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染疾痨病,因思念儿子日甚一日。子规回家无望,这老盆子该有谁给摔呢?卧床的她日思夜想,忽然生出个主意:大奶奶年事己高,身体欠佳,说不定哪一会儿就撒手人寰。“我要是能和大奶奶死在一个日子,啥事儿都不用操心了,到时候陪着孩子他爹一块下葬,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路上也不孤单了。”从此,她让儿媳一天两次去给麻大奶奶请安,如实向她回报其病况。人要是钻到牛角尖里,就被鬼迷上了心窍。良子的病随着麻大奶奶的病情波动起来。她平时吃麻二爷开的滋阴润肺中草药,大奶奶病情加重,她就停止用药,有意与大奶奶共进止,也真是邪了门了。这天,二官儿分别给两位奶奶念了一封信,二人的病不约而同立马出现转机。良子又是要吃又是要喝,竟从炕上出溜下地,让儿媳搀扶着来到大奶奶屋里。因为族人闻迅不断赶来,二官儿只好一遍接一遍的读那封来信。信是子规寄给二官儿的。叔侄俩年龄相仿,关系也最密切。信封上盖着中华邮局的邮戳,是从重庆邮局发来的,发信时间是大年初一。信封上还加贴了一张鹰球干线邮票。邮戳上没有标明地址和年月,只有日期。二官解释说,中华邮局是国民政府的邮局,前几年从根据地撤出;鹰球干线邮票是边区政府发行的,我推断中华邮局和边区邮政系统接上了关系,我们这儿和外地又可以通信了。大家对这封信传递的信息不管什么都感兴趣,二官儿连猜带蒙尽量解释。信的一开头是“父母大人台鉴”,文中说,子规随警察学校撤到郑州和洛阳一带。学校解散,他考入洛阳一所免费的中等学校读书。武汉沦陷后,他随疏散人流到达陪都重庆,靠着一根棒棒当脚夫,挣钱维持生活,在一所大学当旁听生。前年他响应委员长“一寸山河一寸金,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投笔从戎,参加远征军赴缅作战,出生入死,终于盼来了抗战胜利。参军时政府承诺,学生军退伍时可以免试升学、优先录取,并减少学期。他打算进大学读书,完成学业。信的最后说:“儿往家寄过好几封信,可能邮路不通,都没有得到回音。日本投降了,《和平建国纲领》也出台了,这封信应该能够顺利到家。不管收到收不到回信,儿都打算在入学前回家一趟。儿在外飘泊多年,实在太想家了。祝父母大人身体安康,全家幸福,等着儿子回家团圆。”每读完一遍,满屋子大人孩子都会沉默好一阵子,只听到良子和麻大奶奶强忍的啜泣。
良子的病奇迹般的好了,天天靠坐在场院断墙上朝南看,梦想儿子骑着高头大马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有时候,麻大奶奶也会被人扶着颤巍巍地走来,安慰她几句。村长大利去区上开会,拿回来一张告示,说是要召开国民代表大会,从村到县,要民主选举各级代表,为5月5日的国民代表大会做准备。代表条件是忠诚老实,立场坚定,能代表群众利益、为群众谋福利。凡年满18岁以上的男女村民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选举要求无记名投票,让每位符合年龄条件、有投票愿望的村民都能行使权力。桃花堤要在明天一天之内投票选出两名代表,落日前交到区上审查。过期交不上去者,视为弃权。村党支部研究,首先从陈、刘、吴三姓中推选出4名候选人。陈姓是大姓,出两名,中街1名,庙南拐儿出1名。武秀才赛周仓的后代,陆续在庙南拐儿东边建房居住,也尊麻二爷为族长。庙南拐儿的规模直追老街上的陈姓了。由各个族门推选自己的候选人,代表面广,不会有意见。
