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晃即逝,兴元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她是一个又黑又瘦、年龄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胳膊上有一块显眼的朱砂记。屋子里传来一阵轰然大笑。
“俺听着说话声是女的,还以为咱张老师叫门呢,谁知道竟是个傻小子。”只听那女孩尖尖地声音说,“冬梅姐,人家是来找你的,快出去把他打发走吧!”
兴元退到空空如野的大街上等候。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冬梅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她看见了村头的骡车和母亲,没有急着跑过去。
“兴元哥,你长高了,也会赶车了,可你的声音还没变过来,害的我们小不点丢人显眼。”
冬梅说,刚才开门的那位姑娘是班上年龄最小的,还不满十岁,大家叫她小不点。冬梅也剪光了头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补着补丁的靛蓝布裤褂。她说,同学们个个满头虱子,都把头发铰光了,连虱子一块扔进火堆里,劈劈啪啪一阵好响,挺解恨。她放慢脚步,对兴元讲,伙伴们身上都长了疥疮,奇痒难受。刚才她们用偏方,就是拿猪油掺硫磺擦遍全身,然后在火上烤,以缓解病状。“我拿草纸把身上好一顿擦,还是去不掉浑身的臭味。…你不要把这些事告诉俺娘。”冬梅嘱咐说。
麻大奶奶从车上下来,仔细打量瘦骨嶙峋的冬梅,眼泪断线珠子似掉下来:“孩子,你遭老罪了,弄得像个叫花子似的。”
“老姑奶奶,大老远您怎么也来啦?”冬梅说,“我年轻,吃点苦没事儿。”她抱过不满两岁的弟弟,亲了又亲。母亲打开包袱,拿出一套新棉衣和鞋袜,冬梅放下弟弟,迫不及待地套在身上。
“太好了,太好了!”她张开双臂喊叫,“大家看,我也穿上新棉衣啦!”
同学们也都穿好衣服,围拢过来问好。班主任张老师闻讯赶来,手上提个瓦罐和一只竹篮,说:“奶奶和阿姨都饿了吧?食堂锅里还剩有绿豆汤,凑合着吃一口吧。”说着塞给每位客人一块花生饼。冬梅把绿豆汤倒在瓷碗里,端给老姑奶奶、母亲和兴元,解释说,花生饼是他们一日三餐的主食,另外再配些野菜佐餐。
“花生饼是范县救济的,还好,我们终于熬过来了。” 张老师说,“请老人家放心,往后孩子们的生活会得到改善的。”
麻大奶奶把花生饼揣进衣兜里,解开花格粗布包袱,把带来的包皮窝窝头分送孩子们。分家后,她的一日三餐都由子仁、子义两股轮流送到屋里。子仁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继承乃父责任。这几家家境都不错,平常年头,新麦下来后也只能吃上半月二十天的白面馍馍,以后就改吃外层是白面、里层是高梁面的白面包皮窝窝头。而且,白面皮越来越薄,到青黄不接时就剩下粉皮那样薄的一张表皮了。子义想让老娘顿顿吃上白馍馍,给后辈做个尽孝的榜样。其实老人家也吃不了多少,各家省点就够了。但麻大奶奶不同意。
“谝你家好过啊?老辈子谁家贪吃过俩月的白馍馍呀?”麻大奶奶训斥说。子孙们按她说的供应两月的白馍馍,并按她制订的黑、白面粉比例标准做包皮窝窝头。有亲友上门,怕人家说不孝,子义也免不了解释几句。今年种完麦子,麻大奶奶知道他们的麦子真的告罄了。但子义还是死要面子,不肯让人说只给老娘吃高粮窝窝头。麻大奶奶于是定了个标准,让白面皮薄如蝉翼,连黑色也遮掩不住,这要考验做饭女人的手艺了。她今天带来的,就是这个品牌的包皮窝窝头。孩子们如获珍宝,拿到手上就毫不客气地啃上一口。毕竟这是粮食做的,而且上面还有久违的麦子面。
有人跑来通知,说今晚鬼子可能来偷袭,垦荒队要马上转移,并给张老师私下交代几句。张老师让兴元赶车从原路回去,说这条路是垦荒队疏散路线之一,有部队保护。直到临走之前,兴元也没有看见被称作“小不点”的女孩儿。
