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贴满了“热烈欢迎汉大支左红卫兵莅临本县”的大标语,市委门外和县城唯一的十字路口,还张贴着汉大红卫兵支持“红纵”的声明,引来人们围观。原来,为安全起见,“红纵”首先把来客保护起来,同时借他们的名义大造声势,为自己正名。后来经过了解才知道,“红纵”的前身是当初机关的保守组织,后来发觉站错了队,于是联合城郊农民成立“红纵”,举起造反旗帜。军委“支左”命令下达后,为获取军队的支持,他们采取移花接木之计,把自己打造成了正宗的造反派。当时汉大文革总会提出“造反不分先后”的口号,主张对原来的保守组织实行包容政策,只要他们的大方向是打倒走资派,就争取过来一道夺权 。陈思汀他们支持“红纵”这样的组织並没有错 ,但总觉得有点被蒙骗的感觉,心里不爽。
汉大学生的出现,让“红纵”披上了左派的外衣,明正言顺地争取到军队的支持。
汉大革委会反对对保守派群众组织进行打、砸、抢,主张争取他们建立统一战线,被极左派认为是“右倾”。全省分列为互相对立的两大派。汉大革委会主任黎世雄曾主席称为汉大学生领袖,是无可争议的左派,理所当然的得到省军区的支持。受武汉形势和报纸宣传“揪军内一小撮”的影响,极左派数千人冲进军区静坐示威,逼迫军区首长改口。一支野战军受命转战西北支左,发现汉大一派中有不少组织是改头换面的保守派,对极左派的打砸抢行为约束不力,推行的是上海夺权模式。极左派喊出“打砸抢万岁”的口号,暴力打压不同政见者,不断有无家可归的群众躲进汉大校园避难,学校不堪重负。在一次校内辩论会上,学生们情绪激昂,又洪水一般冲到支左联络站和军部,要求部队采取措施约束打砸抢。此举引来800个群众组织、近10万人支持,报纸上“揪军内一小撮”的舆论也起到了煽风点火作用。栗世雄充任了副总指挥。他想和绝食那次一样体面地结束,但这次撞到了枪口上,少将军长不给面子,致使静坐示威持续45天之久,才在周总理的一再干预下结束,史称“八五静坐”。
从县城“支左”回校后,陈思汀的造反热情就彻底凉了。轰轰烈烈的“八五静坐”竟然没有调动起他的积极性。他躲在荒芜、静谧的后花园里,读完《石头记》最后一章,掩卷沉思。高小老师曾对他说过,不读《红楼梦》就不算是个读书人。同学拿来的这部精装本《石头记》,大概是从抄家的“封资修”书刋中抢救出来的,封面还保留着烧糊的痕迹。陈思汀如获至宝,读得津津有味。
“陈思汀,你躲在这里读书,就不怕人家说你逃避革命斗争吗?”
这里很少有人来。陈思汀还沉浸在书里,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哦,舒珊?你怎么也钻到这儿来了?”她是另一个专业的学生。
“我也想找个地儿安静一会儿。”舒珊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在全校露天演唱会上登台弹钢琴,主持人报过大名。”陈思汀反问道,“本人寂寂无名,你怎么知道?"
“你挂在墙山头上做了20多天的广告,谁人不识君呢?”舒珊说,“我仔细阅读了你的检查和同学的批判文章,发现‘大滑头’这顶帽子很贴切。我们班的批判就夸张多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哪儿来的?”
“同学拿来的。”
“我读过《红楼梦》,没见过脂批本,能借给我看看吗?”
