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桃花堤村干部主导的这次“查减”运动,外人看来轰轰烈烈,村内却是和风细雨,没打人,没伤亲族街坊和气。牵儿的地原封没动。麻二爷和麻三爷的贫苦子孙们,又从麻爷的子孙手里分回了卖出的耕地,平均每人合到了3亩多。牵儿和二官儿觉得这样不错。不然的话,穷的穷富的富,富户中再出些为富不仁之辈,穷人中再出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茬儿,族群的和谐关系就不好维系了。但这次土改不够彻底。一些地主和富农的地留多了,参加斗争的积极分子和革命亲属分多了。像麻三爷家,人均耕地就和牵儿差不多,变成新中农。但村里老实巴脚的、拟或有点小偷小摸行为的人,分地就少多了。陈老义依然吃得开。庙南拐儿和村里其他几个大户所在族门,还有相当的影响。不少穷人得到的耕地,还低于全村平均数,再加上家底薄、住房差、农资少,贫富差距还是很明显。作为村长和党支部书记的大利,办起事来总被宗族势力掣肘,不得不有所让步。这种情况不是桃花堤独有,而是不少村庄都存在。其原因是,“查减”运动虽然被认为是土改,但仍然是减租减息的继续,没有上升到彻底平分土地、削灭剥削阶级的高度。贫苦农民的获得感不够强,没有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对正在进行的解放战争支持动力就不够强。
动员当兵依然困难,轮流派出支前的大车队、担架队,时有逃亡发生。庙南拐儿分得土地和失去土地的人,还有牵儿这样保留不变的人,都在盼望结束战争加在身上的负担,好安心筹划以后的日子,却没有送子当兵的打算。只有振飞积极要求参军。大利考虑他家是军属,麻三爷只有这么一个孙子,振飞走后村里还要尽照顾之责,如果打仗牺牲,革命家庭无后也让人难以接受,于是坚决拦住不放。桃花堤征兵完不成任务,大利只好顶着挨批。他和几名党员年令大了,儿子还小,总不能把别人家的儿子捆绑起来送上前线吧?他也很为难。
土改“复查”运动开始了。桃花堤一下来了5位干部,都不是本区的。队长姓梁,分管三个村的复查工作。梁队长一行进村后,没有和村干部打招乎,便分头住进房舍最破、连院墙都没有的人家,和贫雇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这里的穷人普遍相信“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说法,甚至认为上辈子做下罪孽,这辈子活该受穷。梁队长的房东刘文贵是名长工,对受剥削致穷的说法不以为然:“扛长活、打短工都是自愿的,报酬按市价一分不欠。除非上了年纪的老太爷,东家的家人都和长工、短工吃一样的饭。东家靠土地吃饭,长工靠力气吃饭,谁也没养活谁。”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受穷有理似的。
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求生存的欲望是人类的本能,架不住干部们苦口婆心的开导,一些脑筋活便的穷苦汉子慢慢开窍,终于认识到,原来自己是被东家剥削穷的,东家还欠着自已一大笔钱呢,而且,这些钱是可以通过参加斗争要回来的。脱贫致富的欲望点燃起来了,可谁也磨不开面子挑头去斗争。都是街坊邻居、叔叔大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下子撕破脸皮,太难为人了。