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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养麻雀的经验之后，四丁儿就琢磨养燕子了。但父母不同意。一是担心他搬椅子、摞杌子爬上爬下有危险，再就是生怕把燕子折腾烦了，弃巢另觅新居。大人不在家时，四丁儿经常爬上门头，偷窥燕子一家的稳私。它们好像对四丁儿很是熟悉，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一点也不回避。一天，枣花在后院磨道里磨面，让他回家拿张细罗，好筛些细面过节包饺子。四丁儿拿上罗正要出门，一只燕子破空而至，停在燕门关。雏燕们争先恐后，叫唤着讨要母亲口中的食物。四丁儿回头看见一只雏燕被挤出燕窝，赶紧把筛面罗伸过去，接个正着。他提出要喂养这只雏燕，得到母亲的同意。
“啥事儿都是命中注定的。从来都没有燕子掉下来过，为啥它掉下来啦？为啥偏偏你拿着罗救了它的小命？好好养着吧，养活了是它的命大，也是你的福分。”枣花如是说。
四丁儿给雏燕起名小红脖，请母亲用做鞋帮的材料做了个截面呈三角形的筒，裹上红布，挂在晾晒衣物的铁丝上，就成了小红脖的新家。四丁儿充满热情又十分小心地照顾小红脖，总会弄来新鲜的昆虫给它吃。它一天一个样，扎鳞筒、披蓑衣，羽毛渐丰，可以在树枝间飞上飞下，和它的兄弟姐妹共舞。四丁儿去果树行里摘水果，去野外割草，总喜欢带上小红脖，而把麻雀留在庭院的槐树上。麻雀没意见，只要有吃食，它喜欢守在家里。裤腰上挂着燕窝去割草，是四丁儿的一大乐趣。
麦苗吐穗扬花后，麦苲子就不能吃了，代之而起的是荠荠菜、猪鬃菜、灰灰菜、蒲公英等等十来种野菜，还有榆钱、榆叶和洋槐花等传统野生食材。干粮筐里除了菜团子，就是揣着野菜的窝窝头。在窝窝头里抹层猪油，再撒点盐，是一种好吃不贵、深受孩子们欢迎的美食。麦子收完后紧接着夏耕夏种，青草是必备的耕牛主食。当时学校规定有夏忙和秋忙两个长假，割草是四丁儿的主要工作，发现野菜也装进筐里，回家后拣几把就够吃了。耕地里草很少，孩子们只好到沙河滩上去割茅草。这里天高地阔，是放飞燕子的好地方，也是男孩子摔跤、游泳的天然习练场。割上一阵草，脊梁被太阳晒得发烫，就听有人叫：“下水喽！”于是乎，大家跑到水边，脱下裤子，一头扎进潭坑里。四丁儿开始只能两手摸着地在水边爬叉，不几天就能在浅水处学狗刨打扑腾。老潭坑中间深不见底，传说和东海龙宫联通，因此从来没有干过。四丁儿害怕，不敢往深处游。二刀儿说，你这不是会浮水了吗？怎么还老在边上爬叉？不由分说把四丁儿抱起来扔到深水里。他喝了一口水，挣扎着拼命游回来。道生把粗布裤腿用腰带扎紧，在水里浸过后迎风一摆，立即按进水里，形成一个气包。四丁儿借助这只自制救生圈，在水面上穿梭几遭，就敢于徒手来往于潭坑两岸了。
大沙河一刮风就尘沙飞扬，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习以为常。即使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也会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旋风来。这天风不大，有野燕子在空中飞翔。四丁儿放飞小红脖后，弯下腰来割草。突然，从斜后方滚来一支大旋风，挟着沙尘柴草扶摇直上，顶天立地。听人们说，旋风是鬼魂出行的风车。北街上的东生有一支风镜，是半条街上唯一的一支。他曾多次戴着风镜冲进旋风里，看到过模模糊糊的鬼魂身影，“有一次，我砍伤了它，镰刀上还有血呢！”