“班上有几个同学看过了,还沒有人向我预约。你现在就可以拿去。”陈思汀想想又说,“我第一遍只是草草看过有趣的情节,还没有品出滋味来。你看过后不要借出去,我还要仔细读两遍。曹雪芹的诗词也不输唐宋,还没有来得及认真欣赏呢。”
“好的。”舒珊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北京大学编写的《中国文学史》,“我参加了一个读书会,就是一群阅读爱好者每周聚会一次,大家相互推荐、交换书籍。这部书你肯定喜欢,读毕还给我。”
“我也想参加,请告诉我时间地点。”
舒珊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写好后夹在书里递给陈思汀。以后两年,陈思汀从舒珊和书友处借阅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在乱世中找到一处五彩缤纷的殿堂,丰富了知识,开阔了视野。
“八五静坐”没有制止打、砸、抢,反而引发了两派武斗不断升级,在西郊的一次大规模枪战中,50余名参与者命丧黄泉。汉大校园聚集的避难者多达万人,成为本派的大本营,遭到另一派的不断挑衅。持枪的反对派在汉大四周主要大道上游弋,坦克和架着机枪的卡车从学校大门前隆隆驶过。有消息说,他们要攻打并占领汉大。汉大革委会坚持不参加任何武斗,手无寸铁,危急时刻做出“大疏散”的决定,掩藏重要物资,动员师生回家或投亲靠友。班上大部分同学选择回家,把行李寄存在位于郊区白鹿原的同学家里。陈思汀没有回家,参加了护校队,并在日记本上写下誓言:
神州夺权火熊熊,
几片黑云罩古城;
战鼓声声催上阵,
我以我血祭长缨。
学校只有几十条小口径步枪,校办工厂临时赶制了几十把匕首,凭这点武装只有挨打的份儿。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射击队的同学靳尙虎要去一个武装部抢枪,说是“明抢暗送”。陈思汀也要上车跟去。他在入学军训时打过三发子弹,命中27环,此时想派上用场。尚虎拦住他说,你就在家里守摊吧,万一出了事,咱们班连一个联络人也找不到了。陈思汀没有去,尚虎他们也没有拿到枪。因为武装部政委怕出事,把枪支转移了。支左部队掌控局势,不会让几个头脑发热的头头胡来,对方没有发动进攻,汉大校园虚惊一场。“八五静坐”是汉大以栗世雄为首的文革政权的一大败笔,几乎使校园遭受灭顶之灾。后来,官升到省革委会副主任的栗世雄受到清算,其主要罪状就是发动了“八五静坐”,遭受长时间的审查和两年牢狱之灾,后免于起诉。校革委会多名骨干也受到审查,在个人档案中留下“不可重用”的记载,抱憾终生。在以后的生涯中,陈思汀应命撰写个人传记时,也十分注意写清楚自己当时的行踪,和“八五静坐”撇清干系。“八五静坐”的参与者宣称只是要求部队“支左”公道,并不承认“揪军中一小撮”;实际上,还是受“军内一小撮”舆论影响的,希望引起中央的关注。后来,少将军长升任解放军升任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林彪事件后被审查,直到1984年才享受到离休待遇。
1967年10月14日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天,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汉大革委会连夜召开会议,制定复课方案、清理校园。市区武斗得到控制,避难群众离开,校园恢复久违的学习氛围。按照教学进度,高年级安排下厂实习,陈思汀他们开始学习专业基础课,并在实验室、工厂初步接触专业教学。没有课本,师生们连夜编写、油印讲义,热情之高,不亚于当初油印传单和小字报。其实,当个工程师,科技报国,才是每个工科生藏在心底的梦。纵观全国高校,复课进展之快,安排之稳妥,汉大走在前面,因为全校师生是一派,校园无战事。
春节临近,陈思汀想回家看看。免费乘车己经叫停了,他只好跑到货车站,向扳道工打听好东去的列车,钻进车箱里,中间倒过一次车,又步行百余里,经过两天两夜到达阔别三年的桃花堤。他现在已经不是毛主席的客人了,倒像是个一文不名的叫化子。在山东,中央文革支持王效禹打垮了另一派,山东省从上到下成立了一派掌权的革委会,走的是上海夺权路线。但被压制的群众太多,两派战事不息。桃花堤也分成两派,分别和县城的两大派组织挂上了钩。因陈思汀家族成分高,在文革中並沒有人站出来挑头,只有麻三爷火了一把。文革之初,麻三爷的孙子从O城领来红卫兵破“四旧”,砸了土地庙,把从地主、富农家搜来的族谱、黄历等旧书籍堆到土地庙前焚烧。为壮声威,红卫兵把参加过义和团、红灯照的麻三爷、银枝老太请出来,给老两口戴上红袖章,在土地庙广场亮相。小将们高喊“造反有理”、“打倒封资修”等口号,还跳起了激情四射的舞蹈,招来全村男女老少围观。一直感到压抑的廟南拐人倍受鼓舞,几个年轻人跳上台,抬起两位老英雄绕圈走秀。麻三爷已经老糊塗了,平时很少与人交流,只和老伴银枝还有话说,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红卫兵的出现,又唤醒他最后的豪迈。他眯缝着的双眼忽然张大,精光闪闪,甩掉棉襖,抡起双拳击打精瘦的胸脯,口中唱道:你造反,我造反,红灯照,义和团,刀枪不入冲向前,眼看又要大变天…
麻三爷正在兴头上,一个红卫兵忽然发现了盘在他头顶上的发辫,用手指着叫道:
“封建尾巴!老爷爷头上有条封建尾巴!”