“她可能被我吓怕了,羞于见人。”兴元想起这事儿,内心不无自责。他万万没有料到,正是这个小不点,让自己的人生轨迹绕了个大弯。这是后话。
麻大奶奶把从冬梅那儿拿来的花生饼放在床头柜上,伤感了好几天。幸亏榆儿来家,消除了她一年的担心,才冲淡对冬梅的惦记。榆儿两年前定婚,婆家是河涯村的蔡家,女婿小她两岁。河漄村三面是河,蔡家从老伙里分得十来亩水浇地,有一半用来种菜,旱涝保收。和靠天吃饭的桃花堤陈家比起来,也算是门当户对。春节过后,榆儿十六岁,已经到了应该出嫁的年龄。好歹家里早就刨了一棵槐树和一棵椿树,请王木匠打了一套家具,就匆匆把她打发了。麻大奶奶满以为榆儿去了一个不怕天干地旱、有粮有菜吃的地方,可以放下心了。谁知她刚进婆家门没几天,便跟着全家下了关东,也没个信捎来。原来,河涯村用以浇地的水井,由竖井和横井两部分组成。竖井一直挖到与河槽底平,然后再用横井与河水连通。去年入冬时,卫河断流见底,河涯村村民慌了。他们以种菜为主,家里没有存粮。见粮价飞涨,家里的冬菜根本换不了几斗高粱,又不舍得卖地,于是几天之间,一多半村民都逃荒下了关东。榆儿婆家把冬菜全卖掉,又卖了几亩地才凑够盘缠,从邯郸坐火车一路到达关东,没遭太大的罪,让老奶奶稍觉心安。榆儿告诉老奶奶,她落脚的地方是吉林省白城县太平镇,有早就在那儿安家置业的老乡给安排吃住,租给土地,提供种子和农具。土地很多,不浇水,不上粪,只要有力气尽管种。全家拼死拼活种了大几十亩棒子,收成不错。但她的婆婆水土不服,又操劳过度,得病无处医治,不幸过世。太平镇成了蔡家的伤心地。听说老家下了大雨,公公决定变卖一年所得,还清借贷,把婆婆尸首架火烧过,将骨殖背回河涯村,密封在坛子里,等公公百年之后同葬。“村里下关东的人家十有八九都回来了。只要家里有一口吃的,再也不去那鬼地方了。”柳儿感慨说。
一天凌晨,桃花堤还沉睡在夜幕里。忽然,一匹快马闯进北街,穿过庙南拐儿。骑者一路高喊:“鬼子进村啦!”随后马不停蹄,冲进桃花沟向沙姑集奔去。黄牛已经怀仔,牵儿更加精心照顾它,晚上就睡在牛棚里。他的那根敏感的神经一直警惕着,第一声“鬼子进村啦”还设落音,便翻身下炕,从牛槽上解下缰绳,拉着黄牛来到院里。
“兴元,快招呼你娘钻地洞,我走了!”流沙狐曾经对他说过,日伪政权所谓的治安区,也有不少村庄不向他们纳粮了,只能靠抢粮维持。牵儿已把秋粮藏好,只要把牛拉出去,家人钻进地道,就能躲过这一劫。当人们站在房上互相询问是真是假时,牵儿早已赶着黄牛出了村庄,向大沙河逃去。
“狼来了”的故事在桃花堤上演,鬼子真的进村了。因为事先已经坚壁清野,敌人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粮食囤。除了躺在炕上哼哼唧唧的老弱病残,也抓不到可拷问的人。他们不死心,打算掘地挖洞,找粮找人。由于大利领导的基干民兵没有事先得到消息,所以每人只好就地钻进地道,各自为战。有的利用暗道、枪眼放冷枪,有的钻出村外打枪放鞭炮。敌人知道桃花堤民兵武装的实力不强,麻雀战对他们形不成太大的威胁,还想凭着优势兵力罗掘粮食。这时,沙姑集方向传来密集枪声,看样子是另一支抢粮部队遭逢强敌。敌人不敢恋战,匆忙间拉起二十几头耕牛,重兵殿后,逃回古渡镇。
事后才知道,这次突袭桃花堤和沙姑集的,是古渡镇日军和伪警备队。当夏南谦得知消息时,敌人已经出了东门。流沙狐中队驻军南门外,军官多在城里安家。夏南谦没带家眷,就住在兵营里。得到日军出兵确切情报后,他才快马加鞭赶在敌人前头报信示警。桃花堤人跑皇协军跑苦了,也麻痹了,这一次吃了大亏,只有犯神经病的牵儿保住了自家的黄牛。