他严正宣称。四丁儿是位有神论者，对此深信不疑。东生的风镜谁借都不给，也拒绝了好奇心极重的四丁儿。四丁儿也多次拦截过小旋风，挥动镰刀一阵乱砍，但从未发现刀上沾血。但这并不能否定旋风里没有鬼魂。眼前这个旋风的级别很高，生前肯定坐的是八抬大轿，或者象东北风那样的大坏蛋。对，说不定就是东北风，他就死在二里外的恶鬼岗下！四丁儿为小红脖燕子担心，也顾不了许多，闭着眼睛冲了进去，舞动镰刀大砍大杀。旋风跑了。他累的趴在沙地上。他的努力并没有阻止旋风的行进，或迫使它改变方向。镰刀上和他身上都没有血，说明他没有伤到鬼魂，鬼魂也没有伤到他。四丁儿举起燕窝，拼命打唿哨，小红脖终归没有回来。炊烟四起，百鸟投林，除了他的小红脖，放飞的燕子都陆续回来了。四丁儿坐在茅草沙地上伤心地哭泣，不想回家。
“燕子不怕风雨，旋风也刮不迷它，说不定你的燕子和野燕子搞对象去了。”道生赶着羊过来，拉起四丁儿一路开导说，“‘麻衣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把娘推到门后头，把媳妇儿背在炕头上。’鸟和人一样都是这德性，别人的燕子也是早晚都要离开的。”
麻雀的表现验证了道生的说法。一次，四丁儿喂养的麻雀和一只野麻雀在房檐上又蹦又叫，见他回家竟然没有理睬，直到他发出“吡吡”的呼唤声，才飞落在他伸出的食指上。麻雀朝四丁儿叫唤两声后，又急忙飞上房檐去会朋友。接下来，两只麻雀唧唧喳喳叫唤一通，像是做最后的告别，随即双双飞走了。
四丁儿喂的第二只燕子是纪喆送来的，它的走失更为惊心动魄。一天，雷声隆隆，山一样的乌云从西北上空压来。燕子上下翻飞，成群的蜻蜓转来转去，空中一时热闹非常。久旱无雨，孩子们像大人一样，热切地渴望着一场甘霖。四丁儿和七、八个小伙伴在村前玩儿求雨，大喊大叫。忽然，狂风裹着黄沙扑面而来。一群鸡正在树林里觅食，此时腾空飞起，惊叫着从孩子头顶掠过，飞回家去。动物身上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潜能，在一定的条件下突然暴发，做出超乎寻常的惊人之举。鸡们一定感知到了极度危险的信号。但孩子们不知道，还在兴高采烈地喊叫、蹦跳。“喀喳喳一一轰！”一声炸雷伴着闪电，在头顶同时爆发，枣大的雨点带着温度打在身上。四丁儿们撤到打麦场上，继续享受着久违的天浴。雨点很快变得冰凉，夹杂着冰雹噼里啪啦落下地来。“下冷子啦，快跑！”伙伴们一窝蜂冲进碾道里。碾道是麻爷时建造的油坊，分家后还在断断续续地生产，四丁儿家也有股份。近来实行统购统销，买不到花生、黄豆等原料，已经停产，改成加工小米的碾道。这栋小房子是路南唯一的建筑物，坐北朝南，一明一暗，里间的空间被大碾盘完全占用。明间没有南墙，对外狮子大开口，只有一架分离米和糠的手动扇车，靠北墙摆放。狂风卷着急雨和冰雹，追着孩子们的屁股打了进来，把伙伴们逼上碾盘和扇车。
“大事不好，”四丁儿发现冰雹很快积下厚厚的一层，心生恐惧，出主意说，“不能等着冷子把咱堵死在碾道里，大伙下去吃，吃一个少一个。”在危险时刻，任何馊主意都有可能产生号召力，何况是一帮群龙无首、天真幼稚的儿童。几个胆大的冒着枪林弹雨专拣大个冰雹往外扔，其他小伙伴就在身后吃。忙活好一阵子，终于把冰雹打退了。其实，冰雹是被大风刮走了。当他们正在庆祝胜利时，家长们打着油布雨伞、披着蓑衣找到碾道，把孩子领回家去。
雨还在紧一阵慢一阵的下，燕子又飞出来觅食戏耍。四丁儿发现自己的燕子不在家，急忙跑出去打着唿哨寻找，跑遍西边的大堤、东边的沙坡和南边的树林子，都不见它的身影。牵儿对他说，喂大的燕子筋骨不结实，身子不灵活，一遇到抓抓鹰和这样恶劣的天气，就难逃厄运。四丁儿爱心满满地把雏燕喂大，没想到却是害了它。从此他金盆洗手，再也没有喂鸟了。