族长麻二爷把族中男人找来商榷,提议让牵儿当候选人,说他见过世面,能应付场面。牵儿说自己跟不上形势了,建议二官儿去当候选人。大家表示赞成。但二官儿不同意。他推选麻三爷的孙子、子智的长子陈振飞上阵参选,并列出几条理由:他是贫农出身,抗属家庭子弟,基干民兵中的佼佼者。“振飞这样硬的条件,区上一看就通过了。”二官儿强调说。他清楚的知道,共产党在农村开始走贫雇农路线,成分高的不吃香了。至于村里差额选举的胜负,是由族群参选的人数多少确定的。
“就按二官儿说的,让振飞出马竞选。” 麻二爷下令说,“明儿谁也不要出门,不能下炕的,也都背去投票。”他了解民国以来的民选历史,也知道民选是各种势力争夺权力的不流血的斗争,要不当年曹锟也不会花那么多钱去贿选。眼下桃花堤村民还不把选举当回事儿,只要庙南拐人人上阵,振飞的代表资格手拿把掐。
投票选举需要写票。大利找来桃花堤仅有的6名写字像样的人,庙南拐儿就占了一半,而他所在的中街只有一位。大利忽然发现了问题:要是写票的作起弊来,自己吃亏就大了。牵儿看出了大利的犹豫,也觉得有欠公平,提议用投黄豆投票,被大利采纳。时值一夜春雨,落下遍地青杏,便代替黄豆做了选举道具。选民手里握着两枚青杏,从4名候选人背后鱼贯而过,分投给自己看好的人。良子参加了投票。她认为,国民代表大会一召开,儿子探家就更没有阻碍了。麻大奶奶则坚决不去凑热闹。鬼子进村时,她就拒绝“跑反”,早死早托生,还能早和孩子他爹早见面,是她对死亡的诠释。不出所料,大利村长和振飞当选。这是桃花堤有史以来第一次普选活动,人们虽不大了解它的意义,倒也觉得很新鲜。特别是妇女,第一次发现,自己投下的两枚青杏,原来可以和男人有同样的份量。大利和振飞的代表资格当天批回,第二天就赶赴县城,参加了为期三天的O城县国大代表选举大会。振飞回来讲,选举大会在文庙举行,从10名候人中选出10名正式代表,前三名为出席省代会的代表。“投票可省事儿咧,挨个在人名上打钩就行,不识字也能做到。我有仨人名念不上来,就没有打钩,少投了三票。”振飞回来后兴奋地说,“白面馍馍就肉菜管饱,晚上有两台大戏,还听了好几位大领导讲话。县城里到处是红、绿粉绸条幅和彩旗,人们打腰鼓、踩高跷,刷标语、喊口号,预祝国大召开,高兴劲就别提了。”从此,振飞参政积极性大增,后来进入村委会,当上民兵队长。
天气转暖,麻大奶奶只要身体稍好点,就到场院去,和良子唠叨子规的事儿。子义见状,便把断墙铲平一段,垫上两个蒲团,供二老坐着晒太阳。这天,从南边传来隆隆声响,麻大奶奶以为是打雷。子规媳妇儿打着眼罩朝南看了半天,连一丝云彩也没发现。这时,旁边也有一个人站上矮墙,嘴里还不断地咕哝:“中央军骑着牛啦?咋就恁地慢!”良子扭头一看,原来是二扣儿。二扣儿趁灾荒在邻村买了三十亩地,就地找人租种。他以撤佃相要挟,拒不给佃户减租。最近运动深入,佃户所在村的贫农会找上门来,逼他退还头几年多收的租金,还不许撤佃。他也没有给自己的长工增工资,按政府要求给长工做了一套棉裤棉袄,填的还是用了十几年的老棉花套子,挨了村长大利一顿好批。麻二爷以族长身份警告二扣儿,抗拒减租增资运动,叫做为富不仁,不仅丢自己的脸,还给庙南拐儿脸上抹黑。根据外村的形势发展,二扣儿发现自己面临被批斗的危险。这几天,中央军突然向根据地发起攻击,蒋介石和共产党翻脸了,大军逼近县城。二扣儿看到了希望。一天一夜过去了,只听枪炮响,不见人马来,二扣儿有些着急。
“二扣儿,你说啥?谁骑着牛来啦?子规回家咋说也该骑马呀!”子规骑马归来成了良子的幻觉。二扣儿的骑牛之说,立即牵动她的神经。
“娘娘奶奶,您还盼着子规叔回家呀,他回不来了。”
“谁说子规不回来啦?”两位奶奶异口同声她反问。