昨晚散集后,陈老义在朋友家喝酒到深夜,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回家发现青骡和牤牛被古渡镇日伪军拉走,火冒三丈,骑上毛驴就要去镇上找崔凤虎。二官儿进言说,进村拉牛的不光有皇协军,还有鬼子,来头不小,最好让麻二爷去见崔凤文,面子更大些。全村一半耕牛都被拉走了,光是庙南拐儿就有十几头,这可是个天大的事儿。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要是没有农户的田赋,哪个朝廷能撑开门面?其实,为生产这些国赋民食,埋头苦干的耕牛可谓是鞠躬尽瘁、劳苦功高。耕牛不仅包揽了诸如犁耙耘耩、拉车打场这些最吃力的农活,还能把秸秆变成粪肥。家有30亩地的农户,才养得起牛。一头牛产生的肥料,可维持30亩地最基本的肥力,让土地年复一年的有所收成。少地户养不起牛,光靠那点人粪尿,土地越来越贫瘠,人就越混越穷。有史以来,历代王朝你来我往,周而复始,都是靠庄户人和耕牛合作,在土地上锲而不舍的耕作来养活、来支撑的。这次失牛,让桃花堤大灾之后雪上加霜,三年也不会还过劲儿来。经子义一提,麻二爷爽快地答应去试试。崔凤文对这位同窗兼姑父不敢怠慢,听他说明来意后,立马派人去叫伪区长兼保安队长崔凤虎。
崔凤文是这一门的族长,又财大气粗,崔凤虎不敢不来。请过安后,不等麻二爷开口,崔凤虎就抢先说道,作为纳入治安区的沙姑集乡,一直没有交过粮款。倒是有过两次送粮活动,都有勾结八路的嫌疑,因怕影响其他乡送粮,警备队没有追究。这次派兵到沙姑集和桃花堤,本来是去武装征粮的,因找不到粮食,日本人才下令拉牛。
“日本也是靠牛种地吃饭的,”麻二爷说,“他们应该知道,杀了耕牛无异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以后就更征不到粮食了。”
“日本人也只是在非治安区才强行抢粮拉牛,在治安区和准治安区不这么办。”崔凤虎辩解说,“因为桃花堤已经算不上准治安区了,才把牛拉来,让村民以粮换牛。只要把麦秋两季应交田赋送来,就可以把牛牵走。”
“遇到这么大的灾荒,大清政府不仅要实行田赋减免,还会放赈呢。”麻二爷说,“就在前几天,八路军政府通知各村,对灾区公粮实行减免,还发放了一些赈济粮。既然桃花堤在你的治区,能不能网开一面、实行税赋减免呢?”
“这,…日本人那里肯定通不过。”崔凤虎没有想到麻二爷步步紧逼,招架不住,只好把后台搬出来。
“依我看不如这么办。”崔凤文见两人把底牌都抖露出来了,于是提出个折中意见,“桃花堤没遭水淹,秋季都有点收成,每户送两斗谷子过来,先把牛牵回家;等麦子下来,根据收成好坏,再议是补交欠税还是减免。这样对日本人也好交待…”
崔凤文说到这里,崔凤虎手下的人忽然闯进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区长快回去吧,都打起来啦!”
原来,另一路讨牛小组也到古渡镇活动了。桃花堤村长陈玉祥老实巴脚,没见过世面,也不好揽权管事儿。平时,抗日政府的事较多,都由侄子大利出面打整。但大利是民兵队长,是日伪缉拿的目标,不好出头交涉,逼得他只好亲自出马,何况自家的牛也被拉走了。他想到了同父异母兄弟流沙狐。流沙狐离家出走后,结发妻子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后来又随出嫁的女儿居住,从来不回桃花堤的家。流沙狐的土地都是玉祥给他张罗出租,所得租金原封不动都转交给弟媳母女,用以维持她们的用度。流沙狐闲置在桃花堤的住房,玉祥每年都给泥一次顶,要不早就漏雨沤坏了。但因为流沙狐是汉奸,玉祥,包括他这个家族都引以为耻,有意疏远他。如今,为了讨回村里的牛,玉祥决定屈尊去求这位四弟。他知道牵儿与四弟关系不错,又是与官府打过交道的人,于是邀上牵儿一同去见流沙狐。流沙狐虽然贵为皇协军中队长,却无颜面对桃花堤父老。他也知道,村里人都在戳他的脊梁骨,连祖宗、族人都受到连累。今见二哥以村长身份找上门来请他帮忙,大受鼓舞,认为在村人面前挽为面子的机会来了。他二话不说,腰里掖上两把匣子,带上护兵来到治安队。夏南谦放心不下,招乎一个小队悄悄跟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