工作组理解男人的难处,便试图发动妇女向大户发难,因为她们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宗族情结比较淡薄。但桃花堤的妇女受“三从四德”熏陶极深,只是把所谓“妇女解放”当作传说,依然秉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古训,即使丈夫是个窝囊废,在外人面前也要对他俯首听命,以表白自己的贤惠。至于抛头露面去斗争,那更是男人的事儿了。新政权要发掘、扶植一股新的力量掌控农村,在桃花堤遭遇到宗族残余势力最后的阻滞。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僵局。
时值深秋,庄稼大都收割完毕,用麦秸搭建起来的瓜棚庵户子,还星星点点的散布在留作春种的白地上。据反映,有一个人影在瓜棚间出没。工作组判断,这人可能是出家逃亡的地主。土改进行有早有晚,有的村土改政策掌握得当,穷人满意,地主也给了出路;有的村群众没有发动起来,就像桃花堤眼下这个样;也有的村斗争过火,失去控制,地主为保全性命舍家逃亡,有的躲进城市,有的远走他乡,流窜在乡间的也大有人在。梁队长招呼几个人悄悄包围庵户,把这位不速之客捉住。只见他衣服褴褛,面黄肌瘦,不用审问就看得出是个穷汉。
“黄喜儿,你跑哪去了?咋饿成这样啦?”参加抓捕的刘文贵叫起来。梁队长曾听他提到过黄喜儿其人,是二扣儿家的长工,有苦有仇,还是外地人,是个很好的培养对象。梁队长喜出望外,让人送来菜团子、红薯和一瓦罐米汤,就在庵户里和黄喜儿彻夜促膝长谈。黄喜儿老家就在黄泛区。11岁那年刚过麦收,黄河大堤决口,滔滔黄水淹没了他的家乡。家人都冲散了,淹死了,只有他和母亲侥幸逃生,在冀南鲁西一带颠沛流离,要饭糊口。母亲把讨来的剩饭都尽着给儿子吃,她却越来越瘦弱,不久连病带饿就命归黄泉。黄喜儿小时候念过两年私塾,懂得百善孝为先,于是在集市上插草卖身,求葬娘亲。子仁发现这孩子眉清目秀,用树枝在沙地上书写经历,字迹工整,情状感人,心生怜悯,便买了一副薄棺材将其母埋在自家果树林里。他有心收养黄喜儿为义子,但不久一命呜乎,把黄喜儿留在身后。两个儿子分家时,长子振禄已有两子一女,二扣儿娶妻六年尚无生育,便把黄喜儿收在自已名下,欲将其改为陈姓,充当儿子。但黄喜儿宁肯被使唤六年,还债赎身,也不肯改名换姓,做他的儿子。二扣儿对黄喜儿态度大变,把端尿盆、做家务和喂猪放羊等杂活一股脑地压在他身上。黄喜儿年龄稍长,就被当作长工使用。夏收夏种、秋收秋种期间,黄喜儿要带领短工干活,伙食稍有改善,其余大多数日子,都是用高梁面窝窝头加上辢椒、老咸菜充饥。黄喜儿毫无怨言,照样拼命干活。他似乎不是给东家干活,而是为了用自己的付出,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直到光复那年,六年还债期满,黄喜儿已是身强体壮的大小伙子,二扣儿怕他转投别家,才答应按市价给他工钱,但没按政府要求增加工资。黄喜儿终于熬出了头,本打算心安理得地告别这位扣门儿的主儿,在附近村庄另谋生路,但却撞上了桃花运,身不由己留了下来。初次和梁队长谈话,黄喜儿并没有透露留在二扣儿家的真正原因,只是说,他母亲埋在东家树行里,怕让他起坟,自己一时找不到地儿埋葬。
梁队长首先告诉他,花园口黄河大堤决口,是蒋介石为阻止日军西进,派人炸开的,淹死了大几十万人,接下来直奔主题:“听说你是被二扣儿打出去的?”