“二官儿没有告诉二老吗?子规叔几天前来信说,又要打仗了,不让他退伍,啥时候回家也没个日子。”二扣儿说,“庙南拐儿谁都知道,就瞒着您俩呢!您听南边那枪炮声,可不就是打起来了么?”二扣儿不招人待见,不光是死扣门儿,还有就是不懂人情事故,不该说的乱说,不顾及后果。
“哇”的一声,良子喷出一口鲜血。麻大奶奶吃那一惊,眼前发黑,身体摇晃两下,扯着良子一头栽在沙土地上。子规媳妇儿和二扣儿赶紧扶她俩躺下。二扣儿知道闯下大祸,见状不妙,起身就跑,和村长大利撞了个满怀。
在国大代表选举大会前,为贯彻执行协商会议《和字第3号命令》,八路军和地方部队停止了对日伪顽军的进攻。县独立营、区小队都开始精简,不少战士复员。桃花堤民兵只留下三条枪,其余都把枪栓卸下来,抹上猪油,吊在大利家的房梁上,枪支则由个人暂时保管。不料才过去仨月,中央军就打了过来。大利接到命令,连夜召集民兵,分发枪栓子弹,磨刀擦枪,忙活了一个晚上,才急急率队赶往沙姑集集结,听候调遣。
“我奶奶不,不行了!”二扣儿结结巴巴的说。
“你赶紧去叫麻二爷来抢救!”大利看了看两位病人,命令振飞,“人找来后,你立即到沙姑集关帝庙报到!”说罢快步去追赶队伍。
麻大奶奶和良子都躺在麻爷睡过的炕上。麻二爷向围在跟前的亲属宣布说,两位病人的气血己经耗尽,就靠一口气撑着,想最后看上子规一眼。子规回家无望,她们也就没戏了,准备后事吧!子义从集上回来,眼看着两位母亲先后咽气,急急忙忙给她们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大院里哭声震天。葬礼是否隆重,是体现儿孙孝道的重要标志。子义请麻二爷清点母亲保存的细软、金钱,加上5亩地的时价,作为举办父母三人合葬大礼的用度,并由麻二爷一手操办。葬礼隆重而热闹,称道乡里。子仁已死,子义就是孝子领头。当初分家时,麻大奶奶主张留下养老送终钱的英明决定,方便了自己,也给子义脸上贴了金。麻爷棺丘的秘密公开了,成为子义唯一的政治资本。即使在以后屈辱的日子里,他也强撑着腰杆和面子:老子也是拼上身家性命支持过抗日的。
葬事完毕后,他向二扣儿详细追问了母亲发病时的情形。二扣儿本能地感觉到,只有二叔才和本人命运与共,惺惺相惜。他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当时的整个过程。
“中央军是你能盼来的?蠢东西!”子义吼叫一声,一巴掌把他搧了个跟头。
其实,子义比二扣儿还焦心。他在给长工长工资、做棉衣这类事情上,表现得很大方,但对土地护的很紧。他发现,共产党一直盯着土地不放。通过减租减息和赎地运动,他认识的一些地主已经被掏腾空了,下降为中农,而有的贫雇农却上升为中农。“看来共产党不把土地给分光,不会撒手。”他心里嘀咕。为了保持作为大户在乡间的尊荣,为给子孙留下赖以生存的土地,他处心积虑地应付分家析产带来的威胁,想方设法攒钱买地,看来最终逃不过共产党这一劫了。这两天他出去赶集,实际上是去了解战争形势。中央军来势很猛,一度打到小滩镇。地主还乡团也随之而来,反攻倒算,迫害军属和农会、妇会干部,死了不少人。但他们的好景不长,很快被八路军打败、肃清。不少地方把地主看作是中央军和还乡团的同盟军,抓住就往死里斗,连在抗战中支持过八路的地主也不放过,又死了不少人。陈老义心里很矛盾:中央军要是打过来,像芳姣、麻三爷一家都会大难临头;中央军要是不来,让共产党折腾下去,他呕心沥血积攒下的这点家底就保不住了。从内心讲,他希望中央军回来,以恢复对他有利的环境。但是,中央军眼看没戏了,陈老义不免有些落寞,感到前途暗淡。但此时,他的孙子兴元却看到了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