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元过年没有回家,说是放假期间要补习功课。就在沙姑集高级社成立那天,他来信了,提出要和妻子媫芳离婚。枣花一听就两眼昏黑出溜在地上,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进了城咋就变成这德性啦?俺孙子还没见过他爹的面呢!”枣花泣不成声地说。媫芳二话不说,背起柳根儿回了娘家,从此再不登门。
“俺才不做离婚不离家的活寡妇。”媫芳对跑到小王庄看孙子的婆婆说,“他啥时候娶新的,俺就啥时候嫁人。”她非常同情芳姣姑,经常帮她做针线活,也想好了自己的后路。
兴元与妻子的关系说不上好坏,只少上次来家没有显露出一点要离婚的迹象,为什么实然变卦了呢?这要从朝鲜战场上说起。志愿军入朝作战,从军官到士兵都要突击学习简单的英语喊话,如“放下武器,缴枪不杀”、“中国人民志愿军宽待俘虏”等等。陈兴元任团参谋,又喜爱读书,学的更是起劲。从师部下来两位学生兵,一男一女,由兴元陪同到前哨阵地,开展对敌扩播、喊话动。战士们抓了俘虏,他们还要对其进行简短的审问。从俘虏口中,兴元了解到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激起了学习英语的兴趣。学生兵送给他一本小册子,名为《英中军事术语小辞汇》,并热情地教他练口语。一天,学生兵没来,兴元选了个隐身处拿起喇叭喊了几句,站起身正要换个位置继续喊话,突然飞来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爆炸,紧接着炮弹普天盖地而来,敌人又一轮进攻开始了。兴元被弹片击中,肠子都流了出来,血染红了裤子。一位瘦小的卫生员及时赶到,迅速地把他拖到战地坑道,打开药箱、急救包,熟练地包扎伤口,然后护送他和另外几位伤员去后方医院。一路上,担架队屡遭敌机袭击。每遇机枪扫射,卫生员的习惯动作就是双手抱头俯到单架上,用她瘦小的身躯护住兴元的胸部和头部。但是,他们还是没能逃过厄运。担架员一死一伤,卫生员被飞迸的碎石击中大腿,翻开一块皮肉。她掏出仅存的一副急救包给担架员包好受伤的肩膀,然后撕下一只衣袖为自己缠腿止血。二人把兴元拖进山洞,由担架员去找人求助。兴元排尿不畅,小肚子胀的圆鼓鼓的,疼的要死。卫生员要为他导尿,兴元羞的满脸通红,不与配合,嘟嘟囔囔地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战场上只有生命,没有男女!”卫生员不由分说扒下他的裤子,导出一大滩尿液。兴元舒服多了,对她肃然起敬。此时他才发现,在卫生员裸露的胳膊上,赫然长着一块胎记。
“小不点?”他差点叫出声来,从脑海中调出那张少女裸照,快速比对。“是她,就是她!…后方医院护士带着一副担架及时找到这里,小不点挥手告别,又匆匆赶赴战场。兴元腹
部有一块弹片,所幸没有伤及腑脏。弹片取出后,他很快就痊愈了。小不点的身影时刻在他的眼前晃动,但志愿军归国一批又一批,都直接开赴各地,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
根据国家发展需要,兴元被保送进入一所工业院校。他这个班有三位调干生,除他之外还有一位男生叫于德夫,是一个工厂的工运干部。公私合营后,党为培养工人阶级的技术干部,保送于德夫进入大学。无巧不成书。另外一位女调干生,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小不点!她叫万婧,父亲原是教员,在根据地做财经工作,最早被派遣进城接收工矿企业。万婧参加过护士训练,本来想学医,还是听了父亲的话,立志要搞工业技术。兴元和万婧是老乡、战友,相见十分高兴。
“当初你看过我的光身子,后来我看了你的光身子,一报还一报,清账,以后再也别提这宗尴尬事儿了。”万婧警告说。
外语课有俄语和英语,兴元和万婧都选择英语,一早一晚在校园结伴诵读,谈人生,谈理想,很是合得来。万婧热情奔放,佩服兴元的才情,很快对他产生了好感;兴元虽然娶妻多年,哪里体验过男女之间如此情趣?春节期间兴元没回家,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宣传《婚姻法》小分队。他和万婧排演《小二黑结婚》,结果弄假成真,擦亮了爱情的火花。