几个红卫兵冲上去,不由分说“咔嚓”一剪子铰掉辫子,扔进火堆里。
“我的辨子!我的兄弟!”
麻三爷双手抱着头惊慌四顾,大叫一声,一头栽在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一年之后,银枝老太也无疾而终,最后的义和团、红灯照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殉葬品。后来人们才想明白,麻三爷千方百计维护他的辫子,不是忠于大清王朝,而是在怀念他那些留着辮子的义和团弟兄。
另一位让陈思汀唏嘘不已、倍感怀念的人是陈道生。道生落榜后,住到他家场院里曾经做过牛棚的小屋里,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煤油灯下复习功课。他给肖云燕写信,说要报考她所在的大学。但他再次落榜。66年春,第二拔“四清”工作队进村,对错划的成分进行鉴定,二官儿极有可能恢复中农成分。道生满怀信心备考,目标仍然是肖云燕所在的大学。但高考停止了招生。道生绝望了,一个人关在牛棚里,连轰轰烈烈地运动也不屑一顾。家人怕他憋出病来,急忙张落着给他说媳妇儿。当时道生在村里算是大龄光棍了,同龄的东生孩子就有了两个,说个对象马上结婚是他的当务之急。“四清”工作队放下手头工作怱忙撤走,二官儿的地主帽子没有来得及摘掉,道生找对象成了天大的难事。地富家庭出身的女孩儿还不愁嫁出去,男丁就只有打光棍的命。因为地主、富农成了世袭的名头,代代传递,谁也不愿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地主富农也不想断子绝孙,于是换婚应运而生。媒人在方圆20里之内,找到三家有适龄儿女的地富人家,拼凑成了三对。道生的二妹读到高中一年级,本来有自己属意的男同学,为了哥哥的婚事,她不得不含泪做出牺牲。道生拒绝换婚,说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毁了妹妹的爱情。一天夜里,他留下书信,离家出走,说是20年后再回家为父母尽孝道,要家人不要为他担心。他这一出走,走出了桃花堤村的一个传奇。
陈思汀也十分关心同学陶云芳的命运。据家居河西的同学讲,陶云芳参加了“四清”工作队,入了党,文革开始后回到本村陶里庄,当上了一派群众组织的司令。县供销社主任是她“四清”时的队长,被批斗时,把她拉去陪榜,还把破鞋挂在她的脖子上游街。自此以后,她离开陶里庄,不知去向。陈思汀约上几位同学,到母校O城一中去看望老师。校园里冷冷清清,教导主任和几位老师在掏大粪,校长被关起来审查,家庭出身地主的语文老师自杀,校医王老师被打死。校园里充斥着戾气,像是经历了一场洗刼,陈思汀他们惆怅地离开。这次回乡所见,在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的图景中投下一片阴影,一直在陈思汀脑海里时隐时现。他对报纸、广播上的宣传开始产生疑问,不再那么相信。“这是个危险的信号,”陈思告诫自己,“要跟上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当心犯了右倾。”
这次回乡也有收获。家里收藏的一部《东周列国志》和吕振羽编著的《中国通史》被大姐夫借走。他家是贫农,本人是村支书,文革之初还沒有被批斗、抄家,两部书保存完好。陈思汀如获至宝,拿回学校。自从读了《中国文学史》,陈思汀对历史、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舒珊不断地送来大部头的书,陈思汀无以为报,这两部书可以与她礼尚往来了。遗憾的是,家里那部鼓词本《三国演义》被搜走了。还有高祖留下的几箱子书和手稿,都在老庄子里和神主牌位锁在一起,堂叔怕招来祸端,都拿来当柴烧了,足足做了5天饭。对陈思汀来说,此举造成的损失比秦始皇焚书坑儒还要严重。