“不是!”黄喜儿一口否定。
他说,今年麦后,他赶着大车往寿张送麦扬抢修黄河大堤,才知道国民党在花园口堵口子,想让黄河改道往北边流。政府怕水漫黄河以北,抓紧复修大堤,转移即将被水的群众。“那场面可壮观了,男的女的像蚂蚁一样运土砸夯。号子声震天价响,都把空中飞机的嗡嗡声盖过了。人们听见警报才趴进坑里。我躲进大车底下,飞机扫射一阵,扔下几颗炸弹就飞走了。我爬出来一看,人们照样又热火朝天的干起来了。”黄喜儿眉飞色舞地说。显然,这次经历让黄喜儿大为震感,刻骨铭心。但最大的收获却是,他意识到,自己故乡的黄河水即将退去,他又有希望回家了。他决计去花园口印证一下,于是离开了桃花堤。
黄喜儿说的是实情,梁队长相信了。因为黄河回归故道问题国共谈判已经搞了两年,蒋介石企图以水代军淹没解放区,加速花园口堵水工程;共产党则动员了冀鲁豫全区之力,抓紧修复黄河大堤。O城县也派去上千劳力,并送去大批物资。黄河大堤修建工程,是眼下全县仅次于征兵、土改的第三大任务。针对黄喜儿的经历,梁队长说,你并不欠二扣儿的债,而是被他奴役了8年。子仁出资为你葬母,并打算认你为义子,把你养大成人,是出自仁者的义举,并没有和你形成债务关系。当然,二扣儿也就无从继承这宗债权遗产。8年来你没时没晌的干活,创造的价值不亚于一个扛长活的成年人。你被他剥削惨了,工作组全力支持你,通过斗争讨还这笔血汗钱。经梁队长一点拨,黄喜儿眼睛亮了,表示坚决参加运动。但当梁队长让他挑头串联贫雇农成立贫农会时,黄喜儿却一口拒绝。
“你苦大仇深,是个外姓人,又光棍一个没有后顾之忧,还有工作组和政府给你撑腰,有啥可怕的?”梁队长循循诱导,关爱之情溢于言表。黄喜儿终于向他吐露了掏心窝子的话,道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隐情。
二扣儿15岁娶妻,25岁尚无子息,灾荒年用一斗高梁换了位16岁的姑娘收在屋里。她自称叫三妮儿。二扣儿实指望三妮儿能生儿养女,给自己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没想到三年过去了,三妮儿例假依旧,却是喜信全无。两个年轻建康的女人都不拿苗,二扣儿不得不承认是本人的种出了质量问题。这就意味着,他成为“绝户头”的命运不可逆转。现在的年轻人以“丁克家庭”为时尚,往前几十年,特别是二扣儿以前那些年代,“绝户头”被视为是一个家庭最悲惨的结局。无论个人多成功、家业多大,“绝户头”都是一个失败者,而且被认定上辈子罪孽深重。二扣儿可以从三个侄子中挑一个过继到自己名下,像儿子一样给他养老送终,继承家业。这种老辈子的传统,已约定成俗。但他没有走这条路。因为分家析产,他和侄子们闹的很僵,还因为偷偷挪移作为地界的桑棵,蚕食兄长的土地,曾被侄子们指着鼻子数落,差点挨打。再说,即使过继一个侄子,也洗刷不掉绝户头的名声。聪明的二扣儿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条就地取材、移花接木的绝佳妙计。二扣儿家前后两院,三排砖房。中间一排当中那间是过堂屋,前后各有一个门。他的发妻住后院,三妮儿住中间一排,屋门开向过堂间。二扣儿有个专用老虎状的枕头,白天把它扔在谁屋里,晚上就由谁侍寝,一般是三天一换。去年秋后,三妮儿半个月还没见到老虎枕头。而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入寝时,从来都是敞开过堂间北门,而把通往南院的门关好并上栓,这样自己的寑室就被封闭在北院的空间里。而现在,二扣儿每晚都把北门关好,并从外面挂上门搭吊,而敞开南门,把三妮儿关进南院。南院坐南朝北的一排房是牛棚、草料屋和大车库,是长工黄喜儿的活动空间。平时若没有使唤,黄喜儿从不越过雷池一步。茅房在北院,南院连个茅房都没有,黄喜儿大小便都在牛圈和靠东墙的猪羊圈,反正平时除了猪狗牛羊,就剩他光棍儿一个。二扣儿的新政给黄喜儿带来诸多不便。在做出不雅举动时,他不得不躲开少奶奶的身影。三妮儿就更加尴尬了。因为去不了北院的茅房,她只好在南院寻地儿方便,下雨天还要把黄喜儿喊出来,让她钻进牛圈应急。两人年纪相仿,同是出身贫苦,平时本来就有惺惺相惜之情。只是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也怕二扣儿起疑,他们才有意躲避对方,很少面对面的说话。现在,他俩想躲也躲不开了。农村不乏借种生育的案例和传闻,两位年轻人很快就意识到东家的意图。雨夜里,干柴烈火终于在牛棚里点燃。牤牛和公驴,见证了这对痴男怨女的彻夜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