汀寄信来,说的都是天安门前如何布置迎国庆的事。她学期4年,是应届毕业生,信中却只字未提分配的事。陈思汀断定她找好了对像,庆幸自己没有干扰她。但仅隔一天,她的第二封信又到了。同学们起哄要公开。陈思汀预感这封信里有隐私,急忙塞进书包里。第二天晚饭后,陈思汀走出食堂,关淑君跟上来问:

“鲁茜华来信了?”

“嗯。”

“说啥?”

“她要分配了,东北和西北都有名额,要我参谋参谋到哪儿去好。”

“哎呀,她是向你求婚呢,赶快回信,让她分到西北来,以后你分在西北的概率大。”

“我的回信已经发出去了,把咱俩的事告诉了她。”

“茜华早就属意于你了。女生不会轻意主动表态,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才不得不开口。你赶快答应她,不然太令人家伤心了。”

“我已经答应你了,怎能说话不算数呢?”

“中学期间同学朝夕相处,感情深,说不定你俩潜意识里早就相爱了。在大学里平时上大课,在自修室见面也不多,只是后来我到男生宿开会,咱们才有了接触。你我之间刚点着一把火,还没烧起来呢,沷碗水就熄灭了。”

“哪你为什么主动向我表白呢?”

“是你对趙章白同学的态度感动了我。”

文革之初,有极少数师生员工不同意文革总会矛头指向省委、西北局的路线,成立了有百十人参加的《汉大文革临时委员会》。趙章白报名参加了这个组织。校文革总会采取“保护少数”的宽容态度,给他们提供办公房间和一些方便,没想到它很快就解散了。赵章白坚持自己的观点,又跑到市里加入了保皇的红卫兵兵团,领衔副司令。兵团垮台后,他直到复课后才回到班上。学生中像他这样到市里参加保守组织的是绝对少数,回校后有不少人受到班上同学的批判。有同学鼓动批斗趙章白,不只因为他是个保皇派,还在于他带头批斗过陈思汀和其他同学,在班上有民愤。陈思汀不同意,认为他只是认识问题,人民内部矛盾,不应该当作敌人批斗。不仅如此,陈思汀还主动与他搭讪,帮他融入班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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