“我家有妻儿,阻力太大,”兴元忧虑地说,“就怕不能和你成婚。”
“《婚姻法》上写的明白,婚姻自由,谁也干涉不了,就看两人是不是真的相爱了。”万婧说,“咱的国家都解放了,我看你的思想还没解放。当初要不是我打破你‘男女授受不亲’的愚昧,你早就没命了;今天我还得破掉你脑子里‘父母之命’的魔咒,把你从封建思想、包办婚姻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不然,好好的一个躯体里就没有灵魂了。”
万婧敢想敢说,不顾一切追求真爱。从17岁起,组织上就不断从师、团干部中给他物色对象,有一次甚至提出让她服从组织安排。她反问道:“个人婚姻是自己作主还是由组织包办?”从此组织就不再为她操心了。她的同事姊妹们大都成了官太太,进城后相夫教子,并有了满意的工作,只有她有幸参加了抗美援朝。这次历史性的机会,让万婧骄傲了一辈子。和兴元的奇遇,让她第一次爱上了一个男人,岂能轻易放过?万婧的魅力征服了兴元。他下决心要和封建思想决裂,追求新的人生了,于是发出了这封让家里鸡飞狗跳的信。这几年,婚姻自由成了與论的热门话题,说书的、唱戏的也都加入了《婚姻法》宣传大军,真正做到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城里人都普遍自由恋爱了,而在农村,儿女婚姻还是父母操心的头等大事。除了盖新房、备嫁妆这些花大钱的事儿,父母还得求亲告友、托媒人,给孩子找对象。
“你开过了锁子,要搁到五、六年以前,娘就该张罗给你娶媳妇了。”母亲对四丁儿说,“听说你学习挺好的,以后要是成了公家的人,娘想管也管不着了。不过娘对你说,你以后要是看上了谁家的闺女,可得想好了再和人家成亲,不要说离婚就离婚。女人一辈子光鲜的日子就那么十来年,就像你嫂子,都小三十啦,还能再找个啥样的人家呀?娘一想起来就难过。”
因为后来母亲的死对陈思汀刺激很大,有很长时间,他总是在夜深人静时一遍又一遍地追忆母亲的言行。母亲这段关于婚姻的训词,对陈思汀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班上来了两名复读生。一名是东生。他没有考上高小,在家干了两年活,把认下的字都快忘光了。他爹越来越觉得,如果没有文化,以后就不会有啥出息头,于是又送他复习功课考高小。要是能混到高小毕业,在村里就算是文化人了,在合作社安排个会计什么的就有了资格。另一名就是道生。道生的哥哥乳名二丁儿,学名兴科,前年考上了初中。二官儿怕两个儿子同时念中学负担太重,让本该考初中的道生回到小学复习半年,重念高小,与哥哥错开。道生学习基础好,稳坐班上第一把红椅子,与第二名的肖云燕排在分数榜的第一行。四丁儿被挤出第一梯队,虽然排在第二行之首,但心里很不舒服。道生写的一笔好字,他的作文、日记总被老师拿来做范文,引来同学观摩学习。尤其是肖云燕,一有空就扒在道生课桌对面看他写小楷。四丁儿心里有些妒忌,趁她与他头对头时,突然推了道生一把,两个头“咚”地碰在一起。道生看了四丁儿一眼,没有吱声。在他眼里,这个堂弟永远是个淘气的傻四丁儿,偶儿会搞点儿恶作剧,绝对不会想到他会忌妒。肖云燕竟然也没有吱声,只是瞪了四丁儿一眼,扭头回到自己坐位上。她很聪明,怕惊动其他同学。但是,这瞬间的一幕还是被一位同学看到了。他就是东生。东生从坐位上站起来,两手做喇叭状“呜哇、呜哇”连叫数声,惹得同学们把目光投向他,莫名其妙。但四丁儿明白他此举的涵义。农村娶媳儿拜堂时,一般都会有响器班子吹“呜哇”助兴,“呜哇”就是唢呐。秋生是在暗喻,道生和云燕要拜堂成亲了。看来,这小子也吃醋了。以后,每当云燕和道生走得近一点,他就掏出小琉璃嘣啵吹起来。琉璃嘣啵是一种玻璃玩具,形状与唢呐有点相似。肖云燕可能意识到了什么,不再与道生接近。
放学的路上,大家走到桃花沟豁口,道生见秋生又在摆弄他的琉璃嘣啵,一把抓来“啪”的一声摔的粉碎。两人不由分说打在一起。他俩同庚同月同日生,实力相当,摔跤的招数也根出同源,互相抓着胳膊头顶头转攸了半天,也没有分出胜败。这时二刀儿从沙姑集下班回家,一只手掐住一个脖子把他俩撕扯开。问他们为啥打架,两人都无可奉告,气嘟嘟地各自带着弟兄们寻地割草去了。把牛草交到生产队牛棚,可以过秤记分,为家里增添点收入。
二刀儿学徒三年,天天吃小米干饭,抡锤打铁,练就一身好筋骨,也学成一手好手艺。当问到师父教给他什么诀窍时,二刀说,师父什么也没教,只是闷头干活,徒弟全靠自己看,自己练。或问:
“你师父啥话也没说?”