天气放晴，见母亲把牛牵到井上饮水，四丁儿趴在木筲上咕咚咕咚牛饮一通。她常说，新打的井水干净，牛喝了不得病，人喝了也不会得病。家里还没有暖瓶，不会经常有开水，每次打水饮牛，她总是招呼四丁儿先喝上一气儿，不让他喝缸里的污涂水。
“牵儿嫂，说说恁家的傻四丁儿吧！”绰号三老闷儿家的隔着墙头喊，“他叫俺二狗吃了一肚皮冷子，在被窝里捂了半天还冰凉呢！”
“俺熬了半锅红糖老姜汤，还搁了一把星星草，你等会儿。”枣花把缰绳交给四丁儿，从家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递到三婶儿手上，“叫二狗趁热喝下，发发热肚子就好了。…他婶子，别一口一个傻四丁儿的叫行不行？俺四丁儿要是说不上媳妇儿，恁得把恁的外甥女儿雪妮儿娶给俺。”枣花连嗔带笑，为儿子正名。她好像从四丁儿断奶那会儿起，就开始操心给他娶媳妇儿，但凡看见年龄相当的邻家亲戚的女孩儿，都记在心里。
那场雹灾给收成造成很大损失，县志上都有记载。但令四丁儿最伤心的却是死了一个人。他是个唱戏的，扮演黑头，大家都叫他张黑头。建国初那阵儿，社会安定了，家家户户也都有口饭吃，精神生活需求开始旺盛，说书的、唱戏的走俏乡里。豫剧、京剧、吕剧、四股弦、蛤蟆嗡和乱弹等众多剧班都在招兵买马，也为农家子弟就业扩展了渠道。吃饱饭仍然是农民的梦想。“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特别是男孩儿多的家庭，吃饭的压力很大。何况，今后再也没有地主可斗了，没有耕地可分了，兄弟几个一分家，又都变成了贫农，连扛活都找不到门儿。于是，学唱戏就成为一些孩子的进身谋生之门。二刀儿进了京戏班，扮演《战南阳》里的伍云昭。他本来就有武功根底，在沙滩上连打带唱表演一番，很受孩子们欢迎。村中掀起戏曲热，又有几个半大小子进了戏班。戏班教戏全靠打，一个动作做不好，一句台词念错了，搂头盖脸就是几板子。二刀儿脾气暴，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地被教师一脚踹倒，忍无可忍，爬起来飞起一脚把教师扫了个跟头。这还了得！他撒腿便溜，一口气跑回家。麻三爷亲自出面道歉求情，才把行李要回来。后来他又去小炉匠那里当学徒，一天三顿饭管饱，清一色小米稠粥加咸萝卜。师父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徒弟只管跟着他掌钳的手锤点，或重或轻、或急或缓地轮大锤。去学戏的孩子没有一个学成角儿，陆续都回村了。他们不时露上一手，还是让大家刮目相看。张黑头是一个戏班的台柱子，和一位艺名叫樱桃的女旦角相好。那时本地女戏子极少，樱桃很受追捧。她走红后被大剧团挖走，两人关系告吹。张黑头疯了，整天在这一带村里串游。大人孩子一见他进村，都赶紧喝住旺旺叫的狗，拿干粮送给他吃。“来一段！”只要有人提出来，他就像在戏台上一样一丝不苟地演唱一番。张黑头成了孩子们的开心果，每次光临，四丁儿他们都会全程陪伴，一直送出二里地才回来。张黑头应孩子们的要求，教唱自己拿手的唱段，不厌其烦。他疯了，但他的戏一点也没有荒腔走调。其中有一段是牛皋唱的：
宋金两国把兵交，
黄河两岸动枪刀，
朱仙镇打一仗，
直杀得金兀术望风而逃。
昨日里，
十二道金牌将俺调。
它调俺岳大哥，
人步儿郎、马步三军
转回朝。
俺不知岳大哥去也不去？
参见元帅细问根苗。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