“临走给他叩头告别时,师父说话了。”
“说啥?”
“二刀儿啊,记住师傅的话:过火的铁块千万摸不得!”
二刀儿学艺的故事成了桃花堤的笑话。出徒后,二刀儿也招了一名徒弟,开始走街串巷开炉打铁,由于服务到家门口,价格公道,很受欢迎。其实,处于自然经济下的农村,也形成了一套与其适应的商业活动。卖油郎、货郎挑、焗盆焗碗焗大缸、磨剪子锵菜刀,等等,天天沿街吆喝,在鸡鸣狗叫的旋律中点缀了不少音符。送货、服务到村的商业形式,方便了小脚女人。不少女人一辈子没有出过村,照样可以操持家务,让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世代延续。农民缺乏现金,购买日用品都用鸡蛋、农产品进行交换。小贩们来者不拒,估价照收。但是,这种经济形态是资本主义的,一夜之间被集中到城镇,改造成了社会主义。村妇买个针头线脑,也得赶集上镇了。对二刀儿来说,加入合作社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后来进入O城县办机械厂,吃上了公家粮,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
上高小的时候,肖云燕见了道生有意回避,后来对所有的男生都爱搭不理了。看得出,道生的情绪郁闷了不少。道生把四丁儿当作亲弟弟一样呵护,四丁儿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儿,他都会伸出援手。四丁儿家的红公鸡总是被东邻二狗家的白公鸡斗败,母鸡也因此时不时红杏出墙,让四丁儿闷闷不乐。道生抓来红公鸡,在磨刀石上把它的喙磨尖,再放马过去大战白公鸡。两个仇家大战三十回合,直杀得白公鸡落荒而逃,捍卫了四丁儿家鸡群的尊严。由于自己的妒忌导致道生哥的郁闷,四丁儿内心产生一种不仁不义的感觉。
卫河发大水,大堤险情连连。人们常把洪水比作猛兽,其实洪水比猛兽危害更大。村民如大难临头,集中人力物力护堤防险。牵儿把两扇门摘下来送上大堤。他讲过,历史上卫河大堤经常决口。有一年洪水溃堤,难以封堵,亲临督战的县太爷撩起袍子跳进洪流里。洪水冲到桃花堤村西头,被临时修建的土堰当住。有一条蛇在水中游弋,被阴阳先生认定是县太爷化身。为记念这位舍身抗洪的县太爷,桃花堤募捐资金给他修了个小庙,叫龙王庙,二月二香火祭祀。如今,由于世代挖堤取土垫庄子盖房,龙王庙四周都被挖成大坑,小庙高悬孤岛之上,也没有香火临门了。道生和四丁儿合抬一根檩条往大堤上送,一天跑了两趟,累得够呛。道生的脚脖子被划了个大口子,包扎后止住了血,但不能沾水。沙姑集完小距离桃花堤4里,几排草房建在低洼的盐碱地里。因沥水成灾,须得趟过一片积水才能到达教室。道生拿上一把铁锨,逢水垫路,绕道8里去学校。阴雨天,外面下雨,教室也下雨;外面雨停了,教室里还在下。那些日子,班上只有七、八位同学来上课,道生从未缺席。他是班上第一名。四丁儿和肖云燕也都在前几名,被老师看好,认